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艺星
关键词 传播;身体;进化;媒介技术
中图分类号 G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0360(2021)15-0009-04
生物学家达尔文提出了“进化论”,他认为生物通过不断地变化与发展来更好的适应环境。从原始社会到现代社会,媒介从无到有象征着技术的进步,而人的需求促进了技术的迭代,传播技术再通过与人体感官统合、分化、再统合,与社会、文化发生关联,产生后来的“技术身体”“数字身体”,这看似也是一种身体的进化。在卡尔·波普尔“知识的进化类同自然选择”的基础上,保罗·莱文森沿着“人文—技术”的研究视角,提出以“人性化趋势媒介进化理论”为核心的媒介进化理论来解释世界,认为解释世界的最终目的是改造世界。而基特勒认为每一种媒介的出现与更新换代都是人类身体器官的分化与统合。经过媒介形态的不断发展,原始的面对面交流再次回到人们视线中,看似我们站在了传播的起跑线,但当信息通信技术应用于人际传播实践之时,仿佛预示着“在场”的传播成为了传播的终点。一直以来,我们把世界的改造归功于媒介的发展,却忽略了身体作为媒介发展的螺旋桨是如何影响媒介运作的。本文认为不同媒介发展时期人体的发展水平有所不同,但总的来看人在追逐更高级的传播网状链接的同时,身体也在向更高级别进化。
在最初人类社会受生产方式和社会制度的制约形成的“血缘群体”中,原始新闻媒介主要由口语、体态交流构成,人的身体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工具,而且作为传播媒介,承担着人际传播中最天然的载体的角色。随着时间推移,人类原始性消失,开始过渡到母系社会,在眼耳能及之处,一直都在使用人体作为媒介,这是唯一的交流媒介,也是最原始、最古老的交流界面。人们日常活动就像戈夫曼“拟剧理论”中的演员,舞台前端的表演者和受者以肉体为媒介进行全情投入的在场交流,传递信息的任务也就由身体的各个感官担负,双方通过直接的互动表达也就取得了最佳传播效果,可以说是身体在决定着传播。在麦克卢汉“感知平衡”看来,原始氏族部落中的人的感知是较为完整平衡的,他们生活在口语和听力占主导的声觉空间,其行为与所处的环境是浑然一体的。刘易斯·芒福德更进一步认为,工具和基于最早的生命技术——身体发展起来的机械只是生命技术的特定片段[ 1 ]。这也在证明身体作为无形和有形之间的交流媒介,通过器官与外界交流并试图用身体发展起来的技术改造世界,从而把陌生的、异质的事物转化成熟悉可感的,以达到身体作为沟通性桥梁的目的。而到了晚期,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以及社会分工日益复杂化使得口语和手势传播适用范围有限,无法匹配所有场景,就出现了以实物、烽火等符号为代表的闻讯媒介,这其实是媒介脱离肉身的一次尝试。其实麦克卢汉在媒介延伸论中就意识到了媒介的脱离肉身性,他认为即使在最初口口相传的时代,媒介也是脱离肉体而存在的,比如,说出的话语经过空气介质传播到他人耳中,这样就有一个从体内到体外的过程。即使按照他的说法,媒介具有这种特性,但在口语传播中,还是必须有赖于身体“此时”“此地”的“共在”才能进行交流,作为媒介的三元维度中示现的媒介的身体是亘古不变的。并且在物化媒介中,实现面对面交流活动的物质平台的身体,不仅作为物理性的肉身存在,更是作为具有感知和经验的能动性主体而存在。
现象学家梅洛-庞蒂认为身体即媒介,身体在人与世界间架起沟通的桥梁。技术的不发达使得媒介成为身体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每个个体也就变成了一个媒介,不断地发送、接收、理解与反馈信息。身体与媒介不可分离在麦克卢汉“延伸三阶段论”中也有提及,他认为即使媒介试图摆脱身体,但仍旧受到身体的束缚。在“以口为介”的传统交流时期,作为沟通态的身体的各个器官都担负着传递信息的任务,媒介与身体并不是撇开与被撇开、工具与主体的关系,而是两者互相构成,融为一体进行信息传递与接收的状态。
这一时期身体与媒介技术的关系中,身体始终被认为是占据主导性地位的。希林在肯定身体作为技术本源的主体性的同时认为从工具视角出发,媒介技术不仅是由身体的外在条件设定了演进的标准,而且它最终也是为满足身体需求而服务[ 2 ]。谷兹布洛则从火与人的关系来揭示技术与身体的关系,他认为人体利用工具生火并控制火的能力为技术的不断创新发展提供了灵感和动力,但即使在信息技术占主导的时代,生命也必须通过身体来延续意义。技术和身体如同鱼和水的关系,无论技术如何更新迭代最终还是会回归人的主体性地位,技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动摇身体的霸主地位。
法国著名生物学家拉马克的“用进废退”法则认为,每个动物或者身体机能的特性功能都是在使用中发展的,不使用的器官会逐渐退化直至完全消失。由此生物进化在他看来也是器官的进化,而人与动物进化的本质区别在于人是“体外进化”,如麦克卢汉早前就曾建立过“人体+工具”的“体外进化模型”。在早期面对面沟通中,信息传播效果可以达到很高的水平,但是这种交流模式仅适用于社会人口构成简单的人类社会初期,传播者将自己的身体媒介化为物,通过各种形式传播。随着人类思维和社会需求的发展,信息的远距离传递必须要打破身体的束缚,脱离具体物象的文字开始浮现,人类迎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传播革命。纸张发明后,人类迎来了波兹曼所说的“阐释年代”——所有成熟话语所拥有的特征,都被偏爱解释的印刷术发扬光大。恩格斯认为印刷術物化了思想和言语,给予了它们有形的躯体,对人类思想和文化保存和传承功不可没。印刷文化的到来使言语从体内分化出来形成有形的符号,书写媒介固化了口语所传递的液态的信息,也让阅读、交流“离身”,让超时空传播成为可能,同时为文字运用能力的大小决定掌握社会控制权的高低奠定了基础。
在莱文森的媒介进化理论中,人的主体地位和能动性登上了媒介进化历史的前台,当然人的身体作为意识的承载者也处于不可忽视的地位。然而媒介的不断推陈出新让身体面临着不可避免的被“截肢”的风险。如今随着“压缩空间”的媒介革命的发生,以通信技术为代表的人与人之间的远距离交流,恰好印证了彼得斯的预言,实现了一个没有肉体的幽灵世界的呼之欲出。凯瑞认为媒介是离身的,外在于身体,远距离传递才能成为可能。如今社交媒体印证了这一观点,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成了身体缺席的交流,人的生物感官被电子假肢、虚拟数字装备模拟替代,从而隔开了我们与他人的直接碰触,肉身主体“在场”随之被比真实更真实的“模拟在场”的沉浸式体验取代。大众媒介使用技术对现实进行符号化和信息化,并不断将人的记忆外部化,以实现远距离传输来超越时空。因此,克服特定时间空间的束缚——脱域已成为大众传播时代的常态。
根据海德格尔“此在”“在世存在”以及“上手的锤子”等观点,当专心使用锤子时,锤子就超越了作为一个“死”的工具性质,成为了人在世生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印刷时代、电子时代相较于传统口语传播时代,就像“锤子”与“手”,媒介从身体中分化出来,从最初形成在头脑中的认知转化为具体可感的实物,但这并不意味着身体仍然停留在媒介不发达时期,作为历史进程的生成器,对身体的认识不能停留在外在条件如何型塑了身体,而应该把身体作为主体性的交流者来考察身体在传播中体现的能动性、生产性[3]。人通过分离出去的媒介来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来丰富自己的认知,这时的人已不再是仅靠双向面对面互动交流的人,这正如辩证法中所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人的身体也在“物竞人择”的环境中对“锤子”使用的游刃有余。
约瑟夫·加尔波认为麦克卢汉延伸论隐喻包含两个含义:身体如何被技术殖民化以及技术如何将宿主转化为新环境的伺服机制。在他看来身体与技术具有相互形塑的关系。媒介与身体分离之后必然会出现回归,回归也是技术发展的必然趋势,这也是莱文森“媒介人性化趋势的真实写照”,有机交互界面替代了体外的工具,变成可与人体合一的“生物膜”,重组意识、身体、灵魂,“面对面”传播返场数字时代。互联网时代VR\AR等各种新型传播技术使得人的身体或部分身体进入到虚拟空间,沉浸式传播使得“身体间性”得以可能,身体作为中介,通过感知在感知的他者,重新连接物—符号,展开与其他身体的对话,人与技术的融合将隐形的身体推向前台,构成了所谓的人工生命体[4]。有学者曾断定前三次工业革命媒介技术特征偏好于切割,而整合是当今数字时代的媒介技术的精髓。相对动物通过遗传与进化获得的能力,如今人类主要从技术构序中获得增补性的生存能力。这也印证了唐娜·哈拉维的构想,人类的有机体与机器之间边界的破裂,作为“第三持存”的假肢与身体产生了不可分割的关系,一个被技术捆绑、数据浸透的、连接虚实多重网络的智能身体正在隐现。
媒介发展过程就如金字塔,金字塔的基础是由以往的媒介技术共同构成的,不断推陈出新的媒介技术短暂地占领了金字塔顶部,随着技术更新的频率与数目不断往上堆积,这座金字塔也就越盖越高[5]。媒介技术的每一次发展都是从已有技术出发,进行自我完善,这恰好是保罗·莱文森补偿性媒介的真实写照。在数字时代“赛博人”的背景下,孙玮提出了“身体重返传播”的新论断,过去身体被认为是“管制、切割、解剖、规训、争夺的对象”,处于相对隐形的、边缘化状态,现在媒介不再是外在于人的一个工具或者机构,而是转为身体本身。个人的数字化生存现在看来更倾向于身体的数字化,从而形成技术身体[6],即伊德所谓的“在与技术的关系中以技术或技术化人工物为中介而建立起来的身体”,它与物质身体有所区别,能够更大更广范围感知,实现了梅洛-庞蒂所谓的“身体作为介质,既是世界的中心,又是其显现的载体”。
保罗·莱文森在《人类历程回放:媒介进化论》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当技术媒介变得更高级、更复杂多样时,也会越来越回到初期的非技术或前技术传播,就像静止的照片和电话远不如动态的电影与可视电话更接近人类面对面的传播交流”。新型媒介技术造就新的身体在场方式,人用强大的技术将“假肢”统合到身体上,从而追求更为先进更大范围的传播,这就是媒介进化的一种趋势:依托肉身—脱离肉身—回归肉身的反映。但是第一过程的肉身和最后回归的“肉身”区别在于,人本身的器官和思维都是在进化,假肢更加强有力,体现的更是人体更高级别的进化,人类将面对不同于生物性身体的新型身体,这就像蜗牛与壳的关系,传播既超越身体又回归身体。也印证了克拉里对“现代化”的阐释,除了在政治和经济层面的结构性改变,更重要的是主体性本身的分化重组。
在沃尔夫的《地域边缘》中,身体在隐喻的意义上从“连字符”走向“拼接”。拼接意味着人与机器之间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这些技术假肢或成为身体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随着人工智能和虚拟技术的发展,媒介进化到一定程度上加大了人与机器的不确定性,身体将被重新塑造,便携的数字设备成为我们无法卸载的义肢。特别是在5G时代,身体呈现出多样的在场方式。技术将生理性身体转变为信息状态呈现出数字在场,实现了身体感觉和情感的最真实、最完整的回归,亦实现了读者从感知到觉知的转变[7]。依托肉身产生的身体符号和经数字媒介编码而成的身体景观获得比感知更深一层的体悟,人体在新技术中的回归并不是传统肉体意义上的回归,而是身体主体性的回归、身体体验的回归,人始终是交流最初和最终的媒介。
“媒介是人的延伸”早就在学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技术又是媒介得以熠熠生辉的基石,所以麦克卢汉表达的其实是一切技术的产生到发展都是人延伸的结果,而技术的进化本质上又无异于媒介的进化。最早生物学家彼得·梅达沃类比技术进化与器官进化,认为由于所有机器功能都类似于人类的感觉器官,所以技术进化与生物器官进化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在人类文明传播的五个历史时期口语、文字、印刷、电子,再到如今的数字赛博时代,人类既是媒介的创造者又是媒介的使用者,从最初媒介依托身体到媒介与身体分离再到最后的统合于身体,从最初的面对面传播到模拟面对面传播,技术一直在帮助人回归面对面的沟通交流,只不过这个面对面相对最初是颠覆性的,一定意义上,媒介发展史也是一部身体进化史,媒介的发展是人体的信息功能分化再统合的过程。
纵观媒介的进化,它不只是沿着时间和空间的延伸,在芒福德的媒介技术观念中,更多地体现为非延伸性的进化逐渐走向舞台中央,即所谓的面对面传播,这种形式的传播是其他一些传播的起源。在人类需求和技术的推动下,从身体缺席的传播实现了身体“在场”的曲线回归,一定意义上,实现了从意识沉浸到接近全知沉浸的突破性转变。对身体在场的追求是永恒的,“媒介延伸论”其实隐喻着有延伸,就会有“截肢”,媒介技术一直追求身体感官的平衡,不断回归身体,赛博人打破了实体社会网络与虚拟信息网络的屏障,通过个体的传播实践,实施个人化的重新组合,从而实现整个社会系统的重构、融合与发展。
参考文献
[1]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M]//吴国盛.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499.
[2]高慧敏,殷乐.智媒时代新闻场域身体“在场”与“离场”问题考:基于智能化新闻实践的考察[J].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40(2):131-138.
[3]孙玮.交流者的身体:传播与在场:意识主体、身体-主体、智能主体的演变[J].国际新闻界,2018,40(12):83-103.
[4]弗罗里安·罗泽.第二个和第三个身体,或者:成为一只蝙蝠或住在另一个星球上会是什么情景?[M]//西皮尔·克莱默尔.传媒、计算机、实在性.孙和平,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138.
[5]赵雪波,张璐.媒介进化的生物动因、技术本质及规律[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8,40(11):150-154.
[6]殷乐,高慧敏.具身互动:智能传播时代人机关系的一种经验性诠释[J].新闻与写作,2020(11):28-36.
[7]崔英超.身體与界面的交互:具身阅读的界面文化传播[J].编辑之友,2020(9):2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