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烟
他们同样全心全意、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不同之处在于,她曾单向付出,而此刻正与他双向奔赴。
1
丁一白问邵嘉树:“如果你的女朋友吃饭时被辣椒呛到了,餐厅里客人很多,她咳得惊天动地特丢脸,你会说什么?”
邵嘉树笑得筷子也跟着抖,他说:“现在餐厅里人就不少,要不你呛一个试试?”
丁一白不是邵嘉树的女朋友,并且她觉得他再这样下去估计是找不到女朋友了,就算有人被他的那张脸蒙骗,也得被那张嘴气跑。
读高中时,大家都觉得他俩是一对。体育课上,丁一白眼冒金星地跑完最后一圈,总将两只手撑在膝盖上,费力地咽着唾沫,叫他:“邵嘉树!”
没一会儿,拧开瓶盖的水瓶就在她眼前了。她伸手去接,他又将手向旁边一闪,矿泉水就从瓶口漾出来,在干燥的地面上砸出深色印迹,他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她流着瀑布汗,无力地回答:“知道了。”
丁一白和邵嘉树关系好,但她觉得并不是男女朋友的情感与相处模式,而是像兄弟姐妹一样,彼此疼惜,相互依赖,他安静的时候她会忍不住掐他一下,他炸毛的时候又想哄哄他,自己难受了立刻就想寻求他的帮助。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读大学。丁一白觉得,他们还是世间绝配的饭搭子。比如她喜欢吃宫保鸡丁里的鸡丁,邵嘉树就喜欢用筷子一粒粒地夹起炒得微微黄、咯嘣脆的花生米,他的手法又快又准,所以她总是形容他“敏捷如鸡。”
可他不是“鸡”,他是一只花孔雀。当然啦,也没有说鸡不好的意思,可是你得承认孔雀好看啊!
闻远也是一只花孔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一想起闻远,心里就像炸开一朵大烟花,光亮从眼睛里映出来,热度从脸孔上冒出来。
很惭愧,丁一白又想起闻远了。想起闻远她就有点儿脸红。邵嘉树看了她一眼,还以为她不小心吃到辣椒了,就给她倒了半杯凉白开。
丁一白不满地看着他。她喜欢喝汽水,喜欢碳酸泡沫在口腔里沙啦啦跳舞,可是邵嘉树就是这么扫兴。她喝着没滋没味的凉白开,又问:“如果你的女朋友被辣椒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被水呛到了,只好捂着嘴巴狂咳,邵嘉树看着她,责备地皱着眉:“吃饭话还那么多!”
2
邵嘉树早就知道闻远这个人了,这么多年来,他被丁一白唠叨得耳根子都疼。在见到闻远之前,他在她的反复描述里,像绘画一样,给他画好了五官、四肢,又在她的反复描述里,画好了各种情境下的动作、神态,就这样画了一张又一张。
大三那年,邵嘉树终于见到了闻远。
闻远已经工作第三年,他过来出差,抽空约了丁一白吃饭。像大哥哥关心小妹妹,他问:“有男朋友吗?叫过来一起吃饭。”
一贯大方的丁一白扭捏了。是的,她觉得一旦面对闻远,自己就不是自己了,像奶油遇热变形,像雪花遇水融化,连声音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哪有啊!”
她的手机就在这时欢快地叫起来,一道男声响亮得如同打脸:“丁一白,你在哪儿呢?”
三个人就这样坐到了一张餐桌前。邵嘉树打量着丁一白,打量着闻远,又忍不住将他们俩放在一起打量。对话里,他叫她“白白”,她叫他“闻远哥哥”。
邵嘉树低下头,他想起自己时不时地叫她“小萝卜丁”,还遭到过她的武力抗议。
丁一白不知说了什么,唤他:“嘉树啊!”
邵嘉树脑子一抽,脱口而出:“你可真像我姥姥!”
丁一白噎了噎,接着开始了习以为常的幼稚儿童式的斗嘴:“那你叫我姥姥好了!”
“让我叫你姥姥?你给我做饭吃?你帮我洗衣服?你给我零花钱?”
“少不要脸了!求你做个人吧!”
“我不是人?那你还跟我一桌吃饭?”
丁一白瞪眼,伸手就拧他的耳朵:“吃饭能不能堵住你的嘴?”
邵嘉树服了,开始嘟嘟哝哝:“我姥姥就总是这样叫我嘛……”
后来他们不闹了,邵嘉树又开始打量闻远:他的气质清爽温和,眼底却又隐约藏着倔强和锋芒。他很优秀,得到“小萝卜丁”十年如一日的喜欢毫不奇怪。
邵嘉树的目光再落到丁一白身上时,忽然发现她看着闻远的眼神,大概就像粉丝仰慕爱豆。她其实并不了解他,她离他的生活很远。他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例如此刻,他们还在说着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她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躲去奶奶家,然而大门上锁,她爬上墙头却又摔下来,正哭得撕心裂肺,就遇见了闻远。他给她摘枇杷,酸得她龇牙咧嘴。
这个故事太耳熟能详,邵嘉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觉得心里很难过,不是为了自己,其实也是为了自己。
邵嘉树不去看丁一白的眼睛了。他埋头吃东西,却想起去年暑假时在图书馆,丁一白学法语,他看不懂她的书,就无聊地在一张纸上写了许多她的名字,她发现时,他有点慌,还想着要不要顺便表个白,结果她说:“真幼稚,这事儿我小学时候就干过了!”
她写的当然是“闻远”。邵嘉树讪讪地说:“你的名字笔画好简单,你小时候真幸福。”
丁一白这个傻瓜,她笑彎了眼睛。
3
那顿饭之后,邵嘉树有些日子没见到丁一白。闻远的这趟长差,让她觉得青春期的爱情幻想真实地延伸到了现在。只要闻远有空,她就一定会跑去陪他吃饭、逛街、看电影。
尽管丁一白没有恋爱经验,但她不是傻瓜。影院里,在一个有些恐怖的镜头里,她攥住了闻远的手腕。他没有挣脱,也没有回握。就像多年来面对她的喜欢,他也许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尚不够吸引。他的含糊态度,可能是源于不舍得失去,也可能源于不在乎是否拥有。
有一次她边走路边喝奶茶,不小心洒在自己的裙子上。奶茶杯还在手里,她费劲地用一只手在背包里翻找纸巾,闻远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一只手捏着手机,一只手闲闲地插在裤袋里。
丁一白猝不及防地想起了邵嘉树。有一次坐火车回家,她把橙汁洒在他的鞋子和裤脚上。
橙汁鲜艳而粘稠,邵嘉树的眉眼都皱到了一起,他哀嚎一声:“丁一白啊丁一白!”
他的运动鞋很白,休闲裤看起来质地不错,让她更加不好意思,“你穿多大码?”
邵嘉树正低头擦拭,他说:“不要紧,洗洗还能穿。”
橙汁不太好洗。丁一白有点窘,他扭头看着她,笑了:“怎么了?你需要我教你怎么洗吗?还是你想帮我洗?”
丁一白忍不住笑:“你想得美……”
还有一次,她和闻远一起吃牛排,她有点紧张。是的,她和闻远在一起总是会紧张,越紧张就越是出错。红酒那么苦,那么涩,她一不小心就被呛到了。装修精致的西餐厅里流淌着优雅的小提琴曲,闻远说:“人家都看你呢,你克制一点。”
她就真的努力克制了,感觉差点儿窒息。
丁一白痛下决心不再喜欢闻远,是在另一个夜晚。
他们看完电影已经将近午夜,丁一白知道自己回不去宿舍了,可是闻远气定神闲地和她告别,并没有多问一句。她安慰自己:他是闻远啊,他怎么可能会把女孩子往酒店里带?
可是就算这样想着,心里那么委屈是怎么回事?
回学校途中,丁一白鬼使神差地又调头去了闻远入住的酒店。她敲开房门时,面前站着穿了白色浴巾的闻远,他惊讶地看着她,或许还有尴尬吧,因为他们还没等说话,已经有同款浴衣飘然而至,那个女声问:“这么晚了,谁呀?”
“我……我敲错了!”她说完瞎话撒腿就跑。
后半夜,丁一白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里,给邵嘉树打电话:“我想吃宫保鸡丁……”
邵嘉树声音萎靡,大概刚从梦里醒来:“几点了?厨师下班了吧……”
就这么一句话,配合着他的声音和语气,丁一白忽然神奇地被治愈了:“哦,那你睡吧!”
几秒钟后,邵嘉树的电话又打过来,“你没事吧?”
“没事。”丁一白吸了吸鼻子,“明天行不行?”
“行!”他说:“什么都行。没事,啊?”
“嗯!”
她其实很想告诉邵嘉树,就像她以前告诉他,自己有多喜欢闻远一样,她想告诉他,她以后都不喜欢他了,她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想提起了。
第二天傍晚,丁一白和邵嘉树一起吃饭时,她问:“如果你的女朋友吃饭时被辣椒呛到了,餐厅里客人很多,她咳得惊天动地特丢脸,你会说什么?”
他没有认真回答。后来她被水呛到了,只好捂着嘴巴狂咳,邵嘉树责备地皱眉:“吃饭话还那么多!”
他说着,已经倾身过来,手里快速地抽了几张纸巾,他帮她擦嘴、擦着衣服上的水,还没轻没重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他说:“你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丁一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这才是自己人啊!
4
一个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无论愿不愿意承认,人们其实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在意的人,而不是在意自己的人身上。两人目光对等,就会热恋,反之就是暗恋、单恋或者失恋。
丁一白的目光焦点,终于落在了邵嘉树身上。可是她刚从感情中铩羽而归,她成了胆小鬼。她发现两个人不够了解可能会造成误解,过于了解也可能会被误解——她害怕邵嘉树会以为她在找替补、找安慰。
偏巧邵嘉树正在准备实习,他有些忙,内心也动荡,通话过程中有时会先说再见,微信聊天偶尔会回复得很慢,就连饭约也推过两次。
丁一白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等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
她拒接了他的电话,他去翻了翻她的微博,最新的一条只有一行字:你可能会失去任何人,就连自我都需要一次次重新找回。
邵嘉树去找丁一白。秋深了,凉风直遂,落叶飘摇。丁一白穿着黄色的卫衣,看起来就像一颗成熟的柠檬,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心里就像长着一棵树,枝枝节节寸寸花开。
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了。她的眉间似乎有些愁绪,眼底却温柔有光,他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啊?你看着她,心里城门大开,纵有防御性吊桥,也迫不及待咣当放下,锣鼓喧腾地想要迎她进来。
就像男朋友在对发脾气的女朋友慌乱解释,他说:“我不是不来找你,我是真的在忙。”
丁一白认真地点点头。后来,他们沿着街道向前走,她拿出手机摆弄了两下,过一会儿,他也跟着拿出手机,发现她把之前的那条微博删除了。
邵嘉树的笑容溢出来。他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姑娘啊!
他们走着走着就闻见了烤肉的香气,于是这对饮食男女相视而笑。
丁一白快乐地撸串时,邵嘉树正给烤翅翻面儿,确保两面焦黄,热油热炭滋滋响。
她觉出了货真价实的快乐。在邵嘉树面前,她就像冬眠后的熊,可以在春天的草地上伸胳膊伸腿儿,尽情地撒泼打滚儿。她看着邻桌戴金链的大哥嚼着大腰子,幸福得眉毛直跳,就矫情地说:“我也想要那个!”
邵嘉树叫了服务生,又低声说:“你不吃的话,我再跟你算账!”
丁一白才不理會他的威胁,这么多年了,如果邵嘉树真有一个小账本,估计早都记满了。
她咬了一口大腰子,只觉腥气直冲天灵盖,她正张口结舌,他的手就在她眼前了。他的掌心里垫着一张餐巾纸,既卫生又善解人意,丁一白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大腰子可也不能浪费,她用下巴指了指眉毛直跳的金链大哥,将盘子推给了邵嘉树:“我无福消受,你吃吧,甚好!”
莫名其妙地,邵嘉树横了她一眼,许是炭火熏的,他的眉心有点红,他说:“滚吧你!”
没救了。丁一白想,邵嘉树没救了,哪有宽容大气温柔的男生会让女孩子滚的?
所以,他一直没有女朋友。这真让人安心,丁一白决定纵容他那张破嘴。
分手前,他说:“我最近真的忙,你好好吃饭,不要熬夜,别把自己搞得面黄肌瘦的!”
丁一白摸摸脸:“我面黄肌瘦吗?”
邵嘉树还真敢回答:“不瘦,但确实不白。”
丁一白捶了他一拳,没解恨,就又踢了他一脚。
5
他们不再提起闻远了。一次不提,两次不提,后来就连心里也很少想起了。
丁一白偶尔会有些怅惘,十多年的喜欢啊,就这么没了?还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情感原本就不牢靠?
第二年春天,邵嘉树去外地实习。那次,他们隔了两个多月才见面,丁一白去火车站接他,看人们拥抱着相聚或离别,她也很想跟他要一个抱抱。她看着他的眼睛,笃定了心意。
丁一白告诉邵嘉树,她打算考研,书越翻越厚,她觉得本科完全不够用。
邵嘉树点头,目光温润,“想好考哪所学校了吗?”
“你以后会在哪里?”
“我现在还不确定。”
丁一白的声音微微哽咽:“等你确定了,能通知我一声吗?”
邵嘉树轻轻叹息,他说:“你是不是学外语学傻了?那能叫‘通知吗?”
“等我有谱了,会找你商量!”他拨拉了一下她的丸子头,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的语气里居然含着责备:“你得有自己想要报考的学校,不能被别人带着跑!”
他还强调着:“谁也不行!你就该像钱兜兜那样傲娇、霸气,说一不二!”
钱兜兜是他家的猫,一只睥睨天下的漂亮银渐层,丁一白在他的镜头里无数次见识过它的喜怒恣意、随心所欲。
丁一白明白邵嘉树的弦外之意,他一定是想起了她的那段遥远得如同前世的未遂初恋。她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就圈起手臂把脸埋了进去,好一会儿都没理他。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拍了拍,又拍了拍,就像安慰炸毛的猫。
暑假里,丁一白去看望邵嘉树。在出站口,她左手拖着箱子,右手也拖着箱子,被迎面大步而来的邵嘉树紧紧抱住。猝不及防,她都没反应过来。
他比以前更好看了,是还没有全然褪尽青涩,却又混合了成熟气质的那种好看,很迷人。他的头发剪得比军训时还短,像只刺猬,也像板栗,却出奇的清爽,笑起来的样子愈发明亮。
换作以前,她一定会抬手摸摸他的发茬,感概“怎么剪这么短啊”,可是现在她的心里藏了那么多尚未宣示的爱意,若不小心安放,生怕会被曲解为撩拨或轻率。
如果时机合宜,谁不愿意做一个温柔甜蜜的恋人呢?
和丁一白一样,此刻邵嘉树心里也有一个小剧场。
身边的女孩长着一副唇红齿白的俏模样,他一说话,她就看着他笑。他注意到她戴着小小的珍珠耳钉,她以前没有耳洞,于是他忍不住抬手碰了一下她的耳垂,问她:“疼不疼?”
“不疼!”丁一白说。她的笑容真明媚啊,就像一朵沉甸甸的向日葵。
6
丁一白在邵嘉树那里住了一周。她觉得他完全是在把她当猪养、当猫宠、当圣誕树装扮着——她吃好睡好,随心恣意,他们出去逛街,他给她买口红买眼影买耳环,也不管长裙短裙羊毛裙,他拎起来就朝她身上打量。他看着她的目光,就像亲妈一样充满宠溺和纵容。
她很快乐,虽然偶尔也有小惆怅从缝隙里钻出来,摇头晃脑地想要伺机长大。
他没有再抱过她,没有再牵她的手。没恋爱过的人,不会懂得那种时时刻刻想要拥抱对方的渴望。他也没说喜欢她,尽管他的眼睛早就一遍遍说过了,可她需要他从嘴巴里说出来,坚定不移、斩钉截铁的。
他越是不说,她就越是期待。她后悔以前把他当兄弟,说了那么多收不回来的话——她连付出过的感情都收回来了,却收不回说过的话。
丁一白临走时,两个人还因为这个吵了一架。
去火车站前,她已经换好衣服了,却扣不上新耳环的耳扣。邵嘉树就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在商场试戴的时候他明明很踊跃,这时却只是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叫他:“喂,帮个忙?”
他这才走到她身边,弯下身小心地摆弄着小巧的耳扣。
她从镜子里看着他,“你怎么了?怎么还非要我叫你?”
“你要走了,我不高兴。”他表情严肃地说,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而且这又不是在商场里,我怕我会忍不住吻你。”
丁一白愣住了。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可以面对面对视,他们却要从镜子里看着彼此?好一会儿之后,他说:“其实你去酒店找闻远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了。”
丁一白又气又恼,她想要扯下刚戴上的耳环,可是他握住了她的手,她冲着他吼:“你浑蛋!你跟踪我?”
“我不是故意的!那段时间虽然你没空理我,可我不放心你,我那天刚好去找你了……”邵嘉树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我看着你上楼、下楼,我看着你哭,看着你住进学校后面的小旅馆。一白,你回不去宿舍,我也回不去啊,我就住在你隔壁的房间里……”
“我喜欢过别人,这是我的污点吗?所以现在我靠近你就要接受你的问讯和质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喜欢你太久了,你的一点点温柔,对我的一点点好,就足够让我沦陷……我已经沦陷了,所以我害怕你心里还有别人,哪怕一点点我都受不了!”
丁一白很头疼,她觉得语言功能都丧失了。她挣开他的手,不知所措地整理着行李箱,其实是弄得更乱了一点。然后她站起身,尽量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得走了。”
邵嘉树攥住她的手腕。可是她忽然就恼了,冲着他就是一通拳打脚踢:“神经病!小心眼!你孤独终老好了!”
丁一白不让邵嘉树去车站送她,可他还是去了。他后悔得要命,他拉她的手,拽她背包的带子,像耍赖的孩子,她忍无可忍地低声吼:“你早干嘛去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只是不说话。她忽然想起来,他从来不跟朋友们一起叫她“白白”,他说那听起来就像在说“拜拜”,他不想和她分别。
这回忆来得太不合时宜,她的目光和声音一起软了下来:“我走了?”
邵嘉树仍旧眼巴巴地看着她:“不走,行吗?”
丁一白简直快要气死了:“少得寸进尺了,我还没原谅你呢!”
7
丁一白发现自己这次是真的完蛋了。高铁还没等到站,她就开始想念邵嘉树了。
她想念他做的红烧肉、口水鸡,想念他给她戴耳环时的样子,想念从他房间里望见的一角夜空……都是细细密密的小事啊,像一针一针的刺绣,缀缀连连成了心底的一片繁花。
邵嘉树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刚进家门,她叫他:“嘉树啊,”语气还像他姥姥一样。
他松了一口气,“你吓死我了,我真怕你不接电话,我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丁一白又生气又心软,她哭了:“邵嘉树,你说你是不是有病?你有什么话不能早点儿说,偏偏等着我要走的时候才说?”
“我不舍得让你走。”他说:“丁一白,说你喜欢我,好吗?我就是想要这一句!”
“少臭美了。”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唇角却不禁翘起:“你这个浑蛋,我不喜欢你!”
话是这样说,丁一白忽然明白了,其实邵嘉树就是另一个自己,是当初面对闻远时的丁一白。他们同样全心全意、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不同之处在于,她曾单向付出,而此刻正与他双向奔赴。
从秋到冬,丁一白没再去看过邵嘉树,她在备战考研,她的目标是北方的一所著名大学。
第二年春天,邵嘉树结束实习回来了,他入职了新单位,租住了两居室。丁一白也很少去学校了,她的东西在他那里越来越多,就自然而然地占据了两居中的一居。
邵嘉树包办着她的三餐日常,让她重新过上了四体不勤的生活。他种了满阳台的红花酢浆草,有一天还给她带回了一只小奶猫,是银渐层钱兜兜的孩子。小奶猫的个头还小,抖抖索索地伏在他的手臂上。
丁一白欢喜得差点儿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钱兜兜?”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他的目光明亮,有些得意地说:“可是钱兜兜是姥姥的宝贝,我没法讨给你,这个小家伙,咱们好好养着它!”
丁一白连连点头,像个乖巧的表情包,她摸着小奶猫的尖耳朵,说:“它有名字了吗?叫福多多好不好?”
邵嘉树大笑起来:“你可真像我姥姥!”
她跳起来揪他的耳朵,他不躲,他说:“我想带你回家,我姥姥可盼着你了!”
丁一白忽然有些难过,“如果我考研上岸,我们可能一年都见不上两次面。”
自从上次吵架之后,他们的关系退回到暧昧状态,很久没再明确讨论过,此刻他说:“没关系,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哪怕等到八十岁,我还是喜欢你!”
丁一白低下头,再抬眼时,她小声说:“它叫福多多,行吗?”
邵嘉树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地答:“怎么都行。”
有一天,丁一白看综艺时,顺手买了两瓶推荐的小甜酒。邵嘉树见她喝得高兴,就又替她下了个单。她打开那个大纸箱,倒腾着青梅酒、荔枝酒、猕猴桃酒,桑葚酒,各色各样摆了一地,像是小卖部就要开张。
晚餐时,丁一白这瓶试试,那瓶喝喝,一不小心就有点儿晕了。她问邵嘉树:“你每天上班累不累?老油条会不会欺负小字辈?”
他笑起来:“还好啦!有时候会有些累,但我不给他们欺负!”
“以后我也不欺负你。我也会赚钱,回来也给你分担家务,不让你那么辛苦!”
他刚想说话,却被她捂住了嘴巴。她突兀地说:“邵嘉树,我喜欢你!”
她说:“你坐过来一点好不好?我老早以前就想摸摸你的头发。”
他的头发长长了一点,不是她想象的板栗刺了,而是软软的猕猴桃。她说:“我有时候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他用力地抱住她。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嗓音落在她的耳畔:“谁说的?邵嘉树这个笨蛋,他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丁一白这个傻瓜!”
他说:“他想一輩子和她在一起,想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一会儿,丁一白都没说话。她搂着他的脖子,埋在他颈窝里的脸孔滚烫,邵嘉树忍不住去扳她的脸:“你是不是喝多了?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丁一白搂着他不撒手,呼吸喷在他的脖子上:“我就是喝多了!是你买给我喝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邵嘉树捧起了她的脸,“是,我就是故意的……”
8
他们的恋爱谈得没羞没臊,很腻歪。一起去参加高中同学会,有男生笑着和丁一白打招呼:“一个人来的吗?”
丁一白还没等回答,就觉得肩膀上一沉,邵嘉树说:“我在这儿呢!”
他们很少吵架,偶尔她也发发小脾气,他显得很有耐心,他说她发脾气时就像个傻萌傻萌的表情包,她转过身去不理他,他就展开手臂将她包在怀里,他轻声叹息:“我该把你怎么办啊,我的小卷心菜?”
遇上邵嘉树不高兴,丁一白就变成了有耐心的那个人。有时候她像犯错误的福多多一样乖乖不吭声,有时候她也学他的样子从背后抱着他,她说:“乖,今天让你做菜心,谁都不许欺负你!”
邵嘉树其实很擅长说动听的情话。真的,如果时机合宜,谁不愿意做一个温柔甜蜜的恋人呢?他有时会忽然挑起她的下巴,像个痞子似的啧嘴:“这谁呀?怎么长得这么美?”
有时他会托着下巴看她,目光羞涩缱绻,像十五岁的纯情少年,他说:“你真好!你说我怎么这么有眼光呢?”
这样的话谁不爱听呢?他的情话就像酵母,让丁一白轻而易举地自我膨胀了,举着脑袋走路的样子简直就像骄傲的小母猫福多多。
丁一白有着天赋异禀般的整理能力,总让家里的一切显得井井有条,散发着清洁气息。
屋子里到处都是花,鲜花、干花和仿真花,这个家里最爱买花的人是邵嘉树,他在每个周三傍晚都会带回一大束花。丁一白边剪花枝边问:“周三打折吗?”
“周三暴躁日啊!”他把她手里的花剪放到一旁,抱着她撒娇捣乱:“烦透了!今天我要做菜心,你快哄哄我……”
丁一白没去北方的那所名校,她读研的大学位于邻市。
没过多久,邵嘉树不声不响地考去了一家不错的单位。丁一白捏着他的下巴,用四大爷的口吻说:“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还没有领证,不过无名指上都戴了戒指。他们两地往返,工资都花在路费上。在父母的帮助下,他们在邵嘉树的单位附近买了房子。
那个老小区的围墙外,长着大片的蛇葡萄,结着深蓝、淡粉、深紫色的果子,丁一白一见就喜欢上了——她嘴上是这么说的,其实她看中的是地理位置。她不想让他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通勤途中,也不想让他背著高端住宅的房贷压力。
他们默契地知道对方喜欢什么、需要什么,而且一辈子还那么长,急什么呢。
福多多长大了,快做妈妈了。它的老公是邻居家的一只金渐层,于是他们的日常里又多出了一项,就是讨论小猫崽的花色。
同学和朋友们结婚了、生娃了、又生娃了,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平静又热闹。有一次他们去参加一场婚礼,司仪让新郎讲述恋爱过程,新郎没说几句就哽咽了。丁一白的笑点越来越低,泪点也越来越低,就跟着红了眼圈。
邵嘉树握住她的手:“没事,咱们结婚时,我不让他们这么搞!”
她撇着嘴角:“我有点感动,我就要这么搞!”
邵嘉树乐了:“你确定?故事太长,我怕会耽误入洞房。”
丁一白掐了他一下,跟着乐了。
婚礼很闹腾,司仪让新郎用一种食物形容新娘,台上在问答,台下也在问答,邵嘉树张口就来:“水果蛋糕。”
丁一白忍笑:“为什么?”
他眨眨眼:“回家告诉你。”
福多多在沙发上打着惬意的小呼噜,丁一白枕着邵嘉树的腿,他说:“水果蛋糕嘛,五颜六色水灵灵的真漂亮,打眼一看就知道入手不亏。好不容易凑过去咬了一口,才发现奶油有点厚,简直是看不穿、猜不透,等到再咬一口才发现,蛋糕芯子绵软香甜,让人幸福得要疯了,一不小心就吃撑了……”
不知道为什么,丁一白就觉得他很欠揍。她直起身,憋笑看了他半晌,终于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大腹便便的福多多从梦里醒来,不满地对着身边的两个幼稚鬼骂骂咧咧,却没被理睬,只好跳下沙发走开了。
窗外,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