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山上听蛙声

2021-09-24 10:53万重山
闽南风 2021年9期
关键词:紫云蛙声青蛙

万重山

去年五月的某一天,作家朋友携家眷前来。晚饭过后,我想带他們到哪里散散步,远一点的地方,是不方便去的。近一点的,又嫌人多太吵。突然眼前一亮,何不到紫云山上转转?

紫云山,就在古镇石码南部。它,不高,海拔仅有208米。这样的高度,在崇山峻岭横亘的山区人看来,也许只能算阻隔道路交通的“山丘”“蚁穴”了。与他们眼里的那种嶙峋险峻,耸入云天,巍峨壮观的大山一比,紫云山在气势上似乎太小儿科了。但有一点,那些峻岭高山反倒要艳羡了,那就是紫云山站对了位置——位于九龙江出海口,山海相连,近可闻江之奔腾咆哮,远可看海之波澜无定,尽览漳州、厦门等周边城市的旖旎风光。这种拥江抱海两相宜的位置,当属稀缺席位。也许它的体量不够大,但它引领虎甲山、骑龙山、凤山、麟山等山体,自成一个完整的裙带山系,像一尊佛站在那里,默看沧海桑田,静听涛声远去。老树、奇石、幽泉、古庙……大山所有的特征,它哪样缺了?仅庙宇叫得上名字的就有紫云岩、红滚庙、清惠宫、观海寺、凤山岳庙,还有赵朴初亲自题匾的古林岩。岩,即是寺。清光绪《漳州府志》云:“寺院之有山水者,漳俗称为岩”。观海寺,顾名思义,是为紫云山可眺望茫茫大海潮汐起落的佐证。凤山岳庙为道教宫庙,主祀五岳大帝,配祀“道、佛、儒”三教之神。一座庙,把三教整合在一起,在其他大山里并不多见。神,也讲究精简机构、合署办公吗?三教之庙,又很和谐,香烟氤氲,不见愠怒之气。要是在往日,可想上山朝拜、休闲、健身、观景、娱乐、度假的游客定不在少数。紫云山,真可谓“山不高而林茂,庙不大而神灵”。

也是天假其便,那晚我们上山的时候,恰逢因新冠疫情防控要求封山禁止游客聚集的指令刚刚解禁不久,进山的道路上几无行人。整座紫云山,空荡荡的就我们几个人。

夜色撩人,真好。夜空,被分成了两半,山的上空是深蓝色的,而另一半因城市灯火的辉映而呈现出浅灰或土黄色。它们全为一层薄雾所笼罩,朦朦胧胧的,挟裹着细如尘埃的雨丝,在昏黄路灯的光晕里泛着针眼大的反光,一刻不停地落下来,飘飘洒洒,如梦如幻。山的盛大身体,装下寂静,装下空。我们的脚步下去,便有啪嗒啪嗒的回响。山巅在潮湿的轻纱里像飞天的少女露出了峥嵘。树木、藤蔓、野草、山花,隐隐约约的,而又真实、简单地在那里,于静谧中透出几分温馨,如阔别相逢的友情。

我们来到“灿坤阁”广场,虽未能登楼,但灯火将“灿坤阁”装饰得富丽堂皇,有如琼楼玉宇一般。“光明阁”上则有一个可容纳一桌酒席大的瞭望亭,站在上面,俯瞰古城石码,万家灯火在雨丝风片的夜幕里如星星闪闪烁烁,好像离我们很近,又很远。忽然有一股清香袭来,淡淡的,夹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气,顿觉神清气爽。原来是路边一丛山茶花,花开如雪,婉约在枝头密叶间。我们忍不住凑近身细嗅起来,也不知道这身臭皮囊是否亵渎了花神?逛到紫云岩,这是一座建于宋代的佛庙,是紫云山上年代最为久远的寺庙,奉祀三宝佛、观音大士。它原名石壁岩,后因岩外空中常凝聚紫云而更名为紫云岩。明代御史沈源、二甲进士卢琦、进士高宽、拔贡高文升、都察院检校卢春魁诸古人皆于此读书成名。明万历年间国子监祭酒蒋孟育《登紫云岩》诗云:“攀岩蹑屐印苔芜,径昃行危倩衲扶。阁碍树干云正接,林深人语鸟犹呼。”署名高坑半邨老人在《游紫云禅寺感怀》一诗里也写道:“紫气东来映日红,云横鹫岭聚祥光。古寺书声人何在,风景依稀似旧年。”古代闽南地处荒蛮,如雷贯耳妇孺皆知的名人罕至,能留下一些文人墨客的足迹,全凭自身魅力。

我们踱到紫云古刹山门前“练功广场”,突见一树,树叉夹石,友少木森很是讶异。我说,此是日本侵华战争的铁证。史料记载,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日本飞机轰炸石码时碎石乱飞嵌入树干,形成此一奇景。此树不死,可称“树坚强”。少木森开玩笑地说,咱们今晚也是爱国主义教育之旅啊。

因是夜晚,紫云岩“古榕伴月”“厅房虎洞”“金鸡啄石”“甘泉取水”“山形佳域”“山道美景”等几处自然景观及郑成功抗清之大寨、二寨遗址,石牛、石鳖群、仙人床诸多奇形状石景,不得见了。

我们一路向西,步屟探幽,小径随心。来到“桃园三结义”石雕前,这是近几年地方政府花重金打造的一批人造景观之一。要是在往日夜晚,车前灯一照,便会惊扰到在黑暗的角落里像聊斋一样偎依拥吻的情侣。但今晚上一个影子也没有,只有像粉尘一样的雨丝,纷纷扬扬,落在我们的身上,不湿,倒显出了几分冷色调的诗意。我想吟几句古诗,竟然浑然忘机,端直说了一句:今晚,人都到哪里去了?

忽闻蛙声如鼓吹雷动,响成一片。我们几乎同时驻足,迈不开脚步了。蛙潮?是的!是我们久违的蛙潮,正从密布杂草和藤蔓的墙后毫无保留地献出来。

我顿感惊喜和意外。原以为青蛙们已被农药赶尽杀绝,被钢筋水泥扼杀,被城市的霓虹和汽笛挤出了生存空间。哪曾想到,它们都会聚在这里——上山打游击来了,在山里繁衍子孙,积蓄力量,一有机会便喷涌而出,狠刷了存在感。

“蛙声经雨壮,荧点避风稀。”想是这场润物细无声的毛毛雨,勾起了蛙们休眠已久的乡野记忆,它们要藉此引吭高歌了。我们倾耳细听,它们先是“嗷嗷嗷嗷嗷”连续大叫一阵,继而是“咕咕呱呱”持续不断的低唱,然后就是响成一片的大合唱。似乎有一个蛙王在里面挥动着指挥棒,控制着每声部的音色、音量,使它们的合唱与周遭环境同频共振、和谐共生。它们的和声,剔除了人世的纷扰,清澈纯净,宛如天籁从遥远的虚空飘然而至,在山谷中萦绕回荡。

此曲只应天上有。我们几个人不自觉地各自掏出了手机,凝神静气,蹑手蹑脚靠近“桃园三结义”那堵石雕墙,录音,再录音。蛙们好像懂得要为悦己者唱一样,更带劲了,一个个大鸣大放,你方唱罢我登场。录音一次,嫌短了,嫌少了,怕漏了哪个音节,怕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妙梵音。于是,二录音,三录音,不忍离去。

“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我们仿佛置身蛙声诠释的自然密码里,被物化了,在雾罩云遮此起彼伏的蛙潮里,滤尽世间俗事、俗物、俗人,有出世的觉醒和放下的轻松。我想此地若立一石碑,上书“洗心”二字,最为相宜。

少木森在永安的大山里待過21年,可谓苦修了七千八百九十九个昼夜,与青蛙们情缘非浅。每每谈起它们,少木森必两眼放光,滔滔不绝。他能从蛙声里分辨出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呵呵,信不?他说,今晚至少有三种蛙在鸣叫:一种是泽陆蛙,一种是青蛙(蛙类的一种,我们往往将蛙类笼统地称为青蛙,其实是误读。)一种是沼水蛙。闽地最多的虎纹蛙,缺席了晚上的音乐盛宴。他说,虎纹蛙就是我们闽南人俗称的水鸡、田鸡,鸣声如犬。青蛙的个头比虎纹蛙略小一些,表皮比虎纹蛙要绿得多,呈黄绿、深绿或者是灰绿色,表皮也比较光滑、有较规则的斑点,不像虎纹蛙肤棱间散布小疣粒和不规则的斑纹。鸣叫声也不同,用拟声比喻,我们通常会说虎纹蛙鸣声如犬,青蛙鸣声似铃。沼水蛙个头与虎纹蛙相近,只略瘦长些,叫声也相近,也被说成“鸣声如犬”。但是,沼水蛙的“狗叫声”是一声一顿的,嗷的一声后,停一会儿又嗷一声,均匀续断着;而虎纹蛙是“嗷嗷嗷嗷嗷”连续叫一阵,尔后停歇一会儿,再“嗷嗷嗷嗷嗷”叫起来,如此反复地叫。

仔细一听,果然如此。像我这种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生活得太久的农村人,已几十年没有闻到稻花香了,哪敢再奢望什么“听取蛙声一片”?更哪能分辨蛙声——这纯属奢侈的享受。

在童年的记忆中,我只知道“水鸡”,夜雨时在田埂河畔大声鸣叫,三节的手电筒一照,便是它们的死期。用网或手罩住,轻易得手。捉回家后,去内脏,剁成几块,加蒜头、姜丝煮一碗清汤,或加点面线,呲溜溜吃下去,就想着当皇帝。还有一种拇指头大小的小青蛙,绿的、红的、黄的、杂色的,条纹清晰,煞是可爱。它们就是泽陆蛙,往往躲在禾苗、水稻、番薯叶下吃虫蛾。诱捕它们的手段简单而残忍。先抓一只小青蛙,活活撕下一截小腿,用线绑住,这便是饵。一端用一根细小的柔竹竿系住,像钓竿一样伸进稻丛或番薯叶里,微微上下抖动,这些小傻瓜以为是蠕动的虫子,张口就来,紧咬不放,落到顽童自制的塑料袋里,才后悔太过善良,一腔热血喂了鸡鸭。

沼水蛙,俗称粘蛙?假装不认识。想起鼻涕,一点儿不可爱。

虎皮蛙?不姓虎。倒是想起大唐皇帝李世民曾写过的那只蛙,很有虎威和霸王之气。“独坐井边如虎形,柳烟树下养心精。春来唯君先开口,却无鱼鳖敢作声。”我想若遇这么大个的蛙,是放生还是抓来下酒?这个年头很纠结。

日子过得很快。紫云山与友一别,一晃又是一年了。

“嗷——嗷嗷——嗷嗷嗷”“咕咕——呱呱”……晚上风清月朗,紫云山上的蛙们是否依然在鸣唱?自在,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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