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塔毒株如何击穿印尼疫情防线？

孙菲

2021年8月1日，印尼雅加达，新冠病逝者葬满了当地的一处墓园。图/法新

2021年8月，新冠肺炎疫情继续在东南亚国家肆虐。印尼作为东南亚第一大经济体、第一人口大国，确诊病例节节攀升，死亡率居高不下，目前已取代印度成为亚洲新冠病毒大流行的“震中”。

8月19日，印尼卫生部疾病预防和控制总局主任西蒂表示，对印尼国内5000多样本进行基因组序列测定，结果显示80%的感染是德尔塔变异毒株（下称“Delta毒株”）引起的，这意味着Delta毒株已几乎扩散至印尼全国。

自今年6月下旬开始，Delta毒株发力，印尼疫情呈现“狂飙”态势，单日新增确诊和死亡病例屡创新高，医疗体系濒临崩溃。6月25日，单日新增确诊病例达到1.8万，确诊总人数突破200万，死亡总人数达到5.6万，《雅加达邮报》使用了“海啸”一词形容印尼疫情的汹涌程度。7月14日，印尼报告单日新增54517例确诊病例，超过印度成为亚洲疫情“震中”，而仅在一天之后，印尼单日新增确诊病例就已达到了76757的峰值，单日新增死亡人数亦在7月27日达到2069的峰值。整个7月印尼全国共有30168人死于新冠肺炎，为单月最高。

截至8月20日，根据印尼卫生部发布的最新疫情报告，印尼新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20004例，累计确诊病例3950304例;累计死亡123981例，新增死亡病例连续36天破千，截至9月6日确诊人数已突破410万，死亡人数接近14万。

Delta毒株传播至东南亚之后，除了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越南、泰国等国单日新增感染数也在屡刷新高，这些国家疫苗接种率普遍较低，医疗负荷达到极限，整个东南亚疫情形势均不容乐观。

天灾还是人祸？

作为人口接近2.7亿、岛屿数量超过1.7万座的地区大国，在Delta毒株肆虐之前，印尼的抗疫表现中规中矩。自2020年3月2日，印尼发现首例确诊病例，直至2020年12月，印尼累计确诊病例65万，累计死亡病例近2万，确诊人数仅列全球20位。疫情发生以来，印尼政府也采取了多项防疫措施，取得了一定积极效果。但到了2021年上半年疫情却加速暴发，到6月开始失控，Delta毒株如此迅速击穿印尼抗疫防線，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要原因是印尼政府和民众对Delta毒株的惊人传播能力准备不足。Delta毒株自5月开始陆续传入印度周边国家，其后向东南亚国家迅速蔓延。研究资料显示，Delta毒株的病毒载量相当于2020年初发现的新冠原始毒株的1260倍，在0.6米距离，传染时间仅为5秒钟，其传染力比最早在英国发现的阿尔法变异毒株高60%。已经处于“防疫疲劳期”的印尼对此并无预防和准备。

印尼疫情失控与斋月期间人口大规模流动有着直接关系。印尼虽然在政治设计上是现代世俗国家，但其86%的人口为穆斯林，宗教信仰和宗教仪式在印尼社会根深蒂固。对于印尼民众而言，祈祷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雅加达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后，依然有大量穆斯林前往清真寺集体祷告。而开斋节是印尼穆斯林一年中最为重要的节日，民众习惯于开斋节期间返乡团聚，大规模的人口流动，聚会、集体祷告在斋月期间难以避免。

面对宗教、传统的双重压力，一贯以强硬形象示人的佐科政府也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根据印尼习俗，印尼穆斯林于5月上中旬集中返乡，并举行开斋节庆祝活动。4月初佐科政府明令禁止所有公务员、军警人员、国有企业员工开斋节返乡;4月23日，佐科又发布总统令，禁止疫区和实行“大规模社区隔离”地区民众在开斋节返乡过节，以避免这一年度最大规模人口流动加剧疫情扩散。但实事上限制民众返乡的措施一直没有得到严格贯彻，三周后印尼卫生部长即宣布取消包括航空在内的所有公共交通运行限制。

政府对于防疫政策落实的敷衍以及民众对于防疫措施的漠不关心使印尼的防线更加脆弱。5月9日，据印尼交通部统计，至少150万印尼民众踏上返乡旅途。5月下旬，随着开斋节结束，雅加达等大城市又迎来“返工潮”。6月初，印尼各岛确诊病例开始节节攀升，印尼卫生部发言人表示，印尼各省份新增病例绝大多数均与来自雅加达、西爪哇、西苏门答腊等地的返乡人员有关。而斋月期间公众突破防疫措施的行为尤其严重，造成疫情二次传播。一个月后，印尼取代印度成为亚洲疫情风暴中心。

公共卫生资源紧张

印尼近年来经济发展势头良好，佐科政府为兑现竞选承诺，在改善民生方面也不断加大投入，但医疗资源一直是印尼的短板。

印尼人口基数大，为世界第四大人口大国，印尼每千人平均仅配备0.2名医生，全球的平均水平为3.2人;印尼每千人平均有1个医院床位，全球平均水平为每千人3个床位。当2020年3月印尼出现首个确诊病例时，首都雅加达只有一个实验室具备检测疑似患者样本的能力，部分医疗工作者没有防护服，只能穿塑料雨衣进行防护。疫情暴发几个月后，印尼全国各地才设立病毒检测设施，而在此之前，采集的样本须送到数千公里外的雅加达化验。英国媒体7月18日报道称，印尼是全球新冠病毒检测最薄弱的国家之一，平均每千人仅进行检测55.89次。此前被诟病“疏于检测”的印度，每千人达318.86次。外界严重质疑印尼的实际确诊人数，多数人认为，印尼疫情的严重程度仍处于被低估状态。

随着开斋节后疫情持续延烧，病例激增、医疗资源挤兑，已将印尼医疗系统逼至灾难边缘，病床短缺，不少医院搭起临时帐篷，即便如此也只能收治重症病人，多数病人只能在家自我隔离，据印尼LaporCovid19数据，至少有650名确诊者在自我隔离期间，因无法入院而于家中去世，而这一数字可能还只是实际数据的冰山一角。在家病亡者的数量并没有被纳入到印尼卫生部对于新冠死亡病例的官方统计之中。

尽管印尼卫生部长布迪在7月初就保证政府将全力确保医院氧气供应，但印尼仍出现了氧气告急、价格飞涨的局面。雅加达的氧气瓶单价从50美元涨至140美元。7月4日，仅日惹一家医院就因氧气告罄导致63名新冠患者不幸去世。整个7月爪哇、巴厘岛等地区的氧气几乎耗尽。

此外，疫苗接种率低始终是印尼抗疫防线上的短板。虽然早在今年1月印尼就同中国达成疫苗合作协议，同时一向抱有“大国情怀”不愿开口求人的印尼政府也积极向美国、澳大利亚、荷兰以及日本等国寻求疫苗支持与合作，但过大的人口基数、疫苗供应的捉襟见肘、物流运输能力不足加之民众接种意愿不高，使得印尼疫苗接种工作一直进展缓慢，直到今年8月中旬，只有不到10%的印尼人至少接种了一针疫苗，距离佐科一年内实现三分之二人口接种疫苗的目标还有很远的距离。

另一个坏消息则是一线医护人员大量殉职，印尼医生协会 （IDI）称，印尼卫生工作者的新冠疫苗接种率超95%，但医生染疫死亡数仍在增加。截至7月17日，共有545名医生染疫身亡。印尼医学会高级官员马赫萨·帕拉纳迪帕表示，印尼医疗系统恐因人手不足而出现功能性崩溃。

而最为令人揪心的还是居高不下的死亡率。印度尼西亚鲁马沙吉大学医院肺科专家伊兰迪表示，印尼本轮新冠肺炎疫情与此前不同，近期送入ICU的年轻病例正在增加，其中不少人出现咳血、吐血现象。据统计，7月印尼31岁-45岁新冠肺炎患者死亡率上升了435%。当地民众认为，目前在印尼最让人恐惧的不是确诊病例飙升，不是医疗资源挤兑，也不是经济受到冲击老百姓过苦日子，而是青壮年不断因为新冠肺炎死亡，这对于家庭和整个社会的信心是最为致命的打击。

防疫政策“反复横跳”

2020年3月31日，面对来势汹汹的新冠肺炎疫情，佐科宣布全国进入公共卫生紧急状态，并迅速开始执行大规模社会限制措施，疫情得到较为有效遏制。但与此同时，印尼经济停摆导致的失业、贫困等社会问题愈加凸显。自2020年二季度开始，印尼连续四个季度经济出现负增长，2020年经济萎缩2.07%，遭遇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以来首次负增长，新增失业人口达到180万，至少280万人返贫。

2019年印尼人均国民收入4050美元，首次被世界银行划入中等高收入国家行列，但是受疫情影响，2020年印尼人均国民收入3870美元，比上一年下降4.4%，低于4046美元的年度门槛，时隔仅一年跌回中等低收入国家行列。受印尼国内产业和人力资源结构影响，印尼本土约60%的劳动力依靠临时工维持生计，有条件实现居家办公的人口并不多，必须在厂房集中工作的劳动密集型工作占比较高，在“大规模社会限制条例”之下，印尼有大半劳动人口失去生活来源。印尼政府陷入了保经济还是保防疫的两难选择。

两害相权之下，佐科政府于2020年6月提出“新常态”政策，即保持正常经济和社会活动，但增加日常防疫措施以应对新冠病毒的传播。佐科授权在“绿色区域”内的102个城镇的地方政府重启经济，包括采矿、石油、建筑、农业等九个行业。疫情最为严重的首都雅加达也逐渐恢复部分经济活动，比如开放商场、恢复交通运输等。此后半年中，是在“大规模社会限制条例”框架下多轮的封控、解封，再封控、再解封。直至今年2月印尼政府又实施了加强版的社区活动限制。

5月中旬，佐科政府进一步放宽限制措施，后宣布允许45周岁以下民众复工，购物商场、餐馆和娱乐场所重开，开放清真寺允许穆斯林进行集体祷告;随着此后几周确诊病例重新回升，佐科政府的措施再次反转，宣布派出数千名军人和警察落实社交隔离规定。8月13日，统筹雅加达和巴厘岛抗疫工作的海洋與投资统筹部部长胡特（Luhut Binsar Panjaitan）表示，印尼将继续实施社区活动限制直到新冠肺炎疫情得到遏制为止。

除政策层面的变化不定，基层的执行力不足和民众的重视程度不够，也一直是印尼防疫的痼疾。疫情初期基层政府尚能基本落实防疫政策，而进入“抗疫疲劳期”后，多数官员在执行政策时基本属于“走过场”，不再进行社区的日常消毒，甚至出现交警将那些不戴口罩的人员带到帐篷中集中训诫的匪夷所思情形。

造成社会层面防疫措施执行困难的深层原因仍是印尼乃至整个东南亚社会固有的官僚作风与腐败。据统计，从2020年3月到2021年7月，印尼通过了600项国家法规（包括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工作组的部级法规和通知）和1000多项与疫情相关的地区法规。多如牛毛的法规不仅让民众无所适从，更令基层执法人员无从落实，索性放任自流。同时，本不充裕的防疫资金也经常爆出被挪用或是贪污的丑闻，虽然佐科政府对于涉及防疫资金的贪腐采取零容忍高压姿态，但低买高卖、中饱私囊的问题仍屡禁不止。

印尼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流行病学家潘度（Pandu Riono）曾表示，印尼长期以来一直处于“群体愚蠢”（herd stupidity）状态，官僚态度的人、不采取防疫措施的人、不愿意打疫苗的人，这些人的行为助长了病毒复制和传播。据印尼本地华侨反映，印尼医生都知道一句话，面对新冠肺炎疫情，他们不但要治疗新冠肺炎，还要治疗民众的愚昧。宗教“大师”、明星网红纷纷在媒体上“带节奏”，宣传阴谋论，淡化疫情影响，一些官员和专家也常信口开河，许多民众受其影响，不顾防疫措施出门聚集甚至赴外地旅游。至今仍有大量民众相信，只要向真主祷告，就不会感染新冠，而对医生苦口婆心劝说置若罔闻。

除印尼华人和在印尼的中国人比较谨慎，许多印尼民众仍在佩戴没有熔喷布、几周都不换洗的布口罩，即便是布口罩在印尼全国的佩戴率也不超过50%。使用消毒液洗手、对居所认真消毒的民众更是少之又少。此外根据印尼卫生部政策，医院只收治重症病人，很多确诊病例只能居家隔离，由于许多家庭缺乏居家隔离相关知识，造成很多家庭集体感染，甚至更多地方出现社区集体感染。

能否战胜疫情？

进入8月中旬，印尼新增确诊病例和死亡人数仍居高不下，但已过峰值，疫情形势呈现好转趋势。胡特表示，社区活动限制使得病例减少76%，住院治疗或居家隔离病例和死亡病例减少53%。经济统筹部长艾尔朗卡（Airlangga Hartarto）表示，8月运抵的疫苗数量为7100万剂，政府正认真实施疫苗接种计划，并正在尽最大努力将疫苗分发到全国各地。

8月16日，佐科在发表年度国情咨文时坦言，疫情带来了疲惫、郁闷、疲劳、悲伤和痛苦。医药业、疫苗和医疗保健设备的独立性是印尼应对新冠疫情的“严重弱点”所在。但佐科强调，疫情推动电子商务蓬勃发展，数字经济因此受惠。更广泛而言，疫情加速了生活各方面的数字化，机遇和风险也随之而来。佐科以乐观心态面对危机，相信抗疫和力保经济并不相抵触。他一方面拒绝封城，并且放宽行动限制;另一方面积极推动疫苗接种，雄心勃勃要在抗击疫情和力保经济这两条战线上取得胜利。

多元社会是以印尼为代表的东南亚国家的典型特征。它的多元性不仅表现为族群、宗教、文化的差异，也表现为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碰撞。同时，夹杂着政治经济寡头化和社会阶层分化的碰撞。这些因素共同组合为一个复杂的印尼及东南亚社会景象。

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印尼作为最具代表性的东南亚大国，在抗击Delta毒株肆虐过程中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为东南亚多数国家的通病。危机之中蕴含变革的机遇。此次疫情中，中国秉持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积极参与国际抗疫合作，与世界各国分享抗疫知识和经验，在防疫物资、疫苗等方面给予东南亚国家强有力的支持。如果印尼政府能够抓住机遇，加强同中国以及国际社会的合作，调动地方与各部门资源，教育提升民众健康意识，加速推广疫苗接种，印尼乃至整个东南亚仍有战胜疫情的曙光。

而对于印尼这样一个人口大国来说，民众防疫意识的真正提升才是战胜疫情的决定性因素。

面对汹涌而来的Delta毒株，印尼政府在“吃一堑”之后，开始结合自身国情在“管住人”方面下功夫。一方面不断加大宣传力度，反复呼吁民众遵守防疫管制措施;另一方面严厉打击网络自媒体低估疫情的“带节奏”行为，已逮捕、处罚了一批明星、网红，起到不小的震慑作用。广大印尼民众在迅速攀升的死亡人数和周边亲友不断出现感染甚至离世的现实压力下，自我防护意识也有所提升，不仅华裔社区学习“中国经验”，严格实施自我封闭管理，越来越多的印尼民众也开始遵守“外出时必须戴口罩、保持社交安全距离、经常洗手”的“三大纪律健康协议”。进入8月下旬后，印尼疫情出现较为明显缓解趋势，但专家认为只有八成以上的居民遵守防疫纪律，才有望遏制疫情继续扩散。印尼疫情何去何从，最终取决于民众自己。

（编辑：郝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