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余温

2021-09-18 02:06嵇荷
南风 2021年8期

嵇荷

归根结底,她追逐的,不过是一直以来他留给自己的念想,和离开时的脚印罢了。

一、大朗、二郎,把他给我扑倒

八月最酷热的盛夏,林顽撩起额头间的碎发将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抹掉。拐弯走过街角那家熟识的奶茶店时,竟意外看见陆勋坐在里面,他怀中抱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三四岁模样,却一副小大人似的做派冲着陆勋奶声奶气地教育着:“臭东西!让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做家务把床单换掉把碗洗干净等妈妈回家。现在好啦!她肯定找到更好的男人不要咱俩啦,你这么不老实,我怕连后妈都找不到啦!”

林顽快速又别扭地转过身径直走去对面的店子里,随手点了份甜品便找了窗子边的位置坐下,从玻璃窗内像个偷窥者一般注视着对面店铺中这对父女,缓缓平复着自己因惊慌失措而加速跳动的心。

陆勋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真是不敢相信,揣着一腔孤勇想要浪迹四方的你,也会有一天如此轻易地与世界和解,融入平凡又安宁的岁月。只是,这样的你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快乐吗?而你浪迹天涯的那些年,到底有几次是想过我的呢?

林顽挖了一口甜瓜味的奶昔,抿在嘴里细细品味起来。奶油的甜腻与甜瓜的清新美妙的融合,让林顽不由地想起十六岁那年,自己第一次在镇子的果田间遇见陆勋时的画面。

彼时正值七月甜瓜成熟的季节。陆勋也还是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毛头小子,不知是偷了谁家的甜瓜,揣在怀中路也不看地朝着林顽撞了个满怀,他少年体健,自然是没大要紧。倒是林顽,圆滚滚的身子被撞得向后连退了三步,才彻头彻脑栽了个跟头,和甜瓜一起滚落了一地。

“喂!你没长眼睛呀!”林顽一手揉着自己被摔疼的屁股,一手按着跌在土地上的脑袋瓜,朝着陆勋就嚷了起來。

反倒是陆勋急匆匆也不顾摔疼的她,捡着散落一地的瓜对着林顽敷衍道:“大姐对不起,我无意的,你快点起来吧,那户人家有狼狗,追过来可不得了!”

陆勋话音还未落,三只狼狗的叫声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听着叫声越来越近,陆勋反而顾不得地上的甜瓜了,拉起林顽就一起朝着大道跑起来。

林顽被他拽的云里雾里,跟着跑了几步回头一看,竟发现追逐他们的狗竟是自己家的。她硬生生甩开陆勋的手,对着自己家的狼狗就指挥道:“大朗、二郎,把他给我扑倒!”

角色颠倒,陆勋被大朗和二郎扑在地下狼狈的要命,倒是林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圆圆的脸蛋上挤出来了一副双下巴。她鼻息里冷哼出一口气,朝着陆勋凶巴巴地嚷道:“偷瓜贼,你刚刚管谁叫大姐呢?!”

二、考出去,才能看看外面更丰富的世界

林顽从小都是镇子上性子最烈的小丫头,可也是最不记仇的那一个。彷如就跟她胖乎乎的身材一样,看着圆实则软。

既然已经借着大朗二郎的势将陆勋惩罚了一番,偷瓜的事情她便也不再计较。倒是往后几日跟着父亲去参加隔壁老陆爷爷家的葬礼时又遇见陆勋,才发现他竟然是陆爷爷家的小孙子。奶奶去世才从老远的城市跑回来。林爸爸见两人相识,便嘱咐林顽多陪陪陆勋。林顽本以为陆勋也是因为家中丧事而心情沉重,可实则陆勋这不过是第三次见爷爷奶奶,头两次还是婴儿时期,他自己都没半点印象。所以并没多大感情。爷爷家人又多,天天哭哭啼啼惹得陆勋心烦,反而借着林顽的由头,天天赖在她家里不走。一来二去,两个人倒是熟络起来。什么掏鸟窝捉田鸡呀,捞鱼捞螺的事儿带着陆勋没少干。

两个人玩累了,陆勋就赖在林顽家的后院里坐着,等着她盛绿豆汤给自己,冰了的绿豆汤里半点糖都不放,单尝绿豆原有的醇厚香,也足足够解渴了。

盛夏天,林顽家比不得陆勋在大城市里天天吹空调吃冷饮。她只有一把破风扇线路还不够长。怕他细皮嫩肉的受不住热,林顽就拿出竹扇子来让他自己扇。晌午后的日光浓烈得刺眼,陆勋给自己扇一扇,便举过去给林顽扇。竹扇子吹出来的热风带着“沙沙”的漫长感。林顽倒没觉得烦闷,抬起脚又拿来了切好的蜜瓜和樱桃。拿起一块吃到嘴巴里,对着陆勋道:“别扇啊,热乎乎的,赶紧吃瓜吧。可甜了!”

陆勋也不理会她,继续扇着扇子,停顿了好些时候,才开口对着林顽问道:“林顽,你有想过考什么大学吗?”

“啊?”这问题林顽其实从前并没怎么思索过,看多数人都是念了初中就去读个技术学校,再或者直接不读书了跟着家里人务农。像她这种女孩子,念高中的都不怎么多,大学?她连大学有什么学校都不知道呢。

“我爸爸以前很不爱回来,爷爷从小就不喜欢他念书,他考出去以后,爷爷就再也没怎么管过,这次跟着我爸回来,也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都觉得跟这个家格格不入。爷爷一辈子都在这里务农,爸爸想接他出去他也不肯走。反过头来骂他不孝,我听着挺不是滋味的。林顽啊,虽然山野生活自然又惬意,但你可要好好学习,考出去,也才能看看外面更丰富的世界。”陆勋说这些话的时候,瞳孔望向院子里的葡萄藤,可目光又仿佛早就穿过了葡萄藤,飞向了遥远又湛蓝的天空。

十六岁的林顽其实并不是很清楚陆勋话里的含义,只是看着他那幽深的眸,觉得他看向的远方,一定广阔而富饶,带有无穷无尽她从未见识过的事物。

于是,她狠狠对着他点了点头。郑重地答复了他一句:“好。”

三、这是林嘉溪,我女朋友

录取通知书拿到时,其实林顽早就和陆勋断了联系。自打从陆勋离开小镇以后,她也没有留下任何他的联系方式,他只告诉林顽春节他会再回来找她,可事实上,两年下来,他一次都没回来过。

尽管林顽的大学是按照当时陆勋说自己要考的那所填下来的,但林顽自己其实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还能见到他了。

偶尔想起陆勋,也觉得是自己求学路上的引路人,望着满是繁星的夜空,映入脑海的仍是他当初藏了宇宙般的眸,只剩唏嘘。

倒也没有想过会在入学的第一天就遇见了他。

各个社团为了纳新在新生报道那天将操场围满,人满为患的热闹景象倒颇有林顽从前去逛庙会的架势。可就是这样汹涌的人潮间,林顽第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陆勋。他个头高了许多,肤色似乎比两年前要白亮不少。似乎是有感知到被人盯着,陆勋也忽然朝着林顽的方向看了过来,目光交接,雷光火石。

两个人神色交汇,谁也没有先瞥过眸,就互相直勾勾的盯着对方。

只是林顽还来不及张口,陆勋身后就窜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她神采飞扬,笑起来小虎牙衬在酒窝边上似一壶佳酿。

陆勋本能地收回眼神和女生离开。而林顽却茫然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加速跳后骤然停了下来。也不知为何,心尖就好像有蚊虫轻轻啄了一个包,不知是痒还是痛。

也是啊,这两年里她因为刻苦学习脸上已经挂上了金丝边眼镜,就连长长的马尾辫都剪成了小蘑菇头。而原本一受热就不停冒汗的小胖墩,也在这两年不知不觉之间竟瘦成了个小麻杆。人海之中,她的变化那样大,却也丝毫没有一点可以值得被记住的亮点,他又怎么可能会认出她来?

林顽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准备走,肩膀却突然被轻轻拍了一下。

“林顽?”

回眸间,便再一次对上陆勋那双诚澈的双眼。

“你、你不是刚刚已经走掉了?”林顽的心似乎瞬间又生机满满,跳动地铿锵有力起来。

“真的是你?你变化也太大了,我真是有点不敢相信,你竟然跟我考了同一所大学!”陆勋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兴奋,惹得林顽却忽然羞怯起来,原本是因为他才报考了这所学校的自己,此刻竟紧张地丝毫不敢多说一句。

“听说这所学校很好,所以就报了。我分数一般,运气好,没被滑档。”林顽说这话的时候含蓄地低下了头,她知道他肯定一直都成绩优异,考上这所学校不过是因为有他想要追求的专业而已,不似她,需要旁人好几倍的努力才能拼了命的挤进去。

可惜还没说几句,刚刚的女孩子就已经拎着奶茶走了过来,戳开一杯奶茶自己吸了一口,然后举起来递给陆勋,亲昵地朝着他撒娇。

“我先帮你尝了尝味道好不好,嘻,还不错!快点喝吧,多加冰了!”

陆勋抿着唇一脸宠溺地接过对方的奶茶,转头又大方地朝着林顽介绍道:“这是林嘉溪,我女朋友。”

林顽不由咽了口口水,别扭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林顽,陆勋爷爷家的邻居的……邻居的邻居……”

女生突然就被林顽这古怪的自我介绍逗笑,开朗的性格让林顽自叹不如:“哈哈哈,好可爱呀你,我们都姓林,以前八成是本家。都在一个学校,以后要常约啊!你住哪号宿舍楼?”

四、你没从前那么话多了

得知和林嘉溪在一座宿舍楼以后,林顽其实是有意躲着她的。可林嘉溪没意识,成日缠着她问陆勋小时候的事。

原本形同陌路的人生重新交轨,却从二人游成了三人行。

林顽觉得别扭,赶巧学校操场后面的空地建了一块生态园招勤工俭学的学生去务农,便去应征了。原本招的是农科院的学生来讲解种苗种植来培育蔬菜提供给学校食堂的活,却架不住林顽是专业的种菜好手了,农科院的学生没一个比她实操经验强,这活倒真就接在了她身上。

她原本是为了躲着林嘉溪和陆勋,却反倒被多嘴的舍友笑话她是乡下考上来的,不适合学习就适合种地。

林嘉溪去宿舍找林顽的时候正巧听到这闲言碎语,她性格活泼又仗义,上前便去为林顽讨说法,对方也不是吃素的,不仅不认为自己有错,还嘲笑着林嘉溪道:“你把人家当好姐妹,别到头来帮人家做嫁衣把对象都拱手相让了。天天拽着电灯泡去约会,还真是一点不设防呢。缺根筋。”

那时候的林嘉溪气鼓鼓地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诉苦给陆勋,完全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一个成语叫做“一语成谶”。

而陆勋,也不知是何故自己的心里忽然就颠簸一阵,心跳不紊。他耐着性子哄着林嘉溪,晚饭后将林嘉溪送回自习室,却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生态园里。

九月末的晚风不温不燥,秋蝉却仍然在高树上肆意蹄叫。林顽弯着腰在土地里除着草又上农药,累得满头大汗站起身,竟看到不知道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的陆勋,一时心慌,惊得手里的小锄头都差点掉下来。

“你是有意在躲着我们吗?”

两两相望间,陆勋率先开了口。

“你胡言乱语什么呢啊……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面对他的贸然出现,她心底生怯又生欢,有些欲盖弥彰的东西反而莫名的强烈。

不过,陆勋也不愿把话说明白,反而弄得彼此都尴尬,抿了下唇,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丢给林顽。道:“你们女孩子之间,就是嘴碎事多。”

林顽不再接话,拧开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倒让陆勋想起来暑假那年她喝起绿豆汤的架势,恨不能一口吞个缸一样,生猛的不像是个女孩子。

那时候他也真的把她当成哥们儿似的野小子看待,可现在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反而不敢如当年那般。林顽不拘小节,一边喝水一边往土地旁边坐下来,静静听着蝉鸣看天空一点点挂上星星满满,冷不丁冒出一句:“城市里的星星没有那么明亮啊。”

陆勋愣了一下,也突然脱口而出道:“你没有从前那么话多了。”

她忽然就触动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只觉得鼻头有点泛酸,想开口质问他这两年来为什么一次都没回去过,又自觉自己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质问的资格。于是只淡淡说道:“话少一点不好吗?这样更能更听清楚夏日里的虫鸣声。”

的确,除去蝉的啼叫声,似乎此刻的安静连飞虫扇着翅膀的声音似乎也清晰地传入耳边。陆勋本能地坐到了林顽身边,静了好一会,缓缓对她说道:“这两年的寒暑假我都在恶补英语,报了雅思,也考过了,又总觉得这样出国好像欠了点什么,就想着念完大学再出去。没时间回去,没想到两年没见,你的变化却那么大。”

他像是在解釋她心底未开口的疑惑与埋怨,却又像是简单的和她填充着两年间彼此残缺的空白。林顽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听,只看见有蚊子在他白净的脚踝处停下来,她想起他从前最怕虫咬,她却总是拉着他跑到田里,玩完一通他总是被虫子咬的浑身疙瘩,就像此刻,蚊子吸饱了血笨拙地挥着翅膀心满意足飞走,他的脚踝处却多出一颗粉红的小痘痘。

于是,她心里的涟漪又开始层层波澜。

五、夏天结束了

后来,陆勋有空就都会来生态园找林顽。两个人聊山河聊星辰,聊学业聊梦想,却又十分默契地对某些关于男女之间的事情全都闭口不提。

夏天过去前,林顽找到了一株驱蚊的草,结合着书里的知识与农林院里教授的点拨,一头扎进去实验室去搞草本杂交制种。冬去春来,林顽在实验室和生态园两头跑,终于培育出一种驱蚊的植物。

春暖花开,在林顽的精心培育下,成功在土壤里砸根发芽,抽出一根细嫩的黄芽。

夏日降临时,陆勋请林顽在学校食堂吃饭,简单的吃饭是假,实则也是为了道别。今年学校交换生名额的消息下来时,林顽其实就知道陆勋要赶在这次走了,并且很可能不单单作为交换生,而是长期在国外求学甚至留洋。

林顽知道他为了这次机会努力了很久,于是将自己早早就做好的一个非常蹩脚的香囊送给他当道别的礼物。

“也没什么好送你留个念,听说国外的蚊子很大只,一口咬下去要肿好大一个包。你把这个戴上,应该会有一点用吧。”她说的云淡风轻,仿佛离别对于她而言已经习以为常,而陆勋对于她来说,也早就无关痛痒。

只是她心底还是有一些小小的庆幸吧,起码能赶在他离开前,能用自己亲自研发培育出来的驱虫草为他做一份称不上礼物的东西。

陆勋正要接林顽递过来的香囊,就见林嘉溪不知何时突然从食堂门口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林顽手里的香囊,紧皱着眉头朝着林顽瞪过去。眼睛里像燃了火一样,她樱桃般红润的小嘴里喘着气,咬牙切齿的像是他们背着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陆勋,你什么意思?你去做交换生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瞒着我多久?!”说着,林嘉溪又低头注视着自己刚刚从林顽手里抢来的香囊。抬眉望向林顽,道:“以前别人说让我防着点你我还没留心,呵,怎么,你们两个是背着我就私相授受起来了?还是说你也准备偷偷飞出国跟着陆勋双宿双飞?迫不及待就交换起来信物了?林顽,你真是好不要脸!”林嘉溪的火来的突然,抓起手里的香囊就朝着窗外丢了下去。林顽下意识地站起身趴像窗边张望,可食堂后面那窗外的废墟早就被封了门好久,不单隔着楼层她看不见,更是冲下去找也都根本进不去那里。

“林嘉溪,你胡闹什么啊?”一向温和好脾气的陆勋看着林顽如此紧张的反映,生气地朝着林嘉溪吼了过去,和林嘉溪在一起那么久,陆勋其实早就知道她娇惯,又爱无理取闹,可也是头一次看她如此怒不可歇的不讲理。

虽然他有预感她知道这件事以后会大闹一场,想省去麻烦等着林嘉溪自己知道,却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连带着林顽都一起波及到。可此刻,想要息事宁人的离开却演变成了不能太平的战火。

林嘉溪性子急,眼眶迅速红了起来,拿起陆勋面前的水杯就朝着陆勋泼了一脸,她原本还想泼林顽,未了林顽却先拉住了她:“嘉溪,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林嘉溪朝着林顽看过去,不屑地冷笑出一声:“林顽,你自己听听你这话,恶心人吗?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经常私下里见面了,一直忍着等你们自己开口,却非要在这装模作样立无辜人设?你们能装,我可装不下去!林顽,你大大方方承认了能怎么样?何必装什么清白无辜呢?”

林顽的瞳孔骤然放大一圈。

心中像是刹那间穿过一支枪,捅穿她原本就薄弱的内脏。

是啊,她刚刚说的话,现在回想一下,自己也觉得做作极了啊。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哪里来的勇气,林顽脑子一热,竟鬼使神差地对着林嘉溪就冒出一句:“好,我承认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说罢,竟大胆地甩开林嘉溪的手,连一句道别都没留,大步离开了食堂。

离开食堂以后林顽一个人在生态园待了很久,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和植物在一起,不需要说话,总之它们始终陪着她。

午后的太阳日渐毒辣,林顽却呆呆的,丝毫感觉不到热。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冲动的说出来那句话,可是又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说完以后,竟有一种松了好大一口气的舒爽。就像是某些被束缚着的东西找到了出口,一瞬间蜂拥而出,畅快地将一直被捆绑住的自己解救。

林顽好像想通了,也想明白了。她如此拼搏到这里的缘由,哪里是什么想要去奔腾到更广阔的天空,她从来都不是,也不想当那个展翅的雄鹰啊,归根结底,她追逐的,不过是一直以来他留给自己的念想,和离开时的脚印罢了。

只是,再相逢时,她却早就被甩到了他身后,已经看不到的位置。

傍晚之后,林顽带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溜到食堂后面的废墟大门,那铁门都生了锈,看来是太久无人问津。林顽从小在乡下野惯了,翻墙爬树这些对她来说实在不在话下。可是铁门看起来有两米多高,她搭了很多砖瓦块在下面,也还是费了好大得劲才翻过去。

林顽对准了林嘉溪将香囊丢下来的窗口位置,找了近三个小时竟还是一无所获。初夏的雷雨来的猝不及防,一声雷鸣惹得林顽脚一崴,硬生生朝着一地凹凸不平的泥瓦片栽了下去。

雷声响了半天,始终却都没滴落雨点。林顽的胳膊和小腿还有侧脸都被蹭破了皮,疼得火烧火燎,天色越来越暗,她也不得不爬起身往回走。

回到宿舍楼下,雨点这才滴滴答答从天而降,落在林顽脸上时,正好刮过她蹭破的地方,蛰得她鼻子瞬间酸了起来,她抬头看了看天,眼眶忽然就湿了。

这场雨下完,天就要彻底热起来了吧?

可是,她怎么觉得,从这一刻开始,夏天彻底结束了。

六、迟来的道歉

之后的一周,宿舍樓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就是林嘉溪分手了。从陆勋出国后,林嘉溪在宿舍哭天喊地了整整一个月有余。有八卦说是陆勋出国分手是必然,也有多嘴的硬生生说是林顽插足。更有好事者为林嘉溪打抱不平,跑到林顽的宿舍里堵林顽,非要帮着林嘉溪讨一个说法。

林顽从来不为自己解释,被逼急了也会仰起头朝着对方厉声反问一句:“她自己留不住的人,以为骂骂我那人就会重新回到她身边了?神经病吧!”

她似乎渐渐又恢复起儿时那张牙舞爪不肯吃亏的性格了,话少又内敛的人设从此坍塌,可所有闲言碎语林顽却都充耳不闻。

日子久了,这些茶余饭后的话题也都被新的八卦淡去,而林嘉溪,也在新的一年里慢慢恢复如初,身边多了新的男生。

只有林顽,忙完了生态园的事物以后,在实验室与教学楼里两边跑,自己的专业提前修满了学分,就跑去农科院里蹭课听讲堂,硬生生在毕业前修满了双学位,并保送了本校农科院里的研究生。她跟着导师闲不下来,把自己活成了拼命三娘的模样。

研究生还没毕业,就已经跟了好几个项目取得了业内非常优异的成绩。

产业网新闻将她的科研项目采访播报出去时,林顽并没想过已经毕业多年的林嘉溪会回到母校来找上自己。

她出落的更加漂亮大方,笑起来依然是如初见是那个耀眼的美人。

“林顽,好久不见了。我知道你忙,可是,抽空跟我喝杯奶茶的时间总有吧?”

彼时的林顽比当初更加清瘦,一个简单的高马尾扎得随意,套着白大褂和林嘉溪走在路上,形象实在违和。

“其实,我从毕业那年,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对你道歉的。”林嘉溪戳开自己手里早就买好的奶茶,这一次,她没有尝,递给林顽喝。

林顽接过去,两个人似乎都想起当年大学入学时,她们初次相逢时,有陆勋在的画面。

“我那时候,接受不了陆勋说分手,甚至在他走了以后还造谣是因为你才导致我们分开。其实现在想想,特别幼稚。我知道,根本不是你的原因。但是那时候,可能我那样子做才会让自己好受一些吧。只是,无形之中伤害了你很多。”

一缕清风吹过,五月天的空气充斥着熟悉的温柔,时光匆匆,林顽也不似从前一般凡事充当哑巴,对着林嘉溪,反而落落大方起来。

“你是说别人背后对我说三道四的伤害吗?伤害值为零。没什么好道歉的。而且,也的确是我有问题,年轻的时候瞻前顾后犹犹豫豫,搞不懂自己心意,反而破坏了别人的生活。只是,我没有你大度,我心里清楚,别人是情侣就该保持距离,但是仗着知道陆勋是个不会为谁停留下来的人,还没有分寸地从来不回避。其实很多时候想一想,你说我的那些话,都挺有道理。”

林顽口渴,对着奶茶吸了三大口,将一大杯一饮而尽。一旁的林嘉溪看的目瞪口呆。倒是林顽,匝吧了下嘴,品了品味蕾中残留的奶茶余香,草莓味,酸酸甜甜。

好喝是好喝的,不过,大概是夏天要来了的缘故,她还是更怀念小时候的甜瓜和绿豆沙。

“所以,林顽,你一直都喜欢陆勋吗?”

道别前,林嘉溪终于还是忍不住想亲耳听到林顽的承认。她心里不是没答案,可当林顽毫无怯懦地正视着她的眼睛,点着头答道:“你敢信吗?如果不是那年考上大学遇见你和陆勋,我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就已经喜欢他了。可惜道德感让我压制,私心又让我凑近。最后犹犹豫豫,把局面搞得怪尴尬。还好他走了,不然收场肯定都不自在。”

七、夏天降临时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不一定不会回来啊?”

这是林嘉溪离开前留给林顽的最后一句话。林顽记得当时她只是冲着林嘉溪笑了笑,但事实上,这句话让林顽辗转反侧了很多个日夜,明明知道即便是回来有些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却依然让林顽在午夜梦回时,心跳加速,怦然一紧。

她原比自己想象里还要喜欢他。

研究院里的同学们都纷纷有了着落,就连导师都开始为了林顽的单身发愁。她沉迷于工作,几次被强行拉着去认识新男生却都跟人家聊一些云里雾里的专业知识。

就在大家觉得林顽要孤独终老时,一场去上海的植物科研报告会后,劳模林顽却回来请了婚假要去领证。

那场展结束的酒会上,林顽自己也没想过会遇见陆勋,他西装革履,绅士儒雅。暗蓝色的西装外套上面扣的不是胸针而是一挂旧巴巴的香囊。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林顽原本是和人闲聊,听到的时候自己还跟着笑,一回身却差点撞在了那胸膛前的香囊上。眼熟的针法与驱虫草特有的淡薄草味,林顽猛地抬头,迎来陆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林顽女士,别来无恙?”

她的香槟险些洒了,紧张让她后退两步,不适应高跟鞋的她脚踝一歪,他却先手一步搂住了她的腰。

“这次要是摔跤了,大朗二郎可不在,我看谁还帮你撑腰。”調笑间,他将她扶稳。眉宇间的英气让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了最早一刻的见到你。”

其实并不是没有机会留在国外,只是面临选择前,林嘉溪将自己见林顽时对话的录音发给了陆勋。林嘉溪和陆勋是一起念雅思的同学,小公主兴致,喜欢就要得到。追的他不放,他为了避免影响学习,便潦草答应她交往,倒是这丫头开始奋笔疾书地跟他一起考了大学留下来,的确让陆勋心里感动了一把。

不过,两人的人生轨迹本来就不同。林嘉溪是因为考不上大学才想办法出国混文凭,现在考上了,自然想留在家里继续当公主。可她留不住陆勋,也从没想过两个人的以后。倒是最后大家闹得不欢而散,她也才慢慢想通,也与从前蛮横无理的自己和解。帮林顽这件事,一来是想要弥补当年的错误,二来,也是想看看,陆勋这样的男人,是否也会为了谁停驻。

于是,实验的结果就是,他真的回来了,为了林顽。

八、她从未觉得烦闷,因为有他在身旁

林顽是稀里糊涂地跟陆勋领证的,走出民政局以后她都始终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只记得他潦草的交代中,告诉自己那天在食堂离开以后,他就学着小时候林顽教的方法爬了墙,将香囊找了回来。

她被从前冲击得一时脑热,冷静下来却发现自己就这样被他骗到手。

婚姻生活其实挺影响她的工作,从前她钻研起来不吃不喝不睡,现在突然结了婚,很多科研进度都无形的被耽误。尤其是,林顽没头没脑地怀了孕,工作耽误得便更严重了。那时候陆勋更是忙,自己开的公司和工作室两头张罗。林顽看着他忙自己却大着肚子,脾气跟着就越来越大。养胎那段日子,林顽没事就胡思乱想,反复分析和陆勋两个人是否合适,分析自己到底是暗恋自己想象中里的陆勋还是真的爱他这个人。甚至有时情绪高昂起来,还跟着就商议起是否需要离婚。

陆勋嘴上答应她等孩子生下来都听她的,实际上却快速运转起公司又停了工作室,安心陪着她生了宝宝调理她的身子。

宝宝一天天大起来,林顽自己又舍不得了。

她舍不得家庭又舍不掉工作,陆勋反而逐渐演化成了全职奶爸。

林顽想着想着,自己的桌前就被响指敲了几声。

小奶音也跟着从耳边掠过:“妈妈!你躲在这里,是不是真想跟爸爸离婚!爸爸已经把家里打扫干净了,还做了你爱吃的梅菜扣肉,你难道真的不在考虑下嘛!哭哭!”

林顽看着周遭座位上客人们传过来的眼神,连忙起身捂住自家宝贝的嘴巴:“小祖宗,别说啦,回家回家!”

拉着陆勋走出甜品店,林顽的脸色都是又青又红的尴尬,她白着陆勋:“我就是想出来溜一圈,你干嘛要跟宝宝说我离家出走?陆勋,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颠倒黑白有一手呢?天天就教三两岁的小孩堂而皇之公共场合说这些,你也不嫌丢人!”

“妈妈,你这次去出差那么久,都忘了我马上要四岁了吗!妈妈,你是不是真的不爱爸爸,也不爱我啦,呜呜!”

“陆勋!我告诉你,你以后再敢给宝宝瞎教,我真跟你离婚!”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一家三口的背影拖长。岁月柔柔的淌,似乎有些回答也未必需要锱铢必较。晚风中似乎吹过青草的香,和林顽记忆里总是愉快的夏日一样。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从未觉得烦闷,因为,有他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