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
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2021年8月23日逝世,享年81岁
“只有当一位伟大的思想者死了的时候,你才明白,有多少如此必要但只有极少数人有时间或精力从事的思的活动,被托付给了他。”这是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于2004年10月21日(德里达逝世13天后)在巴黎国际哲学研究院举行的“向雅克·德里达致敬”活动上发表的讲话。近17年后,在2021年8月23日讲话者本人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之后,我们仍然可以用这句话表达对南希的纪念。
南希1940年7月26日出生于法国,1973年拿到博士学位,师从著名现象学家保罗·利科。1987年获得国家博士学位,答辩主持人有雅克·德里达、让-弗朗索瓦·利奥塔等。1988年开始任斯特拉斯堡大学哲学系教授。1991年接受心脏移植手术。2002年成为斯特拉斯堡大学荣休教授。2016年入选美国教育网站“The Best Schools”评选的“在世最具影响力的50位哲学家”。
如南希所致敬的德里达一样,南希也是一位“伟大的思想者”,也被托付了很多“如此必要但只有极少数人有时间或精力从事的思的活动”。从进入哲学殿堂展开哲学思考以来,他已出版著作200余部,发表文章数百篇,是一位相当“多产”的思想者。南希著述中,很多都已被译为德文、英文、意大利文、中文等其他语种和文字。总体来说,从意义理论、共同体思想、自由与经验、基督教神学,到形而上学与西方唯一神论的关系、身体与触感等方面,南希都极大地扩展了解构的领域,从而在意义的世界化、书写的触感化、存在论的重构等方面作出了独特贡献。
对南希来说,“意义至关重要,因为哲学所涉及的不过就是意义。”因为尼采之后,所有的哲学思考都必须直接回应“上帝死了”和“重估一切价值”两个命题,都必须从意义的思考出发。如何面对意义的危机、超越意义的悬置状态,如何重新思考存在,使世界、意义、我们之间建立有价值的逻辑联系,使哲学重新与我们的生活、生存建立本质性的联系,是必须首先解决的问题。在《一种有限之思》《世界的意义》《缪斯》《独一多样存在》《身体》等著作中,南希集中表达了他对意义问题的看法:意义除了“意思”(meaning)之外,还有“感受”(sensation)和“指向”(orientation)等多重涵义,因而并非某种固化的、稳定的、中心化的存在,而是一种非稳定的、敞开的、面向自身之外的存在;所谓意义的危机只是作为意指的“意思”的危机,意义的感受性和导向性决定了它并非作为某种目的或作品而等待“我们”“在世界中”去加以实现或完成的,意义本身就是与“世界”和“我们”共生同构的,三者之间是互文见义、互为前提的。
這种对意义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尼采、海德格尔、列维纳斯、布朗肖、德里达等人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有力地克服了身心二元分立的传统形而上学观念,提升了感受、身体在“我们”与“世界”之关系中的地位。具体地说,南希突出了触感的优先性。在《自由的经验》《肖像画的凝视》《解封:解构基督教》《素描的愉悦》《身体II》等著述中,南希坚持认为,触感先于视觉构建了人的重要感官,这种具有绝对优先性的感觉组织起对所有哲学,甚至自称非直观的哲学和圣经话语共同的一种直观主义。这其实是对德里达称之为“逻各斯中心主义”“视觉中心主义”的传统形而上学的进一步批判,是对传统形而上学所建构的身心秩序、感觉等级的解构,是对哲学回归人之当下生存状态的重要呼吁。这激发德里达专门写了一本厚书《论触感,让-吕克·南希》来回应南希的思想。
突出意义的非作品性、生成性、未完成性,强调触感之于视觉的优先性、“我们”“世界”“意义”的共生同构性,其实是基于南希对“存在”的理解。胡塞尔现象学尤其是海德格尔“基础存在论”产生以来,存在问题被当作是哲学的根本性问题,对一切事物和现象的解释都似乎建立在这个根本性问题的理解上。南希也不例外。只是,他对“存在”的理解已经由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强调走向了对“独一多样存在”和“共—/与—”(com-)的思考。在南希那里,“独一多样存在”这个概念解构了传统哲学在“存在”“独一性”“多样性”三者之间建立的等级关系,将三者并置起来,使三者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逻辑上或实际上的优先性,相互之间也不构成修辞关系,表明的是这样一种存在论思想:存在本身是独一地多样或多样地独一,存在既是单数的同时又是复数的,与他者共在是存在不可逃脱的“被抛”的命运。
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在”的意义上,才能准确理解“存在”的意义。只是,这里的“共在”已经超越了海德格尔“共同此在”意义上的“共在”,它不是存在者意义上的“共在”,而是存在者存在的某种方式。为了明确地表达区分,也为了突出“共”的存在论优先性,南希常常使用“共—在”的表达式,甚至进一步还原为一种“共—”或“与—”,并将后者作为一切存在者得以存在的基本方式,展开了一种“共在本体论”的构想。
为了论证“共—”/“与—”的存在论性质,南希特别思考了“共同体”概念。在他看来,海德格尔对此在之操劳、操持活动的分析,无法回答此在如何才能让其他此在成为它自己的本真存在、濒死状态中的此在如何才能保持“与他人共在”的存在本性等问题。也就是说,海德格尔对此在和共同此在的分析无法通达一个具有内在有效性的“共同体”。南希认为,每一个个体都既是独特的、独一的,同时又是多样的、向着他者外展的。然而,在传统的共同体那里,个体往往保持为他者、相异者、陌生者,总是向着其他独一体封闭自身。个体之间能够彼此分享的,仅仅是无一例外地都会死亡。这意味着任何时空中的任何共同体,都只能是“非功效”的。所谓“非功效”,词义上包括不运转的、无功效的、取消了作品效果的、不操作的、非功效的、不起作用的等义项,用来修饰“共同体”,是为了突出共同体的未完成性、去作品化、去组织化运作等特征。这一系列的思想,相继出现在南希的“共同体三部曲”《非功效的共同体》《面对面的共同体》《异议的共同体》中。南希的共同体思想,也是他影响最为广泛和深远的思想,相继引发了布朗肖、阿甘本等哲学家的思想争鸣。布朗肖写出了《不可言明的共通体》,阿甘本则写下了《来临中的共同体》。他们的“共同体之争”被传为当代哲学思想史中的一段佳话。
南希的思想触角,还延伸到正义、民主、自由、爱、友谊、艺术等其他问题域,其核心要义在于将“共—”或“与—”“非功效”“意义的非给予性”等存在论思想,延伸到那些问题域之中。如,关于爱,南希认为,维持作为共同信仰、共同分享和共同把握的“爱”,既蕴涵着“共—/与—”的真理,又超出了“共—/与—”的一般领域,是实现此在之本己存在和与他人谐合共处的实现方式之一;爱就是“我愿你成为你之所是”,从而把“爱”形容为我们和世界的真正场所,体现出此在对他人的真正操持。这样,南希赋予“爱”以共通—外展、共同显现、共同生存、共同存在等深刻含义。
很明显,南希的思想源流可以向上追溯到海德格尔,但其继承(或发展)最多的,却是德里达的“解构”思想。2019年,笔者在对南希教授进行采访时,曾请南希概括自己的思想倾向,他只是微笑着转述了德里达描述其思想的一个关键词:后—解构主义(post-déconstruction)。联系“解构”一词在德里达那里的含义——解构不是否定,它首先是对原初的“是”的再确认,是一种原初的肯定、投入和承诺——我们大概可以肯定,南希的“后—解构主义”首先是对德里达“解构”的“肯定、投入和承诺”,进而是对德里达“解构”的扬弃和超越(这也是post-的含義),它意味着一种敞开,一种对多样性、差异性、生成性的追求,引申开去,也是一种对多元文化价值伦理的坚守。
2021年仍然是新型冠状病毒肆虐全球的一年,在全人类为夺取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战争中,南希也曾留下许多关于疫情的文字。没想到,这些文字竟然成为我们所能听到的先生的最后绝响。今天,重新回顾南希的思想历程,提笔写下上述文字的时候,已经是南希离开我们的第五天了。两年前那次面对面的采访和交谈,种种细节历历在目。先生优雅从容的谈吐,热情幽默的言语,老当益壮的豪情,片言只语里的深邃智慧,对人生、友谊、思想、学术的深刻理解,对后学无所保留的提点……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是的,“只有当一位伟大的思想者死了的时候,你才明白,有多少如此必要但只有极少数人有时间或精力从事的思的活动,被托付给了他。”真正伟大的思想能持续存在,能超越自身的时空向未来言说,其秘密就在于它们将自己托付于未来,或者它们蕴含着一种仍然希望在未来被聆听的真理。这样的思想和大屠杀纪念碑有同样的不朽性:不是因为它们的规模大,而是因为它们解释了某个特定真理的深邃,而爱和真理如同玫瑰,无论换成什么名字,一样散发着芬芳,并将永久流传。只有“像他们那样思考”,思考那个超越思想、不可思考却又必须被思考之物,并由此能够把“我”和“我们”敞开到有限之思的无限之中去,才是最好的哀悼和纪念。来吧!让我们敞开新的相遇,敞开新的世界的可能性!
(作者为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