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旧板桥

2021-09-24 10:57三月初七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板桥乞丐

三月初七

黄执突然自嘲地一笑。

有些事,即使知道结局,也没办法不去做。这就是少年。

1

“死残废,起来!”

板桥之上,黄执血透重衣,与那权奸手下三大凶神拼死厮杀,生死一线间,突觉肋下剧痛,登时醒转,这才恍然,原来方才那场惨烈无比的盘肠大战,竟只是南柯一梦。

梦是虚的,但肋骨折断的剧痛是实打实的,显是在睡梦中毫无防备地被人在肋下猛踢了一脚。

劲敌来袭!

黄执七岁拜入武当,八岁被掌门玉虚真人收为关门弟子,十三岁已在同辈之中无敌手,今年虽才弱冠,却已悟透太极至理,一呼一吸与天地相通,即使熟睡之中,方圆十里内风吹草动蚁动蝉鸣,都逃不过他的感知,如今竟被这神秘敌人欺近身旁而不自知,登时大惊,心知这定是自己今日的伏击已走漏了风声,那权奸派人先一步找上门来了。

只看对方能无声无息欺近,一脚踢破自己的护身罡气,便知这是平生仅见的大敌。

来不及睁眼,也顾不得什么高手风范,黄执使了一个难看的懒驴打滚,先行脱离对方威胁范围,左手猛地运起纯阳真气,挥出一掌护住全身,同时右手反手向腰间拔剑。这一系列动作虽然狼狈难看,却是攻守兼备,毫无破绽,瞬间摆脱不利地势,反客为主。就是掌门看了怕也要赞叹一声,这少年实战经验虽少,却当真是天生的战士。

不料身子刚一动,黄执已觉不对。他的身子滞涩非常,竟仿佛不是自己的身躯一样,似乎每一个器官都不再听从大脑的指挥,丹田内更是空荡荡毫无真气,黄执强行运气,霎时只觉得全身经脉同时痛如刀割,如遭凌迟。最令他惊讶的是,他的右手反手拔剑,竟是毫无反应,仿佛右臂突然从他的身上消失了一般。

预想中的反击成了个彻底的笑话,黄执只勉强翻了半个身,整个人便啪嗒一声瘫倒在了地上。

“起来,听到没有!”

肋下又传来剧痛,黄执这才睁开眼睛,抬头看去,却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模模糊糊,昏暗之中只见一个高大的皂衣人站在身侧,正抬腿朝自己踢来。

这一腿虚浮羸弱,既无速度又无劲力,黄执身子一侧就要轻松避开,但身体一动,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滞涩,如同两百多根骨头根根都裂了纹、生了锈,说不出的别扭,这一脚又结结实实踢在了黄执背上。

黄执费了老大劲才从地上爬起来,他从来没想到过,单单直起腰一个动作,竟然如此艰难。这时他也看清了周遭,只见触目可及之处,都是湿冷阴暗、栏杆铁锁,耳边不住传来隐隐连成一片的悲苦哀声,竟似身处哪处地牢之中。

来不及思索自己明明睡在板桥上,怎么一觉醒来突然落入了牢狱,黄执愕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右边袖子空空荡荡飘在空中,自己惯用的右臂竟整个不见了!

那皂衣人见黄执站起,冷笑一声道:“你这残废好运气,新皇登基,天下大赦,滚吧!”

饶是黄执行走江湖这半年多也算见多识广,多少诡异的事情都见过了,此刻却是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状况。

又有一个皂衣人皱着眉头走过来,打量了黄执一眼:“黄执?”

黄执欲开口说话,却觉得口舌嘶哑,只下意识点了点头,这头点得谄媚又顺畅,让黄执一阵恶心。

后来的皂衣人问道:“喂,你当初到底犯的什么事?”

黄执终于适应了自己的口舌,怒道:“你是谁!”虽是怒吼,但聲音嘶哑苍老,倒先吓了自己一跳。

先来的皂衣人大怒,抬手要打,后来的却是脾气甚好,伸手拦住同僚,摇头叹息道:“别跟他一般见识了,这疯子也是可怜,在咱们这关了二十来年了,审也不审,放也不放,到现在咱也不知道他当年是怎么进来的。”

先来的皂衣人冷笑一声,道:“谁能想到这残废还挺能活。依我看他在这牢里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出去没三天就得饿死。不过这我们就管不着了,滚吧你!”

黄执还在思索他们话中的意思,不知不觉间已被两个皂衣人带到了牢门口,被一脚踢在屁股上,整个人骨碌碌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下,重重摔在尘埃之中。

2

城里寸土寸金,舍不得浪费一寸土地,店铺房屋建得鳞次栉比,方方正正的城墙内挤得满满当当,把冬日的阳光都挤出了城外,只有南城墙根下,每当正午,能有那么一点点阳光,带来暂时的些许暖意。

在这方寸之地里,挤了足足十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大都背靠着城墙,半眯着眼睛,贪婪地享受着这冬日里难得一见的一丝暖阳,似乎要将每一缕阳光都尽量地纳入体内,好用来熬过一会儿饥寒交迫的夜晚。

黄执就狼狈地挤在这一群乞丐中间。

从牢里被扔出来后,黄执完全摸不清状况,想找路人搭讪,可路人一见他那断手瘸腿、脸上还带着一道巨大伤疤的模样,纷纷避之不及,不一刻来了两名捕快,一阵棍棒交加,昔日的武当天骄竟是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被连打带轰地赶到了南城下的这处乞丐窝里。

黄执这一身的伤残,在这群各有伤残的可怜人中间,倒是不那么显眼了。

黄执只觉得脑袋里的记忆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上一刻还是枕戈待旦的二十岁少年,下一刻自己已经是牢狱中的囚犯,这之前和之后的记忆都无比清晰,但中间却怎么都连不起来。

他向周围的乞丐们打听了半天,但这群人多是无知无识,混沌度日,所知实在有限,问了半天却只得到两条可以确定的信息:一,这里是京城;二,现在是复始元年,离他在记忆中最后的那一夜,已经隔了二十年。

至于他急于知道的其他信息:武当派现况怎样、师父是否尚安、当今朝局如何等等,都是一问三不知,甚至他问到那权倾朝野的权奸秦权现况如何时,一众乞丐竟然都是茫然不知这个名字,更无一个人知道二十年前一个叫黄执的年轻人孤身向这奸雄的那场挑战。

虽然完全没有记忆,但黄执很确定,自己肯定执行了那场刺杀。而那场刺杀,比他之前所预想的,更艰难、更惊险、更残酷。

——证据就是他这一身的伤。

黄执用仅剩的左手摸索着脸上的伤疤。这条巨大的疤痕自左上至右下,将黄执本来称得上英俊的脸整个一分为二,而若细看,可以发现在巨大伤疤的周围还围绕着无数细小的裂痕,让整张脸布满伤痕,变得诡异而狰狞。

在黄执的记忆里,天下只有一个人、一种刀法,能斩出如此凶狠霸道的一刀。

——奸相秦权手下三大杀神之首,不容刀,陈曾!

二十年前,奸相秦权权倾天下,在朝背靠皇权,迫害忠臣,横征暴敛;在野则招揽凶徒,压制各方宗门,肆意屠戮敢对其稍有不满的江湖人士。

其时秦权麾下高手如云,有三帮九派二十三天机杀手,而武功最高、凶名最盛者,名曰三大凶神:

不容天地不容刀,陈曾。

前尘一抹玄因指,了禅。

千里孤灯燃梦剑,乐击。

秦权自知作恶多端,江湖上不知有多少热血男儿想取他的性命,故一向深居简出,若外出,一定会带上这三大凶神贴身保护。

武当派乃敕封玄门正宗,地位超然,即使是秦权也不愿随意招惹。黄执作为武当派掌门最宠爱的弟子,本毫无理由与秦权作对。

但黄执下山游历一年,亲眼见天下动荡,民不聊生,无数百姓平白被奸相一黨压榨得家破人亡,多少门派被秦权手下凶徒毫无理由地血洗,黄执难忍心中一口愤懑之气,毅然决定仗剑刺杀奸相。

要想刺杀秦权,必须要过他手下三大凶神这一关。

这三人任何一人武功都不在黄执之下。

三人联手,天下无一人敢言必胜。

但他不惧!

二十岁的年轻人,只知道前进。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

虽千万人吾往矣。

3

相国秦权的十六抬大轿压在单薄的木板桥上,板桥摇晃不已,似乎下一刻就可能破碎坠入激流。

并没有兵士相随,除了轿夫之外,只有前、左、后各一人,跟在轿旁。似乎这仇家满天下的奸相很笃定,有这三人在,没人敢来捋虎须。

但今天,一人,一剑,挡在了这浩浩荡荡的队伍面前。

黄执怒喝:“奸贼秦权,我代天下义士来取你人头!”

话音未落,一抹刀光冲天而起。

刀光一现,风云变色,似乎要将这天地一刀劈开。

既然天地不容我,我就劈开这天地。

——不容刀,陈曾。

相传陈曾本是乡间屠夫,因被琐事人讥笑,一夜间杀尽对头七家共五十多口,被追捕时,负隅顽抗,再杀数名捕快后逃入十万大山,藏匿山中十年,茹毛饮血,这屠夫竟悟出武道至理,以杀入道,出山之后,一口屠刀杀得天下英雄胆寒,后被秦权招揽,成为奸相门下第一杀神。

这一刀之中,挡不能挡,避无可避,充盈着这世上最纯粹的杀意。在见到这一刀之前,黄执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当人间的极恶到达极致后,竟然有这样一种近乎大道的美感。

黄执拔剑,不退反进。剑光清冽,充盈着轻盈平和的空灵之气,与陈曾那满是戾气的刀光,恰如极致的两端。

刀锋入肉。

陈曾心内狂喜。

在十万大山中练成不容刀之后,无论江湖人多鄙夷、恐惧陈曾的嗜杀,却都不得不承认,单以刀法论,此人已经是足以开宗立派的大宗师。

但只有陈曾自己知道,他从未悟到什么狗屁的“道”,他仍然是当年那个粗鄙的屠夫,那个以杀戮为生,当刀锋入肉时总能体会到一种无法言表的战栗与快感的屠夫。

只是以前是杀猪,现在是杀人。

猪和人并没有本质区别,就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手中有剑,武功好像不错。可惜,当刀锋砍中他后,他和他之前杀掉的人和猪就没有区别。

如果黄执能听到陈曾的心声,想必会怒吼一句:不一样!

在刀锋入肉的一刻,黄执身子以一种有违天地法则的速度骤然停下,身形扭曲,整个动作别扭至极,却又看起来行云流水,以毫厘之差躲过了被屠刀破脑的危险。

武当,太极,卸。

为了这一战,黄执准备了很久,他曾经几次亲手解剖检查被陈曾杀害的武林中人的尸体,从伤痕上计算陈曾的刀法,无数次在脑海中与这杀神一战。

不容刀乃杀戮之刀,为天地所不容,每次出刀只有一刀,鬼神辟易。决战就在这一刀之间。以至柔克至刚,以杀止杀。

虽未破颅,但屠刀的刀锋仍是沿着黄执英俊的面庞斜劈而下,黄执的双眼同时被鲜血模糊了视线,黄执无暇顾及这突如其来的血红色的世界,也顾不得屠刀震动带来的肌肉碎裂的剧痛,手中剑光不停,抓住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间空当,刺!

不容刀,从此消失于世间。

黄执左手猛地一抹脸,勉强让双眼视物,同时长剑一震,甩干剑刃上那屠夫的心头血,不及喘一口气,便剑指猛扑而来,一身大红僧袍,光头戒疤的了禅和尚……

“等会儿,你说得这么热闹,这究竟是哪个朝代的故事啊?”

说话的是一个小乞丐,没名没姓,外号叫小拐,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天生缺了一条腿,从小就流落街头,和黄执相比,倒是更“资深”的乞丐了。

皇城根下,一天下来不知多少草民沦为乞丐,也不知道多少乞丐冻死街头,所以黄执在乞丐群中混了几天,根本没人在意多了这么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乞丐,多数人一看他那瘦骨嶙峋的鬼样子,就觉得他根本熬不过眼下这个寒冬。

倒是这小拐年纪轻,好奇心重,跟黄执搭讪了两句,只觉得这老头好像有故事,三言两语之下,倒是勾起了黄执的心事,把沉寂在心底的一点推理当故事讲了出来。

时下被问到这个问题,黄执犹豫了一下,道:“就是本朝的故事。二十年前……”

小拐嗤笑道:“你别逗了,你把那个什么奸相,还有黄执和陈曾说得天花乱坠,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当今江湖最有名的少侠是江南的柳如风,武当派最厉害的高手是当朝国师知机子……”

黄执一愣,他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知机?那孩子……”

他旋即醒悟,时光荏苒,那曾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不起眼的小道童,现在已是名满天下的国师了,已经不能叫他孩子了。

黄执带着一点期待,装作不在意地问道:“那你不知道武当山曾经的天才弟子黄执吗?”

“那不是你编的故事吗?你没讲完呢,我怎么知道?”

黄执满怀期待的一口气泄了。不过区区二十年,曾经自己骄傲不已的名声功绩,已是无人知晓。

小拐继续显摆见识:“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那说书的老柳关系最好,我还知道当今朝中最大的官是……是谁来着……”

小拐挠了挠头,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路过的一个行人,笑道:“柳先生,正说你呢,你就到了!你上次给我讲,朝里的大奸臣是谁来着?”

那人正是说书人柳麻子,他闻言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得嫌脏,忙捂住小乞丐的嘴:“祸从口出,这话是在大街上随便说的吗?”

4

柳麻子说是个说书人,其实日子过得也不比乞丐强上多少,能不能吃饱饭,完全看运气——今天他的运气不错,收到的赏钱颇丰,不光可吃顿饱饭,还能买上二两酒和几颗花生米。一听小拐说黄执会讲故事,登时来了兴致,硬拉着两人回到了自己家。

说是家,其实是个搭在城楼下的小窝棚,黄执透过“房顶”看着漫天星斗,实在想不明白这窝棚搭起来有什么实际意义。

一边嚼着花生米,小拐一边绘声绘色把黄执白天讲的故事又讲了一遍,听起来倒是比黄执自己平淡的讲述更精彩,柳麻子听得连连点头,感慨可惜黄执脸上这道疤破相太严重,否则真该跟自己去说书。

听小拐一口气讲完,柳麻子捻须沉吟道:“你这故事编得真不错,不过这些编出来的人物,这看客们不熟悉,效果不好,要我说,应该改一改,把这黄执,就改成当今国师知机子,这秦权嘛,不能写成当朝相国,不然怕明天我就得被当街打死,干脆就写成刚刚垮台的张太师,这故事就有意思了……”

黄执终于忍不住了,打断沉浸在改編的快感中不能自拔的柳麻子,道:“那黄执、陈曾等人或死或伤,二十年后籍籍无名也就罢了,那奸相秦权曾权倾朝野,祸乱天下,这才多少年的工夫,竟无人记得了吗?”

柳麻子已经带了三分酒意,胆子明显大了很多,笑道:“从这三皇五帝以来,这朝里什么都缺,就是代代都不缺奸臣,哪一年的朝廷不是满坑满谷,到处都是奸臣,具体到哪一个,是姓秦还是姓宋,又有什么关系?”

黄执愣了愣,仍执著问道:“您真的不记得前些年一个叫秦权的相国吗?”

柳麻子愣了愣,思索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我师父当年说书时候,倒是好像说过一个姓秦的奸臣……”

黄执大喜:“那奸贼是被人刺杀的吗?”

柳麻子努力回忆了半天,摇头:“那书没人爱听,我也没学,实在记不清了……”

小拐趁俩人说话,已经把最后一颗花生米下了肚,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对黄执笑道:“你们先别打岔,刚才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那黄执刚杀了一名高手,还有两大高手呢,你接着讲。”

黄执愣了一下,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脸上似乎犹在疼痛的疤痕。

5

二十年前,板桥上。

从黄执现身,到陈曾身死,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

这不过常人一眨眼的瞬间,对于了禅和乐击这样的高手而言,已足够选好地利,对黄执连成合击之势了。

黄执脸上的淋漓鲜血尚未及滴落,陈曾的尸体尚未倒地,了禅和乐击已经前后夹击而至。

强忍仿佛整个头颅都已经裂开一般的钻脑剧痛,黄执剑光一荡,剑尖在空中画出了一个玄奥的符号。

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一刹那。

武当真武阵法,镇!

黄执虽然年轻热血,却不是无脑的莽撞之人。之所以选中这激流和板桥之地劫杀秦权,除了此地险要,易于设伏,更是因为此地山水暗合真武龟蛇之意,可最大限度发挥真武阵法之力。

凭借匆忙部署的阵法,当然不足以真正镇住三大凶神这样的高手,所以对战陈曾时,即使到生死关头,黄执也未发动他最擅长的阵法,这让了禅和乐击误判了形势,在毫无准备下,被这真武阵法镇住了一刹那。

这一刹那的停顿,颠倒了胜负的天平。

了禅乃禅宗叛徒,灵性最强,不过一瞬的晃神,便从阵势中挣脱出来,乐击却慢了一步,双方本无懈可击的合围,被这阵法分出了先后。

黄执回身挥剑,完全不管身后恶狠狠扑来的乐击,全力迎上了禅。

讲着讲着,黄执慢慢停下,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右臂袖子,愣愣发呆。

小拐催促道:“然后呢。你快讲啊!”

黄执摇头道:“然后……我也不知道了。”

小拐登时急了,倒是柳麻子感同身受,笑着对小拐解释道:“编个书哪这么容易,先生这是卡文了,没关系,让他想想,过两天就能接着编下去了。”

黄执下意识摇摇头道:“编不出了,我这也不是编的。”

柳麻子已经醉得口齿不清了:“不是编的,难道还是真的不成?难道二十年前真有这么场大战,你就在旁边看着记下来的不成?”

“看我应该是看到了,可是我没记住。刚才讲的,是我……推断出来的。”

“从哪推断出来的?”

黄执意兴阑珊地摇头笑了笑,又摸了摸仍在疼痛的伤疤,摇摇头,任凭小拐再苦求骚扰,都不再出声了。

6

“你真的想不起来后面的故事了?”

这是在郊外的墓园,百草生长,已是初春时节。

一个冬天,南城下的乞丐们死了五十几个,好在有小拐这个“资深乞丐”的教导和帮助,黄执那重伤积劳的身子骨,竟然熬了过来。

一到春天,万物萌生,日子就好过许多。像今天乃是清明,按照京城的风俗,众人扫墓祭奠之后,都会留下食物,让乞丐们前来取食。小拐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年只有一次的饱餐机会,拉着黄执便来到了这郊外的墓园。

出狱之初,黄执无论如何无法接受成为一个乞丐,想着干脆饿死算了,可当时憋着一口要寻回记忆的气,再被小拐、柳麻子等人照顾着,才勉强活了下来。

几个月下来,潜移默化之中,黄执脑中那片空洞仍是空空如也,慢慢却不再抵触乞丐的身份,偶尔有一点心思想着要不要回武当,但这念头瞬间就被自己掐灭。自己已是废人,回去又能干什么呢?去真武堂扫地吗?更一想二十年已过去,师父也早已坐化,自己回武当万一跟在京城一样,根本没人记得,那更是尴尬,与其回武当不如瘐毙在外算了。

索性就在这乞丐窝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当个乞丐等死。

小拐一边眼珠滴溜溜乱转,寻找吃食,另一边仍在软磨硬泡让黄执将那“故事”编完。黄执其实并不是讲不出来。他当日对自己几处伤势仔细探查,就将当日战况思考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他那日讲到一半,却突然觉得心头一疼,却怎么都不想再讲下去了。

他现在只恨自己这失忆症为啥不能失个彻底,彻底忘了自己曾经是武当派的天骄,只记住自己是个肮脏等死的老乞丐,可能日子会更容易过一些。

“柳麻子说你……”

说到一半,小拐突然停住,猛地蹿向一处坟头,那坟头的供果分外丰盛,只是被周围几处坟头挡住,远处看不见,才没被众丐发现。

小拐虽缺了一条腿,但一旦有好吃的在前,却是蹿得飞快,眼看就要将整盘供果抱在怀里,坟后却也突然蹿出一个肮脏的身影,一把将供果抢走。

眼看到手的鸭子飞了,小拐怎肯善罢甘休,冲上去抱住那人的大腿就要抢夺,那人身材高大却佝偻着腰,看起来应该也是个老乞丐,下手丝毫不留情,重重一脚就要踢向小拐的眼睛。幸亏黄执及时赶到,一把将小拐拉开,才让他的眼睛堪堪躲过一劫。

那人转头就要走,小拐挣开黄执的手,伸手拉住那人衣角,始终不放弃。眼看那人又要动手,黄执无奈,一把拉住那人胳膊,沉声道:“朋友,你下手忒狠……”那人一回头,黄执恰好看到对方的脸,登时愣住。

“秦权!”

7

虽已过了二十年,黄执却决不会忘记这张脸。

被人喝破名字,秦权浑身一激灵,转身就逃,逃走的同时还不忘把一块供果塞到嘴里。

黄执不及细想,猛地扑上,抱住了秦权的身子,秦权反应快捷无比,挥拳便打,黄执左手抓着秦权,不及格挡,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却仍不松手,俩人同时摔倒,登时纠缠在一起。小拐欢呼一声,挥起当作拐杖的木棍,也加入战团。

这是黄执出狱以来第一次跟人打架,失去了武功和内力,又断手瘸腿,黄执悲哀地发现,若没有小拐帮忙,自己只怕真的打不过这自己曾心心念念想杀的秦权。

如果黄执哪怕还有一丝丝内力,他一定已经将秦权活活打死。但现实的尴尬就在于,一个黄执加一个小拐,两个残废,和衰老却四肢健全的秦权打了个堪堪平手,最后三个人都只能鼻青脸肿、气喘吁吁地倚坐在坟堆旁。

“你还认识我吗?”

听到黄执的声音,忙着把供果往嘴里塞的秦权抬头,看了黄执一眼,满脸茫然,似乎没听懂他的问题。

黄执一字一句重复:“你认识我吗?”

秦权终于听懂了,慌里慌张地摇头,继续大口吃供果点心,不时噎得直咳,碎末喷得到处都是。

黄执一时有些无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小拐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秦权?你说的故事里那个大奸臣?真有这么个人?”

黄执稍微缓了些力气,一瘸一拐走过去,一把抓住秦权的脖子:“秦权!你是真傻了还是在装傻?”

秦权奋力挣扎,却始终一言不发,黄执力气不济,稍一松懈,秦权奋力挣脱,跳起來飞也似的便跑,秦权和小拐俩人加起来只有两条腿,竟是追之不及,眼看着他绕过坟茔,不见了身影。

8

“对了,我问清楚那秦权的事了。”

柳麻子一边小心整理着第二天说书要用的醒木、纸扇等物,一边漫不经心地对黄执和小拐讲述:“今天我遇到了当初一块学艺的师兄,师兄告诉我,他记得师父编的秦权那段书,说秦权是二十年前朝堂上的权相,但是倒没听说被谁刺杀过……”

黄执叹了口气:“可能都没成功,也就没人宣扬吧。”

柳麻子点头道:“师兄说,那秦权不过是因缘际会,掌权了那么几年,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没留下什么让人印象深刻或者大奸大恶的事迹,所以他垮台后师父把他编进故事里讲了两年,但平平淡淡,没人爱听,后来也就不讲了。”

“平平淡淡”四个字让黄执愣了半晌,自嘲地一笑。

小拐不服道:“怎么没有故事,黄执大战陈曾的故事就挺好听啊!”

柳麻子摇头:“现在的观众,只爱听名人的故事,这些人没名没姓的,死了就死了,没人爱听。要是那叫黄执的,日后成了武当掌门,名扬天下,那可能听众就能多一些。对了,你一直没给我们说那个故事的结局呢,想好了没有?”

黄执摇摇头,问道:“说起来,那秦权后来究竟是怎么倒台的,被哪个英雄扳倒的?”

柳麻子一笑:“这事说来最好笑,师父当年说这个故事,就靠这个扣子能赚点打赏了。说那个秦权当时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但是建中十年有一天在朝会时,突然痔疮发作,直接疼晕了过去,抬回府去昏迷了三天。这一下子让朝中各派各起异心,纷纷趁机发难,等他醒来,发现朝局已经变天了,没几日,这权奸就被定了十条大罪,一撸到底,抄家后逐出朝堂,不知所终。”

小拐猛地跳起来:“我知道他在哪!他一直躲在城郊墓园,偷吃人家的祭品过日子。”

柳麻子一晒:“也算是老天有眼,给他报应了!”

黄执突然暴怒,左手重重一拍桌子,怒吼:“狗屁的老天!狗屁的报应!”

柳麻子和小拐都愣住了,看着黄执,不知他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

黄执发泄完毕便已冷静下来,叹了口气,也不解释,慢慢离开了。

9

黄执闭目斜倚在城墙根,却毫无睡意。

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笑话。

从牢狱里出来之后直到现在,曾经的武当天骄浑浑噩噩地过着乞丐的生活,但他的内心一直有一份骄傲在:

我是为了大义,才沦落至此!

我是为了刺杀权奸,才会受伤,才会入狱,才会变成现在这个废人。

即使当年我的刺杀并未成功,但我肯定已经杀死了权奸手下最得力的杀手,肯定鼓舞了天下人的精神,为后继者的成功铺平了道路。

我虽沦落,虽可能已被遗忘,但我的精神、我的功绩将长存于世。

但今天,黄执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自己的一切付出,一切牺牲,其实都毫无意义。

那一年,他放弃了武当继承人的天骄身份,他选择了心目中的正义,他与敌人拼死血战,他被斩了肢体、废了武功,他在阴暗的地牢里腐烂了二十年……他付出了这样惨烈的代价,换来的却只是一片虚无。

一切已经被遗忘,这个世界没有丝毫改变。

如果让我重来……

雞鸣声。

黄执惊醒,猛地坐起。

一股久违的内力充盈之感,让黄执悚然一惊,他不敢相信地抬起自己的右手。

右手还在!

黄执猛地站起,四处张望。

不是那熟悉的阴暗的南城墙角。

激流澎湃,山林耸峙,这里是板桥。

——二十年前旧板桥。

那一天,他设伏的地方。

黄执怵然回身。

远处,一座巨大的十六抬轿子,在山路上若隐若现。

10

是梦?

还是梦醒?

究竟是二十年后的黄执,梦回少年,还是少年的黄执,梦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黄执一时陷入了无法区分现实与幻境的恍惚。

十六抬的轿子,已经踏上了板桥,板桥上已经半朽的旧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似乎随时可能坍塌。

轿子前方,陈曾怀抱血色屠刀傲然前行,煞气冲天。

已经是预定伏击的最佳位置。

二十年前旧板桥,当重来一次时,少年可愿暂避锋芒,躲开那未来注定的虚无?

或许,不是入梦,也不是梦醒,是老天爷破例给你的一次机会。

一次让你把握住,足以重生的机会。

黄执突然自嘲地一笑。

有些事,即使知道结局,也没办法不去做。这就是少年。

少年慨然拔剑。

“秦权,我黄执来取你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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