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地位,无关他人,只有任凭风月变迁,也撼不动的流年之诺。
作者简介
袭竹,90后,现居江苏省南京市。喜欢独处,于我而言,孤独的腹地,便是自由的原野。在那片原野之中,我只寻得一支笔,便似获得极致的轻松。阅读让我得以扩大心中的宇宙,而创作的过程就像在广袤的宇宙里找星星。要找到一颗能与自己构成某种联结的星星,将心覆于其上,才能感知到笔下人物的爱恨情仇。我始终相信,于这广阔天地间,我笔下的每一个故事,皆是他们在向我倾吐的,属于他们唯一的人生。那么,或甜或伤,我便与他们一起品味。
万分有幸于这幽幽长夏,空寂原野之中,觅得一丝南风。于是山高水长,凉风习习,我们一起前行。
编者按:
女皇至上的褚朝,一夜腥风血雨之后,江边易主、改朝换代,臣子称帝,却封前朝旧主之女为后,百般疼惜纵容。这是一场蓄意的阴谋?亦或是另一种方式的守护?
为何心智受损忘却前尘,却唯独不忘夺走家国江山的仇人,仍满眼欢喜、满心依恋。这是复仇之前的忍辱?亦或是忠于内心的痴情?
本期新人袭竹,以架空朝代为背景,讲述一个关于权利与爱情的故事,作者文字清新有张力,人物刻畫细腻且有矛盾冲突。故事情节层层递进,从疑云重重中抽丝剥茧再到最后的圆满结局,虽有权利之争,却无血腥杀戮,相反处处温情浪漫,使人怦然心动。
【1】
景顺十三年,褚帝病重,其时四方纷乱渐起,内外势力皆虎视眈眈。褚帝虽已拟好传位诏书,可褚朝皇室如大厦将倾,帝位会落入谁手犹未可知。褚帝驾崩那日,将门之后谢扶轩带兵攻入皇城,撕毁诏书,夺天子印信,改国号为安,御极为帝,同时清除四方祸乱,收拢前朝旧臣,将前朝外戚流放,大刀阔斧地实施新政。
昭平元年夏,谢扶轩力排众议,立前朝储君褚倾禾为后。
之所以需力排众议,不光因为褚倾禾的身份,最重要的是,褚倾禾在褚朝覆灭那日,因受了刺激,心智状若孩童,偶尔还疯癫。
这样的女子,如何担得起一国之母!
可褚倾禾到底是谢扶轩心上的小青梅,他已夺了褚氏江山,她又因他成了这副模样,如何能弃之不顾?
痴傻了也好,便也能忘却前尘,活得快乐些。
御书房里,年轻帝王手执朱笔,翻阅着成堆的奏折,身穿宦官服的小硕子轻步而入。
“陛下,皇后娘娘又偷跑去了七霜殿吃荔枝。”
谢扶轩朱笔未停,道:“她要吃便吃,这点小事还要来禀告,朕这偌大的皇宫,难道还供不起区区几颗荔枝吗?”
言罢,他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带了点儿情绪,便轻声道:“以后她要来便来,直接放行即可。”
小硕子连连应诺,谢扶轩又问:“今日的荔枝可有换新鲜的?”
“换过了,今早才从岭南摘下,一路湃着运过来的。”
谢扶轩“嗯”了声,继续批阅奏折。御书房陷入寂静,惟剩奏折翻动之声。几案上,金兽香炉飘着袅袅青烟。
一室安宁,只有纸张掀动时带起的丝丝轻风会让青烟偶尔晃上一晃,弯弯绕绕地缠上心间。
若有似无,却又叫人不可忽视。
谢扶轩默然,挣扎无果,索性放下奏折,去了自己的寝殿——七霜殿。
脚刚迈入他便看见一道贼兮兮的身影。
褚倾禾不爱繁冗,此刻一袭简洁的月白云缎裙在里头钻来钻去,明晃晃地落入男子眼中。
她寻着好位置好叫他当她隐形,他便也配合着唱一出视而未见的戏,径直上榻,闭了眼做出小憩的模样来。
可这姑娘相当不安分,见他未发觉她,她放下心,胆子大了起来,鬼鬼祟祟地摸到桌前,窸窸窣窣地吃起荔枝来。
形态堪比一只偷食之鼠。
谢扶轩勾起嘴角,眼未睁开,悠悠地冒出了句:“怎么,是昭阳殿的荔枝不好吃吗?”
满室寂静,褚倾禾又吃得正欢,陡然响起的人声将她吓了一跳。她抬首,对上谢扶轩似笑非笑的眼,那眼像是勾了一弯潭水,里头盈盈流淌的,是能叫她面红耳热的东西。
褚倾禾撅起了嘴,不高兴道:“扶轩哥哥,你就不能当没看见我吗?”
“噢。”谢扶轩佯装失望,“原来禾儿真的只是想吃荔枝啊。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看我的。”
私下里,他从不对她称“朕”,不知是心中几分愧意使然,还是感觉这字眼会显得生分。
褚倾禾瞬间原形毕露,急道:“我就是来看你的!”
计谋得逞,谢扶轩狡黠一笑:“这么想我啊?”
她听了眼神就黯淡下来,眼角垂着,几分可怜:“扶轩哥哥,你好几天没去看我了。”
“是我的错。”谢扶轩哄道,“近日公务多,常常忙至深夜,睡着了不自知。”
他拿出十足的耐心同她解释,她却打断他:“我不是怪你,你不来,我便来找你。可是……”她说着就哭了,肩头一耸一耸的,很是委屈,“他们都说,我不能随便来找你,我偷偷进来,他们还说我不懂事。可是扶轩哥哥,以前,我不都是想找你便找你的吗?”
她心智受损,前尘往事跟着忘了许多,关于他的过往却丝毫没忘,一点一点,刀刻斧凿般镌在心里。
她从前并不爱哭,谢扶轩想着,自从心智受损以来,她倒成了个小哭包,心中一时疼惜不已。
“我这里你想来便来,没人阻拦你。”
“真的?”
“真的。”
她这才笑起来,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残余的泪珠,方才真的是伤心极了的模样。
【2】
天光已暝,昭阳殿中,有黑衣人身披夜色而来,足尖轻点如同索命鬼魅。
小硕子匆匆来报时,谢扶轩正在宣室殿与臣子商讨国事。小硕子话一落,他便撂下群臣,奔去了昭阳殿。
“皇后可被伤着了?”
“回陛下,附近的巡卫队来得及时,皇后娘娘毫发未损。”
闻言,谢扶轩急促的呼吸稍缓,脚步却半分没有慢下来。
刚行至昭阳殿,他就被一道温软的身影扑了满怀。
“扶轩哥哥……”褚倾禾明显被吓到了,双眸蓄满泪水,雾气腾腾地看他,“禾儿好怕。”
“我来了。”谢扶轩轻拍她颤抖的肩,柔声哄着,“没事了。”
巡卫队统领上前道:“陛下,臣失察,致皇后娘娘于险境,请陛下治罪。”
“刺客可抓到了?”
“臣有罪,让他跑了。”
“查。”似是怕吓到怀里的人儿,谢扶轩声色轻缓,一双点漆深瞳却丝丝地冒着凌厉的冷气,“加固昭阳殿四处防卫,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来。”
“是。”
四下散去。
“扶轩哥哥。”褚倾禾泫然欲泣,“我听说很多人不想让我当皇后,他们是不喜欢我吗?”
谢扶轩冷眸眯起:“是谁乱嚼舌根?”
小硕子立刻上前道:“奴才这就去查。”
褚倾禾一听,急了:“没有没有,我乱说的,我……我就是害怕。”
因为刚哭过,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谢扶轩扬唇一笑,将她抱进内殿。
好不容易哄好她,他看她雙眸微闭,像是困了。他搂着她,心情有些复杂。
她就像最危险的禁林,逼得他不敢靠近,可又像被诱惑一般想要迈入。
她是这世间最灼烫的一抹甜。
“禾儿,若你好起来……”他沉默许久,又叹息,“大概会怪我的吧。”
怀里的女子许是陷入了梦乡,她的呼吸浅浅,气息扑洒在他的脖颈,如雾瘴无声无息地在他的世界里弥漫。
谢扶轩觉得有些痒,忽而勾了勾唇。
“不过还是快好起来吧,好起来了,我们就可以……”他轻笑,声音低不可闻,“圆房了。”
【3】
褚倾禾在御花园赏花,神情郁郁。方才路过菊花丛时,她听宫人议论,说近日有大臣上奏,请求另立新后,言当今皇后痴傻,担不起一国之母的重担,陛下一气之下提前散朝。可后来,这大臣竟日日称病不上早朝。
褚倾禾不解话中之意,却也明白大臣不喜欢她,她听宫人说此人是谢扶轩的心腹,如今因她君臣起了嫌隙,陛下颇为发愁,她便也跟着发愁起来。
一小黄门提议:“娘娘,不如您出宫拜访,以德报怨,展现您一国之母的气度,那张大人必然也不好再同陛下置气,也必会因您以诚相待而折服。”
褚倾禾听到出宫二字,眼睛亮了,出宫就可以买糖葫芦了吧?她越想越兴奋,当日就去问谢扶轩,将小黄门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谢扶轩思忖片刻,道明日带她出宫。
帝后登临,张府上下惶恐,可那张太尉却似铁了心,面上尊敬,眼里仍是倨傲。
褚倾禾不知怎得灵光一现,想到近日看的话本子,她瞧了瞧底下众人,目光定在跪于张太尉身边的女子身上。她走过去,面色沉静道:“这是张太尉的嫡女吧,长得甚为水灵,本宫很喜欢。”她叹口气,“深宫孤寂,本宫正缺个妹妹,想将她带回宫,不知张太尉可愿?”
话落,那张府嫡女眼里放光,面红地望了望谢扶轩。而谢扶轩眼角抽了下,抬眼看向褚倾禾。
这姑娘怕是着了什么魔了,谢扶轩想,昭阳殿的话本子该清一清了。
近日这情形也不是一两次了,褚倾禾不知何时喜欢上话本子,看就看吧,还时不时给他唱点儿戏,时而沉静,时而疯癫,吐出的话无一例外是话本上的台词。
想着,谢扶轩心一沉,指望不了太医院那群没用的废物,看来是该向民间张榜了。他牵过褚倾禾的手,笑起来,细碎的光影摇晃在他朗若静川的面庞上,就有了不可方物的温柔:“禾儿乃朕选定的一国之母,既如此,这皇后的位置,便不是让你来受委屈的。”言罢,他看向众人,朗声道,“张太尉为国操劳甚是辛苦,近日准许在家休沐,暂不必上朝了!”
冷冽的语气令众人心惊,他却不多言,拉着褚倾禾的手,将她抱上了龙辇。
褚倾禾盯他半晌,忽地肃然道:“陛下乃一国之主,怎能将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生生误了国事!”她捶胸顿足,很是痛心疾首的模样。
谢扶轩无奈唤她:“禾儿。”
她停住,睁着一双杏眼,片刻,身子软下来,倚在谢扶轩怀中,笑眯眯道:“扶轩哥哥,你何时娶我呀?”
她的思绪不稳定,这会子又回到了十五岁及笄那年。谢扶轩怔住,正想说话,她却自他怀里起身,哭道:“扶轩哥哥,说好的凯旋归来就给我买糖葫芦,你怎能忘呢?”
得,她这是又回到孩童时期了,那时她才九岁,在宫里嚷嚷着等他回来要给她带糖葫芦,可他居然忘了。
褚倾禾作势要下车,嘟囔道:“你不买,禾儿自己出宫买!”
他忙拽住她,吩咐人给她买了糖葫芦来,她这才满意,抱着糖葫芦也不吃,只是笑。
细风阵阵,掀起纱帘。街角,有白衣公子朝着她的方向驻立,嘴角挂着温和的笑。褚倾禾眨眼,再看过去,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了。
【4】
安朝帝王为痴傻皇后怒及朝臣,不惜当众禁足的事很快在盛京传得沸沸扬扬。对此众人褒贬不一,有赞帝王深情的,也有恨其为一介女子亏待臣子的,当然,后者也只敢关起门来议论。
秋猎那日,谢扶轩带褚倾禾去了岚山围场。
岚山地势不高,野物很多。褚倾禾玩心重,被野兔吸引,趁众人不注意溜了出来。追着追着,那兔子突然拐进了山洞,而她没注意脚下的山坡,竟直直滚了下去!
眼看就要撞上一块巨石,电光火石间有人飞掠而下,雪色衣角猎猎作响,他动作快,在她即将撞上的当口,俯身捞起她,将她护在了怀里。
褚倾禾惊魂未定,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你……”她神色愣怔,“我可曾见过你?”
白衣公子笑出声,将她头上的杂草摘干净,道,“怎么,几年不见,禾儿连长夜哥哥也不认得了?”
“长夜哥哥……”褚倾禾重复着,脑子里忽地闪现出三人同行的场景。
孟长夜“嗯”了声,便当她记起了。随即,他话里带了点儿心疼:“怎么这么不小心,要是我来晚点,你……”他没再说下去,伸出手揉她的脑袋。
褚倾禾往后一退,孟长夜眉心微皱,环顾四周道:“陛下呢,他怎没有陪着你,也没派个护卫?”
“是我自己偷跑出来的。”
“你还是这样护他,哪怕他夺了你褚家的江山……”孟长夜微叹,“禾儿,你何时能清醒?”
“夺褚家的江山……”褚倾禾喃喃,摆了摆手,“不,长夜哥哥误会了,扶轩哥哥才华倾世,以至于母皇不论血统,破例择他治理江山,禾儿觉得没什么不妥。”
孟长夜顿住,偏头看她:“他这样告诉你的?”
褚倾禾没有说话,只歪头望他,杏目略显迷蒙,像个孩童般不知所谓。他深深叹息:“傻禾儿,他在骗你啊。”
孟长夜拉着褚倾禾向前走,像要急于证明什么。直到临近一处营帐,他才停下,扶着她的肩,语气愤懑:“褚倾禾,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看看你的扶轩哥哥究竟是怎样的人!”
褚倾禾望去,见谢扶轩身边的小硕子正与一小黄门说话,像在教授着什么,看起来关系匪浅。而那小黄门,正是向她提议去拜访张府的那个。
褚倾禾眼里布满疑惑,像是没能理解眼前的情景和扶轩哥哥有何关系。孟长夜轻叹道:“张太尉被当众禁足于府,可谁会想到,他根本不在府中,而是连夜骑快马去了西山陵寝。”他停住,眼神意味不明,“拿的是陛下的令牌。”
见她还是一脸懵懂,他也不管心智受损的她能否听明白,继续道:“这小黄门本就是谢扶轩的人,他向你提议出宫拜访,便猜准了你定会采纳。谢扶轩便可顺理成章地带着你进张府,随后佯装为你一怒冲冠,将张太尉禁足,实则为掩人耳目,派其秘密探查你母皇留下的暗卫信物!”
褚帝手下有批暗卫,他们训练有素,又拥有匿迹已久的西域铸剑师亲自打造的神兵,可敌千军万马,但无迹可寻,需以烟花为信,亮出信物才会现身。
“禾儿,怪我一直驻守北疆,没能在你身边。”孟长夜深深望她,“等我知晓他已夺了你褚家江山,卻已来不及了。否则,我定拼死也要为你守住,绝不让他既夺了你的家园,害你变成如今这样,还要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这般利用于你!”
“禾儿,惟愿你能够早些清醒,别被他的温言软语骗了去。”
【5】
谢扶轩与褚倾禾在御花园散步,其时云青水澹,红叶纷飞,风也染上了些微凉意。
谢扶轩瞧了眼女子,想到秋猎那日孟长夜带她过来,言恰巧碰见她滚落山坡,便道:“禾儿太过顽劣,以后得时时守着才行。”
见她不语,他又道:“幸而定北侯孟长夜遇到你,将你救下,说起来,我也好些年没见过他了。”
“长夜哥哥……”褚倾禾眼皮动了动。
谢扶轩眉眼微凝:“禾儿可是记起他了?”
未听到女子回应,谢扶轩偏头才发现她未跟上来,他回首,瞬时呼吸一紧。
只见褚倾禾站在他五步之外,身子缓缓向后倒去,她嘴角微弯,卷起两潭梨涡,身后,是腾着漫漫水气的长清池。
谢扶轩面色大变,手急急伸长,像一尾跌跌撞撞坠地的纸鸢向她奔去,到底将她揽了回来。她窝在他急促起伏的胸膛里,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他是真的被吓到了,俊朗的面庞苍白如雪,额上也渗着冷汗。她已安安稳稳地在他怀里,那汗还是一层层地往外冒啊,冒啊,像是后怕极了。
这关头,褚倾禾居然笑了,她咧着嘴角道:“我方才是故意的。”
宛若顽劣至极的孩童。
可他抱着她,一句责备也没有,只是喃喃:“幸好,幸好无恙。”
红叶遍地时,谢扶轩难得清闲,提出带褚倾禾去武场练武以强身健体。
她向来不喜舞刀弄剑,这次却微弯了眼角,乖顺道:“好的,扶轩哥哥。”
她如此反常,谢扶轩便有些惊讶,牵着她的手走在小径时,他见她笑意并不达眼底,便问:“今日可是心情欠佳?”
她抬眸,看他一眼又很快垂下:“扶轩哥哥,我昨日看了个话本子,才知晓身为帝王的艰险。他们都说我不懂事,总是给你惹祸,我心中很是难受,我想有能力保护你。”
闻言他就笑了,伸手轻刮她的鼻子。许是深秋已至,她的鼻头沁着微微寒意,声音也闷闷的。他将她揽了揽,笑道:“扶轩哥哥不用禾儿保护,禾儿只需平平安安地做扶轩哥哥的皇后就好。”
这话一出,褚倾禾红润的唇畔一扯,发起脾气来:“禾儿偏要保护扶轩哥哥!”
谢扶轩一愣,心上浮起暖意,哄道:“好好好,禾儿保护我。”
她嘴角一翘,这才满意,却听他轻轻说了句:“平日不要看这些话本子,改日,我叫小硕子给你换些趣闻趣事的。”
她听了,笑意僵在嘴角,莫名有些气闷。
行至武场,谢扶轩替她挑了杆银枪,她的身子太瘦弱,他想以后可得多带她来。
谢扶轩是将门之后,练就一身好武艺。他身若疾风,翻飞如电,银枪自周身划过游龙般的弧线,宛若画笔点墨便成图。
褚倾禾看呆了,拿起银枪便要小试牛刀。只是银枪在手,她的眼神忽而有些复杂,像是褪了温度,冷意从眼瞳深处席卷,便有了冬日的凛然。
银枪直指谢扶轩而去。
他立如磐石,银枪裹着风扑面而来,有些刺骨的寒。
可他眉头皱也未皱。
长枪在离他喉咙一寸之处倏然停下。
当心跳骤响了几个轮回,他见她忽地歪头一笑,如春风驱散无边的寒寂。
下一刻,她蹦蹦跳跳着过来,声音不无得意:“扶轩哥哥,我使得如何?我可有武学天赋?”顿了顿,她的眸中闪过意味不明,手里的长枪像是有些烫手,几乎要铿然落地,“方才那招,若扶轩哥哥是话本里所说的敌人,可能抵挡一二?”
她叽叽喳喳一下抛出几个问题,谢扶轩低眸凝望她喧闹而天真的笑颜,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他眉目扬起,道:“抵挡不了。”
他的嗓音清润,有红叶自身侧而落,兜兜转转的样子像极了赤蝶翩跹,于是他的话语便含了十分的缱绻:
“是禾儿,扶轩哥哥便抵挡不了。”
【6】
御书房有人来报:“陛下,皇后娘娘偷了出宫令牌,此刻已在宫外。”
谢扶轩眉峰微聚:“备马,朕亲自去接人。”
城东破庙旁的木桩上,拴着两匹马。孟长夜藏身于丛林,低声道:“张太尉今日抵达盛京,他不便进宫面圣,只能在此与人接头。”他看向身边女子,“禾儿,你跟在我身边,别乱跑。”
褚倾禾点头。
两人挪至破庙的墙根处,里头隐约传来人声。
“西山陵寝已探查过,没有信物踪迹。”
“陛下说,若西山陵寝没有,那便只能从昭阳殿那位身上下手。”
“可那位痴傻,怕是问不出什么。”
“所以要麻烦张大人,搜罗民间神医,治好那位的疯症。”
……
甫一退回丛林,孟长夜一拳砸向树干,怒道:“褚倾禾,你可听清楚了,这就是你的扶轩哥哥,为了权势,他连你都欺骗!你如今痴傻他尚不能将你如何,一旦你恢复神智,他定无所不用其极也要逼你说出信物下落!”
他攥住她的手,急道:“禾儿,要不你跟我走吧,别回那个危险的地方了,好吗?”
“禾儿要回去。”褚倾禾低眸,“那里有扶轩哥哥。”
孟长夜几乎被气笑,转念一想自己面对的是个神志不清的女子,便好声好气道:“他是你的仇人,他在利用你,你在那里可能性命不保。”
“禾儿要回去。”她执拗得要命。
孟长夜深深吸气,将她带回城中,远远瞧见一道人影策马而来,他握了握女子的手,道:“禾儿,若你定要回去,那要记住,不要喝他给你的药,我宁愿你就这样痴傻下去,也不愿你恢复神智后被他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顿了顿,他似下定决心,附耳道,“若你想要夺回褚家江山,我孟长夜必誓死追随!”
话说完,谢扶轩也到了跟前,他翻身下馬,看也不看孟长夜,只对褚倾禾说:“跟我回去。”
褚倾禾伸手去够他的衣角,他却已转了身,玄色袍角在空中划过清冷气息,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褚倾禾被随后赶来的小硕子扶上马车。
昭阳殿的红叶将尽,零零散散的几片垂在枝间。褚倾禾被禁了足,而谢扶轩也不见人影。
月明时分,清俊的男子踱步而入。褚倾禾望见他,登时站起,他却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拉进内殿。
眉眼温润,却隐有戾气浮动。他将她压至身下,眼底血丝蔓延,声色喑哑:“不要同孟长夜走那么近,听见没有?!”
褚倾禾有些吓到,眼里有泪意,谢扶轩望她半晌,终究还是放开了她。
冬至时节,祁朝二皇子来朝见,谢扶轩在宫内设宴,褚倾禾坐在他身旁。此前谢扶轩便嘱咐过她,让她届时乖乖坐着吃东西即可,所以她也没闹什么笑话。
丝竹弥漫之际,皇子似是兴致颇高,一时忘形多喝了几杯。他端着酒起身时,人已晃晃悠悠,显然是醉了。他径直来到褚倾禾处,将酒杯高举,口齿不清:“褚朝向来女帝居多,本皇子有幸见过一次先帝风采,那神形举止,不输男儿!”他打了个酒嗝,指着她道,“我看你,就很有先帝风范!敬你一杯!”
话落,在场之人皆变了脸色。谢扶轩豁然起身,神色冰冷:“禾儿不舒服,来人,送皇后去昭阳殿休憩!”
“我没有……”褚倾禾未说完,便对上谢扶轩幽深的眸,他的眼里有冰霜降落,无端让她生出丝丝点点的凉意来。
昭阳殿的炭火已生,褚倾禾却感受不到暖意。自宴会过后,谢扶轩已足有月余没来看她,她跑去七霜殿,守卫却告诉她陛下下令所有人未经允许不准进入。
从前这命令会附加一个例外。
如今,再没了那个例外。
褚倾禾不晓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她问孟长夜,他只给她写了四个字:天子之尊。
她不知天子之尊为何物,何以让扶轩哥哥厌弃了她。乳娘看不过去便劝道:“他能娶你,便已是仁义之至。男人啊,总是在意权势多一些。”
她听了,却更伤心了。偏巧她还无意听到宫女谈论陛下近日与丞相之女走得近,似有意封妃。
孟长夜悄悄来看她,从宫外带了很多小玩意儿,可她无动于衷,只问:“扶轩哥哥是不喜欢我了吗?”他不忍在她伤口撒盐,只道:“拉拢权臣向来是帝王巩固权力的手段,你别太在意。”
她不再言语,只坐在那,盯着七霜殿的方向,双眼无神。
孟长夜以为等不到她说话了,临走时,她忽地起身,喊了声:“长夜哥哥。”
他回首,女子立于枯藤下,面色隐在光影中。
“我跟你说个秘密。”她说,“其实,暗卫信物我是记得在哪里的。不过,只有我能启动。”
【7】
残枝抽出新芽之时,谢扶轩总算来了一次。他没甚言语,陪褚倾禾吃了晚膳,而后因公务繁忙离去。临走时,他对她说了近两月来的第一句话。
“记得把药喝了。”
她在窗边驻足良久,看他的身影渐隐于高墙之后。她的长发没有挽起,袅袅烛光中,似有星子附上。
片刻,她收回视线,道:“乳娘,替我梳妆吧。”
外头,明月勾起星天,风已带了几分煦然。
一派安宁盛景,只有褚倾禾知道,这夜注定动荡。
她着一身红色戎装,微风吹开她略显怅惘的嗓音:“长夜哥哥,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呢?”
孟长夜的军队已逼近皇城中心,他望向前方的谢扶轩,轻声道:“放心,我们会赢。”
谢扶轩立于暗处,眸色泼墨般。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女子,道:“禾儿,你若想杀我,便动手吧。”
便是到了这般田地,他的嗓音依旧柔软,轻易就能将人蛊惑。
褚傾禾冷笑:“恐怕我这剑还没刺上你,我就已经死无全尸了吧。”她目光稍斜,屋檐之上,楼阁深处,数不清的暗箭闪着寒光,无数执锐者与夜色融合,他们的呼吸与风搅弄着,混杂出肃杀之气。
谢扶轩笑:“你果真是装傻。”
褚倾禾也笑:“你对我真是下得了狠手啊。我怕了,所以……”她向前几步,慢悠悠回首,忽地朗声道,“将这群乱臣贼子拿下!”
孟长夜正要下令,下一刻,便被汹涌而出的兵刃包围。他抬眸,见女子长发轻扬,脚步极缓,却一步一步,终与谢扶轩并肩而立。他尚存几分期许,道:“禾儿,你还等什么?你不是有暗卫信物吗?”
褚倾禾叹气:“长夜哥哥,母皇从未有什么可敌千军的暗卫,不过是传闻罢了。”
孟长夜呆愣半晌,后知后觉地清醒:“你骗我?!”他不可置信道,“禾儿,他夺了你褚家江山!他利用你,还骗你说先帝择他为王!”
“不是母皇。”褚倾禾一字一顿,“择他为王的人,是我。”
自记事起,她便有个认知:谢扶轩有倾世之才。她看过他的文章,也跟着母皇阅过他的奏折,知晓他字字珠玑,也看出他日下无双。后来褚朝内外纷乱,母皇病逝那日谢扶轩夺了褚朝江山,她却一点儿也不恨。
只因在她心中,他早已是这江山的王。
“你怎可做弃国之人?!”孟长夜怒吼。
她淡言:“何为弃国?国之本为民,民安定,国才为国。扶轩哥哥能止干戈,予民安乐,便是这世间最合适的帝王!”说着,她话锋一转,神情隐晦,“长夜哥哥,三人同行的场景,原是我八岁那年,你将我与扶轩哥哥骗去禁林。母皇重责,扶轩哥哥为护我,承受了我的那份惩罚,还落下了头疼的顽疾。”
孟长夜面色微凛,褚倾禾继续道:“昭阳殿的刺客,是你的人,你要以我为质,要挟扶轩哥哥。”
孟长夜眉宇再不复往日柔和,他嘴角噙着噬血的冷笑:“你竟已知晓?”
褚倾禾浅笑:“你我本不亲厚,接近我,只是因为,光复前朝这个理由很充分,能让你顺理成章地登上帝位。而我,自不会有活命的机会。”
“你自北疆而归,打的便是这个主意了吧。”
……
“那封通报孟长夜今夜谋反的信,果真是你送来的。”宣室殿,处置完一切的谢扶轩笑着看向褚倾禾,“现在可能告诉我,为何装傻?”
“彼时你初登大宝,褚朝旧臣不愿归顺,惟有此法,断了他们的念想。”女子淡然道。
谢扶轩愣住:“你如何肯定,我没有辜负你的选择呢?”
“扶轩哥哥,”她笑道,“儿时我便告诉过你所谓可敌千军的暗卫是传言,你又怎会唱一出戏让张太尉去暗查呢?”
“你所唱的戏,无非是为护我。你若真宠我,恐会使我质于孟长夜之手,刺客之事便是证明。可若娶我又冷落我,又会引他怀疑。如此一来,你便只能制造表面宠我实则利用我的假象,他反没了疑心。引他与我合谋,反能保全我,且能抓到他篡位证据。”
“但你不怕,我是真的要将褚家江山夺回吗?”
没等他回答,她已给出答案:“我既将帝位让与你,便不会争抢,何况如今天下安定。我从未对我的选择有过半分犹疑,唯一不能确定的便是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可比得上那天子之尊?”
她说完就走,似乎并没有任何期许。可他叫住她:“我还没说话,你就走?”
她扭头,撞入他似笑非笑的眸里。
“宴会的冷落皆为做戏,祁朝皇子想离间你我,就等今日坐收渔翁之利,已被禁卫军拿下。此事,应该能为褚朝争取些利益来。”
他说的是褚朝,她不解。
“我并不担心你会夺回江山,因为……”他眼尾一挑,“这江山本就是你的。”
下一刻,他的举动令满朝哗然,文武百官齐齐跪下,史官惊掉了手中的笔。
那个身如玉树的男子,步履闲散,竟一点点脱下龙袍向她走去。
“禾儿,你实是对我误会太深。”他嘴角懒懒勾起,脱着龙袍,十足的风流。行至她跟前时,他忽地郑重起来,单膝下跪,高举叠好的龙袍,自怀中掏出一卷诏书。
是褚帝立下的即位诏书,他居然并未撕毁?!
“臣谢扶轩,誓死效忠褚朝!今褚朝储君心智复苏,现将帝位归还,不负先帝所托!臣,甚欣然!”
满朝震惊!
原来,褚朝后期,外戚势力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先帝病重,担心褚倾禾即位受人掣肘,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命最信任的谢家后人谢扶轩攻入皇宫,拿下帝位,让外戚势力自行消亡,待江山稳定,再归还帝位。
彼时,先帝立于大殿,问:“爱卿,此举恐会让谢家蒙受篡位之名,你可想好了?”
谢扶轩眼也不眨,笑得云淡风轻:“为她,为褚朝,臣,甘愿。”
【尾声】
风追骏马,旭日初升。柔光透着红霞,映在同样火红的两道人影上,伴随着的,是相互应和的马蹄声与清亮的嗓音:
“扶轩哥哥,江山与你,我选你!”
谢扶轩策马的长鞭一顿,看向前方身着红色嫁衣的褚倾禾,想起她十五岁那年含羞带怯的笑,轻声问他的那句“你何时娶我”。他扬起笑,策马追上,而后飞身至她马上,将身前的她轻轻拥住。
“这江山,我替你守,至于我,你既已选,可要守好了。”
褚倾禾轻笑,问道:“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谢扶轩眉眼盎然:“带你去成亲。”
“可是,我已经是你的皇后了呀。”
“是只属于你我的结发之礼。”
无关地位,无关他人,只有任凭风月变迁,也撼不动的流年之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