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伶
我的自然课是在大地课堂上的,而我的美学课是在雾气里上的。
我的老家是一个有着大山大江的地方。大山大江里,常常涂抹着像大雾那样浓重的自然色彩,演绎着奇妙景观里呈现的故事和场面。
我等着雾来,想在它里面找到明朗晴天找不到的东西。
它就来了。
雾时常在早上我上学的路上出现。它使我平时看到的山道、树林、房子还有人都像躲猫猫一样躲了起来,周围的世界从明丽的水彩色变成了朦胧的水墨色,在一片时淡时浓的乳白云烟里变得神秘莫测。
我向着雾走去,向着一团一团遮掩着我熟悉的山路、树林、房子的浮在空中的湿漉漉的乳白色走去。我睁大眼睛,在心里对躲在雾中的树和房子说: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里,你不出声,我就过来抓你了啊!
我小心地在山道上朝着我记忆中的方向试探地快步走,啊,看到它了!碰到它了,我握住了它!那棵树!它在雾里变得湿润,枝叶湿漉漉沉甸甸,仿佛有些害羞地被我握住了树干。我也有些新奇地抚摸着它。在平时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注视和抚摸过路边的树干。都因为它们今天在雾中躲起来,我才若有所失地想要找到它们。而这一刻,我在大雾中抓住那棵树,抚摸它。这个动作只有我和它知道。我们被罩在一片大雾里,我找到了躲起来的它,我们就像在雾中约会一样。
这就是雾带来的感觉。在一个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世界里,你真真切切地去寻找,羞羞涩涩地去表达,你反而在不清晰的视觉里发现了光天化日之下从来没有注意到的隔着距离的美,还有那种若有若无中的牵挂和爱意。这也许就叫诗的意境,或者浪漫的距离吧。
这是家乡的雾给我上的美学课。重庆的雾养出了不少写诗的人。
还记得一个雾中的小故事。
雾中的上学放学路上,有一条山腰小道,宽度只容两个人并行。虽然那是一条笔直的山路,但是因为大雾罩着,我看不清路的另一头。
我一个人,要在雾中从路的这端走向那端。朦胧中,乳白色的路的那一头,冒出一个灰黑的影子。那应该是一个人,慢慢向我这一头走来。
一片大雾,一条山路,两个慢慢要相遇或相撞的人。我听到了我的心跳。不,我并没有害怕。那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呢?因为我觉得从雾的那边走过来的是一个男孩,一个我想要见到又有点犹豫要不要见到的男孩。从雾中他灰色的轮廓和走路姿势,我认出了走过来的那个男孩。
他是我熟悉又陌生的邻居家的男孩,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我收到过他写给我的一首诗和一个剧本。他托人带来一封沉甸甸的信后就没有了消息。
谜一样的男孩出现在大雾中的那一头。我朝着他走去,想问他:“是你吗?我给你回过信你收到了吗?”
他走过来会对我说什么吗?我可以问他一直想要问的话吗?在这一片雾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我想对他说:“告诉我吧!那一切是怎么回事?”
望着穿过雾气走过来的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影,我觉得可以望见雾的那端一双灰黑色的眼睛也望着我。两个人在路的两头一步步走近,我仿佛听见了大雾中咚咚咚的心跳声。那如果不是我的心跳,就一定是他的心跳。
雾中,眼看我们就要撞上了。
忽然,我看见他在前面停了下来。
然后,我看见他转身,走了回去。也许是雾太浓,也许是他跑了起来,他的身影很快被雾裹住,消失不见了。
他躲入了雾里。雾可以让他把真实和胆怯掩盖起来。他是一个不敢走出大雾的男孩啊。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雾一片一片从我身前身后移过。我用手掌接着它们。我喜欢雾的到来,可是我不喜欢永远躲在雾里不敢走向明朗的人。
雾是我们审美的诗,而阳光和风却是我们生命的养料和呼吸。如果只有雾天没有晴天,不少东西都会长出霉来。
(荷之韵摘自《少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