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伟
余华坐在馄饨店中央的桌子前,双手捧着横卧的手机,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他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镜头切到手机上,这位中国著名的先锋作家,正在看一场美国的NBA球赛现场直播。
这是典型的贾樟柯式画面:普普通通的中国面孔,带着历史痕迹的公共场所,以及突兀闯入的新科技和全球化景观。这样的场景在生活中司空见惯,而一旦放在镜头里被观看,就变得耐人寻味。这是弥漫在贾樟柯电影的一种独特气息,他拍最普通的中国人的生活,却总散发出陌生感。
这一幕出现在贾樟柯最新作品《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里。这是部纪录片,于2019年拍摄。因为疫情等缘故,今年9月19日才在中国院线上映。电影里,马烽、贾平凹、余华、梁鸿四代作家成为主角,由他们自己或家人讲述亲历的共和国社会变迁。
贾樟柯一直保持着对故事片与纪录片的双重兴趣,在他的作品序列里,两者互相勾连又自成谱系。《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可以看作十多年前《东》和《无用》两部纪录片的延续,形成艺术家三部曲。但在他所有影片中,《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又有着独特的位置:离开汾阳小城,第一次将镜头对准了他并不熟悉的农村。
9月9日,在北京工作室的放映厅里,贾樟柯向《中国新闻周刊》谈起这部新作,以及他对文学、全球化、大银幕和年轻影人的看法。
中国新闻周刊:电影里除了作家访谈,也抓拍了一些街头巷尾老百姓的面孔、肖像,这是你电影中经常出现的一种元素。你很早就有这种做影像记录的习惯,这些画面为什么会吸引你?
贾樟柯:电影这个媒介就是对我们生活的世界最直观的呈现。现实生活中捕捉的这些画面,形成了一种纪实美学。我一直对这种美感是感兴趣的,真实、生动、自然,能够呈现电影作为媒介的特点。我们说电影有两个传统,一个是纪实传统,一个是戏剧传统,但是电影最擅长的是记录、纪实。
中国新闻周刊:你说过这部电影是记录中国人的“心事”,几位讲述人都经历过社会巨变,这些变革也体现在你以前的电影里。通过他们的讲述,你有新的感受吗?
贾樟柯:我过去比较多的还是小城经验,小城跟农村虽然离得很近,但还是截然不同的。特别是在计划经济时代,几乎是两个世界。可以说这部影片是完整地进入到乡村经验。比如说马烽的部分所涉及的社会运动、集体化,1949年之后,是在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下人要被重新组织起来,确实是我过去思考之外的事情。
还有饥饿的问题,我经历过一点。我五六岁的时候,食物种类太单一,只能吃窝头,没热量,中午就饿了。在拍摄的时候,我发现每代人都有饥饿的问题,按理说梁鸿已经是70后了,但也有吃饭的问题。所以吃饭问题还是贯穿在这个国家之中的焦虑。我是一个历史迷,原来有很多概念,但通过这个片子把概念变成了感受。
中国新闻周刊:你之前对乡村经验和乡村叙事感兴趣吗?
贾樟柯:感兴趣。我理解乡村有两个切入口,一方面是亲身感受,一方面是通过阅读。我有农村的亲戚,会帮他们做些农活。在梁鸿的部分,我特别有感触的是考学。我有个表姐是农村户口,当时就在我们家住,她在汾阳中学借读,高考连考好几年,就是希望跳出农门。这完全就是我的个人经验,完全理解。另外一方面就是阅读。中国文学一直到现在保持对农村的关注和书写,像贾平凹老师一直还在写农村。
中国新闻周刊:这四位作家哪一位的作品对你影响比较大?
贾樟柯:后三位对我影响都比较大。马烽先生书写的五六十年代离我比较远,更多是通过改编的电影来了解他。80年代初上高中就读贾平凹,读过《鸡窝洼人家》这些经典小说,小说呈现出来突破禁区、对人性的拷问,是一种文学精神,对我们是有影响的。读余华是在《收获》杂志上,中学快毕业或刚毕业时碰到了《活着》,小说带有80年代以来的那种创新性,创新性本身是很吸引我的。读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記》时,我自己也开始转向一些非虚构拍摄,拍了《二十四城记》和《海上传奇》,有很深的共鸣感。因为社会问题、乡村问题以及乡村人口向城市流动的问题,都是我们同时代的话题。只不过我作出了电影的反应,她作出了文学的反应。
我觉得有趣的是,我比较关注同行的工作,电影不是孤立的艺术,是作为文化的一部分。大家有时候会有一种精神上的会心一笑,有时候也会发现差异性。这种对话关系,是通过观看对方的电影、读对方的小说形成的内在的对话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