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喜多多公司门前的马路上排了上百辆车。这些车可不是城里常见的那些轿车,也不是跑运输的货车,而是从乡下来的农用车,有四个轮子的,也有三个轮子的,其中还夹着几辆两个轮子的马车。这些车嘴衔着尾巴,头顶着屁股,马路被挤得龇牙咧嘴,眼瞅着就要变形了。
这些车上都装着番茄,也就是西红柿,但这些西红柿可不是平常吃的那种西红柿,这些西红柿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红宝石番茄。它们的个头没有平常吃的那种西红柿个头大,按平常的吃法也不是很好吃,但是肉却特别厚实,抗磕抗碰耐久存,最主要的是这种番茄用处大,特别适合做番茄酱。喜多多公司就是一个做番茄酱的公司,去年刚成立的,据说他们的老总一直在和欧洲人做生意,主要是加工类食品。就拿这些番茄来说吧,做成番茄酱后,直接坐火车坐轮船运到欧洲,比如法国,比如意大利,比如葡萄牙,还有俄罗斯,反正都是出口。外国人就得意番茄酱,吃西餐少不了这玩意,那意思就跟塔目村人吃饭时少不了一碟子辣椒酱一个样。
车上的番茄大都装在竹筐里,是那种四四方方的竹筐,一筐起码也有五十斤重。这样的竹筐四轮车能装一百多筐。一筐筐的番茄一层层地摞起来,外面再用棕绳左三道右三道紧紧地捆着,一车咋说也有四吨重。三轮车拉得少一些,但两吨足有了。红宝石番茄在这么多车上闪着红彤彤的光,这是很少见的景象,这时要是有一个人站在高处往这条马路上一瞅,准会忍不住“妈呀”一声,这也太壮观了!简直就是一条威武的火龙。
到今天,这些拉番茄的车已经在这排了五天队了,可喜多多公司却一直没有开门收购。也不是没有开门收购,第一天的时候开门放进去了十多辆车,之后就再也不放了,铁大门关得严丝合缝的。一问门卫,门卫说车间正检修呢,马上就能开门收。有人就纳闷,怎么不提前检修,偏偏等到开始收购时检修呢。但也没办法,等吧。又等了两天,大门还没开,而外面的车排得更多了。于是有人就又问了门卫,也该检修完了,咋还不开门收?门卫就说,检修完了是检修完了,但是老总有急事出门了,走时交代了,等他回来再开始收。人们没了招,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这样又过了两天,已经到了第五天了,可那道大铁门还是没开,再问门卫,门卫就有点不耐烦了,就说:“我就是个把大门的,收不收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你们要等不了,就趁早把番茄都拉回去。”卖番茄的这些农民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正没处发呢,一听这话,顿时就炸锅了。他们一起围在了大门外,几十根手指齐刷刷地指着门卫的鼻子骂,倒不是单骂门卫,是连着喜多多的老总一起骂的。门卫是个见过世面的城里人,知道跟屯二迷糊讲不出道理,更犯不上和他们置气,索性连面也不露了,在门卫室里一坐,两条腿搭在桌子上,摇头晃脑地用一个大保温杯喝起了茶水。农民们彻底被激怒了,一大帮人喊着号子哐哐地撞门,可大铁门也太结实了,几十个汉子撞了好半天,愣是纹丝没动,倒是把他们自己弄出了一身臭汗。
马路上的车越排越多,车多人就多,人在这里排了那么多天队,得吃得喝得睡觉,这样呢,附近的小饭店和小旅店就红火了起来。有的小饭店里坐不下了,就在外面支起了塑料棚子,把锅灶也搬到了外面,当街就炒起了大锅菜,弄得整条马路都是菜味,说香飘十里都不为过。一到饭口,送番茄的农民就挤满了小饭店,屋里屋外,站脚的地儿都没有。有人没占到桌子,索性就端着饭菜出去,在马路边的地上铺一张纸壳,饭菜酒杯一放,一样能吃饱喝好。还有连饭店也挤不进去的,就只能买一碗泡面、一根火腿肠,或者呢,再加两个茶叶蛋,也对付了一顿。马路边有不少临时来卖吃食的小摊贩,一天有不少收入。他们一边忙活一边在心里叨咕,希望卖番茄的车队最好能排上一年。
正是老秋,天已经很凉了,这么多人晚上回不去家,都得找个睡觉的地儿,这样呢,马路边那几个快要倒闭的小旅店就活了过来。双人间加床变成了四人间,四人间加床变成了八人间,有两家旅店居然在走廊里也摆上了折叠床,就差在墙上钉两根橛子把人挂起来睡了。但就是这样,这几个小旅店也住不下那么多卖番茄的农民,于是不少人就不得不在外面过夜,车门一关,在驾驶室里一躺,一宿也能熬过去。但有些车根本就没有驾驶室,农用拖拉机还是敞篷的多。这就苦了那些车主,每天晚上,只能裹着一件油渍麻花的大棉袄,身子佝偻成一团,在车座上对付一宿,一晚上冻醒多少次,鼻涕一把泪一把。
这次塔目村总共来了三十多辆车,头一天就来了,也就是说他们到现在为止已经排了整整五天队了。在这五天的时间里,塔目村人从高兴到失望再到愤怒,心情一直在走下坡路。今年的雨水调和,红宝石番茄获得了大丰收,亩产咋说也有七八千斤。如果按开春时和喜多多公司签的合同来算,一斤番茄四毛二,那一亩地最少也能出三千多块钱,这可比种苞米强多了。但算是这么个算法,前提是得把番茄卖出去,可这都过去五天了,喜多多公司却一直没有正式开门收购。车上的番茄眼瞅着都开始蔫巴了,有个别的都开始烂了。就算红宝石番茄再皮实,再抗磕抗碰耐久存,可也架不住这么多天啊,何况那么多番茄挤在筐里,也不透个风,不擎等着发烧吗,不蔫巴不烂那才叫怪呢。再一个,他们的番茄可不只是车上这些,他们的地里还有不老少没摘呢,就算不烂,但如果这样拖下去,过几天要是遭了霜冻,不就全毁了吗?开春时他们和喜多多公司的合同签得明明白白的,番茄成熟后就敞开收购,过完秤卸完车就点钱,可他们这都排了好几天队了,却连公司的门都没进去呢,你说他们能不上火吗?就这种情况,多好脾气的人都得气冒眼睛。
其实以前塔目村人都不种番茄,要说种顶多是在小菜园子里种个十棵八棵的给孩子当零嘴吃。塔目村人只种大田,大多数是苞米,有时也种点高粱和黄豆,都种了多少辈人了,都种熟套了,就算年头不好,也没多大闪失,虽说挣的钱少,但图的就是一个稳妥。要不是李百万,他们才不会种番茄那洋玩意呢。李百万开春时天天在大喇叭里喊,种番茄保准挣大钱,是种苞米的两倍带拐弯,又在动员会上啪啪拍着胸脯保证,不掙钱他就倒找钱。
李百万是塔目村去年新上来的村支部书记,这之前的书记是赵万德。人家赵万德可是老书记,都干一辈子了,虽说没啥大功劳,但至少是没啥差错,塔目村人都以为他能干到死呢,可谁知去年选举时他竟然被李百万给顶了下去。要说这个李百万,可以说是塔目村百年不遇的能人,脑瓜灵,胆子肥,刚分队不到两年,他就领着一个小建筑队进了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牛人,发了家,村里人都叫他李百万,那可真是名副其实,一点幌都不带有的。
李百万要竞选塔目村的支部书记,这事老书记赵万德压根就没想到。按理说李百万也不该竞选这个书记,他在城里有一个挺大的建筑队,虽说现在交给他儿子管理了,但他却一点儿都不缺钱。当书记挣的是死工资,一年满打满算也就几千块钱,要跟他挣过的钱比,那就是九牛一毛。所以说呢,他想当书记肯定不是为了那点工资。那为了啥呢?有人就说了,当书记能捞到更多的好处。谁都知道塔目村是个穷掉底的村子,集体财产就是村部那三间破砖房,除此之外一根柴火棍都没有,你能捞到个啥?对了,有个聪明人一拍大腿说,备不住他图一个名,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家钱有了,再弄个官当当,整出点名堂,留给塔目村的后人念叨,不是两全其美吗?这话也兴许对,也兴许不对,反正李百万为啥要竞选书记这事儿挺难琢磨。赵万德心说,那就走着瞧吧。
车队排到第六天时,李百万来了,他的轿车开不过来,停在了另一条马路上,他是走着过来的。他一露面,塔目村人就把他围上了。塔目村人这几天吃不像吃,住不像住,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所以看见李百万就都有那么点激动,说话也有点口无遮拦。有人就急皮酸脸地问李百万:“李书记,他们啥时候能开门收番茄啊?”李百万说:“这事我更着急,这两天我都往区里跑了好几趟了,可他们说他们也不了解情况。”问话的人一听就恼了,就说:“你不知道他们啥时候收,你当初咋拼了命地鼓动我们种呢?麻子不是麻子,这不是坑人吗?”其他人也跟着附和道:“就是,连销路都没整明白,你就忽悠俺们种,这要是他们不收了,俺们这一年不就毁了吗?”
塔目村人心里明白,书记就得为老百姓着想,你不是父母官吗,父母官就得把老百姓当作父母,你要是犯了啥错误,老百姓就理所当然地可以对你不客气,谁让你的屁股坐到那把椅子上了呢?这是一个理儿,这帮人掐住了这个理儿,所以呢,说出的话就都是埋怨的话,生气的话。李百万呢,心里知道,自从当了书记,他就总觉得自己欠塔目村人点什么。尤其是现在,他张罗塔目村人种的番茄在销售上出了麻烦,所以呢,他说话就有点心虚,口气呢,也是软的,里面有那么点赎罪和认错的味道。他说:“我比你们还着急上火,你们看。”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他的嘴角起了两个水灵灵的燎泡。“我这几天总给他们老总打电话,可那小子一直关机。”瞅了一圈又说,“区里这两天也在协调这事,我估摸着明后天咋也能收了。”但塔目村人并不买他的账,也没有因为他嘴上起了燎泡就理解了他的难处,相反,他们更激动了,有人就说:“再等等?再等等这些番茄就都得烂成番茄酱,就不用卖番茄了,直接找点罐头瓶子装起来,卖番茄酱就行了。你来看看。”那人边说边拉着李百万来到他的车边。果然,竹筐的底部正往下滴答水呢,地上已经汪了一摊淡红的液体,一股烂番茄味直扑鼻子。其他人也跟着说:“别说这儿的番茄烂了,过几天备不住家里的番茄都得烂,这一年不白干了吗?”李百万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个劲儿冲着大伙儿笑,一个劲儿地安慰着大伙儿,说“再等等,再等等,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再等等了,如果再过两天不收,他们咋也得给咱们一个说法。”
怕塔目村人再纠缠,李百万赶紧转移话题,问道:“大伙这几天吃得咋样?晚上都住哪?”有人就说:“能吃个啥?一天三顿都是对付。”又有人说:“晚上都快冻成冰棍了。”李百万说:“快去饭店点菜,今个儿咱们好好喝几杯。”于是,有人就赶紧往最大的饭店里跑,正好还没到饭口呢,屋里没有多少人,不一会儿,塔目村人就把饭店的桌子都占满了。他们也不等李百万发话,就高声对饭店老板喊:“快把马勺颠起来,有多少上多少,啥菜硬上啥菜。”他们想好了,反正一时半会儿番茄也卖不出去,不如先吃李百万一顿消消气再说。于是各式的菜就摆满了桌子,成箱的啤酒也抬了过来,一顿饭吃完,塔目村人个个肚子溜鼓,脑门子也全都见了汗。
吃完了饭,李百万要走,他说得赶紧去区里再催一催。有人就说:“你走也就走了,可俺们吃饭咋整?这几天俺们兜里的钱可都花差不多了。”李百万想都没想,就从包里掏出了钱,递了过去。那人就接过了钱,嘴里说“咋好意思花你的钱”,同时转头得意地冲着其他人笑了笑,邀功似的。其他人纷纷冲他点头眨眼,就好像这钱是他出的,和李百万根本没关系一样。
第八天终于等来了消息,喜多多公司的老总跑路了,公司厂房已经被法院查封,据说要抵银行贷款。马路上出现了骚乱,人们开始高声骂娘,当初号召他们种番茄,如今都丰收了,可负责收购的喜多多公司却黄铺了,他们怎么会善罢甘休。许多车都启动了,说要去找媒体曝光此事。可塔目村人最终没有找任何媒体,他们心里明白,李百万当初也是为了他们好,但心里还是充满怨气。商量来商量去,他们决定把番茄拉回塔目村,去找书记李百万算账。要不是开春时受他忽悠,谁会种这些破番茄,现在倒好,番茄卖不出去了,一年到头白忙活了,他们这明显是上了李百万的当。他们绝不能让李百万消停。你不是想图个名吗?今个儿就让你名誉扫地。开春时你不是打包票准定能挣钱吗?你不是拍着胸脯说不挣钱你倒找钱吗?好,今天就找你要钱去,打酒的冲提瓶子的要钱,今天就让你自己收拾。于是三十多辆车就都回到了塔目村,回到塔目村后他们也都没回家,而是把车直接开到了李百万家的大门外,也像排队一样,把李百万家门前的路挤得满满登登的。
看见那么多种番茄的人又把番茄拉了回来,塔目村没种番茄的人都兴奋起来,就在前几天他们还后悔呢,还嫉妒呢,可这才几天,情况就转了过来,他们怎么能不兴奋呢。他们纷纷来到李百万家门口,围着那些车看热闹。有人就说:“得亏我当时多个心眼,没跟着种这些烂番茄。”有人接着说:“咱老农民就得消停的,挣大钱的事儿根本就轮不到咱,哪有平白无故让你挣钱的好事儿,都是给人家當官的添光加彩呢,是被人使唤了。”这帮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说笑着,沾沾自喜,幸灾乐祸,肆无忌惮。那些种番茄的人眼睛都气蓝了,肺都快气炸了,但他们又不好冲着那些没种番茄的人发火,只能怨自己当时耳根子软,贪图小便宜,听信了李百万的花言巧语,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啥也别说了,一说眼泪就得哗哗的。所以面对冷嘲热讽,他们都保持沉默,咬着后槽牙一言不发,只等着把满腔的怒火喷向李百万。他们同时下了狠心,这次绝饶不了李百万。
可这时李百万并不在家,他正在外面跑番茄的事儿呢。在家的只有李百万的老婆。她看见那么多拉番茄的车停在她家门口,脑袋嗡的一声开始眩晕,知道番茄到底没卖出去。她趴在窗户上往大门外瞅了半天。她是不打算出屋和那帮人见面的,但总没有人出屋,那帮人就开始啪啪地敲大门,骂骂咧咧的,像要闯进来抄家一样。她骂了一句,不是骂外面的人,而是骂李百万,放着清福不享,偏偏没卵子找茄子提拉,没落下一个好,反倒惹了一身骚。她走出屋子,拉着脸,隔着大门问:“你们都把车停这嘎哈?赶紧都开走。”看见李百万的老婆走出了屋,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一起拥到大门前。有人喊道:“我们找李百万,想问问他,现在人家喜多多公司黄铺了,这些番茄人家不收了,我们到底该咋办?”李百万的老婆说:“你们该咋办就咋办,就是别把车都堵在俺家门口。”又说,“你们种番茄也不是给俺家种的,我就问你们,你们要是种番茄挣了钱,你们能给俺家李百万一分钱吗?”有人回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你家李百万忽悠俺们,俺们谁会种这些糟心的玩意儿。现在可好,番茄卖不出去了,俺们一年的收入都泡汤了,可他李百万却不见个影,我们就是找他要个说法。”李百万老婆说:“年初时你们谁都不种番茄,可俺家李百万一说种番茄给你们买种子、买地膜、买化肥,你们就都脑瓜削个尖往上上,你们不就是贪图便宜吗?为了让你们挣点钱,俺家倒搭出去好几万块钱,这钱我找谁要去。现在卖不出去了你们又来找俺家李百万了,你们咋不问问你们自己呢?当初你们是咋想的,你们也不是三岁两岁小孩。”种番茄的人一听李百万老婆这样说,都怒了,有人就喊道:“别糊弄俺们,种子、地膜和化肥兴许都是人家喜多多公司给的呢,怎么到你这就成了你家李百万掏钱买的了呢。”李百万老婆一听,张嘴骂道:“你们这帮狼心狗肺的,你们去问问别的村,他们种番茄的种子、地膜和化肥钱是谁给拿的,不都是他们自己掏的腰包吗,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人们消停了,他们不少人都知道,开春种番茄时的种子、化肥和地膜确实都是李百万掏钱给买的。但他们又想,就算是他李百万掏钱买的,可如今他们也没有占到一分钱的便宜,不但说便宜没占到,反倒是白搭了一年的工,累死累活,到头来一分钱的收成都没有,农民一年到头就指着那点地出钱呢,现在一分钱没有进账,他们还咋过?再说了,他李百万有那么多钱,拿出点钱给他们买种子、化肥、地膜也是应该的,谁让你是书记呢。一想到这,那些种番茄的人就又激动起来,就又嚷嚷起来,叫喊着要找李百万。李百万的老婆气得眼泪都下来了,都怪李百万,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不是吃饱了撑的吗。都这么大岁数了,城里又不是没有住的地方,儿子都说过多少次了,让他老两口回城里住,可李百万就是不听。李百万的老婆越想越生气,如果李百万这时在她跟前,她一定会扑上去狠狠地扇他两嘴巴子。
人群正围着李百万的老婆闹呢,李百万就开车回来了。李百万刚下车,人们马上撇下他老婆,围住了李百万。李百万的脸像铁一样,又黑又冷,人们知道番茄的事儿可能没解决。有人就问:“李书记,俺们的番茄咋整?还能不能卖出去了?”李百万说:“我刚从城里回来,跑了好几个地方,番茄的事儿泡汤了,喜多多的老总跑了,因为欠银行的钱,公司也被法院扣押了。”又说,“咱们郊区这些种番茄的村起诉了,看看能不能把番茄钱要回来。”人们一听,激动起来,有人就喊道:“俺们不管他喜多多还是悲多多,俺们就想知道,俺们的番茄怎么整?让不让俺们活了。”这人一喊,其他人也纷纷参与进去,一时间人群乱哄哄的,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蝇子堆。李百万咬了咬牙,大喊一声:“都先消停点,听我说。”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无数只眼睛一起望向李百万。李百万环视一周,说:“你们把车都开到村部去,下午就开始过秤,该多少钱我先给你们付了,咋也不能让你们亏了。”有人就问:“那俺们地里的番茄呢?”李百万说:“都给你们钱,还是四毛二一斤,一分不少你們的,都赶紧去过秤吧。”
李百万老婆一听,李百万这是要自己掏腰包给他们付钱,这还了得,这不是疯了吗?她赶紧问李百万:“你这是啥意思?是要拿咱家的钱买他们的烂番茄?”李百万冷着脸说:“嗯。”怕他老婆闹,又解释说,“先给垫上,等和喜多多公司的官司打赢了,钱就能收回来了。”李百万的老婆叫道:“收回个屁,你是不是拿我当傻瓜,人都跑了你和谁打官司去。”李百万说:“你别管了。”他老婆喊道:“我不管了?我要是再不管,你都能上天,你都得把咱这个家败祸光。”她像一只发了疯的母羊,里倒歪斜地冲上前去,两手抓住李百万的衣领子,使劲地晃了起来,边晃边喊:“你是不是吃迷魂药了?你家能印钱咋的?你不想想咱那两个钱咋来的?是大风刮来的?是偷的抢的?还不是你一分一分挣,我一分一分攒的吗?你有多少钱呢?你凭啥就随便往外撒钱?”李百万的身子虽然被他老婆晃着,但他却没有挣扎,只对人们挥挥手,说:“赶紧都把车开村部去吧。”他老婆继续晃动他的身子,哭着说:“开春时你就背着我拿出了七八万块钱,给他们买种子、地膜和化肥,都打水漂了,谁感激你了,不但不感激你,番茄卖不出去了反倒都怨你,你说你图个啥。”见李百万还是无动于衷,她又说,“一会儿我就给儿子打电话,让他来管管你。”李百万被晃得不耐烦了,一甩身子,挣脱了他老婆的手,喊了一句:“你懂个屁,赶紧给我滚回去,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他老婆说:“好好,好你个李百万,你现在是成了官迷了,谁也管不了你了。”又哭喊道,“你把养老的钱都败光了,我不和你过了,和你离婚。”说完就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屋子,收拾东西要回城里。
一车车的番茄都拉到了村部。两台磅秤已经摆好。村主任徐大虎负责掌秤,会计负责记数算账,出纳员当时就把钱给付了。钱是李百万刚从银行里提出来的,一捆捆红艳艳的票子装满了一大纸壳箱子。
过秤的时候发生了点小争吵,先是有一个人试探性地提出了一个请求,说番茄放了那么多天,烂了不少,一车最少也得掉二三百斤的分量,问徐大虎过秤时能不能把分量往上撩点。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赶紧跟着帮腔,都希望能给自己多加点。人一多,气势自然就上来了,到了最后,他们简直就是理直气壮了,声称不加分量不行。但徐大虎可没惯着他们,他当时就急眼了,“你们有没有点良心?还是不是个人?你们知不知道这钱都是咱们书记给你们付的,他凭啥就给你们付钱?”又说,“你们都去那几个种番茄的村看看,看他们谁得到番茄钱了。我明白地告诉你们,谁再瞎计较,我就不给谁过秤了,你们乐意上哪要钱就上哪要去。”他刚说完,种番茄的人就都没了声音。他们想,也是,也就是塔目村种番茄的人得到了钱,别的村都干瞪眼呢,看来不能惹恼了徐大虎,先把钱弄到手才是真格的。这时李百万走了过来,对徐大虎说:“没事,给他们把分量都往上撩一点,不差那几个钱,别让他们亏了。”徐大虎一梗脖子说:“就不给他们撩,惯得他们没边没沿了。”李百万说:“让你往上撩你就往上撩,哪那么多废话。”徐大虎还想说啥,话没等吐出口呢,李百万已经转身走了。
也不知为个啥,赵万德这两天心里总是慌慌的。按理说塔目村的番茄没卖出去,他应该偷着乐才对,应该觉得解恨才对。选举之后,他和李百万之间虽说没结下什么大的冤仇,但别扭还是有的,怨恨还是有的。那是多丢人的一件事儿,都干了快一辈子的书记了,说被他李百万顶下去就顶下去了,搁谁心里能得劲儿。塔目村屁大个地方,以后他赵万德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但赵万德却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而且心里还增添了许多烦躁和担忧。他在屋里闷了一整天,再也闷不住了,决定出村走一走。
在出村的路上,赵万德碰到了两辆拉番茄的车。他觉得不对劲儿,就伸手把车拦了下来。赵万德问:“你们这是要把番茄往哪里拉?”头辆车的司机马上跳下车,对赵万德说:“是老赵书记啊,是这么回事,这些番茄都被李百万买去了,买去了他也没啥用,告诉我们都卸南大沟去。”说完嘿嘿地笑了一声,好像刚讲了个笑话一样。另一个司机也走了过来,对赵万德说:“老赵书记,下次还得选您当书记,李百万太能折腾,没个正谱,俺们可信不着他。”赵万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对两个司机说:“你们把车都给我开村部去,不许往南大沟里倒。”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赵万德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俩正犹豫呢,赵万德就急眼了,怒声道:“怎么,我下台了就不听我的了?没告诉你俩把车开回村委会吗?”俩人赶紧说:“咋能不听您的呢,我俩现在就开回去。”赵万德又问:“李百万现在在哪呢?”一个司机说:“可能在南大沟呢,我看见他往那边去了。”说着俩人就上了车,开始调头往回走。
赵万德出了村,沿着一条土路往南走,路上不时地能看到一些番茄,有的趴在路边的灰土中,有的滚到了路边的草窠子里,还有些番茄已经被车轱辘压烂,暗红的果肉和汁液溅得到处都是。
还没走到南大沟,赵万德就看见沟边的土坝上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背影,但赵万德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李百万。赵万德心里不由得一酸。李百万当书记的第一年就栽了跟头,栽在了番茄上,这是一个不好的开头,不知道他会不会就此灰心丧气。
赵万德回忆起了选书记那天的事,全村十六个党员参加投票,李百万竟然得了十五票,这是他压根没想到的事儿。李百万是在选举前的一个礼拜才宣布要竞选书记的,他当时还去了赵万德家找了赵万德。他跟赵万德说了他一系列的雄伟计划,搞特色种植、养猪养鸡、修路、建厂,反正在赵万德看来都是没谱的事儿,有谁能比他赵万德更了解塔目村,更了解塔目村人呢?所以听了李百万的那番话后,赵万德只用鼻子冷哼了一下。他不会答应放弃书记的位置。他告诉李百万选举会上见。他那时还不相信,塔目村的党员们会相信他李百万。清点完选票后,赵万德当时气得浑身发抖,那一刻,他忽然就糊涂了,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今年刚开春,李百万就开始号召塔目村人种番茄。赵万德心里明白的,李百万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想鼓捣出点成绩,好在塔目村建立起威信。当时没有一个人愿意种。赵万德当时也认为在塔目村种番茄根本行不通,他倒是没有考虑到喜多多公司会倒闭,他只是觉得任何作物都没有苞米稳妥。农民一年的收入都指着那点地,不能冒那个险。实话实说,为了让塔目村人能种番茄,李百万没少忙活,他天天在大喇叭里讲种番茄的好处,又挨家挨户地劝说,后来又请来了农技人员讲了两天课。看看塔目村人还不动心,李百万又宣称凡是种番茄的人,所需的种子、化肥和地膜都不用自己花钱,又拍着胸脯保证不挣钱他倒找钱,这才有三十多户人答应种番茄。
走到李百万身后,赵万德咳了一嗓子。李百万回过头,他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脸色有些发灰,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比赵万德小不了几岁,也年过六十了。看见赵万德,李百万振作了一下精神,说:“是老赵大哥啊。”赵万德瞅了瞅南大沟里的番茄,叹了口气,问李百万:“这倒了几车了?”李百万说:“刚倒进去两车。”说完苦笑了一声。赵万德又问:“和那個喜多多公司打官司的事儿你觉得能赢吗?”李百万说:“能赢也整不回来钱了,老板欠了一屁股债才跑的,就算把他抓回来,我估计他也没钱给咱们番茄钱,他连还银行的钱都不够呢,咋还能轮到咱们。”赵万德说:“那你咋能先把番茄钱给付了?你就算有的是钱,可也不是那回事儿啊。再说了,三十多户人家,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李百万说:“我也是没招了,只是这一开头就让塔目村人吃了亏,以后谁还能相信我?”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赵万德说:“来的时候我碰见两辆拉番茄的车,都被我截回去了。”李百万一愣,问:“截回去了?”赵万德说:“是,这些番茄就是哪都不要了,也不能倒进南大沟里,咱们都是农民,农民怎么能把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糟蹋掉呢?”李百万说:“可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赵万德说:“就是喂牲口也不能扔掉。”李百万精神一振,连忙问:“番茄能做饲料吗?”赵万德说:“可以喂牛,只可惜咱村没有那么多牛。”李百万一拍大腿,激动地说:“老赵大哥,我有个朋友是搞肉牛养殖的,我现在就联系他。”
打完电话,李百万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他对赵万德说:“我朋友同意要这些番茄了,他说他虽然没尝试过用番茄喂肉牛,但是他知道有用番茄做肉牛青储饲料的方法,具体好像是掺上玉米、麸皮和铡碎的玉米秸秆一起发酵,据说效果很不错,他说要试一下。只是他只能给一斤两毛钱的价格。”赵万德点了点头,说:“事到如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没有损失那么大,最主要的是咱们没有糟蹋自己辛苦种出来东西。”
接下来,李百万开始安排往他朋友的肉牛养殖场送番茄。一连忙活了三四天,连地里成熟的番茄也都被摘下来送走了。送走之前,这些番茄都在村部过了秤,种番茄的人也都按斤数得到了钱。他们手里攥着一沓沓的红票票,暗地里一算,李百万说的还真没错,果然比种苞米挣的钱多两倍呢。看来这个李百万还是有点头脑,知道干啥挣钱,要不是喜多多公司出了岔子,他们一连气儿种他几年,不富才怪。
又一天,赵万德找到了李百万,他想跟他好好唠唠。他问李百万:“你接下来还想咋办?”李百万说:“明年我决定在咱们村盖几十栋大棚,发展蔬菜种植。咱这是郊区,离城里近,种蔬菜一准能成。”赵万德点点头,说:“这事儿我以前也想过,挣钱是能挣钱,就是怕不好实行。”李百万说:“到时候还得请你多帮帮我,你在咱们塔目村有威望,说话好使,他们都听你的。”赵万德使劲地点了点头,说:“行,过些日子我就挨家走走,和他们说说这事儿,不光找他们说,我也要带头建两栋。”李百万伸出双手,一下子抓住了赵万德的一只手,眼睛里起了一层雾气,“老赵大哥,让我说啥好呢,太谢谢你了。”又说,“我都想好了,明年谁要是建大棚,我还给他们优惠条件,建大棚的砖、钢筋、水泥和塑料布我都免费提供,一分钱不要。”赵万德说:“可别了,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也是用心血换来的。”李百万哈哈大笑,说:“花完咱再赚,我赚钱咋说也比他们容易。再说了,钱够花就行,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的,还不如拿出来给大家干点正事呢。”
赵万德不再说话,抬起另一只手,拍在了他俩握在一起的手上,使劲地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