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堤下的亮嫂

2021-09-22 15:00刘益善
福建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土块大堤大方

刘益善

上李家坡村民小组的村民,只要走出家门,朝前望去,眼光就要被蜿蜒的长江大堤折了回来。这大堤像趴在大地上的一条长龙,有多长?村里人都说不清楚。

村里的孩子出生后眼睛能看见事物时,就看见这大堤,懂事后,大人告诉他们,这是他们所住的江汉平原千百万人的命根子。大堤外是长江,是大堤挡住了长江的水,江汉平原十几个县市六千多万亩土地,都在长江大堤的保护下。如果长江一倒口,江汉平原就是一片汪洋,还要殃及大城市武汉。老百姓淹死饿死逃荒要饭,1949年前这样的事几年就要发生一回。1949年后,政府加修大堤,建了荆江分洪工程,老百姓受灾有救济,生活有保障。虽说倒堤的事没有了,但年年都要防汛,遇到水大的年份,大堤危险,江汉平原人要拿命来保卫呢!

大人的话和孩子们天天看到的大堤,在村里人的脑子里,早就是一个意思了,在江汉平原上生活的老百姓,也早就认识这个理了。

1998年,这是一个大水的年份,而且不是一般的大水年份,是一个很大的大水年份。

上李家坡村民小组的李大亮,在春天刚过完时,就检查出骨节癌,这对他们全家是一个摧毁性的打击。李大亮的媳妇王春儿嫁到上李家坡时,水灵灵的姑娘,皮肤白皙,模样周正,孝敬老人,体贴男人,和睦邻舍,村里人都喊她亮嫂。

这一年,亮嫂把男人送到武汉的医院救治,说是花多少钱都要把男人救活,大亮的妹妹大敏在武昌开办了一家生产玩具娃娃的工厂,坚决支持嫂子的决定,把哥哥的治疗接过去了。大敏把父母接到武汉,租了房子住下来照顾哥哥,让嫂子回到村里,守住村里的家。

亮嫂和李大亮生了两个女儿,这一年,大丫五岁,细丫三岁。娘仨在上李家坡村,把户头顶下来了,他们家还种了五六亩责任田,亮嫂一个人,把田种得绿油油的,进入7月,稻穗头沉甸甸的,快到了收割期。

但是老天下雨,天天下,天像破了只窟窿,朝地下倾倒雨水。长江涨水了,水位天天增高,亮嫂在自家门口,两手牵着大丫和细丫,望着家门口不远处的长江大堤,心里忧虑重重。

李大亮的骨節癌手术截肢后,已得到控制,经过一段时间化疗,命可保下来。亮嫂松了口气,但男人的腿能否不受感染?她在挂念着,三天两头电话问询。原准备收完稻子,带两个孩子到武汉陪大亮的,这雨一下,稻子一时还不能收割,亮嫂也不能带孩子走了。

更让人忧虑的,是这大水。长江大堤蜿蜒雄壮,但那江水咆哮骤涨,江汉平原已有一些堰口和圩堤倒口了,有的是为了泄洪而挖开的。那倒口蓄洪的都是大堤外的地盘,而大堤挡住凶神恶煞的洪水,让它不能进入大堤之内。如果进到大堤内,那就是家毁田淹人逃命。

政府下了命令,中央下了命令,荆江大堤,生命防线,各级干部,海陆空部队,几十万人驻扎在大堤上下,誓与洪水大战一场,人在堤在,夺取全胜!

亮嫂一手牵大丫,一手牵细丫,站在门口望大堤。

大丫说:“妈妈,我好想爸爸和爷爷奶奶哟。”

亮嫂看着女儿说:“等这雨不下了,大堤外边长江的水退了,我们家的谷子黄了,割完后,我们一起去武昌姑姑家,把你爸爸、爷爷、奶奶都接回家来!”

细丫跳着说:“好啊,爸爸要回来啰,爷爷奶奶要回来啰,我有好多好多焦面吃。”

“焦面算什么?我要吃巧克力。”大丫说。

隔壁的三婶这会儿也从屋里到门口看天,大丫、细丫看到三婶,大声喊:“三奶!三奶!”

三婶笑着说:“俩丫头,想爸爸啰!亮子屋里的,有事就把孩子丢我这里,我帮你带着,放心!”

三婶的儿子李大方是上李家坡村民小组的组长,上李家坡村民小组由上李家坡和下李家坡两个自然村组成,有十九户人家。汛期以来,按照乡里的通知,李大方一个一个地打电话,让组里在外打工的人员,赶回家来防汛。在外打工的人,有几个还打工到北京了,接到电话,二话不说日夜兼程赶回江汉平原。能讲价钱吗?这是保卫自己的家乡和土地,解放军都来了,省、地、县各级干部都上了堤,他们不回来说不过去。

李大方和他的村民小组的防段,就是大堤下的一公里范围,日夜巡视防守,重点是查管涌查渗漏,一旦发现管涌和渗漏,马上堵塞,不能让长江大堤有一丁点儿的损毁。

李大方把全组的男女,分成三班,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在他们一公里的防地里,像解放军训练一样,排着队前进。他们一寸土地一寸水面地搜寻,不放过一只蚂蚁搬家,不放过一只水泡翻花。这些人手上都拿着一根竹竿,用来扒拉青草庄稼和水塘里的水草用。

亮嫂对三婶说:“大方他们日夜轮班排查,辛苦得很。三婶,您让大方给我排个班吧,我也去和他们一起巡查,您就帮我带一下大丫、细丫。大亮得了这样个病,公公婆婆一是要照顾大亮,二是年龄也大了,干不了什么。您说这全湾子人都在保大堤抗洪做贡献,就我们一家,什么事也做不了,心里不安得慌!”

“哎哟,亮子屋里的,快别这样说,大伙心里都明着哩!亮子得病,大伙都同情,你一个女人,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你千万别想多了,巡堤的事,村里几十人,他们人手够了。”这会儿雨停了,三婶就顺着屋檐走过来,帮亮嫂照看两个孩子,亮嫂给孩子做午饭吃。

管涌是在亮嫂的午饭尚未做熟,菜还没开始炒时出现的。

上李家坡村报警是用锣声,老辈人护堤防水,每有险情就敲锣,这锣从李大方的爷爷的爷爷那辈传下来。一只像筛面大的铜锣,很旧了,且锣心有条小裂纹,敲起来像人的沙哑喉咙喊出来的话。

沙哑的破锣声在午间急骤敲响,上李家坡村民小组两个村的人自然都听到了。五十多岁的李投父,面黑络腮胡,个子大,村里人叫他屠夫,当然他也能杀猪。李屠夫用锣声报警,他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喊话:“父老乡亲们,五八潭水翻大花了,旋涡像锅盖,管涌了。所有的人现在操家伙,到五八潭抢险!快!快!”

李屠夫喊完话,又把那破铜锣嘡嘡嘡地敲了一阵,又再喊话。锣声喊话声苍凉而又雄浑,上下李家坡两个自然村的男女老少都听见了。

正是十一点过,乡村的午饭未吃,忽啦啦的村民拿铁锹挑箢篼,不要人领头,朝着大堤下的五八潭奔去。

奔跑的队伍中,有轮班正休息的另两拨人,有并没有排班的老人和半大的孩子们,孩子们正放暑假,有两个大学生。

亮嫂在厨房里煮饭,在听到锣声的那一刹那,她愣了愣,立即熄了灶里的火,放下锅铲,解下围裙,走到堂屋找到正在给大丫、细丫讲故事的三婶说:“三婶,麻烦您老把两个丫头照看一下,饿了给她们做点吃的,我要去抢险堵管涌,在五八潭。”

三婶也听到了锣声,也听到了李屠夫的呼喊,但她几十年听到这样的锣声与呼喊多了,她倒镇静。那么多人,那么多解放军,那么大的堤,能那么容易倒?

亮嫂拎着一把铁锹往屋外走。三婶左手牵大丫,右手牵细丫,大声对亮嫂说:“亮子屋里的,注意安全,漏堵住了,就早点回来。”

这五八潭,不就是1958年维修江堤时挖土留下的个凼子吗?为什么当时不填了,留到现在害人?三婶心里想。

亮嫂和村里人先后跑到五八潭。五八潭离巍巍长江大堤有两三百米远,塘面面积将近一亩,承包给洪湖过来的人养鱼。因为防汛抗洪,那洪湖人也不要塘里的鱼了,回洪湖防汛抗洪去了,他一家老小还在洪湖哩!

五八潭的鱼成了无主的鱼,早已被附近的村民捉了吃得差不多了,这时,潭水浑浊,浊水已快浸过塘沿。

在五八潭中间,有簸箕大的一块水面,像煮熟的粥一样翻着咕嘟嘟的水泡,水泡不断破碎又鼓起,鼓起又破碎。

发现五八潭翻水的是李大方这班巡查人。李大方带着十个人,排着队,沿着他们的防地巡查,重点查水塘水凼子,过来过去都没事。李大方领的这帮人全是男人,有个调皮的小年轻叫李成才,在大伙儿都走过了五八潭后,他又返回身,扯开裤子,朝五八潭浑浊的水里拉了泡尿,尿水在潭面鼓起一团小泡泡。李成才心里想,管涌也像尿这样翻泡泡呢!他拉完尿穿裤子,心里想着管涌,眼睛朝潭水中间望去,刚才大家看过没有任何迹象的潭水中央,此时有一块水面翻起了咕嘟嘟的水泡。

李成才大叫:“组长组长,快来,这里翻泡泡了,好大的管涌!”

这声喊,把李大方一拨人叫回来,管涌发现了,李屠夫回村敲锣,叫所有的人都来抢险堵漏。李大方打电话给乡里与村里领导,报告五八潭发现管涌。

有年长一辈的骂李成才:“就你厉害,一泡尿把管涌屙出来了。”

上李家坡村民小组两个自然村能出动的都出动了。

李大方看到亮嫂也扛着铁锹来了,说:“亮嫂,你来了,两个伢怎么办?”

亮嫂说:“有三婶照看着。大方,你快指挥,怎么搞?”

江汉平原大堤下的农民,看了水鼓泡,也都不知道怎么做。在村及乡级指挥部的技术员到来之前,李大方果断地下命令:分四班,下稻田,一班人挖带稻子的泥土,一班人把泥土打成泥包,一班人运泥包,一班人用泥包垒堰埂,把五八潭围起来,不让翻水外溢。

亮嫂家的稻田就在五八潭边,如果再有两天太阳,这青黄的稻田就是黄澄澄的了,就要收割了。堵管涌,抢险,亮嫂没有犹豫,第一个跳下自家成熟的稻田,铁锹铲下去,上下左右四锹,一块方形的土块带着两蔸成熟的稻谷挖出来了。有人还在迟疑,亮嫂说:“大伙快点动手,就挖我们家的稻子,不够,再挖其他田块。”

李大方说:“挖,打土包,现在顾不了谁家的田,将来政府会有赔偿,亮嫂放心。”

亮嫂笑了笑,没有理会。亮嫂拼命挖田泥,大方的媳妇桂花配合着亮嫂,把挖起来的泥土,用两棵稻秆子一缠一绕,就是一块结实的土块了,有人递过草袋子,把土块装进草袋子,一只垒堤堰的泥土包就成了。

立刻有人扛起土包,往五八潭边跑,泥土包送到了,有人在潭堰边用泥土包垒起坝埂子。泥土包砌成一道围墙,把潭水包进围墙中。五八潭的水面因管涌渗水,不断升高。水面升多高,潭边的堤坝就垒多高,堤坝不能漏水,这要多少泥土包来垒啊!村民组长李大方指挥大家干,他用的方法是从老一辈那儿学来的。涌出来的水积在堤坝内,形成了蓄水池,也叫着水盆。随作水盆内的水位抬高,压力加大,减小临背水位差,管涌因为压力和进出口水位持平,会翻不出水来。

乡里指挥部派来的堤防专家赶到五八潭边,看到上李家坡村民小组的男女老幼,挖土的挖土,打包的打包,垒堤的垒堤,大加赞赏,而且李大方指挥防堵管涌的方法也是对的。专家是从武汉派到抗洪前线来的,他心中感叹:江汉平原的人民,在洪水到来,荆江大堤有危险时,都自动站出来保大堤,保家乡,而且他们防洪的经验,足可保证他们战胜洪水,他们的奉献精神感人。

即将收割的水稻田里,泥土一般都有百分之八十的爽干,因为连续下雨,泥土又吸收了雨水,变得有些稀糊了,可也能挖起来成形成块。亮嫂挖泥土,快捷熟练顺手。她在江汉平原上长大,种田种地本是一把好手,又舍得下力,不论做公活还是做私活,上下李家坡的人谁不称赞这媳妇?

亮嫂不言不语,不停地挖土块,稻田不一会儿被她挖了一大片。七月天,雨后转阴,闷热,挖土虽然有技术,也是力气活,亮嫂早已满头是汗。在稻田里挖泥土,脸上头发上溅的是泥点子,汗水一冲,大花脸了。上衣和裤子已经打湿了,糊泥了。是汗是水是泥分不清楚,总之,是个泥人了。亮嫂喘气时,停了停手中的锹,朝周围一看,笑了,笑出了嘴里的白牙。上李家坡村民小组参加抢险的三十多号男女老幼,哪个不是满头汗满身泥?都是泥猴子呢,都在挖土,缠土块,装草袋,运泥土草袋,垒堤坝。

垒堤坝的是几个年龄大点的人,他们垒墙技术好。运泥土草袋的,是中青年有力气的男人,他们夹起两只泥土草袋,来来回回地运送,跑得脚底生风。挖泥土是个力气活,缠土块、装草袋是较轻点的活,年龄大点的妇女干这活。跟着跑出来的学生娃子们,早已是泥狗子般,他们搬草袋,递送给装土块的人。

亮嫂停锹伸腰喘气这一刹,眼里看到一群乡亲们的泥糊糊情景,心里头一暖,多好的人啊!想到丈夫的病,想到公公婆婆在武汉照顧丈夫,想到大丫、细丫两个孩子,她想,我得要拼命回报啊!

在亮嫂伸腰喘气的当口,大方媳妇桂花一把从亮嫂手中抢过铁锹,替换亮嫂挖起土块来。刚才她因没带铁锹,没抢上挖土的活,这会儿她要替换亮嫂缠土块,活路稍轻些。

亮嫂见桂花抢过了铁锹,没再去夺,只望着桂花笑了笑。

管涌是在午饭前发现的,所有的人都没吃午饭。组长李大方派村里的手扶拖拉机手李大根,开上手扶拖拉机到镇上去拉吃的东西。

乡指挥部设在镇上,镇上的人也大都上了堤,没有热饭热菜。县里和武汉运来了大量的矿泉水和焦面到镇子里,供防汛抗洪大军食用。那焦面就是快餐面改造的,拆开包装后,无须用开水泡无须添佐料,是做熟的,可以直接吃,吃了焦面,再喝矿泉水。焦面和矿泉水实在是抢险时充饥解渴的好东西。

大根拉了一车斗的焦面和矿泉水到五八潭边。

五八潭周边被泥土草袋垒起了一圈堤坝,不断因渗水而升高的水面被堤壩拦在养水盆里。盆里养的水越多,压力越大;压力越大,管涌翻出的水就越小。

近两个小时的苦战,人们的肚子早饿了。看看五八潭的水面,翻滚的水泡越来越小,暂时是没危险了。李大方朝大家喊了声:“先歇一会儿,吃点东西,吃完后我们继续垒堤坝,一定要把五八潭里的水弄得不翻泡,那我们就成功了。”

大家听了组长的喊话,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有人用木桶从水潭里打了几桶水上来,供妇女们洗手吃东西。男人们干脆跳到潭水里,把头脸洗了,再洗手。

在手扶拖拉机车斗边,大根给每人递上两包焦面和一瓶矿泉水,说:“先吃着,不够再来拿。”

稻田的埂子上,人们分散坐着,嚼着焦面,喝着矿泉水,焦面吃在嘴里,脆脆的。江汉平原上,长江大堤下,无垠的田野里,一群泥糊糊的男女,吃出了一阵嘣嘣的响声,喝出了一阵咕咕的响声。在20世纪的90年代末,在公元1998年,有史记载的长江大洪水年代,定格成一处独有的景观。

而那时的长江南北两岸的大堤上,有成千上万穿迷彩服的军人,有成千上万的各级干部,有成千上万的像上李家坡村民小组一样的村民,在抗洪在防汛,在日夜不眠,在流血在流汗,为的是保护长江大堤的平安。

亮嫂饿了,把两包焦面嚼完,喝了瓶矿泉水,坐在田埂边,望着眼前被挖掉了一大半的稻田。青黄的沉甸甸的谷穗覆盖的稻田,被挖了稻子的部分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土,稻子和土挖走了,那是田地里一层最肥沃的土。亮嫂眼睛有些迷蒙了,她想起了大亮,想起了公婆,他们一家为这块稻田送肥,插秧,除草。大亮是在稻田的秧苗插了之后,查出骨节病的,她陪着大亮在医院里待了两个月,后来公公婆婆替换她到武汉租房照顾大亮,她回村来照看两个孩子,并张罗收割田里的稻子。哪想到遇上今年的长江大洪水,这稻子推迟了成熟期,这管涌又让这稻子变成了垒堤坝的土块。亮嫂叹了口气,倒也不是舍不得自家成熟的稻子。为了保卫大堤,为了乡亲的安全,她什么都舍得,她只是想到大亮,想到公婆,一家人一起种下的这稻田,她有些伤感。

大方的媳妇桂花,吃了三包焦面,喝了一瓶矿泉水。她比亮嫂年轻,与李大方结婚才半年多,还没计划要孩子。平时桂花一家人与亮嫂一家人亲近。她吃饱了后,朝亮嫂看了一眼,见亮嫂迷蒙的模样,连忙又朝根子要了两包焦面,跑到亮嫂身边,挨亮嫂坐下。

桂花把两包焦面往亮嫂眼前一扬,说:“嫂,再吃!”

亮嫂瞬间从迷蒙中醒过来,展颜一笑:“你把我当饭桶呀,我哪吃得了那么多?早吃饱了。”

“想得美哟,这两包焦面是我找大根要的,带回家给大丫、细丫吃,没想给你吃。怎么样?想伢了吧!放心,有我婆婆照看着,不比你照看得差!”

这当儿,李大方组长见大家都已吃完,且歇了一会儿。再看看五八潭周围,一圈堤坝垒得结实严密,有大半米高了,潭中鼓水翻泡的地方,已平静很多,只是偶尔还翻起一些水泡。这堤坝必须要垒到一米,才可保险一些,他想。

“好了!我们吃饱了喝足了,开始干活了啊!”组长李大方吆喝一声。

亮嫂和桂花一起站起来,亮嫂要去拿铁锹时,桂花一把抢过去,“还是我挖土,你缠土块。”桂花说。

亮嫂只好笑了笑说:“你也不能太累了,防汛完了,你要给大丫、细丫养个小弟弟呢!”

桂花说:“为什么不能给大丫、细丫养个小妹妹呢?如果是个女孩,我就叫她三丫。”

在李大方吆喝开工时,李屠夫对他说:“大方,大亮家的田挖了大半了,剩下的留给他们家收割了做口粮吧,挖我家的田,虽然比他们家远几米,但大家多跑几步路罢了。”

李大方也想过这事,但只有亮嫂家的田挨五八潭最近,而且将来政府和村里都会补贴,绝不让他们吃亏。但李屠夫这样一说,他觉得也有道理,便吆喝了一声:“亮嫂田里剩下的稻子留口粮,大伙到屠夫叔田里挖土。”

亮嫂说:“还是挖我们的田吧,我们的田近些啊,组长!”

李大方说:“听我的,听屠夫叔的,就这样。”

大伙儿拿着铁锹,拎着草袋,到李屠夫家的稻田里,开始挖起来。挖一块田土,用挖起的土块上带着的稻梗稻穗和稻根,顺着土块一边缠绕起来,再装草袋。挖土一人,缠土块装草袋的两人,装好后一人扛起草袋往水潭边运,负责垒堤坝的人接过去,一块块地垒在堤坝上,另有人用木榔头将草袋捶扎实,让袋与袋之间不留缝隙,紧紧挨压,真正形成一道土块草袋垒起的堤防,不漏水不跑水。劳动是一种配合,江汉平原人,做农活,做工程,需要搭手配合的,他们或老少或强弱或男女,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各自的职责和岗位,他们默契着,用手势用眼神甚至凭气息,当上手的做下手的递送工具的,能恰到好处地让整个劳动运转得合规合矩,恰到好处。

桂花挖土,亮嫂缠绕土块,第三个人把草袋打开,亮嫂把土块装进草袋,第三个人再把草袋扎住弄整齐放正,第四个人立马运走,第五个人垒至堤坝上,第六个人用木榔头把堤坝捶得结实。

一曲演奏和谐的劳动之歌,一部运转顺畅且听得到链条咔咔带响的劳动机器,一群上下左右手脚配合恰到好处的人。江汉平原,劳动之诗。

天晴了,下午的太阳更大,天气更热。大太阳,热天气,对于生存在大堤下田野上的劳动者来说,他们已习惯了。上李家坡村民小组的村民在组长的带领下,在五八潭边垒堤坝堵管涌,防汛抗洪。

乡指挥部的领导到五八潭边检查看望,县指挥部的领导到五八潭边检查看望,连省防汛指挥部的领导也来五八潭边检查看望。

防汛抗洪的堤防水利专家,隔一会儿就来看看情况。

下午六点钟后,五八潭周边的堤坝完工了,堤坝基座宽近两米,堤坝高达一米。

站在长江大堤坝顶部看这个小堤坝,像一只黄中带黑的钢制手铐,把个五八潭的一潭深水铐住了,又像一只绳套,拢住了五八潭的水头。

潭中再不见水泡了,专家说,管涌现在已被堵住了。

望着卧在大堤下田野上的一圈他们用泥土垒起的堤坝,李大方松了口气,上下李家坡村的人都松了口氣。桂花抱住亮嫂的肩膀,流出了眼泪,亮嫂舒心地笑了。

李大方布置了值班巡查人员,宣布收工,各自回家休息,随时听从安排招呼。

桂花和亮嫂一起回家,到了门口,三婶带着大丫、细丫迎出来。三婶问:“翻水堵住了吧?快洗澡换衣服歇歇。亮子屋里的,晚上不用做饭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吃。”

大丫、细丫一起扑向亮嫂,两个孩子喊:“妈妈!妈妈!”

亮嫂蹲下身子,一手搂一个问:“听三奶的话了吧?没调皮吧?”

桂花拿出带回的两袋焦面,给大丫、细丫一人一袋,说:“大丫、细丫乖得很,来,这是给你们的奖赏!”

大丫、细丫一起跑向桂花,高兴地喊着:“谢谢孃孃!谢谢孃孃!”

焦面,打开纸包装即可食,很受孩子们的欢迎。

亮嫂晚上与两个孩子都在桂花家吃三婶做的晚饭,她实在有点累了,不想自己做饭,也拗不过三婶与桂花的热情。吃过晚饭后,亮嫂给大丫、细丫洗了澡,自己也洗了澡,把换下的衣服洗了。

然后,亮嫂带着两个孩子睡了,睡得很沉。

李屠夫再一次敲响沙哑的铜锣声时,是亮嫂正在做梦的时候。梦里,亮嫂带着大丫和细丫到了武汉,在医院病房门口被护士挡住了。亮嫂说:“我是李大亮的妻子,我们是来看李大亮的。”

护士说:“大姐,你现在不能进去,这里是无菌病室,你丈夫刚做完截肢手术,要在无菌病房观察几天,如果你进去,病人伤口感染了,就要出大问题。”

亮嫂带着大丫、细丫正着急时,锣声把她惊醒了。

“五八潭围坝倒了,管涌又来了,请各位父老,除老弱病残的以外,都出来抢险啊!”李屠夫边敲锣边喊叫着。

沙哑的破锣声和同样沙哑的李屠夫的喊叫声,穿破深重的夜幕,在江汉平原上下李家坡村的上空滚动,苍凉而壮阔。立时,各家各户的灯亮了,人们操起铁锹扁担箢篼冲出家门,朝五八潭跑去,没有惊恐,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亮嫂从梦中惊醒后,很快爬起来打开灯,看到两个孩子睡得正香。她穿好衣服,开门准备到隔壁叫三婶帮忙看护孩子。刚好桂花也开门,提着一把铁锹准备去五八潭。

桂花看见亮嫂,说:“嫂,你别去了,两个孩子要照顾。”

亮嫂说:“请三婶帮忙照看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刚好三婶也出门来,听了亮嫂的话后,说:“你去吧,亮子屋里的,伢有我照顾着。”

亮嫂和桂花冲进夜色里,出村后,随着村民们朝大堤下跑。夜色里人们没有互相问候,他们担心管涌有大的危险,他们要一起过去制服。

五八潭边,白天人们垒的堤坝塌了一个口子,圈起的洪水冲出来,积满了白天挖了土后的稻田。

这次管涌比起白天看到的管涌要严重多了,省防汛指挥部动用了部队。五八潭边,部队的照明车亮起灯,一个排的穿着迷彩服的军人已经赶到,一部分人下到水里,正在探寻管涌的出口,省防汛指挥部的专家和驻乡指挥部的专家共同意见,用填料方法活填,围井水压的方法不行了。

有解放军在场,有专家指挥,李大方放心了。亮嫂和桂花以及村民们朝着迷彩服的战士们问好!

接着分工,亮嫂和桂花跟随大根的手扶拖拉机,运送石料。

石料堆积在大堤的坡上,那是没水患时平日准备好的防洪备用物资。大根的拖拉机爬上堤坡,亮嫂和桂花戴着厚帆布手套,把那些不大不小的很有规格的石头搬到车斗里,大根负责码好。车斗装满了,他们随拖拉机送到五八潭,再将石头搬到指定地点,解放军们再将石头搬到管涌处,用石头和土袋浸压。土袋有很多,白天围堤坝的那些土袋都可拆下来运到水中浸压。运石头的拖拉机有三台,只有手扶拖拉机可用,部队的大卡车施展不开。

照明车举起长臂,一只大灯把周围数百米内照得透亮。人们在专家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运石送料,站在水中的解放军堵压管涌。

亮嫂对桂花和大根说:“这部队来了,心里就安定多了。你看看他们,日日夜夜在大堤上,哪里最危险,他们就在哪里,解放军跟群众贴心呢!”

桂花说:“要不怎么说是人民的子弟兵呢!”

大根接着亮嫂和桂花递上来的石头,放在车斗里码好,说:“我去年报名参军,没考上,今年再报,我要当兵!”

桂花说:“坚决支持你当兵,让亮嫂给你介绍个漂亮姑娘当媳妇!”

大根说:“亮嫂,你听到桂花姐说的话了吧?你要帮我找一个媳妇啊!”

桂花说:“你先说说条件,要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像亮嫂这样端正漂亮又勤劳又贤惠的女人!”大根说。

“我不行,要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亮嫂说。

搬石头,送石头,卸石头,大根、亮嫂和桂花三人组合,一趟一趟地工作着。

另有两台手扶拖拉机也在运送石头,都是三人组合。

其他人在拆围堤坝上的土袋,往潭水中的管涌处运送。

潭水中的管涌很快得到有效控制,翻水的势头被压住了,但是还要继续下料,直到把管涌彻底制服。

部队有车,送来了食物和水,食物是面包,水是矿泉水,参加抢险的所有军民都分到了面包和水。

亮嫂领到两个大面包和一瓶矿泉水,她吃了一个面包就说饱了。这面包太好吃了,她想到家里还在睡觉的大丫、细丫,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包。她把剩下的一个面包用带在身上的一块毛巾裹好,放在石料堆边的堤坡草地里。

吃完食物喝完水后,大伙继续干活。随着石料土袋的浸压,管涌处翻水越来越小,再鼓一把劲,就彻底打败管涌。大伙劲头越来越大,喊着号子:加油!加油!

凌晨五点左右,曙光即到,黎明已现,悲剧发生了。

大根已装好了一车斗石头,亮嫂和桂花坐在车斗里,手扶拖拉机从坡上缓缓开下来。大根紧握把手,拖拉机发出的突突声忽然有点不对了,这突突声中有一种嘶哑的尖叫。油罐有问题,出现故障了!大根紧握手扶刹把,想把拖拉机停住。手扶拖拉机停不住了,这个钢铁的玩意儿,在整个抗洪期间,没能得到好好的休整,疲劳战斗,机器也累了。手扶拖拉机停不住了,从提坡上冲下来,在一块稻田里翻倒了。

大根从驾驶座上弹出来,桂花坐在车斗的左边,一车石头是向车斗的右边倾倒下去的,桂花也被弹下来,他们落在稻田里,密密麻麻的成熟的稻穗让他们平安落地。

亮嫂坐在车斗右边,一车石头朝车斗右边翻倒时,亮嫂立刻被石头砸倒,又被石堆埋住,头颅被砸,满脸的血。亮嫂临死前,可能叹息了一声,也可能是出了一口长气。

当人们把亮嫂从石头堆里扒出来时,部队的医生立即进行抢救,但是一切都不可能了,亮嫂受伤太重,死了!

堵压管涌的战斗还在进行,人们眼里含着泪水,桂花和大根还有妇女们,哭出了声。

村民组长李大方心里说:“亮哥,我怎么向你交代啊!”

管涌在黎明到来时完全堵住。

桂花在大堤坡上青草丛中,找到了亮嫂留给大丫、细丫的用毛巾包着的面包,痛哭失声。

上李家坡村民小组的村民,抬着亮嫂走回村里,太阳从他们的背后升起来了。

1998年,长江大洪水在几十万军民的浴血奋战中,被击溃了,被战胜了。

巍巍荆江大堤如长龙蜿蜒东去,江汉平原,一片綠野,安然无恙。

长江大堤下,上李家坡村的村民墓地里,有一座小小的坟头,朝着蜿蜒的长江大堤。这里,有一个普通的农妇,她是为保卫大堤而死。她的真实名字叫王春儿,村人喊她亮嫂。

第二年的清明时节,拄着拐杖截去左腿的李大亮,带着大丫、细丫给亮嫂上坟。

李大亮在亮嫂的坟边坐着,两个女儿在坟地采摘野花,献在妈妈的坟前,李大亮说:“媳妇儿,我陪你看这大堤啊!”

李大亮说完,泪如泉涌。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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