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新
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中华民族对庚子年有深刻记忆。尤其是近代以来,每个庚子年,似乎都伴随着重大灾难和历史转折。庚子年,全球似乎都不太平,一些震动世界的大事件也容易发生在这一年。
1840年(庚子年),中国第一次鸦片战争,西方列强敲开了古老封闭的清王朝大门,是我国近代屈辱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开端。
1900年(庚子年),义和团运动在中国北方部分地区达到高潮,大清国和国际列强开战,八国联军占领了北京紫禁城皇宫,导致中国陷入空前灾难,史称“庚子国难”。翌年(辛丑年)9月,中国和11个国家达成了屈辱的《解决1900年动乱最后议定书》即《辛丑条约》,规定中国从海关银等关税中拿出4亿5千万两白银赔偿各国,并以各国货币汇率结算,按4%的年息,分39年还清,史称“庚子赔款”。这一年,印度发生大饥荒,数百万人饿死;欧洲爆发罢工浪潮,南非战争爆发,尸殍遍野。
1960年(庚子年),中国大面积受灾,开始了持续3年的自然灾害。这一年,美国正式派兵介入越南战争,智利发生9.5级大地震,突破人类记录之最,14万人死亡;喀麦隆、多哥、马达加斯加、刚果(利)(1997年改名为刚果民主共和国)、索马里、达荷美(现名贝宁)、尼日尔、上沃尔特(现名布基纳法索)、象牙海岸(现名科特迪瓦)、乍得、乌班吉沙立(现名中非))、刚果(布)、加蓬、塞内加尔、马里、毛里塔尼亚、尼日利亚等17个非洲国家获得独立,因此被称为“非洲独立年”。
2020年(庚子年),新冠肺炎席卷全球,给全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发布的实时统计数据显示,截至北京时间5月8日6时30分,全球累计确诊新冠肺炎病例3833957例,累计死亡病例268877例。这并不是最后的结果,疫情仍在全球蔓延……
庚子之后是反思。《人类命运:变迁与规则》就是在这个特殊时间段完成的一部反思人类发展历史、思考人类未来命运的著作。
人类学强调对脉络的深度检视、跨文化比较(尤其是社会文化人类学),以及对研究区域的长期、经验上的深入了解,这往往称为参与观察。作者遵循了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基本规则,把研究视野置于人类自起源至今的全部进化历程,放在全球的不同地区(欧亚大陆、美洲、澳洲、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恒河流域、黄河流域等),不同人种(雅利安人、闪米特人、印第安人等),甚至放到蚂蚁、蜜蜂等社会性极强的动物群中去比较,试图从人类进化的久远历史和全球宏大场景的叙事中,解读人类命运演化历史脉络及其人类规则变迁的来龙去脉。这样做的目的,作者明言:
我们只有站到了能够看到人类漫长而艰难的迁徙历程的足够高度,回首过往,才能够体会和认清人类明天应该走向何方,明白我们当下可以怎样选择、取舍。
看得出,作者是下了功夫的。尽管该书在叙事表达、推理论证、篇章小结等细节处理上,与当今推崇的“学术规范”尚有一定差距,但著述的字里行间却闪现出作者独立思考的光芒,产生了许多超凡脱俗的新论。或许正是这种无拘无束的思维、表达方式,给予了作者自由驰骋的创新思维空间,而且这种在多学科之间从容自在游走,着实是需要足够的学养功底和把控能力的。
作者认为:人性是进化的结果。满足人性基本需要,与生俱来的属性可称之为人性的原生属性,如对于饥饿和安全的威胁,婴儿与生俱来即存在明显的反应。这是人的天性,也是一切生命的通性。与生俱来的原真求生的本能恰恰是人性善美的内容。史前原始人类比我们今天的现代人更加具备利他、协作、依赖的本性,因为这一切都是自我生存的必备前提。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与大自然较劲,与同类族群交往中追求表现,与自己的经历中苛求超越的特性,可称之为人类的变迁属性。比如人性中从众的属性,人们在资本至上的社会中的追求欲、占有欲、控制欲、超越欲……满足这类需求可以保证基本需求的更大满足,但这些需求并不是通性,是部分个体苛求超越的特性。人性的原生属性和变迁属性是有冲突的:一方面,人类的进化和人性的变迁本来也具有双面性,有进化的一面,必定会有退化的一面,而且许多所谓的进化本身可以说就是退化,这正是人类需要理性客观认知的;另一方面人类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地球村的一员,应该归于大自然自由公平法则的约束,从公义地认知分析和判断人类原生属性的人性美。他提醒:人性中从众的变迁属性何去何从?这是人类特别需要思考的。
循着作者的思路去总结,规则也是人类遵循适者生存法则演化变迁的结果。所谓规则,是对应于社会动物而言,为协调个体、自然、社会之间,对内或对外的各类关系,以维护共同利益而形成的基本约定。人类在与大自然抗争的同时,更加是人类自己与自己抗争。这种抗争其实质就是人类通过一定的规则约束自己、约束大家、约束相互之间、约束人类与自然万物的探索。人类早期文明演进中,如此丰富的各种崇拜和禁忌,归纳起来就是敬畏自然和敬畏生命。原始人类为了自己和群体生命存在的需要,首先認识和遵循的规则更多是以大自然的客观规律为最基本最直接的准绳,这些规则一部分是自然天成的自然规则,可称为天理法则,是人类适应自然环境的产物;一部分是群体认同的族群规则,其中既包含自然规则,也包含人情规则,是人类在自然环境和人群环境双重影响下形成的社会规则。这类规则形成基本上是经验归纳、习惯生成和约定俗成。比如,许多原始氏族和土著都有禁止砍伐水源周围的草木、在河流泉水附近大小便和野合之类的规定,是害怕因此遭受水神的报复;禁止向火堆泼水、扔赃物、吐痰或用刀棍向火中乱插,是畏惧火神的惩罚。人们如果不遵守自然规则和族群规则,必定很快受到自然环境和族群同类的严酷责罚。人类日积月累道法自然的规则传承,不仅仅是合理的,往往是经典的,应该得到最基本的尊重和保护。
为了活着而规则,为了更好的活着而演绎规则。规则同样按照自己节拍律动和变迁。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要维护社会秩序,解决不断出现的新问题和新矛盾,需要新的处理方式,新的行為规范。国家出现了,它首先需要制定刚性规则,这就是法的起源。法律是人类规范的重要内容,是自然规则、人情规则、经济规则、社会规则等一系列规则的凝练、升华和强制。依照法律治理国家和社会称之为“法治”。两河流域(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古巴比伦文明,孕育了世界上最早的法律体系,《乌尔纳姆法典》是迄今所知的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成文法典,是古代西亚乌尔第三王朝的创始者乌尔纳姆颁布的,距今已有4133年。从破损较严重的法典残片看,法典包括序言和正文29条(传下来的只有23条)两大部分,法典的主要内容是对奴隶制度、婚姻、家庭、继承、刑罚等方面的规定。如:第一次离婚支付1米纳白银,而第二次离婚应当支付1/2米纳白银,通奸者将被处死;强暴自己的女奴者将被课以5西克尔罚金;作伪证将被处以罚款;斗殴中打折骨头需支付1米纳白银,损伤脚需支付10西克尔;外国人的土地被淹没,每0.3公顷土地将给予3古尔(约900公升大麦)补偿;将逃亡奴隶捉回的奴隶主要给捕捉者适当的报酬;伤害他人的身世要处以酷刑并罚款;禁止行巫术;破坏他人耕地者要支付食物赔偿;女奴对女主人不敬则予体罚。妇女在家庭中地位低下,如犯通奸罪则处死等等。稍晚的《汉穆拉比法典》是中东地区的古巴比伦国王汉谟拉比大约在公元前1776年颁布的法律汇编,是世界上现存的第一部比较完备的成文法典。该《法典》由序言、条文和结语三部分组成,共3500行、282条,涉及现代意义上的民事、刑事、诉讼等领域,意在调解自由民之间的财产占有、继承、转让、租赁、借贷、雇佣等多种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比如“6.任何窃取寺庙或者皇宫的财产的人将被处以死刑,而从他那里接收赃物的人也一并处以死刑。”“7.任何在没有证人或者合同文书的情况下,于他人的儿子或者奴隶处购买白银、黄金、男女奴隶、斧头或者是羊、驴以及其他任何东西的人,或者为此负责的人,都将被视为盗贼且判处死刑。”“14.拐带他人幼子之人,将被判处死刑。”“55.如果任何人开挖沟渠以浇灌田地,但是不小心淹没了邻居的田,则他将赔偿邻居小麦作为损失。”“282.若奴隶忤逆主人,一经定罪,主人可以割下他的耳朵。”该书作者认为:规则和法律约束力总是伤害个体的自由野性的,因此比较自由而言,任何规则、法律总是残忍的;然而对于秩序而言,这种残忍何尝不是一种文明呢。
关于原始公有制内涵和私有制形成,作者也有他的见解。他认为:
在族群内部大家是共同围捕猎物,组织采集,分配食物,相依为命的共同体。但对于族群外的同类来说,互相之间并不是共有共享的关系,有考古发现原始人类捕获同类作为食物也是通常的情况。一直到部落形成之后杀戮异族的同类还是非常平常的。因此我们说原始人类这种共有共享的共同体是相对独立的族群内部而言的,并不是整个原始人类种群。可见原始公有制的存在是有一定范畴的,对于族群外的同类,各个族群一开始就存在各自私有的利益。因此我们认为对这段历史的组织形态概括为“原始集体主义”或者“群落共产主义”,是不是比称之为“原始共产主义”更加准确一些。
按照作者这个逻辑,原始公有制和原始私有制的起源是同步的。这样一来,私有制起源和形成就比现有文献的说法大大提前了。
我个人认为:“原始集体主义”在原始人类社会是存在的。它先后经历了血缘家族公社、母系氏族公社、父系氏族公社、农村公社或马克尔公社等不同的组织形式;中国近现代乡村社会的村社公有、宗族公田祠产、血缘和亲缘家庭以及熟人社会的伙有共耕、互助合作制度,大多数也是由原始公社中各种不同形态的公有制集体经济残留或传承下来的;农村集体经济历史存在,首先是人类社会经济发展的自然产物,而非人们的行为偏好(主观愿望),与“主义”无关;集体经济伴随着史前人类和成文史以来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历史阶段一路走来,必将继续伴随人类社会经济发展的未来进程,集体经济可能是一个永恒话题。这一问题,在我的《村域集体经济:历史变迁与现实发展》一书中曾辟专章研究“集体经济历史演进:从血缘家族公社到农村公社”,在此不赘述。恩格斯说“群是由我们在动物中所能看到的最高的社会集团”;马克思认为人类完全成形后,“血缘家族是第一个社会组织形式”。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血缘家族存在的时间很长,相当于旧石器时代早期和中期阶段。在漫长的以采集和狩猎为主要内容的攫取经济时代,人类“为了在发展过程中脱离动物状态,实现自然界中最伟大的进步,还需要一种因素:以群体的力量和集体行动来弥补个体自卫能力的不足”。当代历史学家也认可“狩猎依靠集体进行,因此狩猎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原始人实行集体主义”。
至于“私有制”的起源和形成过程,我认为应该进一步深入研究。对于私有制的形成,历来有不同见解。一些学者认为,私有制是跟随人类诞生就有的产物,是人类社会天生的配套之物。一些学者认为,“一些氏族和部落首领和少数家长为了占有更多的产品供自己享用,……把一些集体财产窃为己有,私人占有财产的现象便出现了”。但有学者质疑,“那些把集体财产窃据为己有的氏族部落和家长的私有观念是从哪里来的”。该书作者把原始公有制看成氏族、部落内部公有制,而把氏族和氏族之间、部落和部落之间为领地、水源、猎物的争抢看成是私有制观念生成的环境。这样一来,上述质疑可以得到解释。
恩格斯认为,私有制是生产力发展和婚姻制度演化的结果。他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把人类史前划分为“三个主要时代——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和文明时代”。就生产力发展水平而言,蒙昧时代是以采集现成的天然产物为主的时期,人类制造品主要是用作这种采集的辅助工具;野蛮时代是学会经营畜牧业和农业的时期,是学会靠人类的活动来增加天然产物生产的方法的时期;文明时期是学会对天然产物进一步加工的时期,是真正的工业和艺术的时期。就婚姻制度和家庭演化而言,在整个蒙昧时代,人类实行着群婚制,后来出现了按照辈分划分的血缘家庭,在这种家庭中,辈分不同的人群禁止成为夫妻;到了蒙昧时代的中级阶段,又出现了排除姊妹和兄弟之间性交关系的普那路亚家庭;蒙昧时代的高级阶段,是氏族继续发展时期,实行着共产制家庭经济,凡是共同制作和使用的东西,都是共同财产。恩格斯说,“在一切形式的群婚家庭中,谁是某一个孩子的父亲是不能确定的,但谁是孩子的母亲却是知道的。……由此可知,只要存在着群婚,那末世系就只能从母亲方面来确定,因此,也只承认女系”这就是母系社会的根由。
进入野蛮时代,“……群婚就被对偶婚排挤了。在这一阶段上,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共同生活”。“對偶家庭产生于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交替的时期,大部分是在蒙昧时代高级阶段,只有个别地方是在野蛮时代低级阶段”。“直到野蛮时代低级阶段,固定的财富差不多只限于住房、衣服、粗糙的装饰品以及获得食物和制作食物的工具:小船、武器、最简单的家庭用具。天天都要重新获得食物。”到了中级阶段时,随着畜牧业的发展,“已经有了马、骆驼、驴、牛、绵羊、山羊和猪等畜群,这些财产,只须加以看管和最简单的照顾,就可以愈来愈多地繁殖起来,供给非常充裕的乳肉食物。……但是,这些新的财富归谁所有呢?最初无疑是归氏族所有。然而,对畜群的私有制,一定是很早就已发展起来了”。究竟早到说明时候呢?恩格斯提示:
很难说,亚伯拉罕族长被所谓摩西一经的作者看作畜群的占有者,究竟是由于他作为家庭公社首领所拥有的权利,还是由于他作为实际上世袭的氏族首长而具有的地位。只有一点没有疑问,那就是我们不应该把他设想为现代意义上的财产所有者。其次,没有疑问的是,在成文历史的最初期,我们就已经到处都可以看到畜群乃是一家之长的特殊财产,完全同野蛮时代的工艺品一样,同金属器具、奢侈品以及人畜——奴隶一样。
这说明:野蛮时代的低级阶段私有制就出现了;在畜群完全转归家庭所有以后,“这些财富,一旦转归各个家庭私有并且迅速增加起来,就给了以对偶婚和母权制氏族为基础的社会一个有力的打击”。
一夫一妻制家庭,“它是在野蛮时代的中级阶段和高级阶段交替的时期从对偶家庭中产生的;它的最后胜利乃是文明时代开始的标志之一。”在恩格斯看来,一夫一妻制家庭产生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保护私有财产的社会延续。他写道:“一夫一妻制是不以自然条件为基础,而以经济条件为基础,即以私有制对原始的自然长成的公有制的胜利为基础的第一个家庭形式。丈夫在家庭中居于统治地位,以及生育只是他自己的并且应继承他的财产的子女,——这就是希腊人坦率宣布的个体婚制的唯一目的。”
作者对“资本文明”,尤其是对“资本的野性和残酷”有深刻的反思和诘问,“探索理想秩序”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一脉相承。作者讴歌了东方先哲诸如《礼记、礼运、大道之行》描写的大同世界;诘问“中国传统统治者在五千年文明史中,为什么坚定的极力固守‘重农抑商政策,真的是在破坏社会规律中新生产力,自毁发展之路么?”他认为“重农抑商”是中国先人们对资本之恶“防微杜渐,未雨绸缪的深远治理谋略。华夏文明传承者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屑资本积累,而是早就洞察了资本的本性,明了资本积累后的社会、环境、自然、观念等产生的变化,用商鞅的话说就是‘国之危也……华夏文明是给资本这个潘多拉盒子有意上了封条”。“资本在带来物质繁荣的同时也在不断掏空着一些人的灵魂”,“重农抑商”是守住人性的最后底线。从资本本性和人性角度,而不从阶级分化、阶级斗争角度去认识资本、资本主义,我以为拓展了资本主义的研究视野。
人类过往文明的每一段,都能够纠结我们的内心。要想“团结起来到明天”,人类必须团结面对贫困危机、自然环境容量危机、人类文明自毁危机、人类综合焦虑危机等四大共同敌人。人类站在新十字路口,何去何从?人类的命运,其实也就是一个个个体的命运汇成的历史河流。每个人,尤其有影响力的人应该反思。这是该书作者的呼吁,也是我写此序言的初心。
(作者系浙江大学教授,国务院津贴获得者。本文为《人类命运·变迁与规则》一书序言,标题为编者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