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颖
在决定休假的那天晚上,我给老板发了一条微信:颈椎病,需要休假。想想,又加了一句:假条等上班后一并带去。而后我发了一条“闭关”的朋友圈,附图是前几年在南方拍的一张歪脖子树。其实我并没有关机,而是将手机设定成了飞行模式。虽然被设定后的手机没有了接听电话和网络服务的功能,但是我依旧不想关了它。关了它,我就像一条孤独的鱼游在漆黑的深水里。
打开洗浴龙头,往浴房里喷洒了些香水,不一会儿,暧昧的香气就随着腾腾雾气弥散开来。褪去身上的衣物,我把身体完全打开。香水的味道随着水雾慢慢渗进我的毛孔,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奶油冰激凌快要融化开来。
我已经订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的机票。飞行三个小时后,我就会出现在中国地图所示的东北部。后天,那里将会有一场降雪,也是全中国的第一场雪。彼时的我会坐在一座民房的热炕上喝着甜米酒,拉开半垂着的红底绿花的土布窗帘,看外面的雪下得纷纷扬扬。
我对着镜子用浴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镜子里的我因为热气的熏蒸皮肤显得格外红润细腻。我的头发很浓密、乌黑,闪着金属般的光泽。这年头,好头发不多见了,抬眼看去到处都是脱发、谢顶、高发际线的男女。我家小区楼道口的门把手上塞满了生发水、植发、专治秃顶的广告。幸好,我遗传了母亲浓密的黑发。可能是物以稀为贵,我的头发让很多人羡慕,也吸引了我的老板,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想象着那个喜欢穿一身正装的老男人看到我的微信后愤怒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去,尽管我并没打算回去。那个鸽子笼一样的写字楼对于我来说是一块鸡肋。
跟大多数的老板一样,他喜欢喝酒,酒后,那些粗话就像热锅里的豆子,在他的嘴里蹦来蹦去。那个时候他的脸是紫红色的,连耳朵都闪着红光。有次我坐在他的旁边,意外地发现他的耳垂背后有两个肉痦子,那两个肉痦子也是红红的。童姐说,男人嘛,说点粗话正常,不说粗话的男人就是没熟透的桃子,毛没褪完,青涩无味。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这让我嗅到了一丝肉欲的气味。
很快,我就听到了关于童姐与老板之间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并没有影响我对童姐的看法,倒是这个男人对我有了一些特殊的举动后,童姐开始将我视作了仇敌。我不知道老板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上心的。我只能用上心这个词,因为我至今还无法用其他更准确的词语来表达,尽管,我除了是这个公司的专业文职,还另有一个“作家”的身份。老板其实并不老,长得也不算难看,更不像这个年龄的大多数男人一样腆着啤酒肚,童姐说他身材老好了,年轻的时候全身找不到一块赘肉。
老板的身材完全可以用高大这个词来形容,这与他的声音很不相称。他的音线很窄,声音有些细,也有些干瘪,给人一种局促小气的感觉。我从小是听广播剧长大的,天生对声音敏感,我不喜欢这样的声音,我甚至会用猥琐这个词来形容它。
我记得那天去他的办公室是因为一份文件,他打电话来说要稍微改动一下。公文讲究严肃工整,不需要带任何感情色彩,而我的文字里总会透出那么一点文学性,这不符合公文的规范。我去的时候是忐忑不安的,我写过几百万的文字,自信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当初他们也是冲着我简历上的文字功夫把我招来的,一纸公文都写不好,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他的办公室在最里面,独立单间。厚重的木门、垂挂的窗帘、镀金的门牌号,处处透着公司老板的威严。我敲门声音很轻,里面立刻就传出他细长却带着一点亢奋的声音,请进!
我被指定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隔着一张办公桌面对面讓我觉得很不自在,我低垂着眼帘,手上抓着资料夹,这样就不至于手足无措。这是我上小学时的经验,我从小学开始就经常参加各类演讲、朗诵比赛,那时没有演讲台,我人就站在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麦克风前面,因为要脱稿,所以常常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喝杯茶,朋友刚寄来的正山小种。女人嘛,喝红茶好。他把茶杯推到我的面前。
我发现桌子上有一杯泡好的红茶,我知道那是给我泡的,因为他面前是一杯早已没有了颜色的绿茶。
哦,不,下午我不喝茶。
怕睡不着觉?红茶不要紧,你这个年龄嘛,应该正是能睡的时候。他哈哈笑起来。
我睡眠不好。话一出口,我就恨自己,怎么就说到睡眠的事情了。跟一个男人。
哦,工作有压力?那只白白的大手将茶杯又向我面前推了推。
解总,我知道这个文章有点问题,我今天晚上再改一改。
不着急。这样吧,你改好,直接发给我,不用再通过仇主任了。我通过就行了,也省了你的时间。我知道你要搞创作,你的时间很宝贵。哦,我们还没微信是不是?
我的脸刹那间红了,我利用上班时间偷偷写文章的事情一定是让他知道了。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将手机递到了我的面前。其实我们是加过微信的,那是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主管将我拖进了单位员工群,没过几天,他就在群里加了我,只是后来一直没有互动过。他几乎不发朋友圈,偶尔为之,也都是发些与工作有关的动态,或是转发一些关乎时政的帖子。可惜我从没关注过更不要说点赞,我每天关注的是菜市场的肉价、儿子的学期成绩、今年的考核工资、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还有自己的体重和出版社的合同,这些让我无暇顾及其他。我没有能交心的朋友,除了工作、写作,发动态就是我生活的唯一乐趣,也是我记录生活的一种方式。解总也从未给我点过赞,我不知道他是看过故意不点,还是从来就不看,或者就像我屏蔽了很多人一样屏蔽了我。我竭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掏出手机,对着那张黑白方格堆砌起来的二维码扫了扫,于是我们再次成为了好友。
吹干头发,我开始整理行李。我不想带很多的衣物,我害怕沉重,它们会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来。我一个人出行,没有可以为我背包的人。我老公此刻正在小房间里打坐。我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打通任督二脉,打通小周天大周天;我更不知道打通这些经脉后,他会达到一个什么样的至高境界。他说很快了,已经感觉到有一股三寸的气流正穿过他的肚脐眼。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肚皮,瘪瘪的,像一条“参鱼”。过去,我的肚皮是鼓鼓的,我的母亲那时候还没有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她总说我是一条小“虎头鲨”,浑身上下肉乎乎的。后来我跟老公奉子成婚,结婚那天,我穿着白色的婚纱,脚上蹬着大红的平跟鞋,圆溜溜的肚子凸显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滑稽而又喜气。刚结婚那会儿,我老公喜欢打球,后来慢慢开始喜欢打牌,再后来又改成打太极拳,直到现在迷恋上了打坐。我记不起我们什么时候“打架”的了,这里说的“打架”是我们夫妻间亲密行为的代指。他很多时候在小房间打坐后就不再回我们的卧室,有几次我推开门进去,发现他半卧或半倚在床背上,看上去已经睡着了。但他却一直否认,说那是入定,说这跟睡着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他让我不要去看他,如果受了惊扰会走火入魔,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也习惯了一个人独眠,一张大床任由我翻来覆去,可以从这一边滚到那一边。
你这个年龄正是能睡的时候。我又想起老板的话,他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年龄,还是在夸我比同龄人显得年轻?我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除了一头茂密的长发,还有一张光洁的额头,其他倒没看出来到底年轻在哪里。男人随口那么一说,我竟然当真了。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牙很白,也很整齐。
收拾好衣物已经很晚了。一口行李箱,一只双肩包。我检查了一下身份证机票充电宝是否带好,然后就缩进了被子里。到底是抵不过诱惑,睡着之前我还是忍不住拿起手机恢复了正常状态,我看到了很多延时信息,都是老板发来的。
除了热切的询问就是火热的拥抱和红唇,自从那次单独加过微信后,他就频频给我发信息,内容五花八门;再后来逐渐升级,言语变得暧昧,有时候堪称露骨。我當然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我想象过他给我发信息时的模样,蜷在沙发里或者就在床上,脸上像喝过酒一样泛着红光。
在还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工作之前,我不想得罪他,我深知断了他的念想就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因为我迫切需要这样一份工作,有相对稳定的收入和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属于我的时间太少了,除去工作,我每天还得整理家务、做饭、操心我那个正处于叛逆期的儿子;我每天还要去看望我的母亲,一个年逾八旬、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在她那个不足六十平米、充满着臭味与霉味的屋子里忍受她对我歇斯底里的责骂;我还得跟在那个长着一张马脸的保姆后面说好话,我害怕她用手掐着我母亲的脖子灌药,或者在我母亲狂躁不安的时候用被单捂住她的脸;另外,每个周末我还要驱车去看望远在郊区的父亲,带上他喜欢吃的老面馒头、水果和换洗的衣物。父亲和几十个差不多年纪的老人住在一家叫做“绿杨人家”的养老机构。父亲患有慢性病,但是生活还能够自理,每次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母亲可否问起他?而每次我的回答都会令他无比失望。除了这些,我还要码字,尽管它并不能给我带来所谓的经济效益——我的同学们对此评价很直白,你码一夜的字,不抵人家摆一晚上的地摊。
但是我很快就要有钱了,我跟某家出版社的合作有了意向性的发展,这对于我是个极好的消息。此外,正月里我去寺庙里算过一卦,说我今年命走太阴,流年大吉。种种迹象告诉我,坚持住,属于我的时运即将到来。对于这笔还在天上飞着的钱,我已经做了若干次的规划:母亲的保姆费、父亲的医药费、儿子的补课费、房贷等等,每一次规划的比例都不一样,但我还是乐此不疲。出版社催我拿出十万字的样稿,我至今才完成三万字,还差七万字,我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如果逾期,我的那些规划就会变成夜空中划过的流星。
所以,在没有和出版社签署合同之前,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呆下去,不敢辞职。所以,面对老板越来越火热的暗示,我既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也不能顺着他的意思。一时间,我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迷茫状态。
我下定决心出去主要是因为查出了乳腺病变。医生说是压力过大的缘故,幸好发现早,如果采取手术剥离,基本可以痊愈。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检查过身体了,这个不算太大的肿块究竟是什么时候存在于我的身体里的,我毫无知觉,如果不是那个早晨,也许我至今都不会知道。那是个闷热的早上,我在狭小的厨房里做好早餐后浑身湿漉漉的,于是上班前冲了一把热水澡。匆忙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我的头发还滴着水。我依旧是第一个早到的人,在饮水机前接水时,我脑子里还在思索着昨晚那篇小说的结尾,没有注意到我的老板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我转过头来,他盯了我几秒钟,然后突然伸出手,想要把我抱住,我一侧身,他的手臂正好划过我左侧的乳房,一阵尖锐的刺痛袭过我的全身,让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那天晚上我洗澡的时间特别长,我的手反复在那只被袭击的乳房上抚摸着,慢慢地,我摸到了一个不太规则的肿块,摁上去,有尖锐的痛感。我没有把这个肿块告诉我的老公,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抚摸过我了。我的身体在自己的抚摸中渐渐有了别样的感觉,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牵引着我慢慢升向云端,就像吃了灵丹的嫦娥一般,轻盈地向上升腾,奔向云端之上的那轮圆月……
我还没有最终确定是选择手术还是保守治疗,从内心讲,我不想做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在没有确定这个肿物的性质之前,我不敢把它告诉给我老公,他是一个胆小的人,他会因此每天变得惴惴不安,工作时不能集中思想,打坐时不能入定。我不想他再出现任何问题,这个家庭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的风雨了。医生说不能拖,变异细胞繁殖扩散的速度比宇宙飞船还要快。
这个冬天阴冷潮湿,但就是不下雪。我父母都是北方人,我小时候随他们去过北方,一年之中有两百多天生活在冰天雪地里。我喜欢那种壮丽和苍凉,它会让你的内心升腾起一股说不出的豪迈与激情。我一直不能适应南方的冬天,南方的冬天有时候也会下雪,但是下得羞羞答答,地面上、屋檐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就像北方人擀面条时撒的一层面粉。南方的雪化得也快,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一把把铁锹和扫帚铲扫殆尽。每到冬天,父母就会说想回去看看,可每一年都有回不去的理由。现在的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飞机冲上云端的瞬间,我感觉自己脱离了某种牵绊,有一种无比轻松的自由感。就在这一刻,我对李商隐的诗产生了怀疑,嫦娥一定不会后悔自己偷吃了灵药,从而离开红尘俗世,做了月宫中的仙子。我闭上眼睛,用所有的意念想象着嫦娥奔月的景象,我看到她升空时飘动的衣带,听到风过处环佩叮咚的声音。那一轮满月静静地挂在天际之间,清辉之下一片圣洁,嫦娥圆润如月的脸庞清晰可见。
我是在强烈的气流颠簸中惊醒的,黎波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他一直坐在我身后,看起来很干净的样子,开口说话时露出一排整齐洁净的牙齿。我联想到他刷牙时的样子,一定跟我一样,弄得满嘴泡沫,而且很讲究,除了牙膏牙刷,还有牙缝刷、牙缝线、漱口水。他在跟某些不安的旅客解释什么是气流颠簸,我听出他跟我母亲一样的北方口音。转过头的时候,我们相视一笑,好像是同行的熟人一般。
取行李时,我们有意站在了一起。看着各色各样的行李箱跟随着输送带缓缓地转圈,我与黎波开始了此次旅途的第一次接触。他的声音真好听,有很强的穿透力,就像在领口上别了一只耳麦。他跟我一样,也是来看雪的。他还没有预定酒店,因为今晚他会住进大学同学的家里,他说他同学的老婆孩子几年前去了大洋彼岸,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别墅和一个整日游荡的孤魂。同学知道他要来,兴奋得几天没有睡好。末了他说,同学开车来接他,顺便也可以送我去酒店。我想拒绝,却没有开口。
走出机场,天空已经飘起零星的雪花,雪花在城市的霓虹中飞舞。黎波走在我前面,不时回头看我,下一个高台阶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下台阶,他将行李箱拎得高高的。
同学是开着奔驰来的,引擎盖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他们一定好多年没见了,因为我注意到,他们见面的时候彼此都愣了几秒,然后才叫出对方的名字。同学看到黎波身后的我,嘴巴张成了O型,眼镜后的眯缝眼闪了闪。我很认真地盯着他圆圆的脑袋看了几眼,他的眯缝眼充满了喜感,谢了头发的前顶就像他汽车的前灯一样明亮。
北方的城市不像南方那样拥堵,车道也宽阔了许多。很快就到了酒店,黎波先下车,帮我拿行李,陪我走到吧台,等我办好入住手续后,又提着我的行李,一直将我送到房间门口。离开时,他说明天上午九点来接我,我们一起上北山。
我是被白花花的亮光刺醒的,我知道雪下来了,很大。拉开窗帘,一片银白的世界。昨晚在黑暗中看见的那些高高矮矮的建筑、树木、管道、电线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起来,白茫茫的一片。朝远处望去,银色的道路无限伸展,一眼千里。北山一定积了雪,那些大大小小的瀑布早已变成凝固不动的冰川,火山石冒着袅袅青烟。
九点钟,黎波准时到了酒店,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等我。雪还在下,我们都知道今天肯定上不了山,他是来接我去同学家的。那是一座带有三个大露台的别墅,坐在其中一间密封的露台上看雪,也是不错的选择。我突然开始后悔没有多带几件衣服,除了两件秋装小棉服,就只有一件长及脚踝的羽绒大衣,连一双高跟鞋都没有。虽然没什么挑选的余地,我还是在卫生间里磨蹭了一番,一件豆沙绿的小棉服,搭配一条灰驼色的羊毛围巾。围巾很大,很柔软,脱下外套之后,可以当披肩。
我下楼的时候黎波正在吧台的礼宾部研究那些包装精美的礼品:鹿茸、雪蛤、人参。服务生正在跟他做产品宣传。黎波看得很仔细,也听得很认真。我在黎波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转过脸来。临走时,他没有忘记跟礼宾部的小姑娘要了供货商的电话。
同学的别墅很大,暖气开得也足,但是室内却很凌乱,尤其是厨房,冰锅冷灶,抹布被暖气烘得干硬,像腌鱼一样直挺挺地挂在墙壁上。此情此景,竟让我本能地从心底滋生出了女主人的情愫,于是开始扎辫子、系围裙、烧水、擦拭屋内那些积聚了多日的灰尘。我发现餐桌上有一只水晶花瓶,里面还有浅浅的一层水,水面所及之处是一圈有些微微发绿的水垢。我将花瓶里的残水倒尽,用瓶刷将花瓶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花瓶立即光亮了许多,在灯光下闪着熠熠的光。黎波正与他的同学在露台上聊天,他过一会儿就会站在楼梯上方看我一眼,然后道一声辛苦,好像这是他的房子一样。
就在我将插着腊梅的花瓶摆放在餐桌一角的时候,同学从楼上疾步走了下来,几乎就在同时,门响了,一个女人裹挟着风雪进了屋内。站在门厅的她与站在餐桌后的我对视了一眼,我立刻读出了她眼里的疑问和不屑。这是个长得挺不错的女人,只可惜身上带了些许风尘的味道,倒不是因为她的狐狸眼和水蛇腰,更不是因为那双黑丝长袜和露膝的皮裙,而是我在空气中嗅到了一种气息。我本来是打算做一顿午餐的,我想向黎波展示一下厨艺,可这个女人的到来,让我突然失去了兴致。
中午,四个人坐在露台上吃饭,准确地说是喝酒。因为没有米饭,也没有馒头、面条、水饺,桌上除了两瓶我叫不出名字的洋酒,就是几盒从附近一家酒店叫来的荤菜。这令我多少有点失望,我喜欢在厨房里生火做饭的感觉,那些葱姜与油烟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让我感到踏实。我最向往的就是吃水饺,北方的水饺。我母亲和父亲身体尚好的时候,每个星期天,都会做一顿手工水饺。父亲负责发面、揉面、擀面;母亲负责和馅,冬天萝卜大葱馅,夏天豇豆芹菜馅儿;我负责剥蒜,并将香醋和香油调在一起。饺子盛在一只大竹匾里,这只竹匾至今还在我家阳台上倒挂着。那时候母亲经常叫我跟着学,她说他们不能给我包一辈子饺子,我却不以为然,然而突然之间,他们就真的不能再给我包饺子了,没有给我一丝一毫的心理准备。我想到他们,心里涌上一阵凄凉,随即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家里发来的信息或者未接的电话。这是我的另外一部手机,只负责与父母家人联系。这些年我越来越怕听到这只手机的铃声,只要铃声响起,我的心就会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尤其是半夜,我会在睡梦中被铃声惊醒,有时是做梦,有时是真的。但不管是做梦还是真的,那一夜我注定将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吃安眠药已经好几年了。医生说失眠是万病之源,在这之前,我试过很多方法,吃过各种褪黑素,甚至去美容院做一种叫做安神养宫的保健,都没有起到效果。医生头也不抬地问我,是否有遗传史?工作压力是否太大?性生活是否正常?当听完我的回答后,医生一脸严肃,我看得出来那是情况很糟糕的意思。
露台是封闭的,其实就是楼顶的陽光房,只是更大,更宽敞。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外面飞舞的雪花。桌上的菜动得很少,酒倒是下得挺快。黎波与我对面而坐,不时用高脚杯与我碰杯,我顾忌着身上的那个肿块,只能象征性地抿一抿。同学与女人喝得很尽兴,看得出来,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而且非常熟悉彼此的酒量和口味。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气、时政、股市,我在一旁做无聊的听众,没有插话的机会。
天色越来越暗,不到四点钟,已是暮色昏沉。北方的冬夜来得早。我被安排到公主房休息,房间朝南,蓝色的墙面,原木的家具,由于很久没人住,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腥味。我躺在床上,看着壁顶上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和墙壁上的照片。照片里多是温馨的一家三口,那时候的同学还很年轻,头发浓密,肚子也没有现在这样凸,每一张照片上他都是同一个姿势,一手搂着满头卷发的妻子,一手拉着穿花裙子的女儿,满脸是笑。我突然想起我的一家三口,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合过影了?
我做了一个很难为情的梦,梦见两只狗在野地里交欢,然后就听到隔壁主卧女人的叫声。我大脑中的海马体和杏仁核肯定早就接受到了声音的信息,于是才有了那个不堪言说的梦境。我将头缩进被子里,想借此减弱自己的听觉,可是毫无用处。这让我感到既难堪又不安,我闭上眼睛,蒙眬中,身体里竟也有了涨潮的感觉,刚刚邂逅的黎波、每日打坐的老公、还有手臂扫过我乳房的老板都重叠在了一起,波涛一样在沙滩上隐晦地流淌……我离开这座别墅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天上有一轮明月。
我住进了网约的民宿,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天。民宿的老板娘用讨好的口气告诉我,她为了我回掉了其他的客人。我知道这是生意人惯用的伎俩,但还是说了谢谢。我要她给我做一顿地道的东北乱炖,还要吃一顿正宗的手工饺子。房间不大,炕烧得很热,卫生间通风良好,被褥也还干净。这些年,我开始喜欢逼仄的空间,太大的地方,会让我感到不安。
黎波说好第二天晚上赶来,我给他预定了房间。老板娘在登记的时候,用手推了推鼻间那用白色胶布缠绑着一条腿的老花镜,问我,不住一起?见我没有吭声,又加了一句,放心,安全的。我没搭话,只催促她赶紧登记。她翻了翻有些泛黄的账本,又拉开抽屉,在挂满房牌的钥匙堆里扒拉了半天,找出了一个。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村落,不大,很多屋子还保存着过去的模样。雪刚停,地上还是厚厚的一层,很干燥,也不甚滑,踩上去咯吱作响。各家的屋檐都是白的,檐下挂着成串的蒜头、玉米、红辣椒,门前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招牌:客房、住宿、吃饭……好多人家已经开始冻豆包,竹匾、大缸都被白雪盖得严严实实。我从南向北,沿着一条窄路走过去,渐渐就把人烟扔到了身后。后面有一座小山包,可能因为矮,很多人都上去过,所以朝南的积雪并不多,台阶也不是很陡。我沿着台阶往上,两边的树木也不高大,我间或用手去捋一把枝叶上的积雪,雪就成片地落下来。很快我就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座凉亭、几个石凳,几棵叫不出名的树枝上挂着一些红布带,给这座空山平添了几许生动。偶尔有雪花飘下,落在我的脖子里,凉沁沁的。我朝山下望去,已经有炊烟升起,这样的人间烟火让我挂念起了千里之外的事情,回去后怎么面对我的老板?出版社那边如果顺利的话,我是不是需要辞职?如果辞了职,我适合做什么样的工作?我的老公最怕我提辞职这两个字,每次提及,他都会惊跳起来,好像踩到了蛇一般。
黎波来的时候,我正在村口,我们相互微笑与问候,就像老同学一样熟稔。到了住的地方,刚放下行李,老板娘就叫开饭,五彩大拉皮、尖椒豆腐干、酸菜炖大骨头、东北地三鲜,还有一瓶高粱酒。我没再顾忌那个肿块,陪着黎波一起喝,高粱酒的度数有点高,落喉的时候火辣辣的。黎波喝酒很慢,跟我父亲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还要让酒在口腔中稍作停顿。我们频频碰杯,渐渐地,我的眼睛里有了掩饰不住的渴望。
喝完酒,我带着他去了村后的那座小山。我们并肩前行,偶尔我的身体会摇晃一下,他会很自然地扶住我的肩头。很快,我们就到了山顶,夜空是深蓝色的,月亮也很圆,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着幽幽的蓝光。因为四周没有比这座山更高的建筑,月亮就挂在我们的头顶,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我坐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仰起脸看着那轮明月,我看见了月亮上嫦娥的影子,嫦娥正在那棵桂花树下轻歌曼舞。
我梦呓般地问黎波,有没有看见月亮里的嫦娥?黎波面对着我说,你就是嫦娥。毫无征兆地,两张唇就这样黏在了一起。可能是酒精的缘故,我感觉自己居然是那么迫不及待,黎波好像比我理智一些,或者说酒精并没有将他麻醉,面对我火辣辣的身体,他仅仅只是安抚,或者说,更像是出于某种恩赐。回来时,黎波好像有点内疚,主动提出说到他的房间喝点茶解酒。我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茶泡得很浓,我们坐在炕头,以茶当酒。黎波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让我一阵阵脸红心跳。我试探着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反过来捉住。暖气与酒气氤氲开来,空气里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我们情不自禁地拥吻,直到我的眼泪从眼角流下。他的呼吸在我耳边就像六月的杨梅酒一般甜腻而又醉人,就在他试图将我拉入怀抱的时候,放在炕桌上的手机骤然响起,我瞄了一眼,手机屏幕上赫然闪过“宝贝来电”四个字……黎波丢下我,神色慌张地看着手机,迟迟不接。我扭过头去,不想让他难堪。他抓起电话,四处张望,好像要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除了卫生间,别无去处,他像小偷一样慌忙躲了进去,而且没有忘记掩上门。
就在我刚刚走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我最害怕响起的那部手机,也响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我离开这部手机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儿子在学校跟同学打架,失手打脱了对方的视网膜;母亲走丢了,保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父亲的心脏病手术定在本月中旬……这些消息我并不感到意外,但是让我想不到的是财务科小雪发来的短信:我的老板因为涉嫌办公室骚扰被公安机关传讯,举报他的竟然是童姐。
我离开村口的时候,天还没亮,路燈下的积雪已经冻了厚厚的一层,行李箱拖行在冰冻的雪地上吱吱作响。北山还没来得及爬,很多风景还没来得及看,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这么两三天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当真是山中一日人间一年。我抬眼望了一眼天空,月亮还在,但是已经没有了昨夜的清辉,朦朦胧胧的,也看不见嫦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