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秋月
自贡彩灯灯景(李虹/摄)
公 园是近代城市社会发展的产物,是新兴的城市公共空间①李德英:《公园里的社会冲突——以近代成都城市公园为例》,《史林》,2003年第1期,第1页。。釜溪公园作为近代自贡主要的城市公共空间,具备多重社会功能,对市民的公共生活产生重要影响,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一种具有稳定性和延续性的城市公共生活。
关于釜溪公园园址的由来,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1925年,在自井区团正胡少权倡导下,将赖家院子贵州王姓祠产收买作为修建公园的基地②自贡市园林处修志办公室:《自贡园林志资料》(第1期),1987年7月,第6页。;二是由盐商王德谦收购当时王敬国祠地赖家院子而来③刘俊熙主编:《自贡文史》(自贡文史资料选辑第45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期,第66页。。笔者根据1938—1939年王氏后人王炳光向自贡市市政筹备处申诉讨要釜溪公园地款的档案,大致理清事情经过。1930年,川南警备司令蔡玉龙会同地方士绅选定将王敬国祠产赖家院子开辟为釜溪公园,承诺付给王家地款5000元,但事后一直未兑现。为彻底解决釜溪公园地价问题,1939年釜溪公园地价公断委员会成立,议定除地价5000元外,自贡市市政筹备处还应额外支付2000元以弥补王氏历年纳税的损失①自贡市档案馆馆藏:民0041-001-5399,第80、94页。。釜溪公园基址地款纠纷案这才告一段落。
釜溪公园作为近代自贡市自流井区的风景区,集园林、游乐、休闲于一体,是当地人日常休闲游憩之所。每当夕阳西下,男男女女便会聚集于此享受休闲时光。到夏季,来公园避暑的人更多,茶馆生意兴盛,忙得不可开交,甚至“非至夜深,人不散也”②郑璧成编:《四川导游》,中国旅行社出版,1935年,第93页;拾风:《飘零》,华华书店,1948年,第125页。。对于外地人而言,釜溪公园也是他们来自贡必去赏乐的地方。郑璧成和陈友琴在回忆自己的自流井之旅时,都曾提到去釜溪公园赴宴的情景③郑璧成编:《四川导游》,中国旅行社出版,1935年,第107页;陈友琴:《川游漫记》,正中书局,1936年,第66页。。1938年,自贡市市政筹备处处长陈颂洛在宴请缪秋杰与西南考察团时就设宴在釜溪公园④太虚:《海潮音》,《晚宴釜溪公园即事》,1938年第19卷第6期,第16页。。釜溪公园不仅是人们日常休闲游览之地,还是革命人士和爱国者举行集会游行的场所。1930年,自贡市民和商人在釜溪公园集会,进行示威游行,参与人数达3万余人。1938年5月13日,为纪念“五四”运动19周年,“自贡市抗敌歌咏话剧团”在釜溪公园举办歌咏比赛,仅演唱者就超过1万人⑤四川青年运动史研究会,共青团四川省委青运史研究室:《四川青运史大事年表(1919—1949)》,《良师益友》编辑部,1986年,第49页。。
1945年,为保护公园环境,维持公园秩序,自贡市民众教育馆向市政府提议:“慧生公园(1941年釜溪公园更名为慧生公园)乃本市风景之区、市民休闲之地,如每次外宾莅井,亦必亲临参观,是以对园内之花卉树苗培植之保持实为重要……”⑥自贡市档案馆馆藏:民0041-001-2730,第196页。公园内部的整洁美观与否关系到外地人对自贡市的印象与感受,体现出公共空间对塑造城市正面形象的重要性。
可见,自建成以来,釜溪公园就成为社会各阶层的历史舞台。在这样多重作用的情况下,釜溪公园在大多数自贡人心中都有着不同寻常的记忆和感情。
釜溪公园纪念碑(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供图)
釜溪公园刚建成时,由当地驻军管理,设公园事务所,直辖于马路局①杨家骆:《图书年鉴》(创刊本、普及本),中国图书大辞典编辑馆、中国学术百科全书编辑馆,1935年,第187页。。1935年,国民党军队入川,次年釜溪公园交由自贡市商会管理。1937年,自贡市市政筹备处成立,釜溪公园又归该筹备处管理。1939年,自贡设市,从此,釜溪公园一直处于自贡市政府管理下。
从现有档案看,公园事务所的日常运行主要与财政、技术、工务、教育等内容相关。其经费除财政拨款外,主要来自两个途径。一是定期收取公园地基与房屋租金。据1940年一份租金清单记录,其租户包括好园餐馆、露天茶社、树德幼稚园、滑冰场、佛学社、射德会、高氏图书馆等31处;缴租方式大部分为一年一缴,租金从十几元到几百元不等。二是对外售卖釜溪池池水。自贡地区没有大河流经,地下水又大多遭盐卤污染,不适合生活饮用。唯一一条釜溪河水量也不大,到枯水期,市民用水非常困难。1939年,一份转述市长面谕的文件可以很好地说明此情况:“公园池水为本市较好饮料之一,现值秋凉,河水消退之际,为便利市民计,应即照旧出售。”②自贡市档案馆馆藏:民0041-001-2966,第96、268页。
任何一个空间的命名都是一种观念意识对空间进行控制的体现,改名更是对其原有空间意义的重构,反映出改名者对空间新生意义的强调③陈蕴茜:《空间重组与孙中山崇拜——以民国时期中山公园为中心的考察》,《史林》,2006年第1期,第3页。。釜溪公园的几度更名同样体现着现实发展的需要及其空间意义的变化。1941年,为纪念辛亥革命先驱谢慧生,釜溪公园改名为“慧生公园”④自贡市自流井区志编纂委员会:《自贡市自流井区志》,巴蜀书社,1993年,第141页。。1949年12月,自贡和平解放,自贡市市政建设委员会将慧生公园改为自贡市人民公园。1987年,第一届自贡恐龙灯会取得成功。为让自贡灯会展出有一个固定场所,也便于统一规划和布局,1988年自贡市人民公园改名为自贡彩灯公园⑤胡德思:《灯城的崛起》,自贡市灯贸管理委员会编,自新图资准印证号(2011)第1号,第82—83页。。
除公园名字,立于公园内的纪念碑,在短短几十年内亦多次更名。从最初的釜溪公园纪念碑到后来的慧生先生纪念碑,抗战结束后则改名为自贡市抗战胜利纪念碑,新中国成立后又改为自贡市解放纪念塔。
1939年自贡建市后,釜溪公园内的设施建设更加规范化。1943年,慧生公园在自贡市政府的支持下进行了一次较为全面的修缮,包括修理公园牌坊、修整马路、更换石桥桥面等⑥自贡市档案馆馆藏:民0041-001-2422,第20页。。此外,1965年,为美化城市环境,自贡市政府再次出资对人民公园进行整修⑦林本梁主编:《盐都自贡》,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02页。。
纵观整个20世纪,釜溪公园无论是从管理主体还是从其命名的角度看,都曾多次发生变更。但其中不曾改变的是,釜溪公园作为自贡的重要公共空间,自建成起,便一直扮演着当地重要公共活动载体的角色。此外,对于普通市民来说,釜溪公园又是一个娱乐放松、社交应酬的最佳去处。正因釜溪公园是近代自贡最具代表性的公共空间,才为其成为自贡彩灯展出的固定场所奠定了空间基础。
1985年的自贡市人民公园(缪自平/摄)
位于自贡彩灯公园内的自贡市解放纪念塔(莫秋月/摄)
在繁忙枯燥的都市生活中,为人们提供一个环境优美的修身养性之地是公园的主要功能之一。釜溪公园呈三角形,以釜溪池为中心。釜溪池为椭圆状,呈西北—东南分布;池四周有小径环绕,上立石桥和风雨长廊。公园地势北部较陡,南部偏平缓,有山有水有小路,其间还有花圃、树木等繁绕,园林风景十分优美。与一般的现代公园一样,为吸引游客,公园里增设茶馆、餐馆、照相馆,以及体育场、射场、图书馆、学校等商业设施和娱乐教育设施,均分布在釜溪池的南北两侧,为人们提供娱乐、休闲和学习的便利①自贡市档案馆馆藏:民0041-001-5399,第9页。。
为更好地推广社会教育,国民政府在釜溪公园设立民众教育馆,旨在向民众灌输抗建常识、解释政府法令、扫除文盲、提高人们的爱国意识。馆内开设成人班和妇女班,定期授课。课程内容包括语文教育、公民教育、健康教育以及休闲教育。语文教育重在提高人们的读写能力;公民教育通过组织定期演讲、举行集会、加强职业训练和补习,从而增强人们的公民意识;健康教育主要提倡公共卫生,向民众普及现代医疗卫生知识;休闲教育主要是举办民众茶园,提倡工会娱乐②自贡市档案馆馆藏:民0041-001-2422,第79、120—121页。。民国时期自贡地区抽大烟、赌博等不良社会现象十分严重,休闲教育有利于引导民众参与积极健康的娱乐休闲活动。
公园一方面给人们提供一个相对自由的休闲之地;另一方面,游园规范对于现代都市文明风尚的培养也具有重要作用③马树华:《20世纪青岛日常生活史》,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31页。。公共空间作为近代都市的一种新兴事物,市民公共意识欠缺,往往很难将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区分开,以致公园内经常出现不文明行为。为约束人们在公共场所的不良习惯,1944年,自贡市民众教育馆颁布《公园管理规则》,其内容涉及园内公共卫生职责划分、花木保护、公共秩序维护及处罚手段等内容①自贡市档案馆馆藏:民0041-001-2422,第101—102页。。除普通市民,釜溪公园的驻园军队也常常违反公园规则。1946年,自贡市民众教育馆向自贡市军警联合办事处控诉:“查日来公园环池马路及树林空地时有军用马匹数头敞放,任意行走,妨害游人,尿粪遍地,扫不胜扫,花木常被践踏……”要求查禁此行为,得到军警联合办事处批准②自贡市档案馆馆藏:民0041-001-2730,第205—206页。。
釜溪公园作为近代自贡地区新兴的现代化公园,其优美的自然景观和便利的设施为市民的日常生活增添了色彩。但任何一个公共空间都必须建立在有序的基础之上,《公园管理规则》的制定有利于规范人们的不良行为,提高公民的公共意识。同时,通过开办大众教育机构,向人们传播知识与情感,从而提高市民的公民意识、爱国意识、医疗卫生常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公共空间的政治化。
早期灯会的功能主要为祭祀或庆典。祭祀类灯会的燃灯点大部分集中在寺庙。清末自贡的寺庙遍及城乡,据统计,当时共有寺庙1208处,均有燃灯习俗。今能考证到的23个天灯会遗址中,有16个为寺庙③自贡市灯贸管理委员会:《自贡灯会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7、31—32页。。公共庆典是培养城市市民身份认同感最有力的工具之一④王笛:《显微镜下的成都》,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64页。。在重要传统节日或纪念日,一般以户为单位,每家每户张灯结彩;有时也以大家族为主体,组成提灯队伍,沿街游行。灯会搭配传统节日为人们提供双重娱乐,促进街头邻里之间的交流、互动与认同。
不管是祭祀类,还是庆典类,早期自贡灯会的举办均没有固定场所。随着釜溪公园的建成,公园逐渐成为自贡最具代表性的公共空间,是市民娱乐休闲的重要场所,也是自贡大型公共活动举办的地方。灯会是自贡城市传统的延伸和发展,其祭祀功能在民国时期逐渐减弱,娱乐庆典功能逐渐增强,釜溪公园的公共空间地位恰好顺应了这一变化。特别是在自贡建市后,公园内部的设施管理与运行更加规范化,有利于增强游客的观赏体验,而灯会的举办地点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逐渐固定在釜溪公园。
新中国成立后,灯会继续在自贡市人民公园举行,“文化大革命”时期中断。1983年,胡德思在承办“文化大革命”后自贡第一场灯会时,仍然选在自贡市人民公园。他认为,人民公园地处市中心,是一座综合性的城市文化公园,是自贡市人民休息娱乐的主要场所⑤胡德思:《灯城的崛起》,自贡市灯贸管理委员会编,自新图资准印证号(2011)第1号,第12页。。1941—1991年,自贡市举办的16次大型灯会,有14次都是在该公园举办,约占88%⑥自贡市灯贸管理委员会:《自贡灯会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7—63页;胡德思:《灯城的崛起》,自贡市灯贸管理委员会编,自新图资准印证号(2011)第1号,第38—172页。。
城市公共空间和公共生活是地方社会文化的重要体现,其作为社会与城市公共活动的舞台,在建构城市风貌方面扮演着重要角色,是城市和地方社会生活的重要领域。
近代灯会有时也会被执政者当成一种社会教育的工具。1934年北平举办声势浩大的国货彩灯会,与当时提倡国货救亡的背景有很大关系。又如1935年西安举办提灯会以宣传劳动服务⑦《国货彩灯会昨日继续举行》,《北平益世报》,1934年6月18日,第8版;《劳动服务宣传周——今晚举行提灯会》,《西京日报》,1935年10月27日,第7版。。然而,似乎没有哪个城市的灯会具有自贡那样的稳定性和延续性,逐渐固定到某个时间、某个空间,充分渗入到市民的公共生活,最终衍生为一座城市的标志和风格,进而逐渐影响到其他城市。
自贡灯会中的天车(李虹/摄)
1987年7月,凉山州举行“凉山彝族自治州‘火把节’经济贸易会”,邀请自贡灯会前往西昌市展出,这是自贡彩灯第一次在自贡以外的城市点亮。自此以后,自贡灯会几乎每年都会在外市展出。具有地方特色的彩灯活动,借助节日契机,将两个完全不同的城市联系起来,推动了城市之间的交流与互动。
除带去一场视觉盛宴,灯会作为一种文化媒介,更是给各参展单位提供了一个进行经济贸易的平台,促进不同行业之间的交易与互动,并刺激消费,推动经济发展。1992年的“长春·自贡金秋艺术灯会”,50天共接待观众170万人次,仅门票收入就达到787万元,而参展的经贸交易团成交总额达11551万元①胡德思:《灯城的崛起》,自贡市灯贸管理委员会编,自新图资准印证号(2011)第1号,第137—142页。。
灯会在其他城市展出时,大都也是在公园举办。除跟公园的公共空间地位有关外,也与公园自身的环境与布局息息相关。公园的自然景观与彩灯的人文景观交相辉映,可以达到珠联璧合的视觉效果。
灯会作为一种公共活动,以公园作为载体和空间,借节庆助力,将不同地区的人吸引到一个空间,共同庆祝欢乐,从而促进城市与城市之间的交流与互动。
近代釜溪公园的价值不仅仅是供市民游乐和放松,还建构了自贡具有标志意义的城市公共空间与文化空间;自贡灯会的意义也不仅仅在于灯会本身,更是与城市风格和城市记忆密切相关。釜溪公园自建成起,其管理主体和名称都经历多次变更,但它作为主导自贡城市公共活动和市民公共生活的地位一直未变过。灯会是自贡具有标志性的公共活动,近代在最具象征意义的公共空间——釜溪公园多次举办,并最终固定下来。公共空间与灯会一起渗透进市民的公共生活,形成自贡市独特的城市风格,孕育出具有自贡地方特色的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