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近年有一首歌曲很流行,歌词中有这么几句:
他有非凡人气,一生爱美成癖,不折不扣的才子;他出世又入世,眉目如画的美男子,春风得意,时代的万人迷。
这首歌的关键词至少有三个:人气王、美男子、万人迷。这是说谁呢?说的就是西晋的潘安,这首歌的歌名也就叫《潘安》。
如果中国古代的美男子列一个名单,可能是长长的一串,但其中哪个美男子最有名呢?我觉得应该就是潘安,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潘安说第二,恐怕没人敢说第一了。我们形容一个男的非常帅气、好看,往往用“貌似潘安”来形容。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潘安”已经成为美男子的一个符号、一种现象了。
潘安究竟美到什么程度呢?美到连正史也不能忽略,《晋书》在他的传记中就特别加上一笔“美姿仪”。这个美姿仪在当时有怎样的体现呢?我们看《世说新语》中的记载: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
潘岳(247—300)是潘安的真名,他的字叫安仁,潘安是后来的简称了。看《世说新语》中记载,这真是不得了,潘安少年时拿了弹弓到洛阳城外去玩,那些青年女子看到潘安来了,马上手拉手把他围在里面,不让走。这真是帅到没朋友,帅到不自由了。看来粉丝——尤其是女粉丝的疯狂,也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一种传统了。
年轻女子看到潘安是这么疯狂,中老年妇女见到潘安是怎样的反应呢?我们看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引《语林》的一节话:
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
“至美”就是美到极致的意思,我這人笨,不擅联想,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美到让人震惊、窒息的相貌。“老妪”字面意思说就是老妇人,用我们现在的年龄标准来衡量,大概也就是中年妇女。按说,这个年龄段的妇女阅历丰富,应该比较沉静一些了,但见了潘安,还是会冲动,还是要尖叫,把水果接连不断地向潘安马车里扔,一会儿就把车厢扔满了。有个成语“掷果盈车”就是这么来的。这潘安家里要是开个水果店,倒是货源充足了。一旦缺货,就坐着马车出去转一趟,水果就自动满车了。
看来潘安的美已经严重影响到社会安定和交通秩序了。
这么美的人,关键还很有才。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明明可以靠颜值,偏偏还要拼才华。
《晋书》潘岳传说他“才名冠世,为众所疾”,才华大到让很多人嫉妒的地步,可见这潘安真是有大才的,就像《潘安》这首歌里唱的,是“不折不扣的才子”。他的《闲居赋》更是流传千古的名篇。这篇赋写于元康六年(296)他五十岁时,回顾三十年来曲折的仕途历程,忽然感到心灰意冷,厌倦了风云变幻的官场,表达了回归田园的想法。其中有这么几句:
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
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知道凡事要适可而止,学会满足,视眼前一切如浮云。在乡间建两间屋,四周种些树,在这种环境中优哉游哉地生活。他说这就是他所说的“拙者之为政也”——苏州名园“拙政园”的得名就来自这一句。
这篇文章的核心是厌恶仕途,向往归隐田园的生活,志趣显得非常高洁。
但了解潘安的人就困惑了,你潘安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不仅不是这样的人,而且正好是与此相反的人,功名心超级强的,如何忽然之间有这样的认识和转变呢?《晋书》潘岳传也注意到这种前后不相称的地方:
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其母数诮之曰:“尔当知足,而干没不已乎?”而岳终不能改。既仕宦不达,乃作《闲居赋》。
历史也不忘记上这一笔,看来潘安的转变确实有点不能让人接受了。石崇是当时巨富,潘安因为貌美多才而遭人压制,他们共同发现了贾谧的特殊价值,所以一起专门迎合、奉承贾谧。而且奉承拍马的程度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每次就在贾谧门口等着,看到贾谧出门,就赶紧叩拜。这样没格调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他了。可能潘安实在出格,连他的母亲都批评他说:“为人处世,应当知道知足,更要知道尊严的可贵,为何总这样干这种没完没了巴结别人的事呢?”史书上说潘安始终没有改掉这个习性。后来因为仕途一直没有起色,才放弃了升官的念头,写了篇《闲居赋》来表明自己其实是向往自然,想做个地道的隐士的。
原来是仕途失意,才写这篇《闲居赋》来表明自己放弃功名的高格调。难怪没有人相信他是出于真心了。
大家可能要问:这贾谧到底有什么来头?让巨富石崇要与他官商勾结,让失意潘安燃起希望。原来这贾谧是西晋第一开国功臣贾充的外孙,当时位高权重,影响力非常大,加上这个人喜好文学,所以后来就形成了门下的一个文人小集团,多达二十四人,这就是历史上还比较有名的“文章二十四友”。
潘安人品与文品不一致的现象,被不少人注意到了。譬如金代的元好问写了《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中第六首就是写的潘安: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后两句的意思,听了我刚才的分析,肯定一看就懂了。说写下这么高雅格调《闲居赋》的潘安,有谁相信他曾经为了功名拜倒在马路上呢?所以做了丢人的事情,要想抹掉就不那么容易了。元好问其实发现了潘安为人和为文之间的矛盾,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二重性格”。他因此对扬雄在《法言》里说的“心画心声”说产生了怀疑,因为扬雄是主张语言、文字与为人是一致的,但元好问却说从文章哪里能一定看透一个作家为人的全部呢?
所以,文品与人品的关系,一直被批评家所关注的。
像潘安这种情况到底有多少代表性呢?我觉得这种现象虽然确实存在,也不是偶然,但文品与人品关系比较一致,还是主流的。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中国古代文人在评论文学的时候,经常喜欢用到一个字:品。不少书就以“品”来命名,如《诗品》《词品》《曲品》等,所以文学可以“品”评,作家也有自己的品格。那么这两者的关系究竟怎样呢?唐代的韩愈在《答李翊书》中说:
仁义之人,其言蔼如。
就是说一个道德完善的仁厚忠义之人,他说出来的话也是温润亲切的。清代的刘熙载在《艺概》因此总结说:
诗品出于人品。
也就是说一个人笔下诗歌的格调风格与他本人的格调风格是一致的。简单来说,有怎样的人,就有怎样的文。这个结论当然会有例外,譬如我们上面说的潘安在为人和为文上就有矛盾,但也绝对符合文学史的基本情况。
王国维显然更认同刘熙载的说法。《人间词话》说: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飞卿是晚唐词人温庭筠的字,端己、正中分别是五代词人韦庄、冯延巳的字。“画屏金鹧鸪”“弦上黄莺语”“和泪试严妆”则分别是他们三人词中的句子。王国维很有意思,他不具体说这三人词的风格怎样怎样,只是分别从他们的作品中摘录一句,回评他们的词风。这种批评好的地方在比较形象、灵活,可以让人想象;不好的地方就在不够清晰,让人很难完整地把握其中的意思。这看上去是评论一个人词的风格问题,实际上同样暗含着人品问题。
“画屏金鹧鸪”是温庭筠在《更漏子》中的句子,全词如下: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这首词从最后一句“梦长君不知”来看,写的是闺怨,说在自己长长的梦里,出现的都是对方的身影,但对方一点感应也没有。一番深情,從白天到梦里,都割舍不下,但好像只是单相思,所以就抱怨了。这首词上阕主要写室外的景象,柳丝在雨中飘拂,花外听到计时的水漏声一声一声传过来,这声音,或许会惊动边塞的大雁和城头的乌鸦吧。而眼前屏风上金色的鹧鸪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下阕主要写室内景象,薄薄的香雾弥漫着,慢慢地飘散到了帘幕外面。这女子想起了什么呢?她想起了当年在一起的时光,而现在分别两处,心里就感到万分惆怅了。所以干脆吹灭了红蜡烛,放下精致的窗帘休息了。然而梦中又到了边塞。真是醒着梦着的时候,心里都牵挂着远在边塞守边的人,然而他可能完全不知道啊!
你看这词写闺思真是写得好,好在哪里?无非是两个对比:
第一,女子的多情与君的不知对比;
第二,塞雁城乌惊起与画屏鹧鸪漠然的对比。
这就在一首词中写出了矛盾,又因为这种矛盾,而将闺思写得更加形象而深刻了。
这首作品的情感难道真就是“闺思”两个字可以完全解释清楚了?我看不一定。温庭筠不是女人,他不可能有什么实实在在的“闺思”。他显然是用一个备受冷落的女子来暗喻自己不受重用的处境。晚清的词论家陈廷焯曾经在《词则》一书中这样评点此词:
思君之词,托于弃妇,以自写哀怨。
陈廷焯是故意说深了,还是确实有道理?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奥秘,我们就要对温庭筠这人有一点了解了。
温庭筠的才华很早就得到公认,据说他每次参加科举考试,叉手八次,一首律诗就写好了,所以赢得了“温八叉”的雅号。他不仅自己考试才思敏捷,还经常帮左右的人代笔,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枪手”,当时的人又送他一个“救数人”的名号。这个当然不对,有违人才选拔宗旨,我要在这里批评一下。请他代笔的人倒是经常有人考上,但他自己却怎么也考不上。这里面的原因是什么呢?与他的个性有关。有才的人往往会恃才傲物,不拘小节,对于当朝权贵,动不动就讽刺几句。这些被讽刺的人当时也许没有什么反应,但一到关键时候,可能就抓你辫子,落井下石了。所以温庭筠一生都郁郁不得志。
温庭筠的性格说好听一点就是耿直,说不好听一点,就是不会做人。譬如当时相国令狐绹很赏识他,经常款待他,送钱物给他。当时的皇帝唐宣宗特别喜欢听《菩萨蛮》曲,令狐绹就想利用这个机会讨好皇帝,就请温庭筠代写了几首《菩萨蛮》词进献给唐宣宗,并千叮咛万叮嘱温庭筠不要将他代写歌词这事说出去。结果呢?这温庭筠不仅很快就说出去了,而且对很多人说起,弄得令狐绹脸上很是挂不住,把一个好好的靠山给得罪了。
得罪令狐绹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呢。唐宣宗曾经写了一首诗,其中上句有“金步摇”三个字,按照规定,下句要对仗。唐宣宗就让那些未考上进士的考生来对。你说这样的小问题怎么可能难住温庭筠呢?他脱口就说:可以对“玉条脱”(“条脱”,是古代的一种臂饰,类似于镯子一类的东西)。唐宣宗一听,这对仗不仅工整,而且意思也好,所以非常高兴,赏赐了不少宝物给温庭筠。
令狐绹在旁边当然也很欣赏温庭筠的才华,但他不知道“玉条脱”是什么意思,就虚心地向温庭筠请教。大家知道温庭筠怎么回答吗?他说:
“这是《南华经》里的话啊。”
《南华经》也就是《庄子》这本书。温庭筠如果把话说到这里,其实挺好的。但大家知道他接下来怎么说吗?他说:
“《南华经》又不是什么冷僻书,相国大人日理万机,我也知道,但下班后,多少也要看点书,免得好多常识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也实在是太不给人面子了,一点讲话的艺术也没有。所以真是把令狐绹得罪彻底了。后来令狐绹就对皇帝说:
“温庭筠虽然有才华,但品行很差,不能录取这样的人。”
这也基本上判了温庭筠政治生命的死刑了。
我们平常说,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这温庭筠就一直这样高调做人,所以他虽然读书广博,才华突出,但在仕途上的发展一直不顺。他被周边冷落的氛围包围着,就像一个犯着单相思的女人,得不到温暖和回应,是“梦长君不知”。他整天面对的就好像是“画屏金鹧鸪”,虽然美丽好像就在眼前,但完全漠然对着他。温庭筠把自己内心的孤寂写得真是形象传神。
王国维说“画屏金鹧鸪”就是温庭筠词风的代表,那这是什么意思呢?以我的分析,应该主要表达两层意思:
一、词的意象偏于富丽。
二、着重表达冷遇之心。
接着我们看王国维拈出的“弦上黄莺语”这句。为什么说韦庄的“词品”可以用这句来代表呢?“弦上黄莺语”一句出自五代词人韦庄的《菩萨蛮》: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我们一读这词,有一句应该马上就跳了出来。哪一句呢?就是“美人和泪辞”一句,这说明这首词写的是离别的情形。而且跟温庭筠的《更漏子》词不同,温庭筠词里面的主角是女子,而韦庄词里的主角则是男子,而且这男子说白了,其实就是韦庄自己。
我们看韦庄怎么写这场离别。说红楼那一晚真是让人惆怅万分,昏暗的长明灯(香灯即长明灯,通常用琉璃釭盛香油燃点)映照着垂着流苏(用彩色羽毛或丝线等制成的穗状垂饰物)的帷帐。慢慢地熬到了黎明时分,终于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候了,美人满含着眼泪,虽然依依不舍,但也只能强作分别。临行前,这女子弹奏了一曲琵琶,琵琶上那用黄金和翠玉制成的饰物闪现在眼前,而琵琶弦上传出的动人声音,仿佛如黄莺一般深情诉说着,好像劝我不要留恋外面的风月,应该早点回到家里那个时时在窗前守望的如花美人身边去。
这是我们从字面上读出的意思,这女子虽然爱韦庄,也舍不得分别,但知道韦庄注定不属于自己,所以劝他回到妻子身边去。
这真的是一首公子哥儿与青楼女子欢爱后的分别之词吗?我们知道韦庄确实曾经在江苏、浙江一带浪游过一段时间,江南的莺歌燕舞也确实让韦庄沉醉其间。所以现在有不少人认为这首词很可能是韦庄晚年寓居四川的时候,因为备受政治斗争的困扰,而想起了当年在江南游玩时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但有个人不同意了,他是谁呢?清代常州词派的开山祖师张惠言。张惠言在他编的《词选》中评论这首词:
此词盖留蜀后寄意之作,一章言奉使之志,本欲速归。
张惠言说,这首词写于晚年在四川时,这是不错。但不是追忆当年江南的情事,而是有另外的意思在。这意思是什么呢?是说韦庄曾经受唐昭宗派遣,带着艰难的政治任务入蜀,让他劝说当时的蜀主归顺唐王朝。韦庄原来是想完成任务后就尽快回到长安,结果任务没完成,还被迫留在四川,并终老在四川。
这事情要从乾宁元年(894)说起。这一年,快六十的韦庄终于考中进士。两年后接到皇帝诏书,任命他为判官,跟着谏议大夫李询奉使入蜀。为什么要派韦庄入蜀呢?因为当时西川节度使王建与东川节度使顾彦晖为了政治利益战争不息,唐王朝希望他们和解。韦庄到了蜀地后,把诏书交给了王建。结果王建把诏书扔在一边,根本就不当回事,挥师大败顾彦晖,最后占据了两川之地。韦庄没有完成唐王朝交付的使命,但这个王建却十分欣赏韦庄的才华,希望能把韦庄招到幕下,当自己的幕僚。因为对当时的政治局势还在观望之中,韦庄并没有马上答应。
到了光化三年(900)十一月,唐王朝的宦官突然发动宫廷政变,把唐昭宗囚禁了起来,并且虚拟了一道圣旨,立太子李裕为帝。远在四川的韦庄听到这个消息,感觉重回唐王朝的愿望已经不现实了,所以就正式投靠了王建。
天祐四年(907)三月,唐哀帝在绝望之中,被迫将皇位“禅让”给了从黄巢起义起家的朱全忠,持续了近三百年(618-907)的唐王朝终于走到了尽头。在这种情况下,韦庄回唐无望,且已经无唐可回,因为唐代已经没有了,只能拥戴王建称帝,这就是历史上的蜀国,而韦庄也因此被任命为宰相,据说蜀国的开国制度大都是韦庄帮忙建立的。
韦庄生命中的最后十五年(896-910)主要在四川度过,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素来是有抱负的人,一直以“平生志业匡尧舜”(《关河道中》)自励。在韦庄的语境里,這个“匡尧舜”就是为唐王朝尽忠尽力的意思。大概除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三年,他在留蜀的前面十多年,恐怕一直也是做着回唐王朝的梦。
“劝我早归家”,至少我们在了解了韦庄的境遇和心态后,会多了一份新的理解,因为韦庄留蜀后不少诗词确实表达了“本欲速归”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张惠言对这首《菩萨蛮》的解读,确实有着一定的依据。而其中的“弦上黄莺语”五个字为什么会被王国维视为是韦庄词品的标签呢?我想理由大概是:
一、风格动人而空灵,好像琵琶弦上之声。
二、意思深远而隐约,仿佛枝头黄莺之语。
王国维论词品的最后一个例子,是用冯延巳的“和泪试严妆”来评他的词风。我们同样先看这一句的出处,冯延巳《菩萨蛮》: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夜霜。
从词中“玉佩天涯远”这句,我们知道这词也是写闺怨的。第一句描写睡态,说娇俏好看的发髻“堆”在枕头上,这个“堆”说明什么?说明头发浓密,那是很年轻的标志;凤凰形状的金钗斜斜地插在发间,那是别有风情!显然是一场好梦刚刚醒来,梦里自由得像空中飞舞的杨花一样,沿着流动的春水去寻找郎君去处。但醒来以来才发现,除了眼前歪歪斜斜烧下的蜡烛形状,就是翠绿屏风上带着寒意的烟波浩渺。哪里有什么郎君影子呢?“锦壶催画箭”即是时光飞逝的意思。锦壶就是铜制的漏壶,是利用滴水来计时的一种工具,在漏壶中插入一根标有记号的标杆,称作“箭”,箭下面有个托盘,浮在水面,水流出或流入的时候,箭就跟着上浮下沉,以此来判断时辰的变化。这句中的“催”表示时间过得很快的意思。转眼之间,那个温润如玉的郎君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了。我能怎么办呢?虽然想也没有用,但不想他也不可能啊!半夜醒了以来,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再也没有睡着,为了掩饰满脸的疲惫,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化着浓妆,化完妆走到窗外,看到片片飘下的梅花,凌乱地落在结满秋霜的大地上。
这像不像一首恋人因分别而相思的词?我觉得像,不仅像,而且很像。冯延巳不仅写了梦里梦外的强烈对比,更从半夜写到天亮,把被相思折磨的情形写得细腻动人。
但大家也别忘了,冯延巳可不是一个妙龄女子,他不可能“娇鬟堆枕钗横凤”。他把女子的相思写得这么痛苦,显然也是借用女子情感上的愁怨来说出一个士大夫的疲惫、惆怅甚至无奈的境遇。
冯延巳原来有着很好的从政基础,很早就因为文章写得好、多才多艺而受到南唐烈祖李昪,也就是李煜祖父的赏识,不仅任命他为秘书郎,而且让他与李璟,也就是李煜的父亲,在一起读书、游玩,双方建立了很好的感情。李璟,也就是南唐中主,登基三年(946)后,冯延巳就出任宰相一职,结果因为缺乏军事才能,先后主张进攻福建、湖南,都以失败告终。所以在朝廷也备受非议。
其实更受非议的不是冯延巳的才能,而是他的人品。《南唐书》说冯延巳“同府在己上者,稍以计迁出之”。也就是在同单位职位比自己高的同僚,他一定会使用计谋,把那个人逼走或者贬官,这样的人肯定会得罪人,而且如果这种想法成了习惯的话,得罪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批的。李璟总算是他多年的朋友了,但也对他看得很准,心里面也很不喜欢他的个性。《南唐书》说:“元宗爱其多能,而嫌其轻脱贪求,特以旧人,不能离也。”
元宗,也就是中主李璟虽然欣赏冯延巳的多才多艺,能力很强,但其实也很讨厌他的性格,要不是早年与他有过一段亲密相处的时光,或许早就冷落了他。这里说的“轻脱贪求”四个字,简直把一个人的缺点写到了极致:轻浮而不庄重,油滑而不严谨,贪念强而且多。显然感觉到冯延巳极有可能利用他与自己的关系而谋取不正当的利益,所以其实也很防备他。
这样一来,朝廷大臣有一批人排斥他,皇帝也多少提防着他,他的人生就难免处处受到钳制。虽然两度为相,但也两度被罢相。冯延巳从父辈开始积累的从政优势,很快也就被他挥霍殆尽,所以冯延巳的一生,恐怕大部分时间都不算如意,至少心里舒畅的时间不多。
冯延巳虽然也有“溶溶春水杨花梦”的惬意时候,但毕竟如梦境一般短暂,“玉佩天涯远”的冷峻现实,才是真正让他感到无助的原因所在,这块“玉佩”也就是如玉一般的人,如果理解为是曾与他朝夕相处的李璟,当然是可以的。
现在我们理解“和泪试严妆”的意思了吧,因为被冷落而流泪,因为自我珍惜而不放弃,依然要呈现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而王国维把这句用来形容冯延巳的词品,可能的意思是什么呢?我觉得至少有以下两层意思:
一、悲情是情感基调。
二、注重修饰的艺术。
我们现在再回到王国维的语境当中,王国维分别用三句词形容这三句词作者的风格,是不是准确?对此当然会有不同意见,但至少是体现了王国维本人的特殊体验。我们接着就要追问了,王国维是从平等的角度来评论三个人的词风呢,还是暗含着对风格高下的评判呢?虽然具体在王国维的这一节话来,是看不出来的,但对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其他论述,还是可以看出一些迹象。
譬如,王国维非常重视人品的高低。《人间词话》: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娼妓之别。
你看王国维这里把欧阳修、秦观与周邦彦的词进行对比,说欧阳修、秦观虽然也写很艳的词,但本质上是“淑女”,也就是骨子里是端庄严肃的;而周邦彦的艳词,就如同“娼妓”,骨子里难免轻佻肤浅的。这与其说评三人的词,不如说是评三人人品的高下了。
那么具体到温庭筠、韦庄、冯延巳三人的词品,其间高下是怎样的呢?我们可能很难划出非常明顯的等级,但我认为,冯延巳的词品应该得到王国维更多的认同。《人间词话》中有这么一段话,特别显眼: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诣。
说冯延巳不失“五代风格”,也就是从题材上来说,也是多写相思离别、春花秋柳之类的,但“堂庑特大”则是其词的表现力更强,联想空间更大,并对北宋词产生了直接的影响,这种影响连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也是比不上的。你看他把冯延巳的词抬得有多高。
词品高低有别,终究与人品的高低分不开。我们前面引了刘熙载在《艺概》中“诗品出于人品”一句话,其实我没有引出后面的话,如果完整引出来,大家就能明白,人品高下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文品高下。刘熙载说:
诗品出于人品。人品悃款朴忠者最上,超然高举、诛茅力耕者次之,送往劳来、从俗富贵者无讥焉。
刘熙载说人品其实有等级,那些真挚、诚恳、朴实而忠诚的人,属于人品中“最上”一品,也就是最好的人品。而潇洒飘逸或除草耕作的体力劳动者,属于人品中的第二等。而整天周旋在权贵之间、追求功名富贵的人也就不值得去说了。这是刘熙载说的人的高低三品,这个三品显然也会带来“诗品”的变化。
因为王国维没有像刘熙载一样说出人品高下,所以我们也只能大致判断在王国维的眼中,三人词品的高下了。王国维非常注重词表达悲情,而且认为词本来就应该是一种修饰精美的艺术。这么一对应,冯延巳“和泪试严妆”显然符合程度最高了。
词品与人品的关系,我们虽然不可能过于简单地来进行分类,但这种关系非常值得关注。我们平时说“要学做事,先学做人”,同样,要学作文,先学做人。道理总是简单的,但具体的判断就因人而异了。王国维以冯延巳的词为词体的典范,就是因为他词中的悲情特别丰富,特别深沉。但悲情也是要分类的。那么,在王国维看来,到底是个人的悲情重要呢,还是对时代的忧虑之心更可贵?下一篇,我们将走进“忧生忧世”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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