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伊
推荐语:唐铮(中国人民大学)
我至今讶异于一个19岁的小女孩竟能写下如此干净的语言。
阅读时,我感觉心里有水在漏。流光了,再盛进来更清澈的。一次又一次的付诸东流,一次又一次竹篮打水,我也变得越来越洁净澄澈。
这篇文字像一场云雾弥漫的大梦,由梦出发,又回到梦,“大梦几辗转,于荒荒孽海前伏身,磕碎了故山的钟声”。在作者充满浓浓古意的语句中,我却看到了博尔赫斯的影子,“我们梦想世界,把它梦想成空间中的坚实和无处不在及时间中的不可改变;但是我们承认它在结构上存在细小而永恒的没有道理的间隙,所以知道它是假的”——这是真的。
这场梦似乎怪诞至极,混沌汹涌、无边无际的影像之流推波助澜,却未明所以,没法被确切的语汇,或任何一套现成的符号系统还原再现——文学意味的精妙即在于这种深潜、失稳、发散纷扰的魔力;它是前表义的差异性关联。在作品中,子伊的娓娓道来近乎神授,仿佛仅凭字词的精致和魔力就能抗拒时间的消蚀。
在我看来,子伊就属于那类风格独特的叙事者。她不摹写场景,而是以一种极具想象力和冲击力的微妙视角唤醒场景。她始终承认幽微的情绪是可珍而重之的,不用刻意规避拉扯的那部分,最美、最真的就是这类郁结的爱恋、轻狂的寂寞,干净纯粹,晶莹剔透,宛如亚当从身体里取出的肋骨,因痛得以拯救。
而当故事末尾的烟雾消散,你仿佛能感受空气中的余温。休止符画在这里了,再多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一
你许久不曾听见须弥山的钟声了,即便黄昏依旧悠远。上苍惦念,替你下过弥天大雪,辗转息去滔天嚣业。
路越走越瘦,人越折越旧。时间的沙漏磕绊中碎开小口,沙粒如水流,伸开五指,握紧拳头,也不过漫溢过指缝。
岁月相安,风歇雪止,故事本该就此作结。若不是小女儿翻出蒙尘的手稿,你本以为那牵丝攀藤的喑哑心念,摁在暗处经年,早已轻零零地揭过,如覆雪山丘般空落。
她吵着让你读,娇声娇气的,扯你衣角,搡你的手。你对她惯得厉害,轻拿轻放,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束手,慢吞吞翻开布制硬壳。
那是你何时写的呢?字简直像爬虫,笔迹稚拙得令现在的你当场脸红。你只须翻读几页,内心立刻清如明镜。脆黄纸页,字字皆活。
你几乎能看见那个少年了,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战战兢兢地提笔落笔,再虔诚不过,肃穆如跪拜神佛。那是曾经的你吗?头发乌黑浓密(而不是稀疏油腻),双眼澄澈干净(而不是浑浊不清),腹部平坦如川(而不是溢出的肉直往下坠),奔跑起来健步如飞(而不是上几层楼梯就要大喘粗气),说起话来吞吞吐吐(而不是口若悬河唾沫横飞)。
你确信看见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了,庄重写下一字一句,认真如制作标本,如宣读婚礼誓言,把一只精美的蝴蝶凝进琥珀,须发生动,把梨花带雨的妻搂入怀中,且珍且重,似在宣告此刻永恒,任凭此后长夜耿耿,亦不会凋朽。
回忆潮水般涌来,将你围困、裹挟、倾覆。你下意识想躲,耳边却传来小女儿不满的催促。“别急,别急,就读。”你伸出大臂,将女儿搂入怀中,说不上是忸怩怕羞,还是不安愧疚。女儿嘟起嘴来撒娇卖痴的模样,很像妻,你一阵恍惚,曾几何时,你也把她当小东西哄。
你的嗓音干涩,像灌进一秋萧瑟的风。
二
还未上须弥山前,我就听闻了万川的故事。
故事是从山脚下一个嘴碎的店小二那里赚来的。那是一个午后,山暗云低,怕有惊雨,我两手空空,并未携伞,于是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门,求个屋檐避雨。店小二干脆利落:客官,请问您是打尖还是住店?我要了二两烧酒,落座,随意打量起这一方天地。栈内阴凉,门可罗雀,只一红衣女子怀抱酒坛,伏在桌上,瘫作一团。店小二见我看她,直摇头:您就别想了,那是我们家老板娘,早心有所属啦。
我一时语塞,沉默或解释,怕都归于俯道认罪与托词辩解,只得期期艾艾地訕笑一下,生拽回缠粘目光,转而注视污黑油腻的木桌与来回打转的苍蝇,不敢再多瞥一眼。
店小二端来四两酒,说,看这天色,估计也来不了人了,不如陪你喝两杯。说罢自顾自斟过一杯酒。两杯酒下肚,他的话匣子顺势打开:“你可知这店,不可随便乱入?”我只道不知。“先前也有个人,不打招呼地闯进过。那个呆子,张嘴就讨干粮,对我们家老板娘看都不看一眼。这个人,叫万川。你听过万川的名字吗?”见我摇头,店小二叹了一口气,“这也难怪,九十九年前的一位故人罢了。你我今日碰巧相遇,虽不知是缘还是劫,不妨告予你这桩往事。”
还未深思其中怪异,店小二已就着热酒,把话铺开。
“万川自幼在须弥山上长大,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管他往哪里去。估摸着是哪位多管闲事的僧人,予他两口饭,几件破烂布衣,倒也在荒山上太平活过。万川偶尔劈柴,给伙房送些柴火,日日蹲在庙檐前,听老和尚念经,小小身子混入一众僧人中,看的日子久了,倒也不觉突兀。老和尚便也默许他旁听,只叮嘱他,世间凶险,休要下山。
“万川允诺,但到底少年心性,转头便忘。一日,云压雨,雨压山,苍山莽莽万里,天地涤濯一净,山路湿滑,木枝难拾,他索性踏着枯叶烂叶,伴着辛香碎雨下山,抵达时分,刚好雨停。
“山下小镇正值赶集,万川哪里见过这么多稀奇玩意儿,只觉眼花缭乱,举目新鲜,在一个摊前停下。店主今日生意颇好,看他一破烂乞儿呆立痴望,倒也不恼,大手一挥,将仅剩的一尾金鱼送他。万川买不起瓦盆,只得拿双手去捧。金鱼慌乱,屡屡碰撞他的手心。别怕,他轻声安抚,稳步行至溪流处,将鱼放生。他说,你走吧。金鱼摆摆尾巴,却是留在原地。记住了,我叫万川,我们会见面的,他承诺。”
三
“他这个坏蛋,不仅骗人,还要骗鱼!”小女儿扬声打断,“他怎么知道会再见面呢?爸爸,这个人像你,每次都说要戒烟,又转头忘掉!”
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低声下气地哄,“是我不好……那就不讲了吧?”她又不依,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要搞什么名堂”的模样。
你只得继续,不情不愿地。即便你知晓,故事一旦开始,就如引决山洪,只能溃退连连,无法阻止。
“回到须弥山上,万川依旧劈柴,给伙房送些柴火,日日蹲在庙檐前,听老和尚念经。一十二年过去,古槐面容不改,檐前的鸟换了几代。
“一日下起大雪,万川呆立雪中,几被白雪淹没,不敢迈步。老和尚问,你为何不躲?万川答,世间大雪,无处可躲。老和尚问,过来檐下,岂不安生?万川答,过去檐下,须要踏雪,我怕它疼。老和尚说,你且下山去吧,于彼杀、盗、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嗔等身见恶行众生所,起大悲心,以无常方便令诸众生入佛法中,以出家戒成熟众生。万川答,我不懂。老和尚说,放心,我也不懂,只是庙中无米,肚中生饥,这荒山之上,只你一个壮劳力。
“万川下山,越走身上越暖,行至山脚,竟见郁郁葱葱。一十二年过去,世中景物早已不同。他思忖半晌,就近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门,想求些干粮。栈内阴凉,万川未见其人,只听闻清脆朗音,‘你是谁?从哪来?你可知我这店,不可随便乱入?踏入半步,就是入了我的梦,不做完,难逃脱。有人大梦几辗转,于荒荒孽海前伏身,磕碎了故山的钟声。”
我不禁“啊”了一声,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店小二一脸“一看你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施施然倒一杯酒,示意我别打岔,继续听。
“万川颔首答道,我叫万川,从须弥山一座小庙来,求好心姑娘施舍些米。‘你可算来啦,我等你好久。姑娘笑如银铃,‘我叫月映,可不叫什么好心。你敢抬头看我不敢?万川抬头,被一袭红衣灼了眼,只得又低头,那红却在眼前不住翻涌。月映上前半步,火红的袖口,碰到他素白的袖口。万川吓得退了半步:姑娘啊,万万不可,着实唐突。”
“他当时可不止退了一步。”方才还瘫作一团的红衣女子,不知何时已醒来,她的声音极冷,眼却很暖,“青莲,当初真该把你的舌头绞了,不再放你胡说八道。”店小二吐吐舌头,转身便遁,“我再去热几两酒。”
我暗叫可惜,又实在好奇故事走向,在心里念了两声“多有冒犯”后开口,“你是月映?”红衣女子给自己满上一杯酒,点头,又摇头,“我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欲言又止,暗自忖度,诧怪于其中的因果逻辑,只当是店小二胡诌故事拿我开心,“权当你是吧,然后怎样呢?”
“我如果是,怎么舍得放他走呢?我如果不是,怎么知道然后怎样呢?”我抓住半句,“你为何不舍得?你们认识吗?”月映凝视酒杯中自己的倒影,“我以为我们认识的,但不知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
四
“他们认识吗?月映是谁?然后怎样呢?”小女儿急声道。“别急,这就到然后了。”你柔声安慰,“这个故事,该轮到月映来讲了。”
“一切都怪一场赌约。我嫌日子过得太松闲,见天儿等好戏上演,于是大剌剌叫住小青莲,以朱笔对签,打赌逃进凶险人间,看谁先退却。好戏说演便演,我化身一尾金鱼,它化身一朵青莲,在一池水中两两对望,相顾无言。一位老伯将我捞走,一位老太将它折去。我们就此分别。
“第一次,我见识了人间熙熙攘攘的闹市,在那里,我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他呆立痴望。所幸我正作鱼身,不然定被他看出面颊绯红。老伯将我送与他。他穷得叮当作响,只得拿双手去捧。我从没让人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过,这是头一回。我听见他的心跳,听见他轻声安慰,听见他脚步稳健,听见山谷沉默,听见石头呐喊,听见溪流涌动,听见天地在须臾中寂灭,绽开一万年。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入溪水中,说,你走吧,记住了,我叫万川,我们会见面的。
“我感他恩,深且深。我回到佛前,小青莲打了个哈欠,俯首认输,问我,你怎么去了那么半天?我赢了赌约,却怅然若失,我又该如何赴见面的誓约?小青莲直摇头,你该欢喜,平安历过世间凶险。我不置可否。那时的我,哪里明白,世间绝无比爱凶险。
“我總梦见他,日日夜夜。梦中,他望我极深。我生性顽劣,心如冷月,谁知终化作春水一潭。我在佛前求乞幻化人形,不惜悖逆,直至心魄稀碎,聚不成一缕,到底又凝起来,为少年信口的誓约。这一等,就是一十二年。”
“原来月映就是那尾金鱼啊。她爱上万川了吧?不然不会等那么久。爱是一件多好的事,怎么说它凶险呢?”你只是叹气,“你太小,还不懂。爱是很复杂的东西。”
“我终于见到他了,但不知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他变了好多,骨头拔节,胆子却小了很多,只颔首道,我叫万川,从须弥山一座小庙来,求好心姑娘施舍些米。我生了逗弄之意,上前几步,直把他吓得退了好几步:姑娘啊,万万不可,着实唐突。我给了他米,施法将他困在局中,等他第五次跌撞踏入店中时,问他,你为何又来?米还不够?你在找什么?你丢了什么?
“我安慰万川,山上有数条遥遥长路,没有记准,并非他的过错。于是,万川在店里住下,每日仍是昼出夜归,辛勤找路。我织着他的梦。他梦见摩肩接踵,人潮汹涌,梦见野风乱舞,日光如幕,梦见杂草弥深,弑了禅灯,梦见佛前血漫泪涌,梦见红尾金鱼剥下金鳞鳍,幻化人形,梦里一个声音回荡,回头看看,回头看看。
“第六天早上,他问我,月映姑娘,我们是否见过?我说,你该不会对每个姑娘都这么说吧。他说,未曾。我问,你找到出去的路了吗?他说,未曾。六天来,他一直在找他的破庙。他素白的袖口,碰着我火红的袖口。我退了几步,说,我们离得太近了。是的,他说,太近,着实唐突。第七天,圆月高挂的晚上。他回来,面容无悲无喜,说,我找到路了。”
五
“他是来告别的吗?可我不想让他走。月映也不想,对吗?”小女儿目光盈盈,推搡着你。
“可是,都七天了,再不送米,庙里那些和尚就要饿死啦。”“也对,那该怎么办呢?他爱月映吗?他不能带着月映一起走吗?”你只是一笑,“还是继续听吧。”
“他走了。我施的法不再有用。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觉呵手入冬,溪流封冻,重山遮眼。我看不见他了。
“旧年孟春,我来才化为人形不久,彼時看上农野一间半残小村屋,屋后十里遍是森森草木。那时我想,要在小石桥畔,建起一座竹屋,窗台要大,顶不能漏。如此晴书雨画,且耕且读。春春而夏,夏夏而秋,秋秋而冬,冬天饮酒。若有心上人路过,我定要邀他同住,于春深时游湖,屈臂可留白鹤住。”
月映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伏在桌上睡着了。青莲说,你别介意,她醉了。我摆摆手,眼见天色已晚,便在山栈住下。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面如桃李的红衣女子,只有一位素白衣裳的男子,和一位皱皱巴巴的老和尚。
老和尚问,你看见什么?男子答,众生皆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老和尚问,你道如何?男子答,令诸众生慈心相向,生利益心、不动心、无怨心、无诤心、无斗讼心、哀愍心,乃至禅正受善住心、不迷惑心,及灭众生愚惑之心,又灭众生常见、断见及诸见聚,于三宝所恭敬供养生希有心。
老和尚摇头,你未见什么?男子答,梦中人。老和尚叹息,你道她如何?男子答,如水中月、如镜中花、如光影、如阳焰、如露、如电,虽复闭目,如大日光照见明了,不敢忘却。老和尚说,她的月影已散,从今,你便是枕山问水、不死不休,也找不回了。这一件上,非是我不肯帮你,你得认输。
男子颔首。他想起第六次故意迷路后,姑娘说,你要去便去吧。世路迂回,后会有期的蠢话少讲为妙,而你之于我,不必有愧。第七天,圆月高挂的晚上,他走了,留下一偈:须弥本非有,芥子元来空。将空纳非有,何处不相容。
我醒来时,仍是半夜。窗外大雨已停。我呆坐廊前,不知此时皎月是否倒映万川。廊间灯火通明,黑暗裹着须弥山,如一万年般岑寂。
六
故事讲完了,小女儿却并不满意这桩结局,“这个结局不好,我要月映和万川永永远远在一起。”你哑然失笑,不知该如何和她解释,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结局。
如果有一天,月映发现万川不是心中那个目光澄澈、心软似水的少年,他不过再平庸不过的蠢小子,无甚慧根,又贪恋美色,如果有一天,万川发现月映不是心中那个笑容明朗、温柔皎洁的女孩,她不过是再琐碎不过的傻丫头,锱铢必较于鸡毛蒜皮,偶尔幻想,经常世俗,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吗?他们会相扶相伴,亦珍亦重,经种种苦,依旧甘之如饴吗?还是会如雪后一片白茫茫的须弥山,拒绝回荡的海誓山盟,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你又该如何向她讲述小青莲的苦衷。它委顿在水渊,风欺雨剐九十九年。须弥山上经文遍诵,谁暗里竭力掩住风雪,才让心上姑娘春春而夏,夏夏而秋,秋秋而冬,冬天饮酒,晴书雨画,且耕且读,等待命中劫数路过。明月皎皎,星河迢迢的百年按捺,终未得全,谁又偷摸红了眼。
夜色已深,你把小女儿抱进卧室,温声哄她睡下,祝她做个好梦。“今天我会梦到妈妈吗?”小女儿问你。你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吧,希望这次你不会骗我。”
你走出小女儿的卧室,客厅并未开灯,你安静地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倚在有些冰凉的窗台。窗台的视野很好,若在白天,能看见远方连绵盘踞的山。你突然想起手稿里的对话。
老和尚问,你未见什么?男子答,梦中人。老和尚叹息,你道她如何?男子答,如水中月、如镜中花、如光影、如阳焰、如露、如电,虽复闭目,如大日光照见明了,不敢忘却。老和尚说,她的月影已散,从今,你便是枕山问水、不死不休,也找不回了。这一件上,非是我不肯帮你,你得认输。
世间哪有皆大欢喜呢?你突然想做梦了,尽管已许久未曾安眠。多少人大梦几辗转,于荒荒孽海前伏身,磕碎了故山的钟声。
你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把浓郁的烟雾全部吞进肺里,等落下的烟灰烫了手,才吐了出来。
责编:周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