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
红蜻蜓说
1946年,镇江丹阳i成东南的一处大宅院里乐声缭绕,国立幼童音乐学校在此落户。身世复杂又沉默孤僻的男孩多来米因此与音乐结缘。一只二手的铜管小号、一间灰败破旧的小披屋、一曲《降日大调进行曲》,见证了乱世中深厚而赤诚的情谊。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处宅院的样子。闭上眼睛,那些漂亮的雕花门窗,黛青色的方砖地面,院落里的水井和花坛,枇杷树,香橼树,开紫花的梧桐树,开金黄小花的桂花树,三个小孩都抱不过来的龙纹荷花缸,夏天的知了和纺织娘,冬天垂挂在屋檐的冰凌……一幅一幅,画儿一样,清晰到发光。
宅院前后有五进,刚住进去那两天,我们成群结伙的,把每一间房子每一个角落都探索了一番,满足好奇心。
院子的最前面是门房、客房、书房,然后是很多间睡房、女眷的会客房,甚至还有个小房间,暗幽幽的,窗帘低垂,里面只摆一张丈多长的烟榻,据说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抽大烟的。这张大烟榻,后来被木匠一锯两半,分别做了校长和教务长的睡床。
跨过尺多高的乌木门槛进大门,如果想走到最后一进院子的罗马式小楼,可以从中间的石板路一进一进穿过去,也可以走边上的甬道。走甬道就不用跨那么多的门槛。不过晚上走甬道会心慌,因为院子里没有灯火,两边的防火墙高耸壁立,踩下去的每一个脚步都会有回音,你不由自主地要频频往后看,生怕有鬼怪在后面追上你,吃了你。那时候我们都年幼,玩心重,隔不多时就想着把一个人骗进甬道,捉弄他。我记得张豆儿有一天晚上被我们堵住了,两头都有人装鬼嚎,然后张豆儿就吓得尿湿了裤子。第二天他到岑校长跟前哭诉,校长查问是谁干的,大家都不肯当叛徒,岑校长罚全体学生面壁半天。
正院之外,还有数不过来的偏院、跨院、放柴火的柴火间、放杂物的储藏间、放酒放食物的小地窖,甚至还有长花草的小暖房、养鸡养羊养兔子的铁丝笼。也不知道这些鸡呀羊啊兔子啊是养给小孩子玩的,还是留着下蛋吃肉的。总之,只要离开正院,仿佛就进了迷宫,曲里拐弯不知道有多少隐藏着的秘密。
五进正房,连同后院罗马式小楼里的“闺房”,自然是做了教室、琴房、教职员办公室、校长室。两边的偏院和跨院,是学校的生活用地,师生们住宿、吃饭、洗漱、蹲茅厕,统统在那些迷宫般的相对比较破败的房子里解决。大门口,靠门房旁边,还专门辟出了一个修理间,斧子、刨子、凿子、锉刀、小火炉、酒精灯,一应俱全,那是我父亲的领地。因为在大门边,自然我父亲也就兼做了门房。修理间地方宽敞,后半间用布帘隔出一个角落,两张条凳搁块床板,那是我父亲睡觉的地方。
至于我,在重庆时我是学校里的小杂役、小学徒,是万金油,到了丹阳依然是。反正,父亲离不开我,我也離不开父亲。在那个艰苦年代里,学校不可能养我这个吃闲饭的,我虽然年纪小,长得却高大,力气足够,脑子也不笨,手脚还勤快,帮厨,打扫,采买,接送外聘的老师,给父亲打个下手,都能行。闲下来,学生上课,有我爱听的,我也会凑过去听上一耳朵,反正爱学习是好事,老师们都不会赶我走。乐理啦,视唱练耳啦,国文啦,零零碎碎我还都能学个七不离八。我父亲说了,像我这样的,上不了正规学堂,偷师就很重要,他小时候便是跟着安东尼神父偷师,才能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