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本名谢凌岚,1991年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97年毕业于纽约市立大学商学院, 长期供职于纽约金融业。美国《侨报》、腾讯·大家专栏签约撰稿人。中短篇小说作品发表于《江南》《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香港文学》等多家纯文学期刊。
处女作《离岸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入选《青年文学》主办的2018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北京文学》主办的“2018年中国当代文学排行榜”、入围2018年“收获”文学排行榜短篇小说榜。
获2016年腾讯·大家“年度作家”奖、2018年首届纽约法拉盛诗歌比赛奖。现居美国。
一
我二十多岁,大学毕业,一个从没有见过海的湖北汉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混在中国内陆省份走出国门的大学生中,来到美国,首站是洛杉矶。之前,我既没有坐过飞机,也没见过大海,离家最远的时候是到北京,那时我是县里唯一一个考进北京念书的。
美国到底是怎么个样子,我们谁都说不上来,但坚信它是“一个金砖铺地的花花世界”,这是我们出国时的共识,但這句话到底是许诺,还是激励呢?或者就是老华侨和偷渡蛇头中流传的谣言?飞机抵达降落时,下面一半是太平洋,一半是沙漠,在红色的云蒸霞蔚中(后来知道那是工业污染和汽车尾气造成的雾霾),一个城市的平面缓缓露出庞大的峥嵘面目。我想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必须学游泳,仿佛洛杉矶是一个海洋。
获得关于“离岸流”的知识,说起来缘起于我老婆红雨学车。出国离乡,扑面而来的事情太多,我们懵懂得像两只忽然被扔进水里的旱地小动物,我已经在洛杉矶这个海里住了四年,跟红雨结婚不到两年。
红雨怀孕至六个月的时候,决定学驾驶。理由当然很充分,之前她学过车,已经通过笔试,就等着路考通过拿驾照了,我也愿意教她,但是我知道她心里害怕开车。
红雨害怕洛杉矶的高速公路,这是她过去几年放弃开车,坐公交上下班的原因。按理说我们住在洛杉矶的银湖区,出门没几步就得上高速,她来美国也四年了,并不是初来乍到没见识过。但是,红雨对高速公路有恐惧情结,她个子本来就瘦小,坐在我们那辆本田车的方向盘后面,双手死死抓住面前的黑色轮盘,那表情就像溺水的小兽。她一紧张,车开得就慢,时速掉到六十英里以下,旁边的车一辆接一辆从左右两旁的车道呼啸地过去,超车的时候司机还回头藐视地看看她。这样一来她就更紧张,整个人缩得更小,本能地屏住呼吸,脸憋得通红。我怕她这样屏住呼吸时间长了,会当场在驾驶座上背过气去,那样我们就车毁人亡。
怀了孕,红雨说无论如何她得拿到合法驾驶的驾照,家里有什么急事,她可以开车出门,就是不走高速,多绕点路也行。“不走高速”是她自我镇定的救命稻草,她的心思我明白,在我们当地的小街小巷里把车技练熟了,到时再上高速也就不会怕成那样了,熟能生巧。这样我们出门后就开始绕小路。
去老费家做客后回来的路,也是这样绕行的。老费新购的康斗大屋买在洛杉矶的“上只角”,上高速走不过半小时的路,去一程我开车,加上周五晚堵车,也就花了四十五分钟。暖房结束时我喝醉了,当我一手推着从老费家取来的婴儿车座,另一手拖着一个二手学步器,手臂上挽着一大包费大卫的婴儿童装和没有用完的纸尿片时,红雨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果断决定:“我来开车。”她的手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掏车钥匙时,手指隔着口袋布摩挲着我的腿,只几秒钟,我感觉很好,有点浮想联翩。她最近不喜欢我碰她。
坐到副车座上,我把车窗打开,让夜里的凉爽空气吹进来,帮我醒醒酒。夏天的晚上南加州的风是温的,但是很干燥,吹在皮肤上很快把汗吸干了,很舒服。红雨端坐在方向盘前,手臂呈水平状各执方向盘的两侧,看着很正常。她举起的手臂带紧了衣服,勾勒出胸和腰的曲线,再次让我浮想联翩。
车开过圣莫尼卡的“时尚好区”时,我们同时被街上漂亮房子的前面和后院吸引住了,忍不住回头看。红雨看一眼,就克制住自己不看,专心看路开车,我可以随心盯着看—白色的泥灰涂面的西班牙式房子,红瓦铺顶,低垂的鸡蛋花树;日式庭院,门前的纸灯笼;墨西哥式带屋顶的宽走廊,深棕色的方木柱子,红方砖铺地,爬满墙的红影树;沃尔沃车,宝马,奔驰敞篷车,雪佛兰科尔维特复古式跑车。然后我们都说住在这里离城多远啊,哪里有我们银湖方便!但是我知道其实我们是住不起这里的,这些房子、花、树、车子,跟我们没有关系。我毕业后找到这个程序师的工作才两年,第一年的薪水一半用来还读硕士时问亲戚借的学费了,余下的钱我攒着准备买一部小跑车,那种叫银子弹的道奇跑车。红雨一直在餐馆打工包外卖。她的钱除了寄回湖北家里,其余的都存着,她想交学费读一个图书馆的学位,图书馆职员薪水不高,但是工作清闲,也没有那么多人来竞争,据说。
开进好莱坞大道的时候,风景大变,更加热闹。这时晚上十一点了,下城的夜生活正式开始,沿路一溜儿站满流浪汉和野鸡,后面的人群是去夜店的华丽族,明星富翁奇装异服,鹤立鸡群。我把车窗摇上去合上,红雨一声不响地紧握方向盘,目不斜视,好像多看一眼路边这夜夜笙歌她会变成盐柱。路灯和酒吧的彩灯跳动着映在红雨的脸上,跟她苗族人特有的高颧骨和无辜的眼神很搭,曾经不止一次有洋人问过红雨是不是波利尼西亚人。
车窗外的人行道越来越挤,各种肤色的大胸,胖瘦不一的腿,空洞发呆的眼睛。摇滚歌手穿着带破洞的T恤衫、油腻腻的摩托夹克,长发披肩的音乐家瘦骨嶙峋,除了胸口挂一把吉他,跟要饭的流浪汉别无二致。他们都站在夜店门口,在守门的保安面前来回徘徊。一个穿皮夹克浑身金属环的家伙,骑在哈雷上,正在跟一个小姑娘还是小伙子讲价钱,夜色中美女或者美少年裸露着细长的咖啡色的腿,看不出区别。
红雨打工的餐馆在唐人街,经常有这些做皮相生意的人来买外卖,看到她这个孕妇,小费还会给得很多,还会要求摸一下她的肚子,求好运气。
“你真给他们摸过肚子?!”我很奇怪,她居然不害怕。
“没有啦!但是他们见到我还是很高兴,这些老外多奇怪啊!见到孕妇又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妈说的,见到孕妇和怀崽的母猪都得往地上吐吐沫,消灾……”红雨没有觉得她话里对自己有任何不尊重。她国内的家在恩施,红雨是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廖姓苗人,来美国之前她是中央民族学院苗文专业的留校青年教师,持商务签证来到美国。按理她的英文是过了国内大学六级考试的,但是,她连加油站的柴油和汽油都搞不清楚,坚持说diesel(柴油)不在六级英语词汇中。你听她说话经常分不清她在说美国还是说湖北,湖北恩施和洛杉矶银湖,如果不是特别说明,它们在红雨的话语中差别不大,除了对孕妇和母猪的态度不同。
我第一次见到红雨的时候,是在老费的旧家的派对上。一群人中间,一个小姑娘眉清目秀,漆黑的长发梳成马尾巴,穿着国内裁缝做的改良式旗袍,斩钉截铁地说:“打光火药,但这家伙没死透,倒在地上抽抽,我就毫不犹豫给了一枪托,砸得脑浆子都出来。脑浆子你们见过吗?不是全白的,像米豆腐……”这个彪悍女就是红雨。
“谁的脑子?”座中有人问了我想问的。
红雨:“野猪的脑子,比人脑子大,我也见过人脑子……是炸山开路时石头崩出来砸的……我二大大的脑子,好小……”那时正好是一九九二年洛杉矶黑人暴乱后,好多韩国人买枪保卫自己的店,怕被再次抢劫。洛杉矶的华人社区也怕被抢,见面都在商量购买武器的事。大家都没有摸过枪,不知道底细。唯一用过武器的人是红雨,她不厌其烦地解释在恩施用火枪打野猪的事。
你人脑子和猪脑子都看过,怎么还怕高速公路?这是我不止一次问红雨的话,她的回答都是“湖北没有那么宽的路,我一上高速看到六排车道就晕”。红雨在和我结婚前,上下班打工都是坐公交车。
穿过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我们的车从好莱坞转向佛蒙特大街,我也松了一口气,这条大路一直开下去,没多远就能拐进银湖区,快到家了。酒精的后劲开始上头。跟花花世界的下城比,这条路上灯光暗多了,四周也没有太多的行人,我昏昏然觉得很放松,把车座放倒,小睡一会儿……
一声巨响,小本田狠狠地往前踉跄一下,几乎像要飞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回到地上。我的身体像坐过山车,被惯性猛地抛到前车窗上,旋即又被身上捆的安全带给拉扯回来。我彻底醒了,扭头看红雨,她的头狠撞到方向盘上,右脸上狠磕了一下,已經红肿起来。她双目圆睁,脸色煞白,伸手拉我,说:“小刚你没事吧?没事吧?我还好,就是脸上磕疼……”红雨把车停下来。
我摸摸脑门,把车座放回直立状态,说:“我没事的,车子撞哪了?红雨你还好吧,除了脸别的地方疼吗?出门走几步看看……”
我们各自打开车门,起身出来,红雨除了脸上挂花,其他看着都还好,她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的连衣裙,脚步平稳,我松了一口气。我们转到车的后部查看,发现整个保险杠掉在地上,后备厢已经被撞得缩进车体里。我倒没有那么心疼小本田,反正这车也老得不行了,应该换新的了。
我们低头查看损坏的车尾,并没有注意那辆撞我们的白色中型货车。只听见身后那辆货车引擎熄火,车前灯随之暗了,车门推开,几个人跳了出来。我和红雨光顾着察看彼此的伤,一抬头,我们周围已经围了几个人。其中一个高个儿穿着连帽运动衣,背着光,他的大半个脸都缩在连衣帽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脸。他转身吼:“别熄火啊!你妈的蠢啊!把车开着。”随即货车的大灯随着引擎启动的轰鸣声又亮了起来。
他的骂声在夜里粗重刺耳,大灯照得像审讯。另外两个围上来的黑人好像很紧张,低头看着我们的脚底下。接着另一个人从车里钻出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屎屎屎屎屎”。等他来到我们面前,我见他头上顶着缠夹不清的金发,身上穿着无袖的篮球背心、阔短裤,上身和腿上露出的部分布满刺青,包括他拿枪的手,枪对着我们。他看到红雨隆起的肚子,有点吃惊,把手里的枪本能地朝我这边多晃晃。在货车的灯光下,黑洞洞的枪口好像电影特写。红雨尖叫起来。
“别开枪,求求你们别开枪!求求你们!把车拿走!”她用英文说着,声音又高又尖,像是锉刀划在玻璃上。她的湖北口音的英语听在我耳朵里,一瞬间我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害怕。
“把车钥匙给我们!你他妈的快点拿出车钥匙!”高个子呵斥着。
红雨弯下腰把车钥匙往前抛在高个子脚前的地上,车灯光打在她赤裸的手臂上,特别白,地上几块碎玻璃闪着寒光,她颤声说:“车钥匙给你,拿去吧,我们没有钱。”
“我来我来。”我听见自己说,说着往后裤兜里掏钱包,一切都是慢镜头,我有种缺氧的感觉,脑子蒙了。我平静地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钞票掏出来,伸直手臂递过去。高个子一把抓过我手里的票子,转身就往货车奔,其他两个跟在后面,我松了一口气。这时我注意到那黑洞洞的枪口还在对着我们,没有挪开的意思。金发的小个子的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车灯下,我注意到他头上的金发是一个假发套,鬓角上有黑色的发茬从假发下支棱出来,让他脸上的疯狂更加恐怖,好像不是真的。
这时我突然清醒了,路上所有的嘈杂都蜂拥进我的耳膜,就听见高个子和金发仔的叫骂声,枪响,子弹在空气中擦肩而过的锐叫,货车上的人拼命踩油门试图发动车子、引擎的活塞挣扎几下熄火复又爆破启动的声音。在这一片嘈杂中我听到红雨在一旁啜泣,只有一两声,我用手臂罩住她的肩膀,往路边的高草中退过去,蹲下,努力在乱晃的车灯中把身体缩小。金发仔坐进我们的车里,手里还是拿着枪,另一手捏着车钥匙启动车。他离我们是这么近,他脸上的粉刺在汗水下清清楚楚。
随后,汽车排气管里冲出的热浪扑面而来,热浪中满是汽车废气的味道。在汽车启动的同时,我拉着红雨转身撒腿狂奔,马路隔离带杂草里的刺划破我的腿,我们拼命跑着,跑进一条更黑的小巷,跑过已经打烊的小店。直到发现牵红雨的手已经空了,我才意识到把她弄丢了,复又跑回去找。她倒在不远的路边,在一辆路边停着的车旁,赤裸的双腿上血迹斑斑,连衣裙的下摆已经撕破,高跟凉鞋只剩下一只。我以为红雨被枪击中,等我抱她起来察看,发现血是从她两腿之间流下来的。她还有气,活着。
警察叫来的救护车把红雨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听不到胎音了。医生给了红雨引产的药,我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等,医生跟我说为防止子宫大出血,要尽快引产—红雨没有被枪击中,但胎盘出了问题。引产前妇产科医生听我结结巴巴地说了车被撞然后被抢劫的事,叹了一口气,问这是不是红雨第一次怀孕。
医生安静地听完,说:“第一次怀孕可能会出现各种复杂情况,包括流产。晚上车祸和惊吓是一个因素,但不一定是流产的决定因素。”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你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次机会。”我唯一的念头是红雨活下来,别出事。
引产很顺利,医生问我要不要见一见胎儿,我迟疑了一下,医生见我害怕,他说胎儿很完整的,就是很小,做父母的最后见一次是一个了结,我于是同意了。我被带进一间单人房间,类似于会客室,有沙发,有咖啡桌,沿墙的柜子上放了咖啡机和一排整齐的茶叶盒子,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间房间给我布景的感觉,一切都是临时的设置。
我在房间中站了一会儿,前面有一个落地窗,窗帘里面透出光亮。我走过去拉开窗帘,才发现窗帘后面只有一张一米半见方的大照片,不是窗户,这个房间根本没有窗户。大照片后有灯光设置,外面装了落地窗帘。窗帘拉上以后隐隐透出来的光线像天光一样,其实是大照片背后的打光。我在那张大照片前看了一会儿,那是从洛杉矶天文馆方向拍的城市鸟瞰,洛杉矶天文馆是我跟红雨约会时喜欢去的地方,那处风景我非常熟悉,没想到在这里看到。这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我招呼以后,护士长推着小推车进来,她从小车上抱起平绒毛巾包的胎儿,递给我,告诉我不需要着急,想待多久待多久,没有人会打搅。
我从她手里接过小白布包,胎儿只有儿童足球那么大,皮肤呈蓝紫色,很光洁,皮肤还有弹性,不像皱巴巴的新生婴儿的脸,双目微合,表情很安详。他靠近眉心处的眼槽微微凹下去,像红雨,苗人长相,我一眼就认出,然后我就不害怕了。我慢慢打开绒布包,看到他的全身,是一个男孩儿。
二
当红雨和我坐着救护车被送到医院的时候,登记完红雨的名字,我跟驻院的警察报了案。洛杉矶急诊室的警察真多。除了做笔录和让我在记录上签字,深表同情,警察基本就是爱莫能助。在我身后排着长队的人有报案的,有犯了事反抗逮捕而受伤,带着手铐被送到急诊室就医的。我从来没有想到离家这么近的医院里晚上有这些热闹,在我每天晚上回到家,吃了晚飯洗了碗看电视,洗了澡坐在床上发着呆等红雨的这些时间里,以及此后的暧昧长夜,整个洛杉矶犯罪在夜中狂欢达到高潮,这夜里枪与药的狂欢,是我的小日子以外的平行宇宙。
我们的车上有车辆登记的文件,上面有我和红雨的地址,我问警察怎么办,流氓会不会找上门来。警察说不会,洛杉矶路上持枪抢劫的少年团伙,基本都是吸毒狂,没钱买毒品了就出来抢劫,拿到钱就走,几乎没有发生过跟踪上门的案例。我问,从来没有吗?Never ever?警察看了我一眼,迟疑一下,点点头。他肯定想这英文磕磕绊绊的中国人怎么突然蹦出never ever两个词了。
红雨过了一天就出院了。公司给我放了两天假,邮购了一瓶插花送上门来表示慰问。红雨呆呆地看着花束里蓝色的绣球花,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我:“那孩子,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不敢回应,几年后吧,再跟她提在小会议室跟“小蓝孩儿”告别的事。公司秘书邮购花的时候,电话咨询了我一下,问我要蓝色还是粉色的花。蓝色代表男孩儿,粉色代表女孩儿,这是美国习俗中生男生女的花语,但我当时并不知道,选蓝色是因为这是红雨喜欢的颜色。
出院后第三天,红雨的奶水来了,汁水饱满,乳房胀得滚烫,像小母牛,可惜全无用处。出院前医生已经给她开了镇静剂和止痛片,并警告我们流产后产妇情绪会大起大伏。我下班进门,屋子里黑着灯,唯一的灯光来自浴室。红雨光着上身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的一对乳房变庞大了一倍,乳房皮肤下的青筋纵横交错,像放大镜下的叶脉。她用指尖轻轻挤一下乳头,就有奶黄色的汁水滴出来,红雨用指尖接住,放到嘴里尝尝,又接了一滴,给我尝尝,有股淡淡的甜味。浴室的空气都是热的,红雨的身体在全力开工,像一台努力产奶的机器。
之后护士上门家访,教她把两袋冰冻豌豆放在胸口,想把这奶涨冰镇回去。就这样她半躺在沙发上,穿着碎花睡衣,敞着的胸口堆着两包冻豌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过一会儿等豌豆焐热了,她自己起身去冰箱里再换两包。疼吗?我问红雨。她摇摇头,已经不疼了。我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她真的就很坚强。红雨从一周前怀孕的少妇,变成了老气横秋、不修边幅的妇人,头发蓬乱,随时可以脱掉上衣察看自己胸口的情况。因为奶水时不时会漏出,她基本都穿那几件邋遢的旧睡衣,加上她木然的眼神,让我心疼,也让我难为情。
我下班,带来老费家做的饭菜,煲的鸡汤。没过两天,红雨就下地自己做饭了。但她还是不怎么说话,我怕她是不是吓出毛病了,劝她给湖北家里打电话,写信也行。她回头冲我笑笑,说这么“衰”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平白叫家里人担心,还一点用处没有。过了一会儿,她叹口气,说想不明白,那些坏人怎么挑中我们这辆破车的,没有一点迹象表明我们有钱啊。说着说着,她又问,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么倒霉?他们为什么没开枪杀了我们?
我没心没肺地全盘转述警察的话,这些少年团伙就是吸毒成瘾,抢钱抢车买毒品,不是想杀人,他们不会上门来的。说到这里我停住了。
从红雨的表情,我知道最后那句把她吓到了。红雨是聪明人,她出院后几天思想都被“小蓝孩儿”占了,等她的伤心过去,她就开始反反复复地想那天出事的每一个细节—最早在哪条街看到那辆白色货车的,它跟了我们多久……很快她就想起车里放的车辆登记卡、保险证明,这些文件上清清楚楚写了我们的姓名地址乃至社会安全号码。“警察怎么能知道这些流氓不会上门来找我们,再抢我们?”她反复问我。
“那我们也买枪自卫,”红雨认真地说,“到哪里去买枪?我可以打长枪的,手枪没有打过,应该差不多……”过了一会儿,她又绕回到那个“为什么挑上我们”的老问题。“我其实注意到后面跟的车一直是那辆,离得那么近,我一点都没怀疑……”红雨的口气像祥林嫂。
“不要再想了,红雨,已经发生了,洛杉矶那么高的犯罪率,我们摊上一次也不是没有可能。”
“离得那么近,怎么可能不想呢?”她伸出手,摆出一个手枪的姿势,指着我的胸口。
对红雨的话,我心有戚戚,我从来没有想过周围那么多人拥有枪。我开车在路上,前后左右并行的车,它们的仪表盘上的小柜极有可能藏着一把手枪;去超市,有多少顾客身上是带枪的?公司同事呢……枪变成一个身份了。但是我的当务之急是买一辆新车,本田的下落没有任何音讯,保险公司已经确认了报失,赔偿很快就会寄来。
这时,我们两个同时听到墙壁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红雨打住话头,指指墙,侧耳听,然后压低声音说:“又来了!”
三
第二天晚上进门时,我发现床垫被拖进储藏间了,一个双人床垫,把储藏间的地面塞得满满的。储藏间一侧挂红雨的衣服,主要是连衣裙、丝绒套装、毛料西裤等等值得挂起来的精致衣服,另一侧挂了我的西装、衬衫和各种各样的领带。一只从宜家买来的活动衣柜装我们的内衣、T恤,被挪出去了。
红雨带我走进储藏间,顺手关了门。储藏间里没有开灯,仅有的亮光从门下那道窄缝透进来,我看到红雨穿了绣花拖鞋的脚,还有她朦胧的身形。
“怎么回事?为什么睡这里?”我问。如果我平躺在床垫上,我的脸和身体就在那些真丝旗袍、领带、长风衣、全羊毛西裤裤腿的丛林里。 红雨压低声音说:“这里没有老鼠。”我这个能打长枪、看过野猪和二大大脑子的老婆现在胆小如鼠。 “你是说墙壁里的老鼠不会跑到储藏间来?它们在墙里转晕了找不到这里来?”说着我都想笑出声来。 “不会的,它们现在只在卧室到客厅的那面墙下。”红雨还是压低声音说,好像怕老鼠听到,应声而往,找到我们。 “你知道上次我已经把墙上所有的洞都堵上了……它进不来的……”我也压低声音对她说,我们像在黑暗里密谋。 “不行,我听到它们吱吱嘎嘎的声音,都要发疯了。”红雨说着声音有点发抖了,“我睡不着。”
“好吧,好吧,亲爱的,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我伸出手臂抱住她,隔着薄薄的T恤,她的胸和腹部的皮肤开始恢复到正常状态,温热的抱着很舒服。
红雨忽然哭了:“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忽然就变得这么惨……”我把她抱紧了,储藏室里闷得透不过气来。
三个多星期前,我们在厨房的水池下发现老鼠屎,那是第一次。红雨开始疑神疑鬼,觉得晚上老鼠吃过厨房里摆的水果。她跟房东抱怨,房东保证立刻派人来灭鼠,然后就没有下文,也不再接我们电话了。银湖区是洛杉矶少有的几处租金便宜的地方,房源紧俏不容易找到。我们拿到这个一卧一浴还带一个正式厨房的公寓,是顶替朋友的租约,如果仅在市场上找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住进来。房东绝对不会管什么老鼠不老鼠的,你嫌这里不好,你自己另找房子去啊,反正有人愿意住进来。
我从建材店买了合成板、水泥,还有填胶的工具枪,把水池下的洞先补上,然后检查全公寓的犄角旮旯,把能填能垫的洞和缝隙都给堵死了。红雨开始放下心来,不会在淘米时把米抓在手掌里反复查看,老鼠风波才算过去。
红雨挣脱我的怀抱,站直了,从鼻子里长长抽了一口气,说:“你必须马上把留言机里的录音换了,现在是我的留言声音,得换成一个男人的声音。”
“为什么?”我问。
“换成男声留言,说明家里有男主人。”
“你是说那些流氓惯犯上门抢劫前,会给我们打电话留言?”我忍不住调侃。
“去你的!你这就去改留言!”红雨娇声说,她拍了我一巴掌。她忽然恢复温柔,愿意跟我缠绵,我觉得这没开灯的效果挺好,如果能这样,我愿意一直睡在储藏间。结果她转身推开储藏间的门,大大方方走到光明中去了,我只好跟出来。
“还有—”红雨说,她在厨房门口,又转身对着我,我等着她发号施令。
“还有什么?”我问。
“我记不得我想说什么了,一会儿想起来再说。”红雨说完,进了厨房。
晚饭的时候,我注意到公寓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包括厨房里碗柜下的小灯,我们这个家像被置于聚光灯下的金鱼缸,那样的亮,那样的清晰。我指指房间,红雨点点头,说是的,就应该开灯,灯光如昼,坏人也就不敢上门了。
彻夜不关灯?
不关。
睡觉时也不关灯?
睡觉时也不关灯,睡觉不就包括在“彻夜”里了吗?红雨說得一点都不含糊。
我闷头吃饭,终于想起一个借口,对红雨说:“你身体好了,最好还是去打工吧。钱不重要,关键是得出门散心,省得在家里神经兮兮……”红雨筷子上夹了一块冬瓜,筷子一抖,冬瓜掉下来。
我即改口安慰她:“打工太累,你至少坐车出门走走,闷在家里老在烦心老鼠……”
红雨定定地看着我,说:“我明天就给吴老板打电话,问他可不可以先做几个小时再说,有钱总归是好的。我要买一辆四轮驱动的大车,不怕撞的。”她嘱咐我:“天热,多吃点冬瓜海带汤,清凉败火。”
厨房的墙壁里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红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刚才忘记说了,我打电话找了一家灭鼠公司,过两天就可以来。老鼠身上带病菌的。”
灭鼠公司上门时,已经是周六。
前来的是一个墨西哥人,穿一身整齐的制服,左胸口戴着名牌,“马可·波罗”。他查看了公寓的各处,对储藏间里放的床垫没有多问,只是多看了两眼。我带他去看客厅里那面发出老鼠叫声的墙,墙是干板壁,被我们打破过,想掏进去捉老鼠,未果后复又钉上。他经验很足地用手指敲击墙面,侧耳倾听,好像老中医望闻问切。
墙壁里静悄悄的,武松打老虎,老虎不在家,老鼠也不在家。
“解决办法是从中央空调的出气口把老鼠夹放进墙壁之间,越深越好。”马可·波罗说,手指指客厅墙壁上唯一一个冷气出口。
“那老鼠夹还取出来吗?”红雨问。
“不取,逮到老鼠后就留在里面。一开始会有点异味儿,过几天就好了。”马可·波罗说。
红雨脸色发白,我过去搂住她的肩膀。我问:“老鼠从哪里进来的?”
马可·波罗说从屋顶的瓦下钻进墙的。红雨问:“墙里并没有食物,它们为什么想钻进来?” “动物也喜欢房子能遮风挡雨啰。母鼠产崽前,喜欢钻进墙之间,它们钻进来也就再出不去了,其实它们早晚死在墙之间……”马可·波罗同意把鼠夹放到屋顶上。然后他带着专业人士的微笑,戴上消毒手套,去车里取鼠夹和工具。
等他离开,我们俩盯着客厅的那面墙看了好长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我心里闷,找了个借口,离开家自己出门走走。红雨像平时上班一样,把我送到门口,嘱咐我坐车当心,好像这就是一个平凡的日子,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我们还没有被人持枪抢劫过,好像我们还是岁月静好,不是钻进墙缝里坐以待毙的老鼠。
没有车,等于没有腿。唯一选择就是坐轻轨车,我漫无目的地上了轻轨红线,居然无意中跟着一群台岛游客,在天文馆那站下了车。日当午,天文馆的山脚下的停车场停满了车。好多亚洲人和墨西哥人,扶老携幼,大呼小叫地从车里出来,跑得快的孩子已经冲到人前,腿脚不好的老人落在家人的后面,一家一家人往山上走。
我喜欢天文馆前那个气派空旷的广场,可以看到远处洛杉矶山上标志性的HOLLYWOOD几个白色的巨大字母,也可以看到下城的全貌。在没有雾霾、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看到洛杉矶海岸线外的大海。现在空气质量不好,只看到一团灰扑扑红色的雾气,罩在大地上。天文馆是我带红雨约会第一次出门玩的地方,它不收门票,是我们这样的小青年免费的浪漫之地。我们以HOLLYWOOD为背景的合影,洗印后放大了寄回到国内家里,那是我们的定情照。结婚以后先是没有公寓住,只能分开住在原来各自的地方,分居半年多才在银湖区找到那个公寓。搬家后的晚上我们再次跑到天文馆的山顶,俯瞰洛杉矶,眼前万家灯火,像巨大的星盘一样的城市之光中间,终于有了我们的家。家,一个美好的结婚后的家,老婆和老公组成的安宁生活,忽然之间唾手可得,在我们到达美国的第五年。
在那个没有窗户的小会议室里,护士把包了白绒布的“小蓝孩儿”递给我,我接过来抱住。他的样子,是那么安静,好像随时都可能睁开眼睛,我一点看不出什么不对头。这是我的孩子,这是红雨的孩子,但是他不能动不能哭,不能像别的小婴儿那样长大了。
现在红雨是惊弓之鸟,怕到连晚上睡觉都把所有的灯开着。我后悔没有带红雨一起来天文馆,我们应该一起来这里的,我忽然非常想念她。我站在天文馆旁的山峰顶,俯视下面半沙漠的山谷,太阳已经行过头顶,山谷里朝东的部分已经在阴影里。冷热对流,从谷底升起热风,一只鹰利用上升气流在我不远处展开翅膀,在空中一动不动。它在峭壁上投下影子,我从来没有见过鹰展开翅膀后有那么大,两翼足有五尺宽的幅度,明黄色的利爪在褐色的腹部下蜷着。山谷两侧的石壁里长了一人高的仙人掌植物,几棵绿的尤加利树从谷底一直长上来,笔直的树干像巨人一样。仙人掌丛下有垃圾,快餐店印着店名的餐巾纸和饮料杯子丢弃在那里,白色的塑料袋和保险套挂在仙人掌的小枝上,被谷里的热风吹动,鼓起来像半个气球。砸碎的玻璃啤酒瓶子在我不远处,反射出光,像一堆星星。
在烈日下,鹰、仙人掌、垃圾,连同眼前这个山谷,近旁像星盘一样错落的城市,它们都是完整的一体。不知为什么,眼前那些荒凉肮脏的东西给了我心里不少安慰,它们本来就是这个大都会的自然肢体之一,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转身下山,计划要不要带红雨出来走走,我们可以一起去选车。
四
大半年后,我在公司接到警察局電话,开始还以为是通知我们小本田找到了。警察说小本田的确已经找到,但这不是他打电话的原因。他希望我和红雨都能去警察局帮助辨认罪犯。我知道红雨不肯,也知道这种受害人帮助警察辨认嫌犯的事是自愿的,所以只简单地说不,便把电话挂了。
等我下班,公司门口有个穿西装的人在等我。见我出来,他立刻出示了警察证。他为辨认罪犯的事上门来找我,想说服我们。这次不是青少年团伙小打小闹,一个警察前天晚上在佛蒙特大道被枪击中。
他说:“出事的是同一地点,警察相信是同一团伙,所以才找到你们。”
便衣警官有沉重的眼皮,面对面说话时双目都像半开半合,里面的黑白眸子偶尔一现。他把找到我们车子的地点告诉我,写下那个地址时,圆珠笔在上面敲了两下,见我没有反应,他抬眼问:“你在洛杉矶时间不长吧?”我摇摇头,他说那是一个治安很不好的区。“比我们被抢的佛蒙特大道还不好?”我问。
他笑了:“佛蒙特跟它比好得像比佛利山庄,你们如果去找车,最好一大早,比如早上七点钟之前。再早也不行,六点之前是夜间,还会有枪战。”
我谢了警官,答应第二天答复。
我跟红雨说,没想到她一脸镇静。“我愿意。”她的口气英勇得像“双枪老太婆”,“我们明天起早先去把小本田领回来,晚上就去警察局看嫌犯。”我说:“那个区治安挺差的,你不怕?”
红雨说:“能差到什么地步?像电影《街区男孩》那样?洛杉矶太大,好多地方我们都没有去过。”
第二天一早,我们开车去了“街区男孩”的地盘。街道上近于无人,夜生活好像刚刚结束。街上唯一开门的是波多黎各人的早点摊子,我停下来买了一杯咖啡。几个形销骨立的人在吃培根鸡蛋,他们并不看我,好像夜班工人才结束一晚的工作。我出门时一辆警车停在门外,蓝色的警灯无声地转着,车里出来的警察腰上别的报话机啪啦响着断续的无线电声音。我跟警察擦肩而过。
我和红雨都紧张,后悔来找小本田。转过那些堆满垃圾、墙上满是喷漆涂鸦的街道,我只想尽快离开,红雨已经看到路牌,说就这里了,小刚你停下。
那是两栋楼之间的一个空地,旧楼是被拆掉了还是着火烧光了,说不清。青黄的荒草已经长到一人高,荒草之间堆着残瓦,折断的水泥预制板露出里面的钢筋,也在地上横着。这里那里都有丢弃的耐克鞋,一只芭比娃娃脸朝下,身上的裙子已经被剥光了,露出肉色的硬塑料身体丢在地上的脏水洼里。到处是麦当劳快餐的纸盒子、饮料纸杯,我们下了车就闻到一股奇怪的腐烂的恶臭。红雨和我紧紧拉着手,朝废墟之中的唯一一辆车走去。
那辆车已经不是车了,是一些组装零件。能被拆下的东西都被拆卸下来:四个轮子、电池、音响、汽车坐垫、无线电天线,连雨刷子和方向盘都没有了。挡风玻璃已经粉身碎骨,挡风板上和前座上落满了玻璃渣子,车里的废纸垃圾里有几片纸看着眼熟,是被撕烂的汽车注册纸和保险卡,上面有我和红雨的名字。为什么车里有那么多快餐外卖的纸包?还有一叠中餐馆的外卖盒子,七八只筷子和白色塑料刀叉。我想象不出,抢劫和拆车活动会让你那么饥饿吗?
小本田的尸骨只残存了外面的车壳,银色的车漆伤痕累累。我带着红雨离开,在上高速前看到一个废旧汽车回收站,把地址告诉他们,付了六十美元把车拖来垃圾站,这是我能替这辆陪伴了我四年的车做的最后的事。
当天到警察局已经是晚上十点以后了。不知道警察局里这种站成一排,被黑暗玻璃外的聲音问话的活动,是不是都在晚上进行。问话的警官是个高瘦的黑人。他让秘书给我们倒茶,然后解释那个房间的声音和视觉的单向原理,基本就是警匪片里看到的那样。一共有三队人,辨认时警官会问话,说话时认人最方便,表情很难伪装。见我跟红雨点头,警官说那我们就去“剧场”吧。那里已经有七八个人,从身形和坐姿看基本都是警务人员。我们在玻璃隔板前坐定,屋里没有灯光,唯一的照明来自玻璃墙那边。
最先上场的一队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一看就是陪跑的,堂堂正正,连T恤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和藏青色。警官让最后一个穿风衣的小个子留下。
小个子的外套风衣不像风衣,辨不出什么颜色,上面唯一的扣子挂在线头上。外套里是跨栏背心,运动裤,下面一双耐克鞋。他的脸在强烈的灯光下看不清楚,好像自带马赛克。后来我意识到,看不清是因为他习惯把脸缩进竖起的风衣领子里,你看到的只是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警察发话:“你喜欢夜生活。”
“我不喜欢夜生活,我循规蹈矩,长官。”
“那你深夜两点在夜枭酒吧前干什么?衣服下夹了一把半自动步枪,你难道不知道枪会走火吗?”
“长官,我是退伍军人,我有合法持枪执照。”
“你有合法杀人执照吗?你以为可以随便进酒吧对人脑袋瓜轰一枪吗?”
“他推搡我,要打我,他先动手的。”
“他是谁?”
“他就是那个酒吧请老兵喝酒的人,喝着喝着人来疯,他打我骂我,让我滚蛋。”
“那你怎么办?”
“我就如他所愿,回家了。”
“然后呢?你取了长枪回来要把他脑袋打成两半?”
退伍军人和警官之间的对话你来我往,夹枪带棒,充满机锋,加上他们各自不同族裔的口音和俚语,让这些话中话更隐晦,我和红雨如在云里雾里,好像大学时看没有字幕的外国电影。我的理解主要来自他们说话的口气和表情,剩下的自行补充。红雨就更蒙了,她呆若木鸡地看着玻璃墙后的表演,到那个人下场她才合拢嘴巴咽了口口水,她在我耳边耳语,问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那个犯人那么硬气?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摇摇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警察审人,我原来以为警察开头会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呢。
下一队上场的人马有六个人,我们都不认识。第三波人马出场,眼前三个人看着都差不多,除了肤色不同,两黑一白,都有刺青,都挂了花缠着绷带,但是部位不一样。一样的是他们血迹斑斑的T恤,还有空洞无畏的眼神。他们像走T台的模特,水仙花一样施施然走进房间,停下,转身面对我们。警官让他们侧转、停住—让我们好好看看侧脸,再转身—“仔细看他们的背影,记住了啊!”又让他们往前走三步,往后退三步—“记住他们的步态”。
红雨突然指着最左一个小个子黑人说,那个是不是?我瞪大眼睛,但还是完全分辨不出来。我的记忆里只有一头金发,脸上的粉刺。
坐在我们身边的警官轻轻点头,然后对着全屋子里的人说:“对的,左边就是在佛蒙特大道对奥尼尔警官开枪的那一个,我们先问他,问完,我们的客人可以离开了,让他们先走。其他的人我们明天再审。”
“剧场”里的其他两人按令退下,只剩下那个小个子。警官对着麦克风说:“你认识奥尼尔警官吗?”
小个子:“老相识了。”
警官:“那你把对我们说的话,再说一遍吧,老相识。”
小个子:“我在六十四街以南过佛蒙特大街,准备找个人找点事玩玩。”
警官:“几点钟?”
小个子:“我不知道几点钟,没有手表,但我记得你们抓我的时候,警车上表盘的时间是两点四十二。”
警官:“过佛蒙特前你就开枪了?”
小个子:“不是,是之后。我过街时就看到奥尼尔,他没有穿制服,他对我说‘晚上好!”
警官:“你为什么要过马路?为了朝他近距离开枪?”
小个子:“不是的。我看见他招呼我,我停下来,注意到他手里端着一个东西,看外形就是一把手枪。他把手枪对着我,我就开枪了,他对我开枪,打在我的胳膊上。我换了手继续对他开枪,好在手枪是连发的,我手臂受伤,换不了子弹。”
警官:“他现在生命垂危你知道吗?”
小个子:“不知道。我本来不想对他开枪的。”
警官:“你不担心吗?奥尼尔死了的话你就得上电椅了。”
小个子:“没有感觉。是好是坏都不知道,开了枪就有我没有他了。最坏的是我过不了二十岁生日了。”
警官:“你怎么被抓的?是在佛蒙特大道?”
小个子:“不是的,是自己人告发我的。我受伤后流血严重,回到家里,正在包扎伤口,等我妈出去买了炸鸡回来……”
讲完,“剧场”另一侧的门打开,小个子一瘸一拐地下场。天花板上的灯在他身后熄灭,“剧场”瞬间就像一个黑洞。墙这边的灯亮了,我们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大家面面相觑,红雨除了几个单词以外,基本没有听懂,偷偷问我是不是买炸鸡外卖时开枪的。我也不清楚小个子的一番慷慨陈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口音更重,把英文中的“我”都说成“哇”:“哇本来不想对他开枪”“哇受伤以后”……听着听着我走神了,恍惚间觉得他们在说陕西话。
从警察局出来,已经十一点半了。警察局的停车场在城市轻轨下面,最后一班夜车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像穿空而过的子弹。这一天从早上去黑人区找小本田,到晚上去警察局认嫌犯,我好像被人再抢劫了一次,被夺走的,是我对洛杉矶这个城市的信心。这个让我完全找不到北的城市,真的是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吗?
红雨说,就是没有车祸,你又能懂多少呢?我们来美国时,谁也没有教过我们任何事啊,你知道胎盘会出血吗?你知道在路上开车好好的,有人会撞你,抢你钱抢你车吗?你知道抢劫的人会当着你的面互相射击,自己打自己吗?
我说不知道,我至今不会游泳,洛杉矶是一个海洋。
五
红雨流产后的一个月,我们收到一个挂号包裹,接收人必须签名的那种。邮差离开以后,我盯着发件人里的那行字发呆,“伊鲁迷娜”,眼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了。红雨从厨房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凑近看我手里這个小巧的包裹,它像一个小号的首饰盒,被黑色的牛皮纸包裹得整整齐齐,四个角都是尖尖的,没有一点折损。我们几乎没有收到过礼物或者包裹,红雨对这忽然降临的“小首饰盒”格外好奇,她仔细看着外层精致的包装,不停地问:“谁寄来的?里面是什么?”
这时我想起来“伊鲁迷娜”是什么了,但已经来不及阻止红雨了。她已经取了剪刀在拆包裹外的黑色牛皮纸包装了,她用细小苍白的手指捏着红色的张小泉剪刀,好像在做手工的孩子。没办法,我只好实话实说。“伊鲁迷娜”是我在医院填葬礼安排的表格时选的火葬公司的名字,三选一,我选了第二个。
听我说完,她的手把包裹慢慢放下:“真轻!”
那个“小首饰盒”就一直保持那个半拆开的状态,放在厨房的小圆桌上,直到我把小盒子收起来,收进卧室里柜子的最下层,在我们的护照和毕业证的下面。那以后的几天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免目光接触,好像两个心怀鬼胎的犯罪分子。
我们最后决定把骨灰撒到洛杉矶附近的海里去。我去问同事洛杉矶哪里的海滩游客少。同事说要选一个背静的海滨,就得把车沿着一号路往西南开,开过文图拉县到达马里布的公共海滩。那一带离我们住的地方差不多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从来没有去过。因为怕像上次那样出事,我专门买了地图,用彩笔把路线在地图上描出来。同事以为我们计划周末郊游,提醒那片海不适合游泳,湾里布满“离岸流”,海浪会不停地朝远离海岸的方向推。
我们早上五点就出门了,一是为了避开周末的交通拥挤,二是为了在晨跑的人到达海滩前把事办了,开着我们新买的车,道奇“银子弹”。我喜欢这个名字,虽然它已经不新了,里程表上有一万多里程了。一旦恢复有车状态,我们在洛杉矶就是自由人。
红雨手里捏着地图,坐在副座上,一路上她很注意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这一带我们都是第一次来。我知道出门前她好好打扮了一下,穿了平时很少穿的墨绿色绉纱连衣裙,还抹了脸化了妆,把衬衫熨好让我穿上,比平时上班都郑重其事。
等我们开到那里,发现马里布的海滩都是公共性质的,没有游客,路边荒凉的坡地上零星聚着仙人掌类多刺的植物,灌木丛下有不少垃圾,包括饮料瓶子。停车场边的凉亭和公交车站里三三两两站着形容枯槁的流浪汉,他们的脚边放着过夜用的毯子和破烂的提包。看到他们,红雨不由自主紧握住我的手。我们挑了一个看不到流浪汉的停车场把车停下来,整个停车场只有我们一辆车,“银子弹”孤零零地落单在那里,旁边竖着一块破旧的州立海滩的海浪警告牌。等我们开始往海边走,才发现那个停车场离海滩最远,必须爬过一个陡峭的山坡才能抵达海滩。
山坡上没有一个游客或者晨跑的人,铺了枕木的小路在一人高的野草中蔓延。那些被太阳晒得颜色发红的野草,带着夜晚过后清晨的露水气息,顶端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和粉色的单瓣小花,这是洛杉矶半沙漠的野地里特有的植物,俗称“鸟眼”。这些细小的花成千上万在晨风里浮动,像太阳的光斑洒在我们的周围。红雨穿着黑色的细高跟皮鞋,在小径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怕被地上的石头和草坑崴了脚。她的挎包里放着那只拆开到一半的小盒子。早上觅食的海鸟成群地从我们头上飞过,发出呀呀的叫声,它们也朝海滩飞过去。
翻过陡坡后下山朝海的路是一段更窄的碎石和枕木铺的台阶,看上去有一百多级。为防止跌倒我们都低头小心看着脚底下的路,尽量挑平地落脚。等我们到达最后一级台阶,一抬头,周围已经是开阔的沙滩,海浪在不远处拍打着。海水是深灰色,近海岸的黄沙滩地上漂着浪带来的白沫。海滩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一群一群的白色海鸟,它们会突然起飞,张开浅褐色的大翅膀,白色的腹部掠过海面上的细浪,在天空中转一圈,又在原地落下。
我跟红雨呆看着海,眼前的空旷和单一风景几乎让我忘记此行的目的。过了好一会儿,红雨点点头,就这儿吧。她把挎包打开,把那个小盒子取出来,飞快地把原先拆开的包装纸一层层撕下来,露出一个更小的白盒,她掏出来递给我。“我们就在这里撒吧。”说完就打开白盒子的盖子。
盒里的第一层是白色泡沫塑料盖,上面安了一截小小的白绳,拎起细绳,就可以看到里面用透明塑料袋装的棕灰色的粉,只有两调羹的量,像躲在盒子内心的小鸟。我把裤脚挽到膝盖以上,取出那只“小鸟”,握在手心里,把盒子递还给红雨:“你在这里等着我。”然后我一个人走向海滩。红雨并没有跟我过去的意思,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海滩上那群鸟。鸟群以为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可吃的东西,它们一边朝我走来的方向慢慢挪动,又不靠近。我没有什么可贡献的,只有“小蓝孩儿”的灰。
我朝海水里走下去,尽量走得离岸远一点。如果能起风,风带动波浪,会把灰扬起带到海滩之外。但是没有风,海面平静着,远处有一艘弃置的旧船,黑色的桅杆斜支着,此外海平线上一无所有。我低头看着已经没过膝盖的海水,一股细小的海浪在我腿边流转,搅动脚底的沙。我把手里的袋子抖开来,袋子里的东西像烟灰一样撒在我的腿边,只那么一下,袋子就空了。我既不敢立刻迈步离开,怕一抬腿它们就随着水里的沙子一起粘在我腿上,又担心浪把它们都冲回到海滩上,被跑步的人和流浪汉踩着,跟那些海鸟的排泄物和破碎的贝壳水草臭烘烘地堆在一起。
这时我脚边的水底升起一股看不见的流动,带动海水,海水里微小的尘粉像四散开来的鱼卵,轻盈地漂起来,随着海水的流动打着漩儿,成群结队地往海洋外的方向漂着,我的腿感觉到离岸流的推力,几乎不由自主跟着。过了几秒钟,周围的水里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我慢慢走回岸上。
红雨一双眼睛红红的,但她的脸被海边的太阳海风沐浴,反而有了一点血色,加上出门前抹的脂粉,她看着比过去一个多月都漂亮。海滩上开始有一两个晨跑的人。我们顺着石阶而上,往停车场的路走。在坡顶我们停下来,回头看看那片海,海鸟群烟一样地升起,海面除了那艘破船,什么都没有。
我觉得我有好几辈子可以活,直到离岸流把我的灰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