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砂
少年意气之剑,何能为曲意所弯折,何能为机谋所持用。心中剑成,便为所驰,要斩污浊气,要斩不平事。
——无论它有形于掌,抑或无形藏心。
“孽徒!”
师父举起一片西瓜要砸下地,又一时不忍心,收回去恶狠狠地啃了起来。
我跪在他面前不敢抬头,听他啃到瓜皮了,便将第二片西瓜高捧过头。这每一片西瓜都是我刚用“断云斩月式”劈成的,形状完美,分毫不差。
前几日有个郎中在我们山头采药,狗子大黄很久没见生人,兴奋地追咬他半个时辰。我听到动静出面解围,见他十分感激,便顺口求了个解心火的方子。
那郎中郑重说,夏日炎炎,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炎季平复他人心火,不若试试他家秘方——取上好西瓜一只以深泉水浸之。于是至阳与至阴调和,至新盛与至古拙交融,能解火郁之毒,还毓秀之心。
我心里疑惑,觉得这也算秘方?但尝试下来,竟是省钱又有用,是为医家良心!拜这西瓜所赐,师父暴怒之下,竟也没像以前那样操起鞋子敲我头,乘风御剑追着我满山打。
不过师父吃完一片瓜,没接我递过去的第二片,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本门清心问道,一意向剑,不问荣华,不求财赀。你眼下正是由剑势进剑意登堂入室的时机,竟想半途而废,下山去求财求官?我和你师娘对你的十年训诫,都讲给大黄听了吗?”
师父发火,我却走神了。他还是那个习惯,生气就盘腿坐炕说教不停,一点都没有仙风道骨惜言如金的自觉。幸好他和师娘下山惩治恶人时能忍住,不然本门的“清风道侣传说”就会变成“唠叨大仙传”。
“你从小就躁动,没事喜欢往人多热闹的地方扎。为师为约束你心性,特地寻深山静处修行,隔绝你那凡俗欲动之心。你老实了这些许年,我们还以为你已有长进!你可知自己有上好的根骨天赋,半途放弃有多可惜?”
师父举家搬迁到这深山老林后,我真的老实了些许年。但这并不代表认命,我只是在偷偷研究俗世的“登堂入室道”——换句话说,怎么读书考功名。师父老拿什么根骨上佳骗人,骗完大师兄骗二师兄,然后又来骗我。事实证明,武学方面不好说,但在背书应考方面,我的确根骨不错,可惜他老人家咬死不承认。
“不若学学你两位师兄,他们潜心习剑,从未对功名起念——”
不知怎的,我突然鬼上身一样开口:“结果大师兄在洛阳与恶霸硬碰硬受伤,流落街头,袍子都抵了还凑不出钱买伤药。二师兄游历各地,如今起念想入重华门下,说虽然也穷,但至少有个长久安身之地。”听到自己这么说,我吓了一大跳,心里突突的,觉得今日是要自绝生路了!
师父瞪大眼睛,沉默半晌,憋出来一句:“——谁让你擅自拆我信件。”
“徒儿没有……两位师兄并不是只给师父写了信。”
“……他们,在信中与你如何说的?”
我后悔了。但吐了一半的话已经没法咽回去,只好如实道:“他们说,乱世已过,如今太平治世自有法度,惩恶之剑,道已没落。大道视天地为泡影,天地视人如蜉蝣,尽力相搏,终知大势不可违。”
师父一愣,适才的熊熊气焰突然就低了下去。那一瞬,我竟看到了他眼中的疲倦。传说御剑九天的“乘风斩恶者”,终究是会老的。
我自知言行大失,忙膝行一步,伏地笃定道:“师父放心,天下考生那么多,我这样半吊子念书,定是考不上的!徒儿此番下山,只是去见见世面便回!”
师父不语,良久道:“有心入仕途,不管你考不考得上,都不会再回这座山了……罢了,弃心已生,终不可留。你,走吧。”
我只觉头顶上他低轻的言语若惊雷击心,一时泪集眼眶。若是他痛打我一顿,绑在树上吊三天,让大黄当着我面啃烧鸡,然后把我和鸡骨头一起装麻袋扔出山门,都会让我好受很多。
他继续说:“不过我和你师娘好歹养了你十年,你吃得那么多干活那么少,就这么一走了之也坏了江湖名声。不如去帮我做件事,全当报偿养育之恩了。”
我心道师父你真计较,但还是点头如啄米讨好道:“师尊英明,尽管吩咐!”
“幫我送件物品给老友。”
没想到只是跑个腿活儿,我心里一喜,立即拍胸:“刀山火海,定当不负!”
“那物品在泉州。”
“啊,这……”我愣了,跑腿不难,但是泉州离此地千里之遥,也太远了。跑完这趟再北上,想是会错过今年科考。
我弱弱道:“可否请行商代送?钱两我去挣来……”
“不可,此物贵重。”
“要不待我考完……”
“不可,要事从急。”
“那……”
“孽徒!养你十年,连帮为师送个东西都推三阻四吗?!”
我连忙又一拜伏地,大气也不敢出了。这“十年咒”,还真是掐着我的命门。
夜晚,我收拾好包袱向师娘辞行,远远看见她在灯下打理秋衣。
我说此行不过是短别,考完了给师父师娘带长安最好的酒和花簪回来。
她像往常一样温熙:“简宁,此行路远,照顾好自己便是。”
不知为何,她眼角晶莹。
我风尘仆仆赶到泉州,甚至顾不上吃平生最爱的鲜鱼脍,就直扑师父交代的茶楼。
茶楼里坐得满满当当,江湖人士聊得唾沫四溅。我东张西望,看看胡子拉碴的破落大叔,看看口若悬河的算命先生,看看涂脂抹粉的娇笑女子,实在拿不准和我接头的是哪一位。
好在正如师父所说,我认不得对方,对方会认出我。有人拿筷子戳了戳我,低头一看,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
他就坐在我身旁最近的一桌,而我竟一直没注意到他,也许是因为他个头普通、打扮普通。他一开口,连语气都是随处可见的故作老成腔:“喂,小哥,你是玄庚道长的徒弟吗?”
他这么直接,我吃了一惊。但是,当我对上他的眼睛,就忘记了刚吃的惊。他生着那样一双清亮的眼睛,就算生在一张平庸的脸上,就算淹没在熙攘的人群里,也足以让我记住与他对视的一刻。
“玄庚道长是我师尊……你怎么知道?”
“我家师父说的。他让我把东西交给玄庚道长的徒弟,而他徒弟看起来很呆,你就很呆,你是我这些天看到的最呆的。”
我很想回骂“你才呆”,但又觉得,自己初入江湖,见人还是客气三分的好,于是忍气拜道:“让在下护送的宝物是?”
少年一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我,然后哈哈地拍桌大笑,笑得旁边的两桌人都惊愕地转过脸来。
“宝物?哈哈哈哈,你问得真是莫名其妙!难道啥都不知道,就上了老家伙们的贼船?”
我脸颊发热,要不是道养深厚,一定夹起桌上的桂花糕堵住他的嘴。他从身边摸出个用布裹着的长物,凌空抛来。我一把接住,隔着布匹触到了内里透出的坚寒质地。
布里的东西,是一把长剑。
少年拈起桌上最后一块桂花糕扔进嘴里,抖抖屑,站起来就要出门:“‘宝物收好,我走了。”
我急忙叫住他:“这把剑是何来历?”
他背着光摇摇手:“我哪知道,反正我横竖完成任务了,下面就看你的了。包里有信,你自己看吧。”
我在茶馆出了丑,不愿多呆,挟着剑出门,在河边找地儿坐下,拆开裹剑布缎。
很普通的一把剑,看起来并不值钱。剑身已是很有年岁,虽然修颀清秀,但刃上已有裂痕,上面刻着“遥光”两个字。包裹的皮质地虽好,却磨损厉害,可见屡经辗转。
我翻来翻去看不出玄机,抽出附的信,是师父写给刚才那少年师父的。内文很简单,无非一通老友客套,然后讲我的呆徒弟会应约去找你徒儿取剑之类。只是最后一句话,让我惊呆了——
“请转告他,将剑送去昆仑瑶池。”
……昆仑?昆仑!
泉州到昆仑,岂不又是几千里路?我若踏上,何时才能回得来?我的科考怎么办?
我的腦子瞬间停滞,又飞速转了起来。下山前,我问师父,取到宝物送去哪里。他故作高深沉默,半晌才道,拿到便知了。
——当时不告诉我,是怕我会连夜逃出山门吧。
我心里气恼至极,觉得师父欺人太甚,不赞同我应考就明说,何必装作同意又故意为难!如今我已经南行千里到泉州,岂不是骑虎难下!
不过说起来也没什么骑虎难下。我突然恶向胆边生,师父不仁我不义,现在“连夜出逃”也算不晚,立即动身北上长安,正好能赶上考试。
想着,我把剑往水岸边一搁,气哼哼地走回客栈。
走了不出百丈,身后有数个行人叫嚷:“喂,小哥,你落东西了!”
我心头一跳,又不好意思装作没听见,回头悻悻捡起来。
河边不适合,我揣着遥光又走了一阵,进了一条背街。这次我扔剑时坦坦荡荡,附带一句表明心迹:“什么破剑,小爷我不要了!”
然后便遭到了老太举扫帚追打:“有人生没人教!谁让你在这乱扔垃圾的!”
被人看到弃剑终是不妥。我想了想,拐进小巷,鬼鬼祟祟把剑扔进角落,拔腿就走。
没想到走着走着,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我。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犹豫,我上赶着跑了几步,后衫竟然被扯住了。
我回头,见是一个头绾两个圆髻的小女孩,怀里抱着那把遥光剑。她递上剑:“侠客哥哥,这是你的剑吧?”
一时间,我有种被剑魂缠上的错觉,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小女孩眨巴眼睛:“这满大街的,只有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看就是丢了东西。”
我心情沉重地谢过她,心想我与这剑定是有着传说中的孽缘了。师父说机缘不可强断,正如大势不可强违,还是暂时不要扔掉它吧。
不过话说回来,不去昆仑未必非要弃剑不可。不就一把剑,背着也不太沉,兴许以后哪天有缘路过昆仑,顺便搁那边就行。
想着,我全身松快了许多,欣欣然把剑打进包袱,第二天便启程往长安去了。
师命难违,但并不难变通。
我不像师父,不觉得什么事都要一根筋板到底,一条道走到黑。
我日夜兼程,从南岭一路北行,渡长江至巴陵,过陨地入巫山,一路与很多人擦身而过,得过很多帮助,也受过很多骗,自觉颇有些见事成长。
路过一个村子,村民们见我背着剑,便拉我去见村长。村长告诉我,近日有巫人游走各村,他会使疫术害命收魂,四处布设巫石,凡路过的地方,不久后就会发疫病,如今那巫人就躲在村北山林里。
我正好盘缠见底,便拍胸脯说交给我,剑到恶除。村长很高兴,告诉我千万小心,听说这妖人法术了得,触人即死。我虽不信能这么邪门,但江湖行事谨慎为上,当下戴上全套护甲、佩好护心镜、挂了驱邪符、握住遥光,天一亮就奔着山林去了。
我知道山林子大,却不知这么大。我预想过找人难,却没想到这么难。
盛夏炎热,天闷欲雨。我一个北方人,从没在温湿闷热的地方奔突这许久。尤其在发现自己迷路以后,越发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闷郁,气都喘不上来。拖着步子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失去意识前,我好像听到有人声。
待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到了背阴的山岩下,身前一片青翠竹林,层叶之上,日近黄昏。
我侧头,见身边摆放着水和草药,体内燥热不再,想是火毒已解。我疑惑地坐起来,看到不远处果然有一个人,背对我俯身半跪,不知在地上鼓捣什么。
我清清嗓子,抱拳朗声道:“多谢先生救助。在下简宁,玄庚道人门下弟子……”
“阁下脑子不好使?”那人冷冰冰地打断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发问,只好答:“也并没有特别的不好使……”
“炎暑天气,竟有人穿着全副甲胄、挂着各种重物在烈日下赶路,不知道热?”那人缓缓起身,身材单薄,面容清冷,风从他身边过,便带上些微药草熏香。他的表情和语气一样甚不亲切,“中暑,也是会死人的。”
我很尴尬也很气,但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差点把自己捂死。面对救命恩人还是应该客气些,于是我说:“先生有所不知,在下是在山中寻找一奸邪巫人,听说他四处刻碑布阵,下咒害人,在下这身装备是应战准备。”
他看着我,眼中嫌弃又进一层,扶立起地上一块石板:“你说的石碑,可是这块?”
我愣住了,翻身起来检视石碑,发现上面竟密密刻着病症和方子。师父曾教过我一些医术,就我能识出的方子看,是对症无误的。
他冷笑:“阁下满山找的巫人就在眼前。你待如何,斩我于剑下?”
我结巴道:“你、你是医师,不是巫人?”
他不回答。
我想起那个教我井水西瓜方子的郎中,莫名心中多了几分亲近,讷讷道:“那他们为什么说你下咒害人?”
“今年多水旱之灾,灾后定有大疫,山野间已经开始散布,这是人力无法阻挡的事。我想赶在疫势大起之前,将方子刻下,让人们懂些应对之法。”
这么说,并不是石碑招来的疫病,而是他知道疫气会起,才先行去立好药方碑。
“那村民为何会误解你?”
“村民多不识字,想是听信了某些人的谗言。毕竟看得见的巫人比看不见的疫病好对付得多。”
“某些人?”
“某些被我挡了财路的人。”
我吃了一惊,想不通朗朗乾坤下明摆着的事情,竟然如此简单就能颠倒黑白,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
他看了我一眼,转身又去刻他的碑。
“看起来少侠身体已经无碍,如果没有别的事不若请回。还是……真想斩了我去换银两?”
“没有没有,岂敢岂敢。不回去了,在下只是上京赶考路过临时受托,马上启程北上。”我慌忙摇手,起身退走。这人受了天大的误解还不放弃刻碑,不要说他是救了我命的医师,就算是要取我命的杀手,我也不会向他举剑。
我走了不远,背后传来一声刀划石块的突兀尖啸。我闻声回头,只见他刻刀掉落一旁,左手紧握右腕,蹲身不动。
“喂,你没事吧?”我喊道。
他未回答。
我不放心跑了回去,只见他脸色苍白,鬓间星星点点全是汗。我掰开他的左手,只见右腕缠绕层层纱布,已经被血染红。
“你受伤了?”
“几日前救一个被山匪土箭射伤的人,取箭镞时不留神被划伤。没有大碍。”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看却是未必,那伤口肿胀青紫,没有愈合的迹象。我听师父说过,为兵刃所伤者,很多人逃得过血崩之危,却逃不过金污之毒。
我心中一紧,问:“那箭镞……可是浸过污物?”
也许因为这显露的一丁点医门见识,他眼中竟露出些赞许,似乎终于相信我不是傻瓜。
“的确是为污刃所伤。此地山匪心狠手毒,所持刀刃都在污水中浸泡过。他们暗中伤人后跟随几日,见人病毙才现身,掳走全部钱财。”他叹了口气,“那个受伤的行商,我也没能救回他。”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我心中大急,这个伤看似不深,才真的是、真的是……会死人的。
这句话我说不出口,其实也不用说。那医师垂目片刻,又抬起眼睛,语气平静:“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天地万物,谁能不死,命尽路阻也是天意。”
“天地万物,谁不求生?”我粗声打断他,“不然你们当医师的一辈子奔走治病,是为何求?”
他一怔,竟然没有反驳。
我把剑甲往地上一扔,盘腿坐下:“我也算略通医术,帮你重新裹裹伤,全当报答刚才的救命之恩。”
师兄们说得对,天下很多事情,是人力不可违的。
我用尽自己的三脚猫医药功夫,仍然止不住他伤口渗血。入夜后,他开始发低烧。我知道这是极不好的征兆,但束手无策。
“我背你去襄阳城,听说那里的医师医术很好——”
“我就是医师,医术也很好。”他提醒我,“你我已尽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命。少侠你不是要赶考吗,上路吧,不要耽误你的行程。”
我……
我是应该走的,再不走就赶不上开考了。
但我不能。
我在他身边坐下:“不走了,等你没事了我再启程。”
他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忽然开口:“若是少侠还有时间稍驻,能否帮我一个忙?”
这个像崖上凝雪一样的人,竟会开口求助。
我立即拍胸:“但说无妨。”
他将刻刀递给我:“帮我把碑刻完。剩下的不多了,我来说,你来刻。”
我心头一空,看了眼他渗血的手腕。我明白,但凡还有力气继续,甚至还有恢复的希望,他都不会开这个口。
我推开他递来的刻刀,回身从地上捡起遥光,凌空舞了个剑花。
“你可算找对人了。我乃玄庚道人门下弟子,本门剑术高绝,斩金镂玉、劈柴切瓜无所不能,他派无能出其右者。雕石刻碑这种事,交给我就对了。”
他一脸惊异。
于是,我起手,一招“断云斩月”,雕完了他刻了一半的“薤白”。
说来也怪,这明明是我第一次用遥光,它却像长久以来就长在我手上一样,折转敛放,运剑自如。一瞬刻出来的笔画,竟然比他反复磨刻出来的还要精准深入。
我得意地看他,以为会听到“阁下剑术竟然如此高妙”、“失敬失敬”之类的话,但他微微一笑,便开始忆诵药名,速度不缓。我急忙埋头苦刻,不得分心交谈。
师父一定不知道,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第一次对习得剑术心生由衷感激。
他也一定想不到,他出难题让我送的遥光剑,成了我絕乱心境的救命稻草。
人行远途,方知大化。曾经的经历,终有它不可预知的意义。
待我气喘吁吁刻完那“剩下不多”的部分,已经是月上天顶。竹林在夏风中轻摇,筛下一缕缕通澈明流。
“刻一块碑,挺累的。”我喘着气,提剑看倚竹而坐的医师,暗示此时是不是该有句感谢。
他甚是不解人意,只又说了一个人名,让我刻在碑的末尾。
我咽下委屈照做了,刻完动念道:“这可是你的名字?”
“我叫孟莳。刚才让你刻的是我师弟的名字。他本是圣人西拓疆域时的随军医师,却最终为救两个回纥孤儿而死。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说,希望以后收他们为徒,传授医术。他无力阻止人战死,但可以把中原医术带去荒漠,让更多人知晓获救,这件事他终究没来得及做。我此行本想替他完成,但……好像也来不及做了。”
我默默听着,觉得嗓子堵得难受,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最后只是说:“先生还有哪些同门,我把这消息带给他们,也许他们能够完成。”
“没有了。”月光浸润他低垂的长发,顺着长衣流淌渗入身下广土,“我是本门的最后一脉。本门为山野医家,前代乱世中救人无数,在民间颇得声名。但现今已是太平之世,圣人立太医署,举一国之力编修药典,以官编药著统天下医言,弃僻药偏方。这固然是好事,让众多江湖骗术无空可钻,但是我们这样的人,也失去了依傍之所。门庭冷落是为大势,可叹,而不必悲。”
说到后来,他已经是气力不继。但我没有打断他,没有劝他休息。因为人世间有些事情不能歇止,一停下,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完成了。
天道无常,世势流转。有的力量生,有的力量死,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师父孤执,装作看不见。两位师兄也曾经装作看不见,但他们最终在信里写下了“尽力相搏,终知大势不可违”。
我低声说:“同门既去,那我帮你。”
孟莳侧过脸看着我,苦笑,摇头。
“不必了。少侠你是识时务,从刚才刻碑我就看出来了。你剑术根脉纯正,显然是得名师倾囊相授,自小打下深厚根基,但你既然一心赴考,这些传承就不再能左右你的人生。你与我们不同,不是陷在旧日罗网里的人。”
我突然觉得心里被深深刺了一剑,痛到无以复加。不,也许这一剑早就刺在那里,我只是像师父一样装作看不见。直到有人出语点破。
“先生……也怪我有负师门?”
“我并未怪你。人只一世仓皇岁月,无论怎么选,‘不负只是妄语,得失更不容他人置喙。况且是否‘有负师门,也并不只在于是否接下师父衣钵。我那辞别远行的师弟,就比我更承一门之荣。”
我很感激他这么说。但是,那样的安慰,于我并不够。
今夜,我必须拔出那把剑,封之以鞘,不然今后向任何方向踏出脚步,于己心都只是歧途。
于是,我对着这个刚认识的陌生人,说出了那些封存心中的话。
“我父母都是侠客。他们平生之愿,便是以自身为剑,斩世间浑浊。但是,他们尚未行尽此道,就被朝廷官员处死了——以‘太平盛世以武犯禁之名。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官员是因为我父母获知他污藏朝廷灾款、买爵鬻官的证据,才先下手为强。
“行刑时,乡亲们藏起了我。之后数位侠客几经周折,将我送到师父门前,而师父当即收我入门。他和师娘养育我长大,为护我躲避查捕,几经辗转,后来不得不长居深山、远避世事。如今,当年那贪官已被惩处落狱,天道昭然,沉冤得雪。但又如何?死去的人已死,老去的人已老,回不来了。
“家宅生变时我只有十岁。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手中剑再锐、再快,在权贵财势面前,什么也护不住。
“我,不会再走那条路。”
孟莳静静地听我说完,良久,说:“既然你决意走功名一途,又为何要潜心修剑?”
我一愣,闷声道:“自然是因为家师从小棍棒相逼。”
“只是如此?”
“……”
“我看你方才运剑刻碑,如臂使指,人剑气度之合实为少见。以行医者的浅见,心从方能动遂。未能以心纳剑者,不可能至此境界。”
我怔住了。
他望向竹后月光:“我们医门,有‘制身药和‘炼心药两重境界。不知你们剑道,是否也有‘传有形之剑和‘承无形之剑的两条进路?而少侠循的,又是哪条?”
那一夜,是我和孟莳最后一次长谈。
他一直不动声色听我絮叨说话,直到后半夜,我才发现他已发起高烧。他闭上眼睛说小憩片刻,此后就再没清醒过来。
我守了他一天一夜,第三日天空破白时,他的脉息停止了。
身为山野游医,他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而那条路终止在中州的一片竹海里。我有幸成为陪伴他最后一程的人,将他葬在了此地。
我将刻好的石碑立在往来行人最多的道路旁边,拿纸笔仔细抄录下药方,随后就继续向西北而行。之后每到一地,我都会找来石板,用遥光将石碑复刻一遍,在末尾刻上孟莳的名字,立在官医和游医尚不能及的小村落旁。
就这样走着、刻着,我沿商於古道近了长安。我在曾经魂追梦随的都城门口站了一会,没有进去,折转行向,沿秦岭径继续西行。
在大雪飞落的时候,我抵达了昆仑。
我见到了师父的旧友,瑶池派掌门。他接过遥光剑,在手中摩挲良久,感叹道:“天地遥光,山征水长。玄庚,你我都曾少年负剑,如今已为垂垂老身。但是执剑行江湖者,依旧是少年。正应当年语谶——执遥光者,不颓,不朽;行剑意处,不衰,不亡。”
他唤来门下一位年轻弟子,将剑交递给他,嘱咐将剑送至长白山桦云派,即刻动身。那年轻人诧异地看看师父,满脸的迷惑,一如刚取到遥光的我。
我离开了瑶池派,临行回望一眼山门,恍惚间看到一个少年独坐在云间石阶上。
他的眼睛出奇的清亮,像我遇到过的很多人,又似乎像我自己。
交托遥光后,我继续西行,眼前一片天地空阔,辽原莽莽。
我将药方碑植到了西域,寻访找到了孟莳师弟救下的回纥孤儿,带他们回中原,寻了家有名的医馆做帮学。
然后,我去做了大师兄曾经做过的一件事——孤身荡平了巫山径的盗匪。
之后我也和大师兄一样,当掉了袍子买药,躺了半年养伤。
养伤时,我重温了几遍书文,伤好便重赴科考。说来蹊跷,我这半吊子水平,竟然成了文试中最能武的,武举中最善文的。主考官一时惊奇,竟讓我过了关。
于是,我就带着一身草莽憨钝踏入了机巧仕途。有道是“声利驰逐之场,无君子交”,但是,我感觉此路与我少年时所行的江湖并无大的不同,无非是受过很多骗,也得过很多助,一路与很多人擦身而过,见到很多人挣扎沉浮。只是,无论在多么腹背受敌、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柄不知在江湖何处的遥光。
少年意气之剑,何能为曲意所弯折,何能为机谋所持用。心中剑成,便为所驰,要斩污浊气,要斩不平事。
——无论它有形于掌,抑或无形藏心。
再后来,朝廷派我戍守朔方,封镇边将军。
正遂我愿。我出山门后不久,师父和师娘也离山。他们受托护送学宫师生北行,却在雪径遭到不明身份的人伏击。两人全力护师生无恙,自己却受伤坠崖,不见踪影。
我不信他们会出事。此去镇边正好去守望山径,等他们归来。
天时催兵戈。关前的雪原,有时会被染红,但又被新雪覆成苍茫寂静。
抡指光阴过,瞬逾二十年。
师父和师娘终是没有回来,只是往来行商间偶尔会起些传言,说在朔方雪径中见到了护人平安的剑仙。而日复一日等待他们的我,也在不知不觉间,担起了“镇边廿载,纤尘不动”的声名。
日升日落,流季往返。如今,我也到了外台值守一夜便会咳嗽的年纪。我时常站在城楼上回望来时长径,心想,九万里路,总有终结。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年轻人,顶着风雪骑马踏雪而来。
那人就像匹迅捷勇猛的雪豹,一路踏破苍莽,长驱而至。他在城楼前跳下马,嗖嗖奔上高墙,在我面前一拜而下,双手托起一把精心裹缠的长剑。
“晚辈见过简老将军!这是师父让我带来的剑,准时呈交给将军,以传下一位执剑人!”
还是那把普通的剑,剑身裂满风霜,却不减刃上清亮。
剑身刻着两枚小字:
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