那座老房子

2021-09-24 10:58胡嫣嫣
闽南风 2021年9期
关键词:老房子长大子女

胡嫣嫣

搬离老房子的那一年,我十岁。

那座老房子以及前方的那片鱼池一起被称作鱼苗场。只要一开门,目光越过前方低矮的围墙,一大片的鱼塘就迎面映入眼帘。老房子是一座三层的楼房,第三层只有一户人家,底下两层,按一间划为一户,起初被设置为办公室的房子,在后来也渐渐地变成了起居室。我家在一层的右二右三间,右二那一间是一位归乡的长辈借与我们,于是我家有了厨房和餐厅,另外一间则用一块布帘隔起了寝室与客厅。

在鱼苗场里,塞满了美好的童年时光,那里隐藏着无数幸福的细节,那些简单纯净的日子为数不清的回忆加上了童话的滤镜。作为一个从未体会过乡愁的人,即使外出求学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数小时的车程,即使外出游玩,也不过短短数日,未曾有火急火燎的近乡情更怯,我就像水里的鱼苗,在水里慢慢地长大,偶尔掠过水面,但从未离开。然而,当我倚窗远眺,看着鳞次栉比的楼房,那些规划中的建设,是多少人回不去的往昔。我突然有了乡愁的怅然。

那座老房子与其他地方的房子并无多大的差别。作为时代的产物,有无数的房子在一夜之间相互复制,拔地而起,使每座房子不同的则是形形色色的芸芸众生。房子们像一部部小说,有了人物,便有了别样的故事。

作为老房子里年纪最小的常住者,我凭借年龄的优势,视角范围内都是宠爱与呵护。我很庆幸生命中有那么一群人看着我长大,从他们的不惑到古稀。他们的记忆里至今有我的童年,怀旧总是让人放大幸福,即使是偶然的提及,言语间也荡漾着时光的波澜,人的心就是被那些持久而质朴的爱意浸润得柔软的。

那些平淡的问候,总能让我循着童年的脚印,去踩爆了岸上的紫葫芦,放肆地咯咯大笑;爬上那高高的围墙,在伙伴们的召唤下,闭眼一跃;到小花园里,摘了大把的桑叶,养肥那数十条的蚕,看它们吐丝;使劲地扒开晚饭前堆起的沙堆,找一找我那遗失的银手链……老房子就像一个神奇的八音盒,一旦打开,悦耳的音乐潺潺地流动。

行笔至此,回忆汹涌,欢喜如潮汐更迭,悲伤逐字趁机入侵,顿时泪眼阑珊。

你是我一直珍藏在老房子里的一颗宝石,你是我敬爱的老人,你爱我疼我,我记得你软绵绵的手掌,记得你的轻声细语,记得你慈祥的眉眼。在老房子居住时,我们两户是邻居,父辈与你极为要好,可惜我们两户搬离后并没有在同一个小区。上高中之前,每逢暑假,我总会去见见你,你带我去小巷门口喝冷饮,吹凉风,逛小街,串熟门,一老兜着一少的心事打趣,那是多么欢乐的时光!我耳目之所及,都是你的爱护。

后来,我听说你生病了,父辈们去探望过你。我那时正处于高中的求学阶段,并无过多地了解,只是在闲暇之余陆陆续续地从父辈的口中听说过你的病情。当时,我对人的生离死别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感触。然而,那天当我见到病榻上的你,你已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槁,你已不认得泣不成声的我,我立在病床旁,不知所措,唯低頭自顾大哭,不愿想眼前的人竟会是你。可恨的是我却依然不知道你已病入膏肓,在旁人的劝慰下以为来日方长。那日之后,午夜惊梦,眼泪打湿了枕巾,母亲叫醒了梦呓中的我,一通电话得知你还安然地在这世间,随后我安静地躺在床上,漆黑的夜里,往事随着眼角的泪水不断地涌出,万籁寂静,仿佛都在侧耳倾听。过了几日,你终究还是逝去了。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我无意间得知了消息,我扒着碗里的饭,眼泪缓缓地落下,不敢再去惊动旁人,但我越是咬牙强忍,情感却越是占上风,最后我含着米饭在饭桌前张口大哭,用来消化这令人窒息的事情。别人都不曾想到,我对你竟有这般的情感。从此,这世间再无你,你的逝去,带走了五月的晴天、我部分的童年以及门口的高低凳,留下了素净的想念、美丽的笑颜以及一捧疼爱的时光。

你永远地离开了,却在我的心里永远地住下了。只是直到今日,落笔之时,依旧痛心,儿时的记忆,随着这一事件越发醒目。

你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任人在街上寻遍十个百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妇人,也与你无异,你却在我生命里闪着光。我忆起的你,总是那些长大后零零散散的时光,我们从老房子分别后,与你的相处如线上的结寥寥可数,而现在的我只能在时光的小黑屋里摸着结数数,我该从何忆起?

我有一本相册,里面塞满了小时候的照片,每张照片里,老房子和鱼池是宽阔的背景,我是小小的人儿,有我的独照,也有与你的合影。你发福的身材胖墩墩的,走路缓慢,笑起来,脸上软软的赘肉更衬出仁厚。你确实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你的性格与样貌一直是那样的敦厚,总是笑脸盈盈地对周边的人,极尽善良。由于那时住在一起的长辈较多,导致我有一个习惯,打招呼时在同样的称谓前面会加上那位长辈的名字,当时我总是很调皮,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你,然后我们相视大笑,你老夸我嘴甜,其实,我想告诉你,你才是嘴最甜的人,在你身边长大的我,收不尽你的鼓励与夸赞。

我们不过是寻常的人,所经之事也再寻常不过,但是就是这些温暖的朝朝暮暮,像一个个答案,串成了一份岁月的答卷,有情有义。

你的为人从你和蔼可亲的影像中,从你的故事中,旁人都能感受一二。在我和我先生未结婚时,父母曾将这本相册拿给他看,在向他趣说我小时候的同时,也不忘提及你,提及我们为邻的往事,令他至今印象深刻。你生前跟我说起我父母的往事,说起他们的不易,教育我要孝顺;说起我父母对你们的照应,夸赞他们的情义,可是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作为近邻,我们何尝没受你的守护。在那座老房子里,秘密从来都是对外而言,大家都互相守着彼此的安宁,不管外面的风刮得多大,房子的外墙是人们的守口如瓶。当我懂得感恩,想要俏皮地揉着你的手掌,撒娇夸赞你的时候,你却永远听不到了。

你还时常说起我的小时候,说得最多便是我吃鱼的事。从前,每次听你说起,我疑惑你的记忆力怎么那么好,那么久远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还能描述得绘声绘色。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父母没空,便经常将我交于你照看。为了使我有事做,父母会煎几条鱼装盘放置在高凳上,再给我一把低凳子,让我坐在你家门口与我家门口的交界处仔细地吃鱼,等他们回家。那时,你的子女都长大了,但是对于年幼的我独自吃鱼这件事,你甚是担心,我吃鱼时,你都不敢走开,担心一不小心,我就被鱼刺卡住了。当你看到我认真地挑拨鱼刺、吮吸鱼肉,最后把鱼整整齐齐地吃光后,这件事也就被你时常提起了。你悉心为我珍藏了一段多么宝贵的童年往事。直到现在,遇到场里的人,有时还会提起这件事。但不论何时何人再提起这件事,我都不自觉地掺着对你的怀念。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你记得那么清楚。那是因为爱,那时有多用心,记忆就有多牢固。那份爱在当时便不知不觉地种在了一个幼小的心灵里,不断地长大,延续。

年龄推着人向前走,时光的叠垒为向前走的人筛选往事。其他的老人都矍铄活泼,有经常在小区保安亭里坐着吹风晒太阳闲聊的伯伯;有一辈子斗嘴又相亲相爱的老夫妻;有子女都出息了,在家“苦练”厨艺的阿公……那些老人,在他们还是中年的时候,有各样的本领与故事,会雕花、会唱曲、会拉二胡、会写作等等。如今,白首回望,一代又一代,他们何尝不是后辈的缩影。他们有各自的家庭与子女,子女又有各自的家庭与子女,是普通人的家常。在这大千世界,我们不过沧海一粟,那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粟,终究面临生老病死,但灵魂的栖息地永远是在心里。那座老房子,已然不复存在了,对当时老房子里的长辈来说,无疑是时代进步的象征,大家各置东西南北,偶然的遇见,使家长里短更显珍贵,使老房子里的往事更显温热。

我喜欢把人比拟成花,而这些老人是我的水仙花,平日里不常见,一旦见到,我就知道一年又过去了,年复一年的水仙花呀,唯愿岁月宽厚,时光轻慢。

每个人都有一座“老房子”,那里有细碎的故事,简单而又深刻,值得用美好敬献,让温暖生生不息。那情感,就像五月,它从春天走向夏天,坚定而热烈,向六月传述春的芳菲。

由于单位体制改革,老房子里的人陆陆续续搬走了,有的依单位的安置,住在了同一小区;有的则另觅他处。大家已然不可能回到从前,但是曾经的集体生活,已经将老房子的人事烙进生命,那座房子里的故事,好的坏的,大都成为生活中一时兴起的谈资,那些记忆像贝壳里的沙粒,时间作推手,磨砺成宝贵的珍珠,在往后的日子里,闪着光,慰藉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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