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勤
连绵的雨下了好几天,夜晚的雷鸣让人不安。據说今年闰四月,雨季来得比往年晚一些。好不容易天放晴,天空褪去了铅灰色,云变得薄起来,间或能看见蓝色的天空了,但岭南的天气变化无常才刚刚开始呢,明明已经看到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晴空丽日,转瞬就会乌云盖顶,暴雨如注。雨水在地上来不及散去,形成一小股一小股的,像蛇在地上惊慌地逃窜。
这两年,我在这水库边,在这个南方小镇的山边小区干什么呢?什么也不干。我住的房子在山脚下,阳台对着一个水库,里面的水不是很多,但水质干净,据说是镇上的饮用水,水库再过去是宝山。樟木头镇四面环山,好像樟木头的山都叫宝山,连绵不断,镇中心就在宝山的山坳里。站在阳台上望过去,水库的对面是层层叠叠的山峦。本来,我可以在镇中心交通和生活方便的地方找一间房子住下,但我更喜欢站在这个阳台上看郁郁葱葱的宝山和窗外一池碧水,山上的绿植和早上的鸟叫能
让我心境平和。
偶尔也会有片刻的宁静。上午的水库边上,太阳还没有完全发挥威力, 热气还没有升腾起来,站在高高的岸边,在荔枝树、莲雾树、菠萝蜜树下,依靠着栏杆,望向下面的水库,心里是澄澈的,天上有云慢慢飘过,你会觉得这蓝天白云是我的,这一池碧水和前面连绵不断的山岚也是我的,无论现在拥有什么,它是属于我的,它是我的一部分。此刻心里有种淡淡的喜悦,想要和人述说些什么,想要和人分享此刻当下的模糊心意。因为这个,我给L 打了电话,我告诉他水库边的阳光和水里的波纹,我告诉他此刻的蓝天和白云,我告诉他树上的莲雾已经成熟了,小小的莲雾掉了一地,有的是粉红色,有的青色还没有褪去就掉了下来,有的完好无损,有的碰伤了,渗出汁液来。我说你真应该来这个水库边感受一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挂掉电话的,也许在我说阳光的时候,也许在我说莲雾的时候,也许在我为了选择一个合适的词语
描绘眼前的一切时。他可能沉默了一小会,但我不知道,我在水边,沉浸在自己的描绘中……而这些也许都让他感觉厌倦, 让他感觉冗长。
那时候,我是聒噪的吧,因为刚到南方定居,那时我心中充满了焦虑。我需要倾述,我需要共鸣。我是那么虚弱。那种焦虑的感觉从初夏开始与我如影随形。那个时候,焦虑感难以消除,也更加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焦虑,只是焦虑着,又好像是为了焦虑而焦虑。
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恐慌。时间太快,什么都留不下,我想要离开熟悉的居住地,我想成为另外一个人,我想要离开新疆。为此,跨过千山万水,我从西北以北,来到了南方之南。
可是我在南方的生活并不适应。
我是在新疆的生产兵团出生长大的, 我在乌鲁木齐这座西北的城市读书,谈恋爱,成家。我的父亲喜欢古典文学,我从小跟着他念唐诗宋词长大,高考落榜,是我最初承受的人生打击,没有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自然的成长和生活这就是我的眼光。
高考失利给成年的我带来多年的梦魇。很多年,我都会做有关高考的梦,梦里全是关于误考和或者铃声已经响了而我还没有写完,卷子上还是大片空白…… 每次醒来心里无一例外都是沮丧和失落。好像无论在现实生活里,我多么努力,获得了多少表扬,却都无法填补梦里的空缺和失落。
如今我已经四十几岁,早已经过了青春期延长期和后青春期时代,远离考试多年,结束了在单位工作的生活,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看小说、写小说,按照
我的意愿,生活在了南方。但我还是会做那样的梦,还是会焦虑。有时候也不是因为具体什么事情,不是有原因的事情,只是如影随形的焦虑。这种焦虑在我睡眠时也在,深夜我就在它的影响下醒来。在南方我深受失眠之苦,一天中最美好的时间我也在精神恍惚中度过。浑浑噩噩的白天,加重了夜晚的失眠。
在南方,我和连绵的雨做斗争,我和漫长的倦怠、昏沉、黏黏腻腻、长霉的衣物、变质的食物、太阳的酷烈、狡猾的蚊子做斗争。如果迁移对于我来说是一场战役, 那么溃败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在樟木头的半山上,在翠景花园的水库边上,我会想念新疆的夏天,那种干燥, 干爽,还有清晨,空气中的清凉。
天热得发疯,热感直逼身体。在南方日复一日漫长的夏天里,那种对新疆的想念并没有消失,而是熔成一种浑浊、无形的东西,弥漫、浸润着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湿热对我依然是一种考验,我有时候想,也许南方的夏天是要看我这个北方的女子,松脆的体质能否在湿热的考验中萌生出一些不可磨灭的东西?
不知道怎样去除霉味,下雨的早晨到底是需要开窗通风,还是关窗避免湿气进屋。不知道喝什么汤才能除湿,更不知道喝什么汤才能去火,更有无处不在的蚊子特别钟情我,我完全不知道在南方生活要怎么妥帖地安置自己的身体,这一切都加剧了我的烦躁不安。
我和嘀嘀司机聊天,我告诉他一个北方人在这里的种种不适应。他热情地告诉我一些南方生活的常识,蚊帐是必须的,五指毛桃的功用,凉茶不是人人都能喝……
看门的保安一见我出门,会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听不懂他的南方口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时候他嘟嘟囔囔,像是在抱怨,有时候他说上两句,而后咧开嘴大笑,面对他莫名变化着的表情,我统一回以微笑,然后他也点头微笑。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相互表达情绪,但其实谁也不明白对方真实的意图。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都在表达,然而大多都在自说自话,人人都在急于表达, 却没有人在认真听。
健谈的出租车司机,说话古怪的看门人,我珍视他们。因为我感觉自己认识他们,我觉得他们是我和南方的联系。他们肯定了我之前读过的书,肯定了我之前了解的信息。他们让我确定了我是在南方, 而且已经在樟木头镇了。
天刮着风。我沿着一条向山下的街道走着,走到先威大道再转向镇中心。我认识的人都不在这里,他们在遥远的西北新疆。我越往前走,越感到周围一片寂静。在阳光下,这条街和这些房屋似乎荒无人烟。风轻轻地摇动着草地上的蒿草。我从未独自来过这里。路两边房屋紧闭的那些窗户给我造成的不安,使我想起我初次独自来南方那次的一个冬夜,我在从机场回翠景花园的路上的那种感觉。在那个时候那些高高低低的楼层和窗户黑洞洞的让我有一种将要进入一个陌生地方的阴森可怕。如同现在,在下午的光天化日之下,我感觉到恐慌。路两旁硕大的榕树、枝杈展开的凤凰木,脚下恣无忌惮盛开着的马樱丹都让我恐慌,一种没有进入,无法进入的恐慌。
走到一抹咖啡馆的时候,出了一身汗,
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于是,我要了一
杯柠檬水。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的街面, 我开始焦虑起来,万物流逝,模糊不清,而我一个人在南方,无法再过我的生活。这是种稍稍令人不安的遗弃感、隐约的焦虑感,还有那份不真实感包围着我。
在一抹我认识了一些人,一些本地人, 还有一些外地人,但他们比我早来到樟木头,这个南方客家小镇。他们说客家话, 说粤语,说英语,好像他们掌握着语言的密码,他们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自由地切换,这让我羡慕不已。
他们在讲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有时候也能凭借想象和一知半解拼出一个图景:这个镇是东莞三十二个街镇里少有的纯客家镇,大部分的本地居民都是客家人,这里有浓郁的客家风俗。
现在已经三十八岁的H 还能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一个漆黑的夜晚,他跟随着他的族人去村后的山上给麒麟开光的事, 深夜,村里的男丁抬着做好的麒麟上山。
他说,有一种叫“三月红”的荔枝,清明节的时候就成熟了,小时候我们从春天就有荔枝吃了,吃完“三月红”,“黑叶”也 该熟了,接着是“糯米糍”、“桂味”,一直到 7 月成熟的“观音绿”,这些荔枝按次成熟, 从春天到夏天,一路吃过来。还有一个品种现在不多见了,大人们叫它“肉盒包”,个头长得特别大,口感不甜,我们也叫它“扔死牛”,是说用它当武器扔,是可以把牛打死的,所以叫它“扔死牛”。
“黑叶”的产量大,成熟的时候吃不及, 就拿来晾晒,晒成荔枝干当零食吃。“观音绿”是在古荔枝树上嫁接出的新品种,产量小,价格比“糯米糍”和“桂味”要高。
H 说起的童年生活往事,是让人羡慕的,而我已经离开我出生和成长的新疆。
此刻我在岭南,新疆西北的生活因为离开,已经永远地过去了,只能在追忆里重现,而南方生活因为不熟悉,还远远没有开始,我好像被卡在了现在。我说虽然我对岭南生活一无所知,却仍然对整个南方感兴趣。
你对南方的兴趣是假的,是一种概念, 直到此刻,你与南方并没有真正链接,是疏离的,K 这样评价我的南方生活。
在一抹的闲聊中,当我又一次抱怨南方的湿热时他说,你为什么不感知当下的这一切呢,炎热你就感知炎热,出汗的感觉,衣服贴在皮肤上的感觉;疼痛就感知疼痛,感觉它的紧和它的麻;潮湿就感知潮湿。这是南方啊,是当下的,此刻的南方啊!说话的功夫,此刻的一瞬间正在过去,此时此刻都无法把握,你所谓的对整个南方感兴趣又能落实到哪里呢?
我知道K 是对的。我的烦躁不安,让我错过了多少丰富的体验?事实上我从未真正理解过南方,从未真正理解自己与南方的关系,不管我在南方生活了多久, 这里的生活依旧给我带来困扰。通往南方生活的道路永远没有完结,我将会一直在路上,这或许就是迁移者的命运。
在岭南五月提前来的湿热中,我好像接受了这种无法获得全部世界的现实,时刻准备着面对不确定性。
六月将要过去的一天,我和一群人来到樟木头镇裕丰社区的荔枝园里采摘。这里有三百年树龄的荔枝古树郁郁葱葱, 由此树嫁接出的新品种“观音绿”产量不是很高,口感很甜,那种甜里还有一丝淡淡的清香,是和我在南方吃过的所有水果不一样的感受。杨桃、百香果、香蕉、芒果、番石榴、莲雾这些南方水果和我的新
疆记忆比起来都是不甜的,因为在新疆我体会过太多的水果甜的滋味,那是忘不掉的。每次我给人形容这些南方水果时,都用简单粗暴的两个字“不甜”了事。那时候水果在我心里只有甜或者不甜两种。但其实人间的滋味又何至如此单薄呢,这种简单的二分法,让我错过了什么呢?我到南方就是为了寻找“甜”吗,那为什么还要来呢?
仔细想起来,那些不甜也是各有各的滋味,有的酸甜,有的香气浓郁,有的口感清爽有着淡淡的清甜……那也是一个复杂的味觉体验呢,只是我的简单粗暴,忽略了那些微妙的滋味。
而今天站在一棵荔枝树下,我尝到了荔枝的甜,这种甜唤起了我对味觉的感受,让我想到新疆的夏季,想到故乡的水果带来种种甜的滋味。在炎热的夏季,这种甜像是一种奖赏,也像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提醒——人间的每一种滋味都正当时。
一连吃了好几颗“观音绿”,甜得让人微醺,有那么一小会的恍惚,我以为我是在新疆大地上的哪个果园里采摘。
路边高高的树杈上,站着一个身形灵活的农妇。她在采摘荔枝。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她的笑容灿烂,极具感染力。
你爬那么高,不害怕啊。
不怕,我才五十岁,行动利索。
在她笃定的言语里,在她爽朗的笑声里,我明白了这个中年女人有能力掌控她的身体,有能力掌控她的生活。她不惧怕衰老。她没有老。
晚上,我在小本子上写下一些分行的句子:
在一棵荔枝里安顿
它的果皮是绿的
莹白的果肉是 甜的吃起来
比回想夜晚的滋味更新鲜比杨桃甜
比 香 蕉 甜 比百香果甜
比所有的南方水果都甜
荔枝是南方水果里的叛徒我爱这叛徒
甜蜜的夜晚的回击甜啊我多么爱这甜的回味
甜的风
甜的枝条, 甜的汁
树在山上果在树上
甜在心里……
那些失眠的夜晚的绿
只有这颗名叫观音绿的荔枝此时,
它以故乡的甜蜜新疆的夜
落入我的口中
这个漫长的岭南夏天还没有过完,而我的内心地图已然发生了改变,甚至价值观也发生了改变。我逐渐记起我自己,我的世界,我的身体,以及我究竟是谁。
你以为这样的变化很大很绝对,其实不是。这种感受微妙,甚或微小,更像是一次小幅的定向调整,就是自我被妥善安顿。我感受到了安稳,这一夜我在南方以南炎热夏天的夜晚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