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飞
“我们年纪太大,关节僵硬。”
“可以借助工具。最主要的是练习的过程,要学会身体与自己对话,感受温顺和抗拒,要耐心一点,循序渐进。”
“可是,你知道的,有些人是天生的‘硬骨头”。
刘芝美微笑着听着,眼睛清澈明亮。她两手交叠在膝盖上,腰背笔直,身体跟柔软的沙发靠垫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她是瑜伽老师,正在和两位老同事聊着练习瑜伽的话题。女伴们烫着相同的卷发,脸遭遇时间的泥石流,冲击到脖颈处,层层叠叠。精致的黄金饰品从垮塌中被托起,在餐厅明亮的光线里跟刀和叉子交相辉映。
她们半是嫉妒半是真诚地向刘芝美讨教保养的秘法。
“哪有什么秘法?只是吃得少,动得多。”刘芝美越是风轻云淡,她们越是觉得敷衍的成分大。
她们有十多年没见过刘芝美了。今天她穿着牛仔裤、白T恤,一副年轻人的打扮。何止是打扮,她在她们面前就如同一个晚辈。她们皱紧呆板过时的纹眉,思索着难道时光专门折磨了自己而偷偷放过了别人?
刘芝美脸上挂着笑。她知道自己与她们同样衰老,身体的内里,那些曾经鲜润的气管或身体其他管状物,如同那些终日暴露在外的电线一样,被风吹日晒,保护层早已失去弹性。这些问题,任谁都要面对,可是,就是不甘心呐……她把目光从她们脖颈的褶皱处移开,移向窗外。
这是五月的最后一天,凌霄正值盛季。天空飘着如丝小雨,咖啡馆门口欧式铁艺的斜坡走廊上藤蔓纠缠,成簇的喇叭形状的花朵开在高处,随着风雨落到一把黑伞上。
隔着玻璃,因为一朵凌霄的滑过,刘芝美注意到伞下依偎着的两个年轻人。两个人身体紧密地贴靠在一起,只有热恋中的人才会用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去感受这种密不透缝。男的穿着米色亚麻裤子、白色休闲鞋;女的穿着淡紫色及膝的裙子,小腿笔直,脚上是一双黑色细高跟鞋。她由衷地觉得这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并渴望看一看她的脸,来印证自己的想法。
一阵横风,伞打了个趔趄,两个身体因此挨得更加紧密。五月的风就是这样,没有缘由,带着点任性。凌霄簌簌掉了一地,两个年轻人踩在花毯上。受风的影响,男人抬了抬伞,刘芝美得以窥见身材娇小的女人,黑色真丝面料的短衫下摆在风中轻盈摇曳,手肘处挂着一个四方形的绿色皮包,上面有几颗金色铆钉。
刘芝美一惊,好像外面的大风隔着玻璃冲了进来,强行把极烫的普洱灌入嘴中。手中的骨瓷杯子受到惊吓般剧烈晃动了一下,茶水像细小的蛇,朝各个方向蜿蜒涌动。
服务员拿来擦布,同桌的两位女伴为她递上纸巾,提醒她,这是刚泡的普洱,烫着呢。
刘芝美料想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绿色的皮包,有四颗金色的铆钉,其中一颗掉了。她们一周前还商量过,补一颗同样的太难找,干脆全部换成别的装饰品。这是婆媳二人偶然间的闲话。少一颗铆钉就少一颗吧,并不影响美观,再说了,谁真正注意到别人的包上少了颗铆钉?可偏偏刘芝美发现了。这是儿媳妇向姗上个月过生日时,她从商场专柜为她精心挑选的礼物。
“我们第一次喝普洱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刘芝美强行把目光从远去的两个年轻人身上拉回来。
那时的普洱可不像现在一样受大众欢迎。单位同事从云南出差回来,手里提着一摞笋壳叶包着的东西冲到办公室。大伙以为带了什么好东西,都挤着脑袋凑上去看热闹,没想到是又黑又硬的一块砖,喝惯鲜嫩绿茶的江南人可没看出这个普洱茶饼好在哪里。出于好奇,几位男同事干脆跑到食堂厨师那里借了把菜刀,对着坚强不屈的茶饼又是割又是剁,女同事们笑得直不起腰。带茶的同事本来图个新鲜,结果没想到这么难对付,闹了个大红脸。有人刚喝了一口,就说这是刷锅水的味道,另一个同事听完直接把茶水喷在了一堆报表上。整个喝茶的过程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好长时间,只要见到带茶的那位同事,大伙都会不约而同想到那块普洱茶砖。
对刘芝美提起的这件有关普洱茶的往事,两个老同事完全没有一点印象,一脸茫然。
这么有趣的事别人都不记得了,是自己的记忆力超强,还是别人都可以选择性失忆?刘芝美想到自己的丈夫,他的失忆简直就是一场谋杀。高中时代那个说如果没有她自己也不想活了的少年,在二十多年的婚姻中竟然消失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刘芝美跟两位旧同事告别,她还要去探望母亲。对方竭力挽留,多长时间才约成一次,就这么匆匆走了?
“现在的时间都不是自己的,我妈那里我有两周没去了,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总得要去望望的。”刘芝美压着心里的惊涛骇浪,故作平静,面带歉疚。
“好吧,好吧,你这个大忙人。”老同事送上无奈的白眼,她们的目光如雷达般再次扫过站立起身的刘芝美,企图从她纤细的腰身上发现一处因为不服管教而松弛下垂的痕迹,好安慰一下自己的无可奈何。
绿色的包,四颗铆钉少了其中一颗……少了铆钉的包在刘芝美眼前不停晃动,她感觉自己像极了那头被胡萝卜引诱而不断前行的驴子。蠢驴!她要阻断这种被情绪拉着往深渊里走的感觉,商场同款的包很多,或许这款包铆钉的质量不好,又不是只有其中一个包脱落了铆钉。可是那黑色真丝下摆的衬衣,分明就是向姗早上出门时的着装。
刘芝美的脑中就像在系鞋带,一会儿被绑得死死的,一会儿又一一拆解。重复,再重复。
她猛然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家的附近了,仿佛刚刚一直身在梦境中。小区住宅密集,路也不够宽,两辆车都无法交汇。小区出口与大马路交汇的丁字路口,密密麻麻开满了早餐店、蔬菜店、水果店、小超市。
劉芝美站在路边,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注视着蔬菜店。风吹日晒,门头上的招牌早已褪色,好在周围来买菜的人是从来不会抬头看招牌的。
仁友蔬菜店,她的眼睛费了些劲才在这几个字上定焦。当她认清这几个字时,这些字仿佛带着魔咒生硬地卡住了她的身体。有那么一会儿,她任由自己像根杆子杵在这辈子连一秒钟都不想停留的地方,目光从招牌上落到坐在门口合欢树下的男人。
男人穿着黑色皮围裙,围裙上沾着动物的油脂、血水、骨髓以及经年的污垢。皮围裙从脖子下方一直到大腿上方。他瘫坐在白色靠背的塑料椅上抽烟,吐出的烟雾正好模糊了他的脸。她发现她想不起这个男人的脸了,是因为时间漫漶,还是她也跟别人一样会选择性失忆?一朵粉红色的合欢花轻飘飘落下,落在男人黑色皮围裙包裹下凸起的肚子上,发黄发黑的脚趾头从拖鞋里探了出来。
她认识他吗?她曾经认识过他吗?
仁友蔬菜店的女人走了出来,手里正择着把芹菜,她看见刘芝美杵在门口不远处,似乎有点意外,犹豫了一下,决定上前打招呼。就在她迈出第一步时,刘芝美仿佛被解除了魔咒,瞬间惊醒,用骤雨般的脚步向家奔去。
女人走到男人身边,拿起落在他肚子上的那朵合欢扔到地上。两个人互看了一眼,然后侧着脑袋,面带困惑地看着远去的刘芝美。
庭院的铁栅栏上爬满了凌霄,一直爬到大门口,如火如荼。她第一次觉得凌霄的颜色具有危险性和侵略性。院子里种着几株月季,已经是今年开的第三茬了,显得有点精神不济。绣球刚刚盛开,淋了雨,硕大的花朵低垂着脑袋,看上去臃肿而懈怠。刘芝美真想上去扇它一耳光,可是关花什么事?刘芝美从恼怒中抽身,慢慢蹲到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绣球花丛下,蚂蚁在湿润的土地上拱起的城堡摇摇欲倾,她不由得想到自己操持这个家的每时每刻,自己就像蚂蚁一样不停地建造着幸福家庭那脆弱松软的大厦。
事实证明,她是一位失败的建筑师。
她一向对向姗好。结婚那天,她给向姗戴上龙凤黄金手镯,告诉她,她会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事实上,她也做到了。向姗舍不得买的护肤品,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立刻去商场给她买回来;向姗出门旅行,她总是往她的手提袋中塞钱,出门可不能委屈自己;每一次来例假,刘芝美都会为她熬红糖老姜汤,向姗来不及喝,她就给她送到公司。做这一切,刘芝美都心甘情愿。
刘芝美缓慢地爬到二楼。客厅两边都是独立的套房,小致住在东边,她住在西边,一样的卧室、卫生间和衣帽间。
小致和向姗一早出去上班,晚上才回来,因为路途远,都在公司食堂吃完饭,再坐地铁回来。一到家,鞋子一脱直接进房间,“啪”的关上房门。门一关家里就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刘芝美的,另一个是小致和向姗的。
午后的光与室内的昏暗正在交替,阳台上卷起的百叶窗发出声响。客厅连通着阳台,可以看到庭院以及隔壁家的庭院,都是小小院落,种月季,搭葡萄棚架,养盆景。往日,只要空闲,刘芝美最喜欢待在这里,看自家和别家的四季花草,享受着自己的思绪如雨后移动的山岚,宁静而平和。在今天以前,她都认为这种美好的日子将延续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当上奶奶,坐在宽阔的阳台上逗孙子玩。可是,这个失败而平庸的建筑师,拼命维护一个家的女人,今天受到了命运的嘲讽。
每天早上,刘芝美都到街口买油条、小笼包或者儿子爱吃的粢米饭。小致匆匆跑下楼,一手抓着包子或者油条,另一只手忙着去拔鞋跟。她为他特地拉出的凳子,他从来没把屁股挨上去过。他把餐桌上的粢米饭塞进单肩斜挎的包里,和钥匙、钱包、耳机线纠缠在一起。有几次,他在早上往包里装粢米饭的时候,想起里面还有一个硬邦邦长着绿毛的饭团。
小致寡言少语,对身边的事总是漠不关心。逢年过节要走亲戚,他都不情愿,被刘芝美逼急了才百般无奈地出门。直到向姗出现,这个内向而笨拙的小伙子才变得开朗了一些。
如果向姗离开小致,小致又會变成曾经那个沉默寡言的人吗?
要告诉小致吗?可以找谁商量一下?她在躺椅上睁开眼睛,突然意识到没有人可以求助。自己其实一直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仿佛很久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她感到心脏正承受着某种尖锐的疼痛,空空荡荡的家中有着排山倒海般的寂寞与孤独,她必须要逃离出去。
刘芝美强打起精神,重新洗脸梳头,她决定去一趟儿子的公司。她多少有点急切,好像今天不见到儿子的话,世界会发生一些改变。她是个行将破产的人,必须要孤注一掷地做点什么。
刘芝美在儿子公司楼下的咖啡店买了一杯拿铁,想了一下,她决定再要三杯,可以给小致的同事。另外,又索性买了一些蛋糕。在人情世故方面,她和小致都接近木讷。
蓝灰色调的写字楼,即使阳光耀眼,玻璃墙体依然沉静得像大海。办公室是个大通间,十几个人在里面办公。刘芝美走进会客室,手中的咖啡袋子正不耐烦地摩擦着她的牛仔裤。
她像个战战兢兢的小学生,坐在会客室的黑皮长沙发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如果小致问起,她会说,她正好在附近公司给人上课。沙发旁边摆着一盆缺乏料理的幸福树,干燥的土里摁了好几个烟头,幸福树无精打采的枝叶在工业风装饰的黑漆筒灯的照射下,在她脸上落下忧郁的阴影。
会客室里还有三个年轻的男人,坐在那里看手机,不时地抬头看看工作间里的人。清洁工喷着玻璃清洁水,拿抹布利落地来回擦着隔在刘芝美和小致之间的那块玻璃。她一次次勤勉地擦拭,好像就是为了把小致的脸擦干净给刘芝美看。
小致的头发软塌塌地趴成一窝,仿佛好几天没洗过。一张宽阔的脸上戴着的眼镜显得有点小,镜面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光,下眼皮有点肿。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不够健康,刘芝美总是提醒他要多运动,儿子每次的回答都是推推眼镜,然后用手指来回搓动自己患鼻炎的鼻子,发出一声模棱两可的鼻音。
“我们对什么也做不了主,没有什么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唯有自己的身体,你可以打开。”这是刘芝美第一次上瑜伽课时,她的瑜伽老师说过的话。她一直记着,并向自己的学员重复这句话,可她从来没有对小致和向姗说过。
如果向姗要跟小致离婚,自己有能力去改变些什么吗?她做不了儿子的主,也不能做向姗的主。
回想自己过的大半辈子,唯一一次照着自己心意做主的决定,就是放弃稳定的工作,成为一名瑜伽教练。
四十五岁那年,刘芝美发现自己的颈椎已经处于崩溃状态。疼痛和僵硬时时折磨她,她接受针灸、理疗、中药、西药,但是效果甚微。从早到晚,脖子和肩膀就像僵硬的石头,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罪人,因为罪孽沉重而抬不起头来。
当年考大学时母亲说,女孩子应该学点轻松的,将来不用干脏活累活就行。所以她读了财务专业,毕业后在国企,被囚禁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成堆的报表、密密麻麻的数字日日啃噬着她的颈椎。
老中医给她针灸后告诉她说:“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你去跑步、爬山,做一切户外运动,只要能坚持得了,你就去做。”忽然之间,刘芝美获得了启发,那业已生锈的身体,或许需要另一种新生。起先,她只能沿着河边快走,举举手,抬抬腿;然后慢慢开始练习跑步,像蜗牛一样,逐渐增加强度,两个月下来,能慢跑三公里;她去健身中心办卡,跟着上操课,每一个动作都让她觉得不能呼吸、痛苦万分,但是伴随着疼痛,颈椎开始发生变化,她高兴地左顾右盼,不断地转动脖颈……
健身中心的老板是个有眼光的男人,他亲眼目睹了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天天正在发生变化,她的眼神里透着坚韧,他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单纯在追求健康和形态的美,她身上带着一种自我救赎、绝地重生的力量。
老板给刘芝美递上一杯水:“每一次,我只要看您在锻炼或者上操课,我就有一种感动,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我要让自己更加努力地生活,咬着牙狠狠地活着。”
他建议刘芝美去学习瑜伽,考个证,将来到健身俱乐部给学員上课。刘芝美动了心,她想,余生如果再把自己埋进一堆数字中,多少有点亏待自己了。
她去学习专业瑜伽,所有的学员中她的年龄最大。年轻的老师并不迁就她的年龄,她像只青蛙一样趴在地上,被老师的脚踩住胯部。如果要让身体发生改变,那就先承受痛苦;如果要让心灵发生改变,那就先正视这些痛苦。
痛苦?她咬紧嘴唇,决不让痛苦从嘴巴里泄露出去,但眼泪却扑簌簌掉到地上。她看见了自己如荒漠般的婚姻生活,丈夫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缺席了很久,作为家人,他那双有温度的手从来没有放在她僵硬的脖子上过,那些通过抚触而让她心生温存的时刻,她差不多都忘记了。
丈夫似乎只负责了家庭的组建,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参与者的身份摒弃,退居到他喜欢的麻将和酒精的世界中去了。小致初二开家长会,刘芝美正好在外地学习,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关照这件事情,但是不出她所料,丈夫去了学校之后,因为发现没人,就直接去了麻将馆。刘芝美回家想找他大吵一架,他却喝得死醉,睡在庭院冰凉的地面上。
当时,她坐在酒气熏天的男人身旁,默默流泪。月光不遗余力地划过丈夫一寸寸臃肿懈怠的身体,年轻时曾爱过的那个人,去了哪里?
婆婆反复劝慰她,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夫妻之间本来就应该是吵吵闹闹的。
后来,刘芝美还是自己解出了答案。有个周末,她路过丈夫常常光顾的麻将馆,进去之后发现,烟气迷蒙的房间里,丈夫的肩头上有另一个女人的手。她认识这个女人,也知道这双手常在转角的街头摆菜摊,养活家中瘫痪的丈夫和年迈的公婆。
说实话,她有点羡慕她。虽然生活艰辛,可那个女人身上却找不到一丝沧桑感,平淡生活中的秘密滋养着她,成了荒漠的反倒是自己。
她决定去印度学习,精进瑜伽的练习。酷热的午后,她从练习中心返回住处,却意外走进了一条半打烊的街市。酷热的天气加体力透支,她有点头晕,不得不找一家店推门而入。她坐在一张椅子上,看见四周呈列着各种色彩艳丽的编织物。店主友好和善,示意她可以在这里休息。一头白牛挤了进来,把门上挂着的铃铛撞得乱响。它显然也很热,鼻子里喷着很粗的气。小小的店铺,因为牛的到来,再也没有空间容纳其他了。白牛眼神温和,她伸手去抚摸它,它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掌,一股粗粝的温柔瞬间席卷了她,刘芝美热泪盈眶。异国他乡的一头牛唤起了她心底里无限的温柔。
从印度回来后,她爽快地放走了丈夫。
丈夫也没走远,和那个女人在小区边上开了个蔬菜店;后来他又辞了职,专门去山里收购黑猪,成了这一带最有名的屠夫。他手起刀落,从不避讳别人的目光,只有见到刘芝美和儿子时才会躲避收敛。就连小致结婚,他也没上门,只是事后给了一个红包。小致原封不动地把红包放回了蔬菜店的柜台上。
刘芝美瑜伽一练就是十多年,虽然面部留着时光的痕迹,但身体的任何部位都纤细苗条,简直就是健身中心最好的活广告。邀请她去教课的有好几家健身俱乐部,还有一些公司,作为员工福利,午休时间请她去授课,每节课60分钟。
她每天坐地铁、公交穿梭在各个健身俱乐部之间,神采奕奕,旋出旋入。年轻的学员们都喜欢她,亲切地称她芝芝老师。没人相信她是六十多岁的人,就连她的母亲也常感叹,她越活越像个孩子。
清洁工擦完污渍,留下洁净无瑕的玻璃供刘芝美观看儿子。手中的袋子因为她的一次次用力而发出声响,咖啡仍有余温。隔着玻璃的办公室看上去就像失去声音和时间的深海,而里面的儿子就像生活在深海里、肚皮紧贴海底一动不动的鱼。她看过一些纪录片,里面告诉她,深海里没有阳光,所以这些鱼类连眼睛也不需要,行动异常迟钝,身体也异常扁平,因为只有最大限度地保持扁平,才能承受压力。
儿子因为家庭的原因而深深潜泳下去,她自己呢?这些年来如朝圣般地习练瑜伽,也是为了改变自己逐渐干枯的生活而寻求另一种旨趣与意义吗?
小致八岁那年夏天,他们一家三口去郊区的亲戚家喝喜酒。酒场很晚才散,乡间的天空繁星闪烁,刚蓄过水的秧田里,时而蛙叫一片,时而又会突然静默无声。三个人就像走在一场神秘的梦境中,谁也不说话。小致最先看到了萤火虫,一闪一闪忽高忽低地飞着,他们随着这微弱的光来到河滩,大群的萤火虫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黑夜瞬间打开了一幅闪烁的画,他们被包裹在画中。小致上蹿下跳,高兴得直嚷嚷,非要抓一只萤火虫带回家。可他们并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装萤火虫,小致脱下T恤,小心地留出了空间,把抓住的萤火虫包裹进去。
刘芝美和丈夫不约而同地朝光着上身的小致伸出手去,挠他的痒。小致笑着,拼命地逃,月光照亮了他光滑的脊背。他们奔跑,追逐,快乐地喊叫……
最后一班公交车走了,三个人只能沿着马路走回家。因为抱着萤火虫,走路都带风,特别是小致,他神情庄重,仿佛捧着无比珍贵的宝贝。
一到家,小致就迫不及待地把刚开的灯全关了,然后在桌子上慢慢打開T恤。三个人都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一道魔法开启。可是并没有亮光。三双眼睛都盯着这片黑暗。死了?他们把灯打开,发现衣服里并没有萤火虫。桌子下,角落里,都没有。
小致满脸沮丧,眼眶里盈着泪。刘芝美夫妇俩都睡了,小致还抱着衣服坐在客厅里,不肯洗澡,也不睡觉。
“我那么小心,把萤火虫保管得很好,可它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丢了,而我竟然一无所知。”小致跟向姗说起这件事时,神情还颇为怅然。
萤火虫的寸光,是否还留在这个成年人心灵褶皱的深处?那个光着脊背的少年在月光下越跑越远;那个与之一起奔跑的男人,早已经是陌路;自己疼爱的向姗,说不定在下一刻就要离开……
强烈的孤独感像黑夜的海水一样正慢慢吞噬着她,连手中的袋子何时落在地上的她也不曾察觉。她站起来的瞬间不小心踢倒了咖啡,棕色的液体像细小的蛇在光洁的地面上蜿蜒……
清洁工“哎呀”叫了一声。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对不起,一边往门外跑去,好像是清洁工让她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刘芝美不知道是怎样走到母亲家楼下的。她抬头看看窗户,母亲正好探出脑袋来,朝她招了招手。看来,她已经等她很久了。
楼前有棵玉兰树,长得枝繁叶茂。坐在窗前的母亲,就像一棵无人照料的小树,在阴暗的房间里长出羸弱的枝条。
母亲住一楼,楼道黄色的墙皮只要一到下雨天就会不停地起泡,然后剥落,像个严重的皮肤病患者。刘芝美弟弟一家住在二楼,除了卫生间下水道的声响外,母亲几乎听不到儿子家里别的动静。为了照顾母亲,家里请了一位保洁阿姨,每周来三天,帮忙打扫卫生、买菜、清洗床单被套。不过,老母亲总是喜欢站在忙碌的保洁阿姨背后不停地说话,就像人家身上挂着的一条尾巴,甩也甩不掉。
刘芝美把糕点放在客厅靠窗的小圆茶几上。两室一厅的屋子,一个房间堆满了母亲几十年来的家什,连窗口都被堵上了;另外一间,除了一张窄床,空余的地方也放满了东西。刘芝美想象着母亲独自在这些幽暗陈旧的物件中穿行的样子,就像穿行在过往的岁月中。
母亲把糕点排列在桌子上,她拆开云片糕的包装纸,极小心地把它们撕成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花猫走过来,仰着脑袋蹭着她的裤腿。她嘴里发出响亮的吧唧声,一边注视着猫琥珀色的眼睛,一边把极小块的云片糕放在手心,递到猫的嘴前。花猫舔了一下,发出“喵呜”的声音,然后把云片糕吞进嘴里。她拍拍手心,和猫一样心满意足。
母亲已经进入了无邪的暮年。刘芝美把卡在喉咙里难受的话语尽量往胸口压压,再往下压一压。
“今年青梅果子结得多吗?”母亲一定是在惦念青梅酒了。自从向姗用青梅来泡酒,母亲时常惦记着。
“前阵子刮大风,青梅果子被吹下了不少。”刘芝美想到向姗,不知道今年她还有没有心思采青梅泡酒。
梅树边的一盆大丽花需要换盆了,小小的花盆再也容不下它庞大的身躯了;还有今年新种的两棵小桔树,在夏天来临的时候每晚都要给它们浇水,它们的根不够深,无法独自汲取土层深处的水。
“我前天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踏进了一条河里。那水哟,清澈得很,连里面的小石子都看得清,阳光在水面闪闪烁烁,害得我睁不开眼。我一直朝河水流去的方向走,走了好久,直到梦醒,发现眼泪把枕巾都弄湿了。”母亲脸颊红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某一处,沉浸在自己叙述的梦境里。“你不知道,我在那条河流里走得有多高兴,身体有多么轻盈,就像一个少女。”母亲换了镇静低沉的语气,接着说,“所以我想啊,我估计快回去了。”
刘芝美把手放在母亲干枯的手上。母亲早在父亲去世前就做好了寿衣,太阳好的日子,就把它们拿到窗口晾晒,一遍遍抚平寿衣上的褶皱。
她临走的时候为母亲带好门,即便这样,母亲依旧站在门的后面,一直要听着刘芝美的脚步声从楼梯间消失才肯离开。
她走到楼下,站在玉兰树下朝窗口张望,什么也看不见。母亲滞留在黑暗即将来临的屋中,失去汁液的手指捻过一张张锡箔,在黑暗中折叠元宝。
刘芝美走回家,伫立在院中。她不知道小致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向姗什么时候回来,但黄昏已经来临。
五月的风吹来,围墙高处的凌霄正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