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菲
许善达(左)与王波明(右)对话“共同富裕”
2021年8月17日,在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十次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就实现共同富裕再次作出了重要论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推动经济社会发展,归根结底是要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
如何理解共同富裕,如何实现共同富裕?在由“巨浪视线”重磅打造,关注中国经济重大问题、基本问题的高端人物访谈节目《聊一波》中,国税总局原副局长许善达与《财经》杂志总编辑王波明就以“共同富裕”这一话题展开了深入的讨论。
许善达现任联办财经研究院专家。这位曾亲身参与中国改革开放中的一件大事——分税制改革落地的全过程,长期从事宏观经济、财政税收研究的“税务专家”,与《财经》杂志总编辑王波明从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个税开始,展开了深层次、多角度的讨论,介绍了共同富裕的理念和操作落地。
王波明:在主要的经济体当中,有很奇怪的一件事,美国和中国这两个国家,以基尼系数来评判,是属于贫富差距最大的。
基尼系数是一个衡量贫富差距的数据,基尼系数为0.2时,是属于绝对平均的社会。0.4以下时差距还不算太大,到了0.4以上,贫富差距就大了。
2019年,中国的基尼系数是0.465,美国是0.48,相当于两个大金字塔的结构了。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许善达:我觉得这是我们国家发展到今天的一个很正常的情况,因为我们允许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来。2015年的时候,我们还有9000万人的温饱是解决不了的,所以和那些收入高的人比,他们连温饱都解决不了,这个基尼系数的差距能小吗?比如农民没有就业,就靠一亩多的地,他们怎么摆脱贫困呢?
王波明:所以这次文件就提出来,我们要开始扭转这个趋势了,不能让基尼系数进一步恶化。
许善达:对。而且2015年决定消除绝对贫困,已经算是开始缩小基尼系数的一个措施。因为把收入最低的人提高收入,基尼系数相对就会小一点。
王波明:北欧,甚至整个欧洲,它们的基尼系数都不高。
许善达:我觉得这些国家,最主要的是它们的体制就是要把社会福利、社会保险搞好,这些政府可以来承担。它们也可以多收税,但是要减轻每个人的开支压力。比如你有钱,税交得就多,但是交完税之后,你也不用为小孩的教育担心,甚至从孩子的出生到死亡,政府都有一系列的保障措施。所以这些国家的收入差距对民众的生活影响很小。
有一次陈小鲁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他在当驻英武官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挪威的驻英武官,彼此都比较熟悉。有一次他问这个挪威的驻英武官:“你现在退休了,在干什么呀?”挪威的驻英武官说他现在欧洲的各个国家旅游。陈小鲁说:“你到欧洲旅游,欧洲跟你们这里的情况差不多,你可以到我们中国去旅游呀,中国可看的地方有好多。”那个人跟他说,他没有去中国的钱,在欧洲旅游的成本很低,轻松就可以把欧洲玩遍了。
这个小故事能说明什么呢?一个驻英武官,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他认为现在什么都不担心,他没有为钱发愁的事,但是你要让他做些比较奢侈点的事情,他就没钱了。不过欧洲的这些民众都很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这就是在一个市场经济发展中间,怎么掌握所谓的效率公平关系。在一定的公平水平上,经济不仅要发展,社会福利也要让大家平等一点、均衡一点,不要差异太大。
王波明:那您是如何理解共同富裕的?
许善达:共同富裕是两句话:第一是“富裕”,如果个人收入水平太低了不行;第二是“共同”,差距太大也不行。
王波明:所以這次提出共同富裕有这样一句话:要构建出一个中等收入为主的社会形态,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把它形容为“橄榄球形”或者“橄榄形态”。
这种社会形态就像橄榄球一样。“两头小”是指最富的人和最穷的人占少数,剩下中间的部分都处在中等收入的水平。
许善达:对于这个形态还有一种不同的描述,比如说,橄榄形也可以是一个上面很长,中间很鼓,底下也很长的一种橄榄形。
这次提出来共同富裕,就是考虑到对于低收入的人群,首先要提高他们的收入,这是大家的共识。
通过研究后我们认为,主要需要提高的就是低收入里面更偏低的部分。现在我们已经消除了绝对贫困,而低收入的偏低部分的人属于相对贫困。
王波明:所以下一步应该着力于这一点。
许善达:我们调研发现低收入里的偏低部分主要集中在农村,处于劳动年龄人口的农民,在农村没活儿干的人。因为现在农村种地不需要那么多人,因此他们在农村找不到就业机会。
我们初步统计这样的人有一亿左右,这些人如果不能够工商就业,他们就摆脱不了相对贫困。
王波明:在共同富裕中,除了改善低收入人群的收益,对于高收入人群需要怎样的调整呢?
许善达:我们认为高收入也要分成两部分。这次中央文件中提到“过高收入”,高收入要调节,主要调节的是过高收入。大家不要认为所有高收入都要加大力度来调节,主要力度是放在过高收入上。
王波明:“过高收入”您能给个定义吗?比如说大概多少收入叫“过高收入”?
许善达:“高收入”分四种成分,一种是他的过高收入是非法所得。比如赖昌星走私,这是非法所得,属于打击对象,不是调节对象。
第二种是违规的收入。比如说职工就业,有的企业就不给员工缴保险,只发工资,多出来的这一部分就变成企业利润和资产了,这叫违规收入。
第三种是合法也合规的,但他的收入里面有合理的、不合理的部分。举个例子,民营企业家有很多个人消费,要买车、要买手机,还要买个房子住,他就用公司的名义去买。这种就属于不合理的收入。
最后是合理、合法又合规的收入。国家是要鼓励这种的,就是让民营企业家从合法、合规、合理的里头好好发展,你可以再多挣钱。
比如说你赚了钱投资到某一个项目上,这个项目能够创造财富,国家也需要。在分配上除了缴税你能够给自己分一份儿,给职工分一份,给客户分一份,这样的项目投资我们理解不管你挣了多少钱,都是要鼓励的。
在农村没活儿干的部分农民,如果不能够工商就业,就摆脱不了相对贫困。图/视觉中国
因为我们国家的人均GDP才1万美元,美国人均GDP是6万美元,那些发达国家也都是人均GDP四五万美元,所以我们离富裕程度还是有差距的。
许善达:不过对于高收入的税率,我认为不能“一刀切”。我们在税率比较高的档次上交税的群体,有一部分是企业的人员。就是企业里的高管、高技术人员,把这些人员的税率提高,就等于企业要多付钱。
比如说一个公司的税前工资是100万元,要交45万元的个人所得税;另外一个经济体,规定100万元的工资只用交15万元的个人所得税。这样一来,前一家公司的竞争力就不够了,另一家公司的竞争力就比它强。
尤其现在是中美科技战,人才的成本增加了这么多,对我们打赢科技战是个负面作用。所以我觉得个人收入中45%税率的收入来源是有很大区别的,对于这一类的要降低一层税负,以提高我们的企业竞争力。
王波明:所有的税收中,包括营业税、流转税、企业所得税等在内,个人所得税的比例到底有多大?
许善达:目前是7.5%左右,比较低,但是它也是一个演变过程。1994年中国设定了新税制,当时增值税、营业税、消费税,这三个流转税占75%,企业所得税占15%,剩下的税中包括个人所得税一共不到10%,所以那时候个人所得税的征收占比是微不足道的,可以忽略不计。
现在已经过去27年了,这个结构随着经济的发展,现在的增值税只有35%,而且其中已经包括了营业税。消费税就是汽油、柴油、摩托车、汽车等等,它们的征收占比是8%左右。
王波明:都比个人所得税高。
许善达:企业所得税增加了,从原来的15%增加到了快30%;个人所得税原来都数不上,现在增加到7.5%了。所以随着经济发展,直接税会慢慢增长,间接税也就是增值税、消费税等会慢慢降低征收比例。
王波明:咱们每年的税收中,全国征税收入是多少?
许善达:大概20万亿元多一点。
王波明:如果说个税占税收比例的7.5%,算下来也就是1万多亿元。李总理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到,中国有6亿的人口一个月能拿到1000块钱,年薪是1.2万元。我查了一下资料,说最近有个专家具体计算了一下,我们起征点是5000块钱,那么起征点以下的人数,也就是月薪在5000块钱以内的,不用缴纳个人所得税的人,到底有多少?
因为月薪到3000块钱左右的,已经到了9亿人口了。所以我感觉月薪到5000元以内的,差不多得有10亿人了。这样算下来,再把其他退休人口等等刨除,真正交税的人口到底有多少?
许善达:一共有1亿多人。我们一共14亿的人口,交个税的人口数量有时候会有变动,因为比如说今年扣除额提高一点,那可能就多扣点。另外跟经济形势也有关,形势好的时候挣钱多,交个税的人数就多了,反正算下来基本是1亿左右的人数。
王波明:中国想要成为中产阶级为主的一个社会形态,但是现在看咱们是一个金字塔的结构,大部分人处在下边。
许善达:对,现在的社会形态还不是橄榄形,离橄榄形还很远。
王波明:上世纪90年代,我记得您还兼过国税总局的稽查局局长。比如说偷税漏税,這是一个什么样的罪过?
许善达:全世界对于税收的犯罪,一般会定为财产刑和人身刑。财产刑就是国家罚多少钱,人身刑就是把人关进监狱。正常情况下全世界的国家中,没有在人身刑里判死刑的。但是咱们在1994年搞了增值税以后,虚开发票,骗国家税款的情况,泛滥得很厉害,当时朱镕基是国家总理,他就说咱们给人大提一条立法的建议,在刑法里加一条,骗取国家税款造成损失严重的,判为死刑。这是全世界唯一判死刑的国家税收制度。
根据这个法律,前前后后大概判死刑的人数是100多个。这里也包括判了死缓的人,因为死缓也是死刑的一种,真正直接执行死刑的人大概有五六个。而且这100多个人中,还有税务的干部,当时打击的力度确实比较大。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国家有了金税工程,发票信息的控制能力强了,所以想骗税的难度也增加了,后来人大就把那条死刑的规定撤销了。现在涉税问题上的违法行为没有死刑了,但是最高还是无期徒刑。
王波明:这次文件里还有一句话,就是开始考虑“先富帮后富。”要怎么理解“先富帮后富”?这句话好像带点责任的意思。
许善达:我觉得在现实中,确实有先富起来的人。比如民营企业家,他实际上有很多的钱和资产,但是他的钱和资产在使用时,可能没有起到改变很多贫困人口富起来的作用。
比如说,有的企业家在国内挣钱之后,把钱拿到海外去买了个酒庄,但买酒庄对国内经济发展没有起到作用。中国一些收入比较低或者没有就业岗位的人,他们不会因为企业家在海外买的酒庄而享受到红利。
中国现在的人均GDP是1万美元,需要发展的领域有很多,能发展的高科技方向也很丰富,如果能把钱投到这些方面,增加就业机会,让老百姓享受到新增财富的福利,这就叫“先富帮后富”。
我觉得也不是说一定不能买私人飞机,不能买游艇,但是你的主要资产如果能更多地用在“先富帮后富”上,创造大量的社会财富,能让相对贫困的人口改善他们的生活,增加他们的收入,才是一种更好的投资方向。
王波明:要达到中央财经委提出的共同富裕的社会,或者说进入一种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以中产阶级为主的社会形态,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许善达:我们有一个研究报告,提出部门要在未来的30年内,也就是2050年实现共同富裕。
2021年是建党100周年,2049年是新中国成立100周年,所以在2050年之前,我们提出来了三个指标:
第一个指标是没有贫困人口;第二个指标是关于户籍的,现在凡是农民要落户到城镇,国家都会鼓励。我们统计过一些数据,在我们新中国初期,城镇户籍人口仅有10%,但现在已经占到了全国人口的45%。
王波明:就是城镇化的概念。
许善达:我们从1950年到1980年城镇户籍人口只增长了20%。但是从1980年到2020年,这40年提高了25%,直接增长到了45%。
现在城镇常住人口是65%。不过目前还有一些不完善的地方,比如现在你落户到了城镇,还不能完全享受城镇居民的待遇,这个我觉得要解决。
王波明:现在农民落户到城镇后,还会有各种待遇限制。如果要实现共同富裕,那就是要在2050年达到没有城乡之分,消灭二元社会的状态。
许善达:是的。第三个指标就是社会保障。有一些学者认为社会保障不用统一,就是要有差别。比如说,他们认为各省份之间的社会保障水平高低不同是可以的。
但是还有一种观点表示,基本社会保障不能有差别,特别是第一个支柱的社会保障是不能有差别的。只要是中国的公民,就应该享受一样的社会保障。如果我们按照人社部的规划,到2025年实现全国城镇统一社会保障,那从2025年到2050年還有25年的时间可以把农村的人都统一进来。
将来全国第一支柱基本养老保险是统一的,企业年金和职业年金是第二支柱,第三支柱是个人储蓄型养老保险和商业养老保险。当然,肯定存在有高收入的人想买别的保险,这个也是鼓励的,但是不能说我们的第一支柱还有差别。
王波明:也就是说未来需要解决这三个问题,我们才有希望在2050年看到共同富裕的目标基本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