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现代化浪潮席卷下,传统手工制造一度面临重大危机。时隔二十年,昔日的大厂再度迎来一场“赌比”,钳工擂台赛汇聚两代工匠,引来各方关注,被誉为“手工的紫禁之巅”。昔日高手能否如约而至……钳工技术能否重现辉煌?
手工释义:1.靠手的技能做出的工作;2.用手操作的方式……
——摘自《现代汉语词典》
我随一个作家釆风团去北方机械集团参观。我本不想去,二十年前我从这家企业调出,又回去参观,想必会见到一些熟人,多少有些尴尬。一个同行非拉着我去,说看看现在的工厂对你的创作有好处,再推托显得矫情,只好去了。我调出时企业叫红星机械厂,现在叫北方机械集团。大巴车从采风团下榻的酒店开到厂大门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让我一下子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
车子停在办公楼前,下车,领队的领导和来迎接的集团领导握手寒暄。我等普通团员不用寒暄,跟着队伍走便是,但我还是精神高度集中,在接待我们的那些人中极力分辨,并没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毕竟二十年了,不论哪里都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找不到熟悉的面孔并不奇怪。
接下来是进会议室参加一个简短的仪式,集团的张总致辞,采风团的领队致辞,无非是欢迎与叨扰之类的套话。接下来,有专人陪同我们下车间参观。陪同我们的这几个人都是陌生面孔,到了车间,看那些干活的工人,也都是陌生面孔。车间里各种机器也都是陌生的,我熟悉的二○车床、三○车床,铣床镗床等也都变了模样,一些新式的机床和机械比人的面孔更加陌生。我凑到一台车床前看一个小伙子干活,车床在工作,小伙子却只是瞪眼看着,并没有动手干什么活儿,这和我印象中的车工操作根本对不上号。我问小伙子,这是啥种类的车床?小伙子说,精密数控车床。我又问,不用你换刀和测量?小伙子说,换刀由电脑控制,测量用电子尺,也是电脑控制。我说,这就是所谓的自动化车床?小伙子说,什么所谓呀,就是自动化车床。我苦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这个号称熟悉工厂的人,其实对现在的工厂已经“OUT”了。
在一个车间通向另一个车间的走廊里,我看见两边的墙壁悬挂了不少老照片。在这些照片里,我终于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我在一张照片前停步,瞪大眼睛,心跳加速。照片上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身穿劳动布工作装,双手握一把锉刀,前腿弓后腿蹬,正在锉卡在老虎钳子上的一个四方套,我认得出四方套是四十五号钢的,这种型号的钢硬度适中,或锉或锯都挺顺手,很适合钳工展示手艺。工作台在窗前,窗外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打在汉子脸上,刺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脸上的纹路和毛孔非常清晰。照片下边贴着一行小字:八级钳工巩凡人。八十年代初我在红星机械厂跟巩凡人学过徒,他有三个徒弟,我排行第三,我调出红星机械厂时他已退休,听说几年前他离世了。
有人拍我肩膀一下,把我从一种陷入的状态中拉出来。扭头看,是一张陌生中带着熟悉的面孔,我愣一下,很快熟悉占了上风,脱口道,郭拔。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接茬儿道,这是我们郭总。他说,是副的。我说,副的也是总嘛!我俩都哈哈大笑。
郭拔当年和我一样,都是学徒工,我是钳工,他是车工。郭拔和锅巴谐音,我们明里暗里都叫他锅巴,我调出时他已是车间副主任,算得上是个积极要求进步的人。他拉我并肩走,边走边说,没想到你能来,你就是不来我还想找你呢。我说,找我有事?他说,这儿对你来说没啥好参观的,走,到我的办公室坐坐,我有事和你商量。
我只好跟着他离开队伍,返回办公楼,进他的办公室。落座,他给我沏茶。煮水,洗茶,温杯,闻香,不厌其烦……我说,别这么麻烦,喝杯开水就行。他说,咱们多年没见面了,见面不容易,这点耐性还是应该有的。我说,要说的事是?他边忙活边說,现在提倡工匠精神,最能体现工匠精神的是啥?我说,工匠精神就是一种职业精神,就是敬业、专心,精益求精……他打断我的话说,咱别说这些教条的话,咱说点实在的,工匠工匠,指的就是工人,最能体现工匠精神的就是工人的手艺,我问你,最能体现手艺的是操作机器的还是做手工的?我说,当然是做手工的。他又问,工人中做手工的是啥工种?我说,钳工。他说,对了,是钳工。
郭拔给我倒茶,说,喝茶。我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说,这是单枞,上好的凤凰单枞。郭拔说,不错,是个识茶的人,品香识茶,我没找错人。我说,你还没讲你要讲的事。郭拔说,现在就跟你讲,我们集团准备和市总工会合作,搞一个钳工技能擂台赛,最后的获胜者将被授予“工匠大师”的称号。我说,这好像没我啥事呀?郭拔说,用你的笔写一篇纪实作品,写这次比赛的过程,写获胜的工匠大师,把事情搞大,还得靠你们这些笔杆子。我皱了眉,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一直拒绝写小说以外的文字。我正要婉言谢绝,郭拔又说,我问你,要讲手工手艺,以前咱厂谁最厉害?我只好咽下要出口的不字,先回答他的问话。我说,论资历,最厉害的是我师傅巩凡人,他可是钳工大把。“大把”是当年工厂的流行称谓,指的是手艺最高的那个人。郭拔说,要是从实际上论呢?我说,要是从纯手艺上论,有两个人已经超过了巩师傅。郭拔说,你说的是荆吉和西门亮?我点点头。郭拔说,这次比赛的重点就是荆吉和西门亮,找到他俩,我的策划才有亮点。
我点点头,一时忘了拒绝,顺着郭拔的思路想下去。这两个人都离开红星厂多年,西门亮去了广东,荆吉不知去向,都是在外边谋生。我说,搞比赛,还得靠现在工厂里的年轻人。郭拔连连摇头,说,钳工早已在工厂里边缘化了,有几个年轻人还掌握那么复杂的手工技术呢?我说,在这个城市,应该还有一些老钳工吧?郭拔还是摇头,说,论钳工水平,有哪个厂赶得上红星机械厂?又有谁赶得上荆吉和西门亮?我一时无语,也觉得钳工手艺没有谁能赶得上荆吉和西门亮。
郭拔说,想把比赛搞起来,想把“工匠大师”的称号颁下去,就一定找到他俩,找他们是我们的事,写他们是你的事。我盯住郭拔,还是没有把拒绝说出口,一想起荆吉和西门亮,我就涌起了想写点什么的冲动,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当年,钳工大把巩凡人收了三个徒弟,我排行第三,西门亮排行第二,荆吉排行第一。
先讲巩凡人,都知道他是钳工高手,官方给他的荣誉是八级工,是当时工人的技术职称到了顶的级别,民间给他的荣誉则是大把。大把可不是随便叫的,那是一种众口一词的认可,能被称为大把的,一个厂一个工种只能有一人,也不是哪个工种的高手都能被称为大把。机械行业主要工种是车、钳、铆、电、焊,在红星机械厂,也只有车工和钳工有公认的大把,钳工虽然在工种顺口溜中排第二,但手工技术含量却是公认的第一,也只有钳工大把才称得上真正的大把。当年钳工行当里的高手多了,能称大把者有几个?巩凡人能称大把,说明这人不简单。
巩凡人有过一段不光彩的经历,在旧社会做过几年旧监狱的狱卒,不是看守,是看大门的。他人高马大,大约有一米八几的个子,试想,他穿上警服挺胸抬头地往监狱大门口一站,该有多威风。他没啥罪恶,新中国成立后进厂当了工人,跟师傅学手艺,学了几年手艺就鹤立鸡群了。有好几次有人要揪他的历史问题,都是手艺救了他。一次有人揪他,说,你说你没罪恶就没罪恶了?你要是不把住大门,那得有多少革命先烈和无辜群众能成功逃脱呀?他哭丧着脸说,我就是混口饭吃,我不把大门,还有别人来把大门,革命先烈和无辜群众还是逃不出去。有人说,狡辩,不把你送进局子你是不会交代的。上来几个人就要把他扭送公安机关。这时他师傅说话了,说他是个难得的学手艺的料,国家正在用人之际,留他有用。有人问,有啥用?他师傅抬手指着屋里一个上了锁的工具箱,问那人,这是你的箱?那人说,是我的。师傅说,把你的钥匙给我。那人掏了钥匙递给师傅。师傅说,没了钥匙你能打开箱子不?那人说,打不开。师傅问巩凡人,没钥匙你能打开吗?巩凡人说,打得开。师傅说,开一个让他们看看。巩凡人随便在地上捡了根铁丝,抓了锁头就把铁丝插进了锁眼儿,轻轻捅几下,锁头就打开了。周围人都说厉害,那人却说,这技能小偷用得上,国家咋能用得上?师傅说,哪一天若是国家的哪个大门打不开了,就用得上他。众人附和道,对,国家用得上他。那人被这气势镇住,放过了巩凡人。
配钥匙开锁是钳工的基本技艺之一。比大把,这个拿不上台面,拿上台面的东西多了去了,比如画线、锯削、锉平面、钻孔、矫正、研磨、热处理、刮瓦、检修等都是钳工的技能,当大把靠的是这些。这些都出众了,也不能当大把,当大把还需要扛得起很多技艺之外的东西,比如人品、酒量、女人……只有这些因素都符合大众审美了,你这个大把才算树起来了。
人品好理解,酒量和女人与大把有啥关系?我当初不解,跟老师傅打听。老师傅说,咱们首先是个东北汉子,其次才是工人,才是大把,有了前两项,才有可能有第三项,你娘儿们唧唧的,喝一口酒就不行了,算得了啥东北汉子?算得了啥硬邦邦的工人?又咋能扛得起大把这种沉甸甸的称号?我笑了笑,算是理解了酒量,但还是不理解女人。老师傅又说,如果你是個响当当硬邦邦的汉子,咋能娶不到一个正点的女人?换句话说,你连个正点的女人都娶不到,你也不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汉子。我还是不解,说,找不到好媳妇与手艺没啥关系呀!老师傅说,关系大了。我问,正点是咋意思?老师傅说,正点就是标致,说白了就是好看。我说,我还是想不通找不到好看的媳妇跟手艺有啥关系?老师傅说,这其实是考验一个人的审美,也可以说是眼力,咱钳工的眼力太重要了,先有了眼力才有了手艺。我说,那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咋讲?老师傅斥道,滚一边去,竟瞎抬杠。
再讲荆吉,他比我早入厂两年,是那批入厂青工中的佼佼者,不是佼佼者当不了巩凡人的徒弟。也是受巩凡人影响,他一门心思也想当大把,从做了巩凡人徒弟那天起,他就开始为当大把做准备了。除了学手艺,其他方面的修炼也格外用心。我入厂后也做了巩凡人的徒弟,排行第二的西门亮早我一年入厂,我排第三。为欢迎我当了巩凡人的徒弟,荆吉张罗了一个酒局,参加的除了我们师徒四人,还有荆吉的好友,车工郭拔。一家小酒馆,一张圆桌面,五个人围起来开吃。说开喝更贴切,吃了些啥我没一丁点儿印象,喝了多少酒却刻在了脑子里。酒是六十度的“凌川”,本地产的名酒,五个人喝了五瓶。我没啥酒量,喝了大约半斤,从酒馆出来就开始翻肠倒胃,回家后几乎吐了一宿,黄色的胃液都吐出来了。那时个体经济刚刚冒头,这家率先开起来的个体酒馆生意十分火爆,顾客爆满,一屋子的目光都被我们这一桌牵了过来。五瓶酒,巩凡人喝了一瓶,西门亮喝了一瓶,郭拔酒量不行,也就喝了二两,剩下的二斤三两全让荆吉喝了。当时看着没事,能走能聊的,第二天却没上班,请了一天的病假。后来才知道,他回家后昏睡了一天一宿。我悄悄问他,干吗那么不要命地喝?他说,有人说酒量是天生的,是练不出来的,我偏不信邪,我的酒量就是练出来的,刚入厂时喝一口都晕头转向,现在喝二斤多,不也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我无言以对,知道他这是在为当大把做准备。
八十年代文学热,那时我还没写小说,写诗。几年工夫,就成了厂内外小有名气的工厂诗人,写的诗除了“铁锤呀,你怎么这样硬/比你更硬的铁块子/生生被你打变了形”,还有“柳树般的睫毛/遮住秋水的涟漪/想遨游的我/缺乏勇气”,硬的软的都能写,生产爱情两不误。荆吉也爱好文学,喜欢读诗,还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荆棘,他买的书籍扉页上都有他龙飞凤舞的签名:荆棘。他只读不写,但诗人气质比我还浓。有一次巩凡人叫我们仨练锉活儿,三张工作台,三把台虎钳,卡着三块四十五号钢,三把锉刀,三个人,前腿弓后腿蹬,开锉。这锉活儿看似简单,实则高深,两只手把锉刀端平,冲着工件平行着推过去,初看没看出啥高深来。只有深谙其道,才能察觉其高深。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动作,咋就锉出来的平面有差距呢?诀窍在手上,更在心里。一样的姿势,却有微小的几乎肉眼看不出来的区别,一样的动作,却有用力点的起伏和不同,一次锉下去,看不出差距,十次百次锉下去,差距就出来了,有的如静水,有的如石面,不用测量,高下肉眼可见。我和西门亮锉了好一阵了,荆吉还没有锉一下,他拎着锉刀站在台虎钳前,目光凝视那块钢铁。正是冬日的下午,接近四点钟,太阳快落下去了,该称夕阳了,这艳丽的夕阳透过窗户落到钢铁上,落到荆吉的身上,他的脸一半阴一半阳,一副思想者的样子。我问他,你咋不锉?他说,思考比动手重要。我说,一块破铁有啥好思考的?他说,阳光穿越了这块铁,让我看到了它的前世。西门亮撇嘴说,该干活儿干活儿,别装神弄鬼的。
还有一次,厂团委组织青工郊游,途中下雨,我们都躲进屋檐、门洞避雨,只有荆吉继续在雨中走。有人喊他避雨,他不理会,继续不紧不慢地走。我追上他说,你傻呀,在雨中走?他斜了我一眼,看着漫天雨线说,你不觉得人在雨中走,像是一只庞大的蜘蛛吗?我想了想,觉得人在雨中还真像只蜘蛛。他又说,在雨中走,像极了我们艰辛的生活,在雨中走,想想心事,愁事也会被稀释的。我愣愣地看他,顿觉惭愧,和他相比,我觉得是诗人的不是自己,而是不写诗的他。
再说西门亮,当时他是一个俊小伙,用现在的话说是帅哥。他和荆吉的个头差不多,都是中等身材,荆吉偏胖,西门亮偏瘦,看起来西门亮就比荆吉要高一些。西门亮留长发,长到披肩,很多人看不惯,就拿长发说事,说他不是好人。巩凡人也说他,说一个大小伙子留不男不女的头发,不像话!他说,这是个人偏好,没啥像话不像话的。巩凡人沉了脸说,不剪了长发就别做我徒弟。西门亮也沉了脸说,如果非要二选一,我还是不剪我的头发。西门亮说到做到,那些年始终保持着长发披肩。说到没做到的是巩凡人,西门亮还是他的徒弟。
西门亮悟性高,学手艺比别人进步都快,别人练了很久的功夫,他只需看一看,练那么几下子,就像模像样了。但他贪玩,用在学习、练功的时间就没别人多。这样一来,练功最刻苦的荆吉就会反超。用巩凡人的评价就是,他俩像极了龟兔赛跑,最终胜利的一定会是荆吉。
靓女爱帅哥,西门亮有女人缘,身边总有一些女人献殷勤。巩凡人有个闺女,叫巩兰,瞅西门亮的眼神儿就有些特别,我和荆吉都看出来了,私下议论,说巩兰是不是看上了西门亮?西门亮说,别瞎议论,我不打紧儿,别诬蔑了巩兰的名声。
有一次巩凡人把我们仨叫到他家,在他家的小院子里,他开始教我们一些看家本领。为啥不在厂里教,怕被别人的徒弟偷学。巩凡人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我们仨都撅着屁股蹲着。巩凡人先教的是画展开图,这项技术大多应用在薄铁活儿上,比如用薄铁做个水壶、水盆、烟筒之类的,就需要在铁皮上先画图,再按图裁剪。院子的地是土质的,没有铺砖,巩凡人手拿一根竹筷子在土上画来画去,我们仨的眼睛随竹筷子移来移去,都高度集中,生怕漏掉某一处细节。
轮到我们仨画展开图时,都是按图索骥,巩凡人咋画我们就咋画,可画出来的展开图总会有那么一点点的误差,如果真是在薄铁上画,好好一块薄铁皮就会被剪废。我们仨蒙神儿了,不知错在哪里。西门亮上厕所,旁观的巩兰跟出去,在厕所门口叫住他,低声道,还都夸你聪明呢,聪明到尿道儿去了?告诉你吧,我爸用的是筷子,你们仨用的是木棍,木棍比筷子粗了一圈。西门亮拍了一下脑门,说,没错,我是聪明到尿道儿去了。返回,再画,我和荆吉画的还有误差,西门亮却画得十分准确,我俩仍用木棍,西门亮却用了巩凡人用过的筷子。
八十年代后期,巩凡人退休,荆吉和西门亮成了红星机械厂手艺最好的人,大把之争也就落在他们身上。用巩凡人的话讲,龟兔赛跑开始了。
钳工有个最基本的技能,叫打手锤。手锤都知道,一尺来长的小锤子,打手锤就是用手锤打钢筋,把八号或十号的钢筋卡在台虎钳上,左手握住扁铲将其逼住,右手挥舞手锤,铆足了劲儿打。打断八号的钢筋,高手只需五六锤,一般的钳工要打到十锤左右才可能把它打断。打手锤有一定的观赏性,钳工比赛时它都会是必备项目。有一年,市里搞技术比武,钳工大赛是最受瞩目的,红星机械厂选派荆吉和西门亮参赛,两个人一路过关斩将,最后争夺冠亚军的果然就是他俩。我陪巩凡人到现场观看,我悄悄問他。师傅,你说谁能胜出?巩凡人微微一笑道,没忘了我说过的龟兔赛跑吧?我说,没忘。巩凡人不说话了。
二人上场,最先比的就是打手锤。荆吉先打,手锤抡成一个漂亮的弧线,锤头打在扁铲上,又狠又准,只用了三锤,钢筋就断了。众人鼓掌。接着西门亮上场,荆吉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三锤几乎就是一个极限数字,还没听说哪个钳工能三锤打断八号的钢筋。西门亮面带笑容,看不出他有一丝的紧张,提了锤,站到工作台的台虎钳旁时还冲观众做了个鬼脸。众笑。
西门亮出锤了,他的右手臂抡起来,没有像荆吉那样直奔扁铲,而是锤头在头部绕了一圈后发力,弧线的轨迹就比荆吉的花哨了不少。啪啪啪,三锤下去,没断,第四锤钢筋才断,比荆吉多用了一锤,众人的掌声却更加热烈。巩凡人摇摇头说,花拳绣腿,不踏实。
第二项,比做四方套。这又是一个钳工的基本技艺,巴掌大的一个钢铁四方套,全由手工来完成,也就是锉功,比的是用锉刀的技巧,几个平面的平整度靠的全是手头功夫。做四方套是慢活儿,没有几天是做不出来的,用于比赛,大部分的活儿都是在场外完成的,不怕找高手代做吗?不怕,高手都来比赛了,没有哪个高手愿意当别人的枪手。我看过荆吉做四方套,那是一种熬,不是熬粥,是熬鹰,需要有足够的耐性。一块钢铁卡在台虎钳上,荆吉并不急于操作,而是先去洗手,擦干净了手,才会拿锉刀,摆出前腿弓后腿蹬的姿势,再目视前方做过足够长时间的冥想状,然后才会下刀,仪式感十足。我笑荆吉迂腐,说,至于这样吗?荆吉说,别人咋样我不管,我就是这样。
比四方套,是两个人同时上场,各自把自己的四方套卡在台虎钳上,同时干活儿。场下已经用了一周时间,此时锉一锉,也就是渲染一下比赛的氛围。也就用了十来分钟,评委上场开始检验,测量和肉眼相结合,很快给出答案,荆吉获胜。又是一阵的掌声。
好戏出在第三项上,比的是刮瓦。这是高级钳工的一项手工技能,就是用锋利的刮刀刮轴瓦的内面,轴瓦是滑动轴承和轴颈接触的部分,一般用青铜或减磨合金制成,轴和轴瓦配合得好,全靠它们之间的间隙。这间隙又靠什么?靠手工刮瓦。刮瓦一靠手法,二靠性子,也是熬时间熬出来的。与做四方套不同,刮瓦比赛完全是现场操作,两块轴瓦摆在那儿,两个人或蹲或坐,持刀开刮,二十分钟叫停,看谁刮得好。
所有的目光都锁定在荆吉和西门亮身上。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的是两个人的气势和动作,内行人则看的是刀尖和瓦面。两个人都手法娴熟,刀尖在瓦面上轻轻一挑,一条小巧的铁屑就飞出去,轴瓦上则留下一只展翅飞翔的小燕子。二人手上节奏均匀,屑花翻飞,瓦面上一排排的燕子就站好了队。刀痕呈燕子形,刀痕与刀痕形成燕子阵,这是刮瓦高手的本领,大家都瞪大眼睛看,都啧啧称奇,一时难分高下。
我用胳膊肘轻轻碰一下巩凡人,又问,师傅,你说他俩刮瓦谁能赢?巩凡人说,小燕子挑得都不错,难分高下,我看荆吉更稳一些,到最后赢的还应该是荆吉。我说,刮瓦最高境界就是燕子阵吗?巩凡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现在常用的刮瓦手法就是燕子阵,不过还有一种手法是小鱼阵,一刀下去挑出一条小鱼来,小鱼要比燕子花形复杂一些,难度也大一些,实用价值又相当,所以后来就被弃用了,我也就没教你们小鱼阵的刀法,刮瓦最高境界应该是燕子阵与小鱼阵的结合,当年只有当大把的才会这种手法。
十分钟过后,西门亮挺起腰杆,冲评委嚷,我内急,上趟厕所。紧张的比赛中居然还要上厕所,真够心大的,人群中响起哄笑声。西门亮不管不顾地挤出人群,一两分钟后返回,重操刮刀,刀下挑出的已不是燕子,而是一条接着一条的小鱼。二十分钟到,评委叫停,看瓦面,荆吉刮的是清—色的小燕子阵,西门亮刮的是燕子和小鱼的组合阵,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有机结合,高下—目了然。众评委简单商议后,都把胜券给了西门亮。
荆吉吃惊,巩凡人也吃惊。事后,荆吉找巩凡人,说师傅偏心,咋教了西门亮鱼阵没教我?巩凡人说,天地良心,我真没教他呀。荆吉说,那他咋会的?巩凡人也说,是呀,他咋会的?见一旁的巩兰憋着笑,我明白了个大概。私下问巩兰,西门亮会鱼阵是不是与你有关?她没隐瞒,说,是我让他看过我爸的笔记,刮瓦的一段里,就记载过鱼阵,本来比赛西门亮也没想起用鱼阵,是我故意咳嗽,用眼睛勾他出来,谁叫他太聪明呢,我一个眼神他就心领神会,就在厕所门口,我提醒他用了鱼阵。我连连摇头,说这不公平。
接下来的比赛荆吉明显不在状态,又比画展开图和淬火,都是西门亮赢了,结果西门亮反超,龟兔赛跑的故事被改写。
比赛是官方的,得到官方认可还远远做不了大把,做大把需要更多的民间认可,比如得有个好酒量,得找到一个正点的女人做媳妇。有一次,车间受到了厂里表扬,车间主任一高兴,说下班都别回家,出去喝酒吧。去了四五十人,把饭馆的桌子拉过来,挨肩摆放,大家伙坐在了一起。酒是六十度的老白干,主任一声令下,开喝。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大家伙都是证人,如果谁喝酒最厉害,这些嘴巴就是最好的宣传。荆吉和西门亮喝得十分英勇,大家伙都喝得差不多了,他俩还不肯罢休。我知道,这俩家伙是杠上了。
西门亮红着眼睛瞪住荆吉说,师兄,今儿个咱哥俩敢不敢比个高低?荆吉也红着眼睛瞪住西门亮,师弟,不敢的是孙子。西门亮朝外伸出一只手道,拿酒。我去找服务员要酒,晚了一步,巩兰已经把两瓶开了盖的白酒递上去,二人各接一瓶,一杯对一杯地喝。都已经喝过不少了,再这样喝,车间主任怕出危险,上去阻挡,被一些人拉住说,不用怕,他俩都是大把的料,被酒吓住,还做啥大把?主任迟疑一下,退下来。
二人接着喝,这之前都已经喝了有一瓶,再喝了这瓶,就是两瓶了。我知道,荆吉大约有一瓶半的量,喝了两瓶也不至于醉倒;西门亮大约有一瓶的量,如果喝了一瓶半,估计要倒。令我惊奇的是,这一瓶见底了,荆吉还英勇着,西门亮也没有倒。这回是荆吉往外伸手,大呼,拿酒!又是巩兰递上了两瓶已开了盖的酒,接着一杯对一杯地喝。这瓶酒又快见底时,奇迹出现了,荆吉摇晃了几下,倒下了,西门亮却依然挺立。一些人去搀扶荆吉,一些人围住西门亮祝贺,西门亮脸上并没多少胜利者的喜悦,他扒开众人,一个人先走了。
荆吉输了手艺,又输了比酒,想扳回面子,只剩下娶媳妇这一项了。我们都擦亮眼睛,笑看荆吉和西门亮能追啥样的女人,等了一段时间,有眉目了,我却笑不出来。
荆吉和西门亮看中了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是我暗恋的女人。师兄弟三人同时看中一个女人,除了说明这个女人“正点”外,也说明了我们师兄弟三人的审美是趋于一致的。
这个女人叫辜丹,说是女孩更贴切。当时辜丹二十三岁,是红星机械厂公认的最正点的女人。尽管审美千差万别,那么多人说她正点,那她一定就是正点的。辜丹入厂时是焊工,拿焊把也就几个月,被厂长一句话,调到办公室做文书了。有人私下里讲,说厂长把辜丹调到离自己近的地方是没安好心。辜丹还是个姑娘,本来追求者甚多,经一些人这么一讲,很多人退却了。
最先迎难而上的是荆吉。他用足够长的时间,用锯、砂轮和锉刀做了一匹不锈钢马,也就三寸来长,马儿呈奔跑状,形象逼真,光可鉴人,纯手工制作,是挂在钥匙上的装饰品。荆吉到厂长办公室门口,伸出脖子朝里望,戴眼镜的秘书迎出来,问他是找厂长吗。他说,我不找厂长,我找辜丹。秘书斜着眼睛看他,回身叫辜丹。一会儿辜丹出来了,也斜着眼睛看他,问,你找我有事?他说,有事。辜丹说,有事就讲。他说,我做了一匹奔马,挂钥匙上的,送给你。闪着亮光的奔马递过来,被门里从窗户那边射过来的阳光一耀,更是闪闪发光。辜丹眯起眼睛问,为啥送我?他说,不为啥,就想送你。辜丹说,我不能收。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吧?辜丹说,知道是知道,可我们并没有啥来往呀!他说,知道就好。说罢将奔马往辜丹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第二天,就在班组的工作台前,西门亮把奔马塞回到荆吉的手里。荆吉惊讶地问,她不要也应该是她还给我,咋会是你?西门亮说,巧了,我也去给她送礼物,她就托我把这个还给你了。荆吉问,你送的啥?西门亮说,一朵玫瑰花。荆吉问,她收了?西门亮说,收了。看西门亮一副得意相,荆吉气得把奔马摔在了地上。
我就在他俩身边,一瞬间我啥都明白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两个师兄都下手了,还没下手的我还有希望吗?我曾为辜丹写过一首又一首的诗,想送给她又没勇气。他俩倒是勇气十足,虽然他俩钳工手艺厉害,可毕竟是工人,已在厂长身边工作的辜丹会看得上他倆吗?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我和西门亮坐在一起,辜丹见了,径奔过来,一屁股坐到西门亮一边。两个人嘻嘻哈哈,边聊边吃,根本没在意我的存在。西门亮把自己饭盒里的一块猪肉夹进辜丹的饭盒,辜丹没客气,用筷子夹起,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吧嗒吧嗒地嚼,本来挺好看的嘴嚼得变了形,很丑。西门亮是用自己的筷子夹的肉,筷子进过他的嘴,这块肉又进了辜丹的嘴,等于进过他的嘴又进了辜丹的嘴……我心情大乱,不忍再想。
我听西门亮说,我的玫瑰花你喜欢不?辜丹说,喜欢。西门亮又说,带在身边没有?辜丹说,让你看,带着呢!说罢,她放下筷子,掏裤兜,掏出一堆钥匙,在这堆钥匙中,果然有一朵不锈钢的花朵,看花形是玫瑰花,那花瓣不甚清晰,但光滑锃亮。我原以为西门亮送她的是真玫瑰花,没想到也是这种手工制品。
我抬眼四处踅摸,很快在一桌桌低头吃饭的人群中发现了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那是荆吉,他的目光直射辜丹和西门亮。
下班,我正巧在西门亮的身后走。出车间,去车棚取了自行车,骑车出厂门,西门亮突然刹车,用一只脚支撑地面,停住。我也下意识地刹车,脚尖点地。就见有人从路边一溜小跑奔过来,跳上了西门亮的车后架。
那个坐西门亮车后架的人就是辜丹,这样的场景多少令我有些意外,中午吃饭时还存有一些侥幸,现在辜丹往他的车后架一坐,一下子就把事情给坐实了。我茫然地尾随,最初大脑一片空白,后来到了西门亮家,看辜丹跳下车,跟在西门亮身后进了院子,我的大脑才又花花绿绿起来。我有气无力地蹬车,想辜丹都去西门亮家见他父母了,关系发展得这么神速吗?也可能他的父母外出,家里没人,西门亮才带辜丹回家,家里就他们两个人,两个人会干些啥呢?一些我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开始上演,女主角是辜丹,男主角由我变成了西门亮。
转天上班,我偷偷把看见的跟荆吉讲了,没想到荆吉冲我大怒,骂我造谣。我辩解道,我有必要造谣吗?荆吉说,我不管你有必要没必要,你就是造谣。周围的人都瞪眼看我俩,不知发生了啥事。在远处干活儿的西门亮也凑过来,问我俩咋了。我红头紫脸,不知说啥好。荆吉把一束愤怒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移到西门亮的脸上,说,西门亮,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以为他要问和辜丹的事,就紧张地瞪大眼睛。西门亮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笑嘻嘻地看着荆吉。荆吉说,我问你,我想跟你比一比手艺,你敢不敢比?西门亮道,有必要吗?荆吉说,别管有没有必要,我只问你敢不敢?西门亮道,咋比?荆吉说,不比别的,咱就比做玫瑰花,你敢不敢比?围拢过来的人都跟着起哄,西门亮,你敢不敢比?西门亮笑了,说,我明白你啥意思了,好,我跟你比。有个人挤过来吼一声,不能一般地比,要比,就是赌比。我一看,吼的人是郭拔,我知道这家伙爱看热闹,他来掺和,事不会小。
大家伙都跟着吼,对,赌比,你们敢吗?荆吉说,我敢。西门亮撇着嘴笑,还是满不在乎地说,没啥不敢的。郭拔说,那就一言为定,赌比。
“赌比”手艺是红星机械厂的一项传统节目,称节目,就有一定的表演成分,比的时候就会有很多观众围观。带一个赌字,多少就有了些赌博的味道,赢者会得到些什么,输者也会付出些什么。赌比手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于这座城市的工业区,尤以红星机械厂为最,因此也就成了红星厂的所谓传统节目。赌比流行于工匠之间,属于民间项目,厂方官方不承认,也不干涉。虽然带个“赌”字,但赌的不是钱,也就算不得赌博。
赌比手艺,大都在口碑极好的高手艺人之间进行。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手艺平平者是断然不好意思赌比的。如果真不知天高地厚地赌比,非议和唾弃就会铺天盖地,你是无法承受其后果的。口碑极好的手艺人毕竟有限,因此赌比也并不常有,特别是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已经很少能见到赌比了。早在七十年代,巩凡人曾和一个叫朱大把的人赌比过一次。那个朱大把的钳工手艺与巩凡人齐名,最拿手的是配钥匙,别人配钥匙要用原钥匙做样板,把原钥匙放在铁板或铜板上比量着锯与锉。朱大把不用,他只需看那么一眼原钥匙,就躲起来锯与锉,一会儿工夫,一把新钥匙就诞生了,拿去开锁,比原钥匙还顺畅。巩凡人最拿手的是攻丝,也叫攻螺母,螺丝和螺母是一对配合,这谁都知道,螺丝还在,螺母没了,或者螺母的螺丝扣坏了,咋样给螺丝配一个新螺母,那就得在工件上重新钻眼儿,再用攻丝工具使劲往眼儿里转一圈,新的螺母就攻出来了。攻丝工具只能攻一般的螺丝扣,复杂一些的特型扣就无能为力了,比如梯形扣,只能靠机床。巩凡人的厉害之处就是能用攻丝工具攻出特型扣来,这一手全靠手工,是用钩针一样的刀具伸进孔里攻出来的。没人能做这手活儿,也就都佩服巩凡人的手艺。朱大把和巩凡人赌比,不比各自的绝活儿,比的是二人不相上下的锉功,据说做的是六个平面的六方套。一天的工夫,两个六方套摆上桌面,巩凡人以平常人肉眼看不出的微弱优势获胜,赌赢了红星机械厂唯一的大把称号,朱大把输掉称号,再没人称他为朱大把了。
当年朱大把和巩凡人赌的是大把称号,到了荆吉和西门亮这儿,赌的却是人,说得高雅一些,赌的是爱情。郭拔当很多人的面问他俩,你们赌点啥?荆吉盯住西门亮的眼睛,率先说,赌女人。西门亮说,女人咋赌?荆吉说,你赢了,我不再追辜丹;我赢了,你离开辜丹。西门亮说,这不公平吧?辜丹跟谁是辜丹的自由,咱俩说了不算。荆吉说,她有她的自由,咱俩有咱俩的自由,谁输了,不能再跟辜丹有任何关系,你难道怕了吗?围观众人齐嚷,是呀,你怕了吗?看一看四周具有压迫感的眼睛,西门亮的激情也到了燃点,他也嚷,怕的是孙子,赌就赌!
这场赌比经由口口相传,很快就传遍了厂子。时间选在星期日的上午,地点是车间门口,把一个带有两只台虎钳子的工作台搬出来,就可以比赛了。虽然是休息日,很多人却放弃休息赶到厂里。把门的门卫想拦阻,哪里拦得住,人流汹涌,瞬间就把这个半大老头冲到一边。赌比、赌比……人们口里念叨着,满脸喜庆,像是去看一场精彩的体育比赛或是文艺演出。人流中还混进了许多外厂的人,他们和红星机械厂的人一样,满脸喜气,口中念叨着赌比。
赌比开场的时候,我们车间門口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我来得早,才得以占据有利位置,能看清比赛全貌。郭拔是事先定妥的主持人,他两眼放光,手里拎一个手提扩音器,像动物园铁笼里的猛兽似的来回地走。能在人多场合抛头露面他就兴奋,兴奋过了头,就成了一头猛兽。
郭拔的扩音器响了,他一只手冲着人群打手势,一只手举着扩音器嚷,大家肃静了,大家肃静了!赌比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要是不肃静,我就不让赌比开始。赌比的吸引力迫使众人住嘴,车间门前渐渐安静下来。
郭拔说,下面,请赌比主角荆吉和西门亮出场。车间的大门开一道缝儿,荆吉和西门亮先后从缝隙里挤出来,都一脸严肃。郭拔说,今天的赌比,赌的是一句承诺,比的是钳工手艺,钳工手艺多了,比哪个?比做一朵钢铁的玫瑰花,输赢谁说了算?你们说了算。众人齐嚷,我们说了算。郭拔经过扩音了的声音挤进大家的声音中,比赛开始。
荆吉和西门亮各自从自己的裤兜掏出一块不锈钢,也就半个巴掌那么大,定睛细看,已是一朵玫瑰花的花形,只是花瓣等细节处还没有雕琢出来。各自在台虎钳上卡了,拿了锯子和锉刀开工。别小瞧这朵花,要做妥它,钳工的技能都能展示出来,比如画展开图的能力,比如下料的锯功,比如定平面的锉功,比如磨光的研磨功,等等。因为费时间的活儿都在场外搞定,进了赌比场,也就是细节上的定型,等于在画龙点睛,一个小时也就差不多了。那么多人围观,却十分安静,来的大多数都是懂一些手艺的,即使不是钳工,也是触类旁通,能看懂七八。大家都屏住呼吸,聚焦于两个人的手。也就四十来分钟,西门亮率先转过身来,他甩一下遮住右眼的长发,冲大家做个飞吻,道,我完活儿了。众人鼓掌。过不多久,荆吉也转过身来,板着脸冲大家鞠了一躬,道,我也完活儿了。众人又鼓掌。
郭拔从台虎钳上卸下两朵不锈钢玫瑰,一个手心捧一个,转着圈让大家看。我看过后吃了一惊,准确地说,是看了西门亮的玫瑰后吃了一惊。荆吉的玫瑰中规中矩,精巧逼真,花瓣外翻,正是盛开的状态,足见功夫了得,不愧大把手艺。西门亮的玫瑰花瓣微露,是要开还没开的状态,因为在花瓣上的用功少,初看水平不及荆吉。但只要细看,就会有新的发现,在花朵上有几滴类似露珠的点缀,这点缀一下子使含苞待放的花朵充满了真实感。再细看,花瓣微露的顶部,居然有一层类似茸毛的东西,能在钢铁上手工做出钢丝状的茸毛,简直不可思议。我注意一些内行人的表情,他们都瞪圆眼睛,啧啧称奇。外行看内行,内行说好,外行也跟着说好。当郭拔问谁胜了的时候,大家都喊西门亮的名字。西门亮、西门亮……在有节奏的喊声中,西门亮得意地走到荆吉跟前,说,师兄,说话算数不?荆吉说,你别小瞧人。西门亮压低声音说,还找辜丹不?荆吉说,还找她我是孙子。悻悻地一甩胳膊,分开人群走了。
西门亮与辜丹的恋爱进入了公开状态,受刺激最大的不是荆吉而是巩兰。有一天,我们正在车间里干活儿,有人跑进来冲我们喊,你们快去看看吧,巩兰喝药了!我问,喝啥药了?那人说,喝毒药呗。我问,为啥喝毒药?那人看看西门亮,说,为啥?你问他吧。西门亮的脸一下子刷白,问,她在哪儿?那人说,在市立医院。
西门亮撒丫子出去,我和荆吉也跟着出去了,都没来得及跟车间主任请假。我们呼啦啦涌进市立医院的某个病房,看见巩兰盖着白色的被子正仰躺在病床上打点滴,她面色正常,眼睛紧闭,呼吸均匀,只是眼角有泪痕。巩凡人夫妇都在,西门亮第一个问,咋样了?巩凡人没好气地说,能咋样?没死。我看见巩兰睁开眼睛看了西门亮一眼,扭过头,又闭上眼睛。我问,喝啥药了?巩凡人说,耗子药,洗胃了。巩兰母亲红着眼睛瞪住西门亮的脸,说,你得意了?巩凡人说,别怨别人,自己喝药与别人有啥关系。
巩凡人嘴上说没关系,但脸上的表情看得出,这与西门亮的关系大了。西门亮自觉没趣,在屋角站了一会儿,最先溜出去了。荆吉说,西门亮真不是个东西,巩兰对他那么好,他居然跟了别的女人。巩凡人吼道,别提这事了好不好?荆吉吐吐舌头,不吭声了。
这件事很快在厂内外传开了,最初传得还算贴近实际,说巩兰喜欢西门亮,西门亮喜欢辜丹,巩兰失恋,就喝了毒药。传来传去,后来流传的普遍版本是,西门亮原本和巩兰确立了恋爱关系,西门亮移情别恋,跟辜丹好上了,巩兰受打击,喝毒药自杀。西门亮就这样成了千夫所指的负心汉,辜丹也受牵连,成了插足的第三者。
巩兰出院后情绪低落,工作时常出错,有一次还把很重要的工件给车废了,受到了厂里的处罚。为这事,荆吉总是拿话敲打西门亮,西门亮忍不住,反击道,不就是没搞过我吗?用得着这么报复我?荆吉说,我啥没搞过你了?西门亮说,比手艺,你没搞过我,争辜丹,你也没搞过我,你怀恨在心,才拿这事挤对我。荆吉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就事论事,看不得师傅的闺女受屈。西门亮说,你怕她受屈你咋不要她呢?你要是君子就要她,帮她走出困境呀!荆吉说,你还别激我,我不是不要她,是她不喜欢我,如果她像喜欢你一样喜欢我,我不会不要她。西门亮说,玩嘴没有用,用行动说话才有用。
没过多久,巩兰病倒了,请了病假,一连好几天没上班。西门亮把我从车间里拉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跟我说,想不想幫巩兰?我说,想呀。转而又说,你不会让我收编巩兰吧?西门亮摇摇头说,不能,我知道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咋能让你背锅,但这事跟荆吉有关系呀。我说,你是想让荆吉背锅?西门亮说,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你听我说,现在巩兰情绪很不好,如果这样下去,巩兰就废了,我们都是她爸的徒弟,不能看着她废了是不是?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主动追巩兰,巩兰的情绪就会一点点转好,等于是我们拯救了她,现在咱俩要做的,就是说服荆吉去追巩兰。我说,能救巩兰的是你,应该你去追她才对。西门亮说,我要是去追她,岂不又伤害了一个女人,辜丹正和我热恋呢,能让她再成第二个巩兰吗?我想了想,也觉得西门亮说得有道理。
我说,咋个说服他?西门亮说,摆事实讲道理,咱俩各显神通,也来个比赛好不好?谁先说服荆吉,谁就是赢了,输的一方请赢的一方喝酒。我答应他了,但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说服荆吉,成了我那段时间的义务。只要是和荆吉在一起,只要是能说些话儿,我总是把话头往这事上引。我说,你看你,要手艺有手艺,要人品有人品,说心里话,你可比西门亮强多了。荆吉说,你夸我,我咋觉得不是好事呢?我说,好事不好事你接着往下听,你看巩兰,虽然长得不是如花似玉,可人样子不难看,人品更没的说,又是师傅的闺女,如果你俩在一起了,那就是珠联璧合呀!荆吉拧住眉头盯住我的眼睛,盯得我有些发毛,率先移开了眼神儿。过了一会儿,我移回眼神,见他低了头,一脸苦相。我就觉得对不起他,不该把本应由西门亮圆的场让他来圆。
我说,要是我说得不对,你就把我的话当个屁吧,过一会儿就没味了。荆吉叹口气说,你知道,我喜欢的是辜丹,可赌比输了,我不可能再去追辜丹,巩兰虽然没辜丹长得正点,但就像你说的,人样子也不难看,我追她倒可以,可人家看上的也是西门亮,我追不一定好使吧?我兴奋起来,连连说,好使好使,只要你用心追,就一定好使。荆吉说,那我就试试。我说,追吧,师傅知道了一定特别高兴。荆吉又叹了口气说,只是这大把做不成了。我说,咋做不成?你的手艺在那儿摆着,你的人品也在那儿摆着,大把就该是你。荆吉说,别忽悠我了,技术比武我输了,比酒我也输了,赌比我也输了,找女人也没辜丹正点,我这是完败嘛!我也跟著叹口气,没话说了。
荆吉开始追巩兰了,怎么追的我没太在意,在意的反而是西门亮和辜丹的关系。我发现这二人的关系发展得并不顺畅,有一次他俩居然当着很多人的面吵了起来。是什么原因吵架我不清楚,但我看见辜丹脸通红,气呼呼甩开西门亮,一个人走开了。
我私下问西门亮他俩为啥吵架,西门亮没打奔儿就说,为了另一个男人。我的眼前有亮光一闪,用幸灾乐祸的心理接着问,哪个男人?西门亮说,咱们的厂长于振天。我心情复杂了,厂里早就有风言风语了,有说厂长于振天调辜丹进办公室是没安好心,是想把辜丹培养成自己的“小蜜”。有说辜丹也不是啥好女子,能调办公室,早就投怀送抱了。西门亮气呼呼说,我让她调回车间还干焊工她就是不肯,我也没客气,我说你要是还在办公室,咱们就吹。
我说,能进办公室是多少女工的梦想呀,你咋还让人家回去干焊工?西门亮瞪了我一眼说,要是你老婆整天待厂长身边你乐意呀?我说,在领导身边进步快,我当然乐意。西门亮说,要是领导睡了你老婆呢?我压低声音问,莫非于振天真的睡了辜丹?西门亮推了我一把说,你说啥呢,你老婆才跟人睡呢!我笑嘻嘻说,我还没老婆,这不是为你担心吗?西门亮没好气说,我看你就是存心不良,巴不得辜丹被于振天睡了。
没法再问下去了,我只好没趣地离开。本打算过几天找个机会再问,但一件更重要的事覆盖了这件事,使我无暇延续对这件事的兴趣了。那件更重要的事就是我调离了红星机械厂,我的一组诗歌得了省里的一个文学奖,那还是个文学能改变命运的时代,因为这组诗歌和这个奖项,我被调进了市文联,成了本市唯一一家文学期刊的编辑。这是我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无数文学爱好者羡慕得不得了,但很多人并不羡慕,至少在红星机械厂,一个文学编辑的名声远远赶不上一个手艺大把。
在我刚刚调走的一段时间里,我还十分关注红星机械厂,只要有时间,就会找厂里的人通通话,聊聊厂里的人和事。但很快这种热度就开始锐减,新单位的工作千头万绪,新的兴奋点在不知不觉间覆盖了旧的兴奋点,跟厂里人的交往也就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荆吉的一个电话,他说,我和巩兰快结婚了,婚礼你能来吗?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能。
荆吉和巩兰的婚礼在一家叫红玫瑰的饭店举行,大厅不小,一下子摆了三四十桌,都坐满了。荆吉和我师傅巩凡人在红星机械厂的影响力可见一斑。我随了礼,在人群中找座位,好多桌子都满员了,正迷茫着,有人喊我,扭头一看是郭拔。他拉了身边一把椅子冲我喊,过来,这儿有位置。我这才算安顿下来。
婚礼开始走程序了。九十年代初的婚礼比现在要简单一些,主持人介绍完新郎新娘,就邀请证婚人上场证婚。证婚人是厂长于振天,这个发胖的中年男人一身西装,系红领带,一张红脸油光锃亮。红星厂的年轻人多了,每年都要有一批人结婚,能请到厂长做证婚人,不多。台上的程序走完了,就是开吃。我没急于吃,四下环顾,在一张张热脸中寻找西门亮,没找到,却看见了辜丹,她坐在最前边的主桌,那一桌有我师傅巩凡人,荆吉的父亲,还有于振天和几个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把嘴巴凑到郭拔耳朵根儿问,西门亮没来?郭拔说,不能来了,西门亮辞职去了广东。我一惊,脱口道,铁饭碗不要了?郭拔歪着头瞅了瞅我的脸说,你大小也是个诗人,思想咋跟不上形势呢?现在搞改革开放,铁饭碗早晚都得砸了,与其被别人砸,不如自己砸,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机会多,说不定将来西门亮也混出个人五人六的。我放低声音问,他和辜丹咋样呀?郭拔说,早吹了,要是没辜丹给他戴绿帽子,他还真没勇气出去闯。我想问辜丹和谁给西门亮戴绿帽子了,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住没问。
参加完荆吉的婚礼,我就更少和红星机械厂的人来往了。几年后我结婚,下通知时我纠结半天,还是没有给荆吉等人打电话,毕竟从厂里出来了,毕竟接触得少之又少,再通知人家就有要钱之嫌了。九十年代,企业都在改革,有关红星厂的消息我也听到不少,什么厂长经理责任制呀,引进了西方的先进设备呀,搞减人增效竞争上岗呀,搞企业转制呀……后来听说国企变成了私企,厂长于振天买下了红星机械厂,改名红星机械有限公司了。到了新世纪,又听说企业重新进行了整合,成立了北方机械集团。
现在,我坐在郭拔办公室的沙发上,听他讲了一些企业的事。郭拔说,当年企业转制时搞资产评估,估来估去,红星机械厂竟然是负资产。怎么讲?把企业的债务也核算进去了呗!当时企业有三大负担,债务负担、人员负担、社会负担。企业喘不过气来,随时有停工停产的风险,随时有破产的风险。转制卖企业,于振天在职工大会上冲大家喊,就现在这个破厂,卖给谁谁买?卖给你们你们买吗?会场静得出奇,没人吭一声。于振天接着喊,我买!我一个人担起这个风险,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让厂子死掉。众人鼓掌。当时我也坐在下边,但我没有鼓掌,我对厂里的情况要比一般职工清楚一些,厂里是背了大量债务,可那都是三角债,到了后来都成了死债,消的消转的转,于振天个人并没有还一分钱的债务。讲远了,还是讲这次擂台赛吧,现在工人中已没有了荆吉和西门亮那样的高手艺人,要想让擂台赛好看,就必须有这样的高手艺人参赛,可西门亮在广东,听说荆吉也去了广东,我会找人尽快和他们联系。
我说,找不到他俩,我现在也没法动笔。郭拔说,你可以先找找熟悉他俩的人,采访一下,也算是准备工作嘛。我问,辜丹还在厂里吗?郭拔摇摇头说,早不在厂里了,本世纪初,国家回购了经营不善的红星公司,那时,辜丹和于振天一起卷铺盖走人了。我又问,巩兰呢?郭拔说,她比辜丹离开得更早,早在九十年代末,她就离开了红星公司。
我不知再问些啥了,我的目光从郭拔脸上移开,投向他身后的窗外。窗外是宽敞明亮的集团大院,在姣好的阳光普照下,一排高大茂密的银杏树闪闪发光,此时正是春夏交替的时节,树叶都是碧绿色的,如果换成晚秋,树叶金黄,落叶缤纷时地上也会是金黄色的,一定更加好看。我的目光又缩回到郭拔脸上,这张原本年轻的脸现在已相当沧桑,他原来只是一个普通车工,由一个车工变成大型企业的集团副总,这个过程一定会有很多精彩故事。
我本想先找巩凡人,得到的消息是他已于几年前去世了。几经周折,我找到了巩兰。巩兰的家离她原来的家也就是巩凡人的家非常近,巩凡人以前住的是平房,现在全是楼房了。巩兰住的是两室一厅,是动迁产的那种老楼,因为不是封闭小区,出入很方便。我没有去她家,只是在她家楼下转了一圈,就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开放式的花园。
这个花园以前是一片树林子,城市还没有扩张时这里是市郊,林子可以无拘束地蔓延。记得我小时候就时常结伴到林子里玩耍,那时林子茂密,有杨树、槐树、柳树和松树,还有灌木和草丛,树上有松鼠的影子,草丛有野兔出没,树枝间有唧唧喳喳的鸟儿。我们除了在树间穿梭游戏,最大的乐趣是用弹弓打鸟。林子外边有一条铁轨,隔不多长时间就听得到火车的鸣笛和隆隆的车轮声。现在林子没有了,那条铁轨也早没了踪影,虽然还有树,但零零星星,形单影只。叫花园,但花不多,只有几个半圆形的花坛,占地更大的是空地,大家都习惯叫它广场。这里是附近居民的聚集之地,每当清晨或黄昏,总会有数不清的中老年人汇集于此,有人把笨重的老式音箱从肩头上缓缓放下,开播神曲,震耳欲聋,于是跳舞的开始跳舞,走圈儿的开始走圈儿。
正值黄昏,人们开始三三两两朝花园走,我找个石墩坐下,静等巩兰。已经打听好了,巩兰每天晚上都会来这个花园跳舞。没等多久,有一个半人高的音箱开始播放神曲,一些中老年妇女循声而去,排队,开始跳舞。我很快从这些人中分拣出巩兰,她舞姿轻盈,跳舞水平在队伍里算是上乘的,只是身材和那些跳舞的中老年妇女没啥两样,给人的感觉就是粗矮,腿部好像都被削去一截儿。
为了引起巩兰的注意,我有意站到队伍的正面,她果然很快认出了我,脱离队伍冲我而来,很夸张地喊,大诗人,是你呀!周围的人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脸发烧,脱口否认,我不是啥诗人。巩兰说,别谦虚了,你不是诗人谁是诗人?周围异样的目光更加强烈,我脸更烧了,连忙岔开话题,说我想跟你聊聊,然后走在前边,把她引到舞曲听起来弱了许多的一个地方。这儿有石凳,我率先坐下,她也就跟着坐下。
寒暄几句后,我直入正题,问荆吉的情况。巩兰说,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算起来也有十年了吧。我问,离婚了?巩兰说,没办手续,法律上我们还是一家,可十年没在一起住了,其实和离婚也没啥两样。我问,他现在干吗?巩兰说,他能干吗,还是搞他的手艺呗。我说,靠手艺吃饭挺好的。鞏兰鄙夷地说,就现在,凭他的那些手艺能吃饭吗?我说,在广东,他可能真的找到了用武之地。巩兰哈哈大笑,说,他没去广东,是在一个叫光洞的镇上干活呢!
接下来是巩兰讲的荆吉的故事:
我们结婚不久,政府给红星厂投资,引进先进的西方技术。那几年各个企业都在引进西方的技术和生产线,红星厂引进的是一批机床,都是精密机床,电脑数控,自动化操作,工人守着电脑就行了,以前要用一百多人的车间,此时用几十人就够了,大批人闲下来。最没有用武之地的就是钳工了,钳工是纯手工操作,自动化了,用你手工干啥?机器就这样代替了手工,钳工们有的转行,有的闲着没事干,后来搞减人增效,最先下岗的就是钳工。
那时荆吉已经是厂里公认的大把,大家都敬着他、宠着他,就连车间主任见了他也低三下四。没办法,谁叫他是大把呢!有的活儿别人干不好,只有他能干好,厂里有了重要活儿只能请他干。西方的精密数控机床来了,用不上钳工了,也用不上他这个大把了,他一下子闲下来,受不了啊!有那么一阵子,他每天唉声叹气,干啥都提不起精神,上了床都不理我,唉,说远了。说那天下午的事吧。
那是一个打死我也忘不了的下午,是个雨天,雨不算大,沥沥啦啦地下,黏人,到了晚上也没停止。下午一点多钟时,荆吉带领着几十个人闯进了数控车间,每个人的鞋子都是湿漉漉的,一群人往那儿一站,车间的地面瞬间汪了一片水。车间里原本人很少,自动化程度高,用不了多少人嘛!这几十人涌进来,车间里一下子热闹了。车间主任拦住众人,问,你们要干啥?众人嚷,我们要跟数控车间比试手艺!车间主任说,你们疯了吧,人跟机器斗,斗得过吗?众人还是嚷,没比呢咋能知道斗得过还是斗不过,我们就是要跟机器比。车间主任人单势孤,说不过这些人,就赶紧打电话跟于振天汇报。于振天当时不叫厂长了,叫总经理。于总经理觉得新鲜,带着人赶到车间。对大家伙说,既然想比,我就成全你们,省得让你们闲着你们不服气。这样吧,你们出一个人,我出一台机床,看看谁磨出的工件光洁度高,你们谁来?众人往后退了一步,把荆吉一个人留在了最前边的位置。
出一个人,当然是荆吉了。于振天歪着头打量荆吉,像是看一个第一次见的人。于振天说,荆吉,荆大把,比钳工手艺我承认别人比不过你,可跟机床比,你是不是自不量力了?荆吉说,现在说输赢还早,看结果吧。于振天说,好,看结果。荆吉说,咱在比的前头加一个字好不好?于振天问,加啥字?荆吉说,加个“赌”字。于振天听了哈哈大笑,说,赌比,好,咱就赌比,你先说,咱赌个啥?荆吉说,你不是说公司要减人增效吗?如果我输了,我自愿被减;如果我赢了,我们这些钳工还要干活,机床能干的我们也能干。于振天说,好,咱一言为定。
赌比开始了。选好的一台机床开始工作,研磨一个工件的光面,只用了十分钟。荆吉是手工,靠的是一把台虎钳,一台老式摇臂钻床,一把锉刀和几张砂纸。工件先卡在台虎钳上,用锉刀锉平面,然后换卡到摇臂钻床,通电转起来,用砂纸抛光。再用水与一块呢料子细细研磨。手工用了两个多小时,在时间上先是输了。再比平整度和光洁度,肉眼基本看不出输赢,荆吉的手艺真是厉害,众人见了都频频点头,连于振天见了也不住地点头。上了仪器,机床仅以微弱优势险胜。
于振天冲荆吉说,说话算数不?荆吉说,不算数的是狗。于振天说,好,从今天开始,你下岗了。荆吉就这样成了红星厂第一个下岗职工,这不是自作自受吗?气死我了,我跟他吵,开始他不理我,后来被我吵急了,朝我吼,别吵了,不行离婚吧!我不想离婚,就哑火了。
你不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这以后,下岗回家的荆吉就开始在家练功。他把家里的一个写字台改成了工作台,把一把台虎钳安装上去,家里随处是锉刀、锯条、钻头、刮刀和砂纸,被锉下的铁粉末满地都是,扫一层,很快又会落一层,窗缝儿、地板缝儿、家具缝儿都钻满了铁末。我说你出去配钥匙、修机器、拉板车都能赚钱,躲在家练功有啥用呀?荆吉说,没到有用的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我说,我这辈子能不能等到有用的时候都不好说。荆吉说,你好好活着吧,只要活着,就能看见我这手艺有用的时候。
不单单是躲在家里练功,他隔三岔五还会去挑战各种各样的机床和自动化装置。最初他还能找到一些人随他去,随着他一次次的挑战失败,随他去的人也越来越少,到了后来,任他咋说,就是没人随他去了。那些先后下岗的钳工们为了养家糊口,都自谋职业了,谁还跟着他瞎折腾呀!
光洞是本市下辖的一个县里的镇子,不算太远,距市内大约七十公里。为了找到荆吉,在一个上午,我开车赶去。我没去过光洞,据说这个镇子的乡镇企业做得不错,镇子的GDP居全市所有乡镇之首,我想也许荆吉在这个镇子找到了用武之地。更多的时候,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这句话,单从钳工的手艺讲,荆吉绝对算得上是一块金子。
导航把我带进了光洞,这是公路边上的镇子,路两边的房子有二三层的小楼,也有平房,房子的前边有摆摊卖土特产的商贩。镇子的外貌和其他镇子没啥两样,我放慢车速,从这些摊子和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前滑过,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车子滑到最后一个摊子前时,我踩住刹車,按右侧的车窗键,右侧的车窗玻璃缓缓下降,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凑了上来。
我歪着头用力说,师傅,跟你打听一下,镇子上的工厂在哪儿?一脸的皱纹荡漾开,老汉说,镇上的工厂多了,你问哪家?我愣一下,说,有钳工的工厂。这回是老汉愣了一下,说,不知道。我又说,有个叫荆吉的钳工在镇上的工厂里上班,你知道吗?老汉摇摇头,说,上班的人多了,有不少是外地的,不认识。
我跟老汉打听了那些工厂的方位,松开刹车,先奔一家最大的企业开过去。到了厂门口停车,探头朝里望,院子不小,里面有一排厂房,最大是相对的,对我这个从大型工厂里出来的人来说,这个厂还不及一个车间大。下车,我朝里走,有个汉子拦住我,问我找谁。我说找荆吉,他歪着头看我,摇摇头说,荆师傅呀?他不在这儿干了。我问,他去哪儿干了?汉子说,不知道。我只好奔另一家工厂。接连去了四家,都说荆吉不在这儿干了,去哪儿干他们也不知道。就在我上车要离开时,这第四家工厂的院子里跑出来一个人,朝我嚷,是你找荆吉吗?我说是。他说,荆吉是我师傅。我眼睛一亮,又下了车,迎着他走过去。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白净的面皮,一看就不是乡镇里的人。我跟他握手,说了我的来意,说了我跟荆吉的关系。他也说了自己和荆吉的关系,他二十多岁时在红星厂跟荆吉学徒,后来和荆吉—起被厂里减掉了,再后来,又跟荆吉一起来光洞的乡镇企业干活儿,他的名字叫叶峰。
我问,你知道荆吉现在在哪儿吗?他也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能联系上他吗?他说,联系不上,师傅的手机号换得太勤了,前一阵子给他打电话,又换了机主。我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说,快中午了,我请你吃顿便饭吧。他说,刚认识,这不好吧。我说,我和荆吉是师兄弟,你和荆吉是师徒,说起来我还是你师叔呢,一起吃个饭没啥不好的。
叶峰跟着我进了镇子里的一家小饭馆,里面没有顾客,只有一个胖胖的老板娘,有一搭没一搭地招呼我们。坐下,我点了菜,问叶峰能喝点不,叶峰点点头。我要了一瓶一斤装的白酒。叶峰问,你开车能喝酒?我说,我喝水你喝酒。叶峰说,一瓶白酒我可喝不了,这样吧,要个半斤装的吧。我说,荆吉的徒弟应该也是好酒量吧?叶峰反问,这和酒量有啥关系?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边吃边喝边聊,下面是叶峰讲的荆吉的故事:
刚下岗回家那阵子,师傅除了在家里练功,就是出去找人挑战,还总喊我一起去。那阵子我还没找到活儿干,就常跟他去,后来我找到活儿干了,就不跟他去了。为这事,他生了我的气,慢慢地不爱搭理我了。他找人挑战不是挑战人,是挑战机器,那些取代了人工的自动化机器。都说他是个疯子,人跟机器挑战,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是蚂蚁跟大象的对决。第一次是跟咱红星厂新引进的机器比,结果输了。第二次还要跟那些机器比,厂里没答应,他就找了另一家厂。那家厂也是从国外引进的设备,是生产一种四棱形的工件,他就跟人家说,他是红星厂的大把,手工要比那些机器强。起初人家不搭理他,他就坐在人家门口不走。人家打听了红星厂的人,得知他确是大把,便动了好奇心,答应他和机器比一比。我俩穿了工作服进人家车间,机器转了,我俩开干。比的不是速度,比的是质量,比速度人工肯定是秒输。我做粗活儿,他做细活儿。四棱形的工件做完了,往机器做的工件旁一撂,两个工件看起来就是对孪生兄弟。拿去测试,无论是误差率和光洁度,居然都是手工的占据微弱优势。我们赢了!师傅得意地冲人家说,咋样,机器不如手工吧?是不是要考虑一下采用手工制作呢?人家说,荆师傅真不愧是大把,我们服了,但手工我们是不会考虑的,你也不傻,你想想,你手工做一个,我们机器能做多少个了?师傅说,总要有尖端一些的工件需要手工吧?人家说,我们是批量生产,没有低端也没有尖端。
赢是赢了,我们还是被人家撵出来。但这次赢给了师傅某些信心,他带着我一家接一家地找工厂,要跟人家的机器比赛。大多都遭到拒绝,大工厂不行,我们就找小工厂,城里的工厂不行,我们就去乡下。比赛的结果是负多胜少。不管是胜还是负,没有一家工厂答应用手工取代机器的。就这样一晃半年时间过去了,没有分文收入,我挺不住了,出去找活儿干,干不了手工,就改行操纵机器,临时工还是不难找,很快我就找到了新工作,他再找我,我就以工作为由不跟他去了。
这样很快过去了两年。两年后的一天,我接到师母巩兰的电话,她刚叫了声叶峰,就呜呜地哭开了。我问,嫂子,咋了?巩兰虽然是师母,但我与巩兰和荆吉相差不过十岁,年龄上依然属于同一辈的,叫嫂子总比叫师母要顺畅一些。巩兰哭了一阵后说,荆吉进去了。我问,进哪里去了?巩兰说,进局子里去了呗。我大惊,问为啥。巩兰说,家里维持不下去了,我就叫他出去干点啥,他在街边支起一个配钥匙的摊儿,我叫他配门钥匙、汽车钥匙,没让他配财务室的钥匙呀。这个傻货居然给人家配了一把公司财务室的钥匙,人家拿着他配的钥匙开了财务室的门,又开了保险柜的门,盗走了人民币好几十万呀!我问,师傅事先知道他们是盗贼吗?巩兰说,当然不知道。我说,那就是过失犯罪,不至于被判刑的。
我说错了,到了庭审的时候,师傅还是被判了两年徒刑,关进了外地一家监狱。当时他的女儿才八岁,上小学,巩兰一个下岗职工拉扯孩子不容易,要不是她娘家帮助,那两年她很难支撑下来的。
师傅入狱半年时,我坐了四个半小时的火车去另一个城市的监狱探望他。只有一个探望的指标,巩兰没去,我去了。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们面对面用电话通话。我说,师傅你还好吧?他说,不好。从他的面容也看得出他不好,他原本是圆脸,此时瘦成了刀条脸,脸色灰暗,乌眼圈,眼袋明显,配上光头,你想得出那形象有多么不好。他叹口气说,没想到我混进这里边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我说,就两年,说快也快,出来后你还可以凭手艺吃饭。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别说进来了,没进来手艺都没用了。我说,咋没用呢,听说西门亮现在就靠手艺吃饭呢!我看见师傅的眼睛顿时亮了,问,你有西门亮的消息?我说,前几天在大街上碰见了大罗,就是咱厂原来个子最高的那个翻砂工,他刚从广东回来,他说他在广东看见过西门亮,那边的一些私营企业都抢着高价雇他呢!师傅问,凭啥呀?我说,凭他的手艺高呗,大罗說那边很多活儿需要手工,一般人干不了的活儿只能西门亮干。师傅一脸的不屑,说,他算个啥?别人服他我可不服他,总有一天我会比得他心服口服。我说,那是,要论真本领,没人比得了师傅您。
巩兰接着讲荆吉的故事:
荆吉进去后我就回娘家住了,完全是靠着我爸我妈,我才挺过那两年。荆吉出狱后我从娘家搬回来住,我问荆吉以后打算干点啥,他说,在里边我没闲着,净练功了,如果说以前我已经算是大把了,那现在我就是大把里的大把,要是碰见西门亮和他再比,我不会给他一丁点的机会。我皱了眉头,说,咱扯正经的,说说能干点啥吧?他说,我扯的就是正经的,我要用我实实在在的手艺赚钱吃饭。
荆吉给叶峰打电话,叫他到家里来一趟。叶峰拎两只白条鸡来了,我接过去顺嘴说,来就来嘛,还买啥东西。叶峰说,不是买的,是乡下老家送来的溜达鸡。荆吉拉叶峰坐下,问他现在在哪儿干呢。叶峰说,在一家烧烤店给人家当烤工。荆吉说,烤羊肉串?叶峰说,也不单单是羊肉串,还有羊腰子、羊脖子、羊蛋、鸡翅膀、鸡爪子、蚕蛹……荆吉啧啧连声,说得了得了别说了,亏我把一身本领教给你,白瞎了。叶峰说,混口饭吃,哪个挣钱快挣钱多就干哪个呗。荆吉连连摆手,转头冲我嚷,弄几个菜,我和叶峰喝两杯。
我弄了几个菜,荆吉打开一瓶老白干,两个口杯倒满了,递给叶峰一杯,自己拿了一杯。先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说,五十几度的,现在也算高度酒了,当年最低也是六十度的。二人各喝了一口后,荆吉说,说心里话,我得感谢你。叶峰说,你进去了,我啥忙也帮不上,感谢我个啥?荆吉说,要不是你看我时跟我讲了西门亮的事,在里边的日子我还真不知咋过呢,有西门亮在那比着,我就得练功,不然就得落他后边。监狱里有加工厂,我说我是钳工大把,管教就叫我干了钳工的活儿。有活儿干我干活儿,没活儿干我也不闲着,我用边角余料做了不锈钢的酒起子,做了飞马、小熊、花朵和美女的小挂件,大家见了都非常喜欢,连管教都跟我讨要。我做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讨好谁,也不是闲着找事做,是为了练功,所谓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就是怕闲久了手生了。叶峰说,师傅你真有毅力。荆吉说,也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可一想到还有个西门亮等着跟我比,我就又来了劲头,一些苦呀委屈呀也就不算啥了。
一瓶老白干快见底了,荆吉才说,叶峰呀,别在烧烤店干了,明天开始,跟我干。叶峰一脸迷茫,说,我还得养家糊口。荆吉说,跟我干不单单能养家糊口,还能把咱们的手艺发扬光大。叶峰还是一脸迷茫,我插话道,人家叶峰在烧烤店干得好好的,你别再拉人家了。荆吉说,在里边时我就想好了,想了两年,深思熟虑了,听里边的一个内行讲,光洞有不少乡镇企业,不是广东,是咱市下辖县里的小镇光洞,他们有能力办企业,却奇缺内行的手艺人,他们厂子小,没能力引进西方的先进设备,在那里正好咱们的手艺可以派上用场,我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跟他们联系,他们说举双手欢迎咱们去呢!叶峰的眼睛也放光了,问,真的?荆吉说,真的,说给我们的报酬是他们当地用工的三倍以上。叶峰也和荆吉一样兴奋起来,举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师傅,我跟你干了。
就这样,第二天荆吉和叶峰就去了光洞,在乡镇企业里当上了工头。荆吉没说谎,他和叶峰在那儿派上了大用场,每个月的工资都挺高的,要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这样的日子也许能维持很久呢!
那件事就是辜丹这个坏女人出现了,这之前她已离开咱们这座城市好些年了,也就是说,我好些年没看见过她了。我能看见她时她还是红星厂的文书,年纪轻轻就臭不要脸,做于振天的姘头。当年于振天离开红星厂把她也带走了,走得相当狼狈,我们这些被于振天搞下岗的人堵在厂子大门口,看见于振天的那辆黑色奔驰驶出来就围上去,朝车窗玻璃上吐唾沫。透过贴膜的暗色玻璃,我看见了辜丹那张暗灰色的脸。这次她又出现,最先看见她的就是我。那时我在市郊的一个加油站打工,我正拿着油枪给一辆车加油,一抬头的工夫,看见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接着,车门大开,司机下车,打开后备厢,取下一个拉杆箱扔在地上,转身就上车了。接着副驾驶这边的车门也大开,下来了一个女人,再接着出租车就开走了,副驾驶这边的车门都没关。女人手指出租车扬起的尘烟一迭声地骂。她转过身捡起拉杆箱时我看见了她的脸,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辜丹吗?
我给好几辆车加满了油,再看辜丹,她还站在公路边,见了出租车就挥手拦车,没有一辆车停下来的。我撂下油枪,有人喊我加油我也不理睬,径直朝着辜丹走过去。对于这个伤害过我而又对我浑然不知的女人,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仇恨又有嫉妒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羡慕。我走到她的跟前,用自己不熟悉的腔调打招呼,我说这不是咱厂最正点的女人吗?辜丹一脸狐疑地看我,你是?我说,我叫巩兰,你可能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辜丹愣怔片刻,还是做出一副恍然相道,哦,巩兰,我知道你,巩大把的闺女嘛!我说,我还是荆吉的老婆。辜丹点点头道,荆吉,我也知道,后来的荆大把嘛!我咬着后槽牙说,他还有个师弟叫西门亮。辜丹还是点头,说,知道知道。我说,你咋到这儿来了?辜丹说,我刚从广东回来,下飞机打出租车,被司机给宰了,在城边故意绕弯子,我说我要投诉他,他就把我给扔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了,打个出租车都打不到。我说,不嫌弃的话,到加油站歇会儿吧。她没推辞,跟我过来,进了加油站里边的小超市。
我给她找个椅子,她坐下,我还给她倒了一杯纯净水。我为啥要这样对她,这是以德报怨吗?我可没那么高尚。她是从广东回来的,出于好奇也罢,出于更隐秘的心理也罢,我其实是想从她的嘴里听到更多有关西门亮的消息。
我跟头儿请了一会儿假,开始跟辜丹聊天,很自然地聊到了西门亮。辜丹说,我这些年一直在广东发展,跟人做外贸生意。我说,那咋又回来了?辜丹说,回来谈一笔业务。我说,你们为啥都要去广东发展?辜丹说,你们?哦,你是说西门亮吧?我在广东确实见过西门亮,他还在这一个行当里,那边的工厂虽然自动化程度更高,但总有机器无法完成的活儿,钳工就派上用场了,西门亮的手艺到那边简直就是无敌,别人干不来的活儿他能干,这样他的价码就高,就赚到了不少钱。对了,荆吉现在干些啥?我说,在光洞的工厂里干呢,是光洞不是广东,也是干老本行。
都怪我多事,如果没有我和辜丹的这次聊天,后面的事情也许就不能发生。
这天晚上,郭拔喊我去吃饭。一家不小的馆子,一间不大的包房,除了我俩,还有两个他的手下。一个是北方机械集团的综合事务部主任,是个能说会道的中年男子。另一个是中年女性,一家三甲医院的消化科主任医师。做介绍时,郭拔对我说,你们文人都身体不好,我特意找个医生朋友,也许能帮得上你。我哭笑不得,只能与对方握手,说声幸会。
吃饭的主题还是郭拔策划的“钳工技能擂台赛”。郭拔问我采访得咋样了,我说,采访了巩兰和叶峰,还是没找到荆吉。郭拔说,找荆吉不急,还是先采访周边人吧,今天这顿饭为啥没找更多人,就是为了清净一些,便于采访。我说,采访谁?郭拔说,采访我呀,我知道的事儿不少呢!综合事务部主任接茬儿道,郭总就是咱北方集团的活地图,不管啥犄角旮旯的事儿,都瞒不过咱郭总。我看了他一眼,又看郭拔,说,好呀,那就采访你吧。
郭拔讲故事:
那是我刚当上集团副总的事,一天上午,我办公室的门被敲开,进来一个漂亮女人。这女人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初看三十岁左右,细看,才看得出并不年轻,大约有四十岁吧。她说,郭总,认识我吗?我的大脑和眼睛急速合作辨别,很快有亮光一闪,我脱口道,辜丹!她笑了,说,谢谢你还能认出我,我是辜丹。
我说,多年不见了。辜丹说,是呀,十多年了。我说,是啥风把你给吹回来了?辜丹说,春风。我哈哈大笑,道,春天送爽,春风拂面,春风得意,春风化雨。辜丹也笑了,很随便地坐到沙发上。
辜丹登门,可不是和我讨论春风的,而是有她的商业目的。辜丹去广东后,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事,那家公司做得很大,据说做的是国际贸易。辜丹说,我手上有一笔几千万的生意,某国某公司需要一批产品,不是成品是工件,精密度要求很高,这个工件需要精密机床加工,但里边有一个凹槽的平面机器是不能加工的,需要手艺高超的钳工手工完成,咱公司敢接这个订单吗?我心里一动,这么大的订单对任何企业都有吸引力,机械加工业活儿难找,活儿送上门哪有推辞的道理。我极力保持镇定,问,广东的工厂那么多,你为啥要跑回来找工厂呢?辜丹说,一我对红星厂有感情,有好事自然想到红星厂;二广东虽然工厂多,但大多是合资企业和私企,和国企相比,我更看重国企;三东北的老国企有雄厚的人才优势,特别是手工,在广东可找不到那么多手艺好的钳工。
辜丹说出的三条,第三条最靠谱,当年红星厂的钳工无论是人数和技术水平,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找手艺好的工人,不到红星厂到哪儿去找?但时下不同了,引进了新的数控机床后,钳工们都下岗了,到哪儿去找这么多的钳工回来干活呢?见我低头不语,辜丹笑道,我知道郭总为啥发愁。我说,那你说说看。辜丹说,怎么找回钳工。我说,是呀,下岗工分散各地,不好找,再说大家都自谋新的职业了,干得好好的咋会回来干钳工?辜丹说,如果有一个有号召力的人回来,就能带动一大批人也跟着回来。我說,谁是这个有号召力的人呢?辜丹说,荆吉。
我心动了一动,在那些下岗的老钳工中,荆吉和西门亮的名声最大,当年他俩的大把之争引起过全厂的关注,论在工人中的号召力,还真是非他俩莫属。西门亮远在广东,不可能回来。荆吉虽在本地,可也有了新的工作,他能否回来还真是个未知数。我说,如果荆吉能回来就太好了,可他能回来吗?辜丹说,让我试试吧。
几天以后,辜丹打来电话,说她成功说服了荆吉,只要厂里请他,他就回来。我踏实了,把情况跟总经理做了汇报。接着就是和辜丹的贸易公司签合同,再接着就是召集下岗的钳工们回厂干活儿,并答应他们,如果顺利完成这笔订单,厂里就会长期雇用他们。
我负责召回钳工,广告发出去了,却没几个人来报到。几天后荆吉回来了,情况随即有了明显的变化,下岗的钳工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一大批。人手够用了,我一声令下,新的订单开工了。
这批工件的生产程序是,先由机床加工,再转到钳工手里进行手工锉削和研磨。我给了荆吉一个好听的职务,技术总监,叫他给我把住技术关。他也对得起这个职务,盯住大家手里的活儿,不合格的就返工。
这批工件五个月就干完了,订单顺利结账,但有一个难题却落到我的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到我的嘴上。没有了手工的活儿,这些钳工就只能辞退,咋个辞退呢?只能靠我的嘴说出来。
我来到车间,这些钳工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那儿,都用一种僵硬的眼神看我。我把荆吉叫到外边,拉他一起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我扭头看他,他的眼角和额头都有皱纹了,眼神和那些钳工一样是僵硬的,僵硬中又带有明显的软弱。我叹了口气,不想说还是得说,荆吉呀,没活儿了,你们还得离开呀。荆吉冷笑了一下,平静地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我说,我也想留你们,可实在没办法留。荆吉说,你跟大家伙说过,如果顺利完成订单,厂里会长期雇用他们?我说,我当时不那么说,他们能留下吗?荆吉说,那你现在这么说,他们能答应吗?我说,所以呢,才先跟你说,就是想让你做做他们的工作。荆吉也叹了口气,说,我尽力吧。
叶峰接着讲荆吉的故事:
我和师傅在光洞的乡镇企业干出了一番天地。这些鄉镇企业规模小,设备陈旧,大多是国企破产后变卖的机器,自动化程度弱,手工派上了用场。这些企业的工人都是农民工,简单操作可以,复杂一些的就玩不转了。这个时候,我跟师傅出马,他们多少天干不明白活儿,我们轻轻松松几句话,或者上手鼓捣那么几下,问题就解决了。
起初我跟师傅是在一家工厂干活儿,其他工厂见我们师徒厉害,遇到棘手的活儿就过来找我们帮忙。这样我们的名声很快在整个镇子传开,大约有二十几家工厂请我俩当技术指导。第一家聘用我俩的工厂不乐意了,老板找到我俩,开口就说,你俩是我最先聘用的,现在给二十几家出力,哪有这么办事的?我俩相互看看,也觉得这么办事不好。老板接着说,我给你俩涨两倍工资,你俩断了和别的工厂来往,咋样?我俩又相互看看,谁也没说话。老板说,三倍,咋样?还是师傅先开口说,老板你也算够意思了,我再不答应就太不够意思了。老板说,那咱们就—言为定。
从老板的屋子出来,我说,师傅你答应得有些草率了吧,二十几家工厂给咱的报酬肯定要高于三倍工资。师傅说,咱不能光盯住钱呀,人活着得讲究,得对得起良心。我说,跟咱老板是讲究了,可跟那二十几家的老板咱就不讲究了,咱咋跟人家讲?师傅阴了脸,连说是呀是呀,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我俩来到工作台前,各在台虎钳上夹住工件开始干活儿,干的是锉刀活儿,前腿弓后腿蹬,一刀一刀地往前推。推着推着师傅停住了,扭过头跟我说,我有法子了。我问,啥法子?师傅收了架势,我也收了架势。师傅说,咱厂下岗了那么多钳工。他们的手艺虽不及咱俩,但干这些乡镇企业的活儿,个个胜任,何不把他们推荐给这些老板?我说,是个个胜任,可他们来了就显不出咱俩了。师傅说,啥显不显的,就这么办。
师傅果真就这么办了,光洞一下子涌进了一大堆红星厂下岗的钳工,我俩的老板又雇用了两个。有一天,老板又把我俩叫进了他那间屋子,还是开门见山地说,你俩的工资要调整一下,三倍去二,还开原来的工资。我脱口道,为啥?老板说,就是开原来的工资,你们还比别人高一些呢!我说,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呀!师傅也说,你不能这么办事呀!老板说,现在情况变了,镇子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钳工,卖方市场变成了买方市场,有便宜的雇工可雇,我干吗要雇三倍价钱的,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市场经济,你们要想开点。我盯住老板紫红的脸膛,觉得这个农民出身的老板太可气了,气得真想抽他两个耳光。现在摆在我俩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不接受被解雇,一条是忍气吞声地接受。我扭头看了看师傅,我没想到一向有骨气的师傅竟然毫无骨气地说,好,我们接受。
从老板的屋子出来,我埋怨师傅不该接受。师傅说,挣原来的工资也算正常,没啥不能接受的。我又埋怨他找来了那么多的工友。师傅说,事情做了就不后悔,走吧,干咱该干的活儿吧。
一年后,一个电话把我和师傅分开了。电话是辜丹打给师傅的,要他回红星厂干一批什么活儿,还说这活儿没他干不成。当时我也在场,我看见接电话的师傅脸上挂了汗,说话都有颤音了,真的没我不成?这句话他反复问了三遍。接完电话后他把事情跟我讲了,让我跟他一起回去。我想了想说,红星厂就是这一批活儿,干完了咱再回光洞,恐怕连现在的位置都没了。师傅闷头不吭声了,脸上的汗很快消失,我想他也是认同了我的顾虑。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师傅还是回了红星厂。临走时和老板交涉,老板的话扔得挺硬,一走几个月是吧,走了就不用回来了。师傅的话扔得也挺硬,不回就不回,有本事到哪儿都吃饭。说罢,骑上他的摩托车出了院子。
师傅没有马上离开光洞,他骑着摩托挨家找以前的工友,让他们跟他回红星厂。他转了一圈,拉走了一部分人,但还是有一半人没跟他走,这一半人里就包括我。
巩兰讲荆吉的故事:
辜丹回来一趟,又回了广东。她回来就是坑人的,荆吉就被她给坑了。红星厂不用荆吉了,也不用跟荆吉回去的那些人了。再回光洞,已经没了这些人的位置,这些人觉得自己受骗了,都骂荆吉是个骗子。这以后,荆吉离开这儿,真的去了广东,掐指算算,他已走了八年了。
八年间,他只回家五次,平均一年还不到一次。慢慢地我也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他回来那几次我反而感到不自在。不过他每个月都给我打钱,这些钱足够养家糊口的了,我对他已经没啥期望了,真的,没期望。
说说我和荆吉的夫妻生活吧,当初虽是荆吉追我,可我知道他喜欢的不是我而是辜丹,我答应他也不是我喜欢他,都知道我喜欢的是西门亮。当年西门亮为啥能多次赢荆吉,还不是我在暗中帮着他,要不是我给他看我爸的笔记本,他能会用小鱼阵刮瓦?要不是我暗中递给他的酒瓶换成了白水,他能喝得过荆吉?
两个并不喜欢对方的人在一起生活,我归纳分三个阶段。初段是不适应,或者说是强迫自己适应;中段适应了,又有年轻力壮和性生活做保障,生活会很平稳;后段因为生活的操劳和性生活的懈怠,彼此的不喜欢又显现出来,生活就又有了不确定性。我和荆吉就经历了这三个阶段。现在我不用为柴米油盐操心,平时跳跳广场舞解解闷,生活也挺好的,对我来说男人已可有可无。突然有一天,一个女人的出现还是打破了我生活的平静。
这个女人是在我跳廣场舞时出现的,她是我以前的工友,当年和我一样也是个车工。她把我从跳舞的队伍里喊出来,一脸的神秘相,嘴巴快咬到我的耳朵根儿了,说,我去广东旅游了,你猜我遇见谁了?我说,猜不出。她说,我遇见你家荆大把了。我哦了一声,没觉得这有啥神秘的。她接着说,你猜他和谁在一起呢?我还是说,猜不出。她说,他跟辜丹在一起呢!我瞪大了眼睛,这才觉得这件事是配得上她那副神秘相了。我问,他俩咋在一起了?她说,导游带我们进一家土产店买特产,土产店的角落里有咖啡座,他俩就坐在那儿喝咖啡,我见了扑过去,为了你,不然我不会扑过去的,我扑过去问,你俩咋在一起?你家荆吉见了我一脸惊讶,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倒是辜丹十分坦然,说是偶遇,就像你和我俩偶遇一样,你是不是也坐下喝杯咖啡呀?我才不跟她喝咖啡呢,我鼻子里哼一声,转身就走了。
尽管我对荆吉采取的是无所谓的态度,尽管我也设想过独自在广东的荆吉也许会有别的女人,但我都波澜不惊,可这个女人若是辜丹,还是会搅乱我的心河。我当年钟爱的西门亮就是被这个骚女人辜丹勾走的,现在他又来勾我的男人荆吉,她这是专门盯上我一个人欺负呀!我找到辜丹的电话,打通,狠狠骂了她一顿。又给荆吉打电话,把他也骂了一顿。之后两年了,荆吉都没回过家。
我跟巩兰要了辜丹的手机号,通过手机号加了她的微信。很快她通过了我。我问好,并做自我介绍。辜丹说,大诗人嘛,我知道你。下边是我和辜丹的微信聊天记录——
×月×日。
我:早就不写诗了,写小说。
辜丹:不管写啥,我知道你是个文人。
我:就算是吧,这次是为了写一篇有关工匠的文章,找你采访。
辜丹:我又不是工匠,找工匠应该找荆吉和西门亮吧?他俩才是大把。
我:我一时找不到他俩,才找了你,想从你的嘴里听到他俩的故事。
辜丹:他俩的故事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毕竟有过接触,还是知道一些的。
我:能给我讲讲吗?
辜丹:能,不过我很忙,时间零碎,只能断断续续地讲。
我:嗯嗯,这就不错了。
辜丹:先讲西门亮。你们都知道,我和西门亮有过情感纠葛,不过也就那么一小段而已。当年他主动追我,我看他长得挺帅,又会制造小浪漫,就和他交往了。起初相处甚欢,时间久了,我渐渐发现他是个小肚鸡肠的人,特别爱吃醋。你知道的,就我这长相,不可能没有别的男性跟我献殷勤。
我:嗯嗯,当年我也想套近乎,可没有荆吉和西门亮的勇气。
辜丹:捧着我聊?
我:是真的。
辜丹:还是说别人吧,人家跟我套近乎,我总不能骂人家吧,他见我跟别的男人说话了,就一脸的不乐意,要是见我跟别的男人一起走了,他就会追着你问,你们是啥关系?你说烦人不烦人?你知道的,我是厂办文书,是厂长于振天的身边人,自然也就经常和他在一起,他就吃人家于厂长的醋,让我离于厂长远一点,可工作关系摆在那儿,我远得了吗?最可气的是,他还让我调回车间去当焊工。鸟往高处飞,水往低处流,你让水往高处流,流得上去吗?
我:水流不上去,鸟倒是可以往低处飞。
辜丹:有一天,好像是个星期日,我去西门亮家找他。他家住胡同里的平房,房前有一个小院子,种了向日葵和玉米,院门是木条做的,虽高过头顶,但从木条的缝隙里看得见院里的一切。我走到门口时听见了一种金属与石头的摩擦声,咔嚓咔嚓,节奏感十足。我好奇地从木条缝隙往里看,看见西门亮坐在小板凳上,在一大堆玉米叶子中间磨一把尖刀,阳光透过玉米叶子洒在刀上时,会反射出刺眼的光亮。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起,我迟疑一下,还是推开院门。
我:他磨刀干吗?
辜丹:这也正是我想问的。西门亮抬头看我,说你来了,手上却没停活儿,继续磨他的刀。我说,你磨刀干吗?他说,留着用呗。我说,这不是锉刀不是刮刀,干活儿也用不上,能干啥用呢?他说,人生总不能都为了干活儿吧?他倒把我问住了。他磨完刀,我俩去了一趟动物园,在狮虎山附近的一块石头上我俩坐了好一阵。这期间他抱住我,低头吻了我。我身子软绵绵的,心里却有刀子的寒光不断闪烁。他边吻边嘟囔,我离不开你了。我一声不吭,身子开始抖动。
我:啧啧!
辜丹: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随于振天参加一个饭局。吃完饭天已很晚了,于振天把我拉上他的车,冲司机说,先送小辜回家。胡同太窄,车子在胡同口停住,胡同里没有路灯黑黢黢的,于振天执意要送我到家门口,我俩并肩走,走着走着他拉住我的手,我甩没有甩开。走到我家院门口时他抱住我,我往外推没推开,这时我家院门响了一下,他才松手,转身走开了。我家院门口站了一人,我以为是我家人出来迎我,借着微弱的光亮看,竟是西门亮。有风,西门亮的长发在黑暗中扑簌簌地抖动。我大吃一惊,问咋是你?他一声不吭,样子挺吓人的。
我:是挺吓人。
辜丹:这之后我一直很害怕,担心西门亮会提着他的那把磨得十分锋利的尖刀来找我,或者去找于振天。我提心吊胆地等,几天过去了,几十天过去了,他没来找我,也没去找于振天。我忍不住去车间里找他,才知道他辞职了,据说去了广东。我有他的BB机号,打传呼,BB机已经易主。我还要去谈一笔生意,有空再讲。
我:嗯嗯,等着下回分解吧。
×月×日。
辜丹:在吗?
我:在。
辜丹:我继续讲了。
我:好呀!
辜丹:你知道的,红星厂先卖给于振天,后又被国企回收了。这以后,我随于振天也去了广东发展。在广东的故事一言难尽,不讲我和于振天,还是讲西门亮吧。我在广东见过西门亮,第一次是我刚到广东的时候,我经过多方打听,才得知了西门亮的下落,找到了他。西门亮还留长发,面相不年轻了,但那股帅气还在,穿牛仔裤,白衬衫系在裤子里,肚子瘪瘪的。他在一家私企老板的办公室里接待我,像主人—样给我沏茶,请我坐在一只沙发里,他坐另一只沙发里。他不是老板,却在老板室待客,足见老板对他的倚重。我先讲了自己的一些情况,然后听他讲他的情况。广东的机械类私企缺乏他这样的钳工高手,聘他给高薪,还给“官”做,给他的职务是技术总监,听着挺大的官,其实就是监督产品质量的质检员。
我:也不錯了。
辜丹:听他讲,他刚来广东的时候并不顺利。企业的老板们普遍不重视工人的技术,认为工人是简单劳动,农民工也能胜任,聘西门亮给的是和农民工一样的工资。他去了多家厂,都是一个遭遇,没办法,也是为了生活,他只能接受。就这样一干两年多。
我:真够他受的。
辜丹:中国这些中小型企业因为产品质量不高,在国际上售价低,竞争力差。后来老板们也认识到工人技术的重要性,逐渐开始重视技术工人,西门亮也才逐渐显示出自己的优势。据他自己讲,他为一家企业的老板培训工人,仅用三个月,经过培训的农民工就脱胎换骨了,再手工操作,产品的质量就上了一个台阶。这家企业也因此订单不断,经济效益成倍增长。老板也给西门亮涨了工资,他的收入是一般工人的三倍还多。
我: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辜丹:可他在这家企业并没待多久,当时老板要生产一批冒牌货,用的是国际上一家著名品牌,这样,这批货的价格将成倍提高。西门亮知道内情后来了脾气,跟老板讲,他的手艺是货真价实,用他的手艺生产冒牌货,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老板说,货色都差不多,凭啥他们能卖那么贵?我们的货就这么便宜?咱冒牌也算是替天行道。西门亮说,你这是违法,如果被查出来,偷鸡不成蚀把米,损失反而大了。老板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管给我把活儿做出来就成。西门亮说,我是不想操这份儿心,可我不能拿我的手艺开玩笑。老板说,你跟我较真儿有意思吗?西门亮说,不是较真,是底线。老板说,要你的底线,就别在我这儿干了。西门亮说,不干就不干,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不错,赞一个!
辜丹:西门亮说得没错,他很快又找到了第二份工作,而且待遇给的更优厚。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广东的黄金时期到来了。很多家企业争抢着聘用他,为了挖他这个人才,不惜开出大价钱。我跟你讲,现在广东的行情是,技术工人是稀缺人才,工资要比一些白领还高。
我:真想不到。
辜丹: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不好意思,我又有事了,改日再聊吧。
我:好的。
×月×日。
我:忙吗?
辜丹:刚忙完。
我:那挺好,又能跟你聊几句了。
辜丹:还是接着讲西门亮吧。就在行情看涨,都抢着要他的时候,他却从一家拿高薪的企业辞职了。
我:为啥?
辜丹:你听我讲,有一次,我拿到一个国外的大订单,这个订单是一批需要手工才能完成的高精度工件。我找上了西门亮所在的那家工厂,可那家工厂的老板却说,西门亮辞职了,不在这家厂干了。我问,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老板说,不知道。没有西门亮这样的人在,生产这批高精度的工件我不放心,就没有跟这个老板谈这笔生意。
我:那就找西门亮呗。
辜丹:第一次见西门亮,我们互留过手机号。我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广东人,说了一通广东话,我一句没听明白。显然西门亮已经换了手机号。找不到西门亮,我有些傻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找荆吉呀!
辜丹:是呀,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想到的荆吉。现在开始,给你讲荆吉的故事吧。
我:好的。
辜丹:你知道,当年荆吉也追过我,不管他跟西门亮的赌比是输是赢,我都不会跟荆吉发生啥关系,因为我压根就没看上过他。荆吉后来也来了广东,他和西门亮不在一个城市,荆吉去的那个城市要小很多,但也有许多家工厂。他在一家工厂里做钳工,很长时间不显山露水,就是众多做手工活儿的打工者中的一员。我在那座城市有业务要做,经常去那儿,见荆吉的机会也就比见西门亮多。有一次我去他所在的那家工厂签一个订单,我开车去的,车停到院子里,一下车就见很多人围住一个人在争论什么。从很多人的缝隙间我看见了被围住的人,就是荆吉,他脸涨得紫红,他的东北话夹在众多的南方话中间显得十分突出。我好奇,凑过去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是荆吉在跟厂方叫板,要老板增加他的工资。
我:他还是锐气不减呀!
辜丹:老板是个广东汉子,宽额头,挺胖,长一脸横肉,板着脸说,凭什么给你增工资?荆吉说,老王挣多少我就要挣多少。老板说,老王是你们钳工的头儿,当然要比你挣得多。荆吉说,他的手艺比我差得远呢,他这个头儿我也能当。老板说,牛皮不是吹的,老王在我这儿干手工一直就是头牌。荆吉说,你说得对,牛皮不是吹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你敢让他跟我比比手艺吗?老板说,有什么不敢?老王,你就跟他比比。一个和荆吉年龄相仿的汉子说,比就比,咋个比法?听口音也是东北人。荆吉说,要比咱就赌比。老王说,赌比就赌比,难道怕你不成?这个老王居然懂得赌比,一看就是东北工厂出来的。老板一脸蒙,问,什么赌比?老王说,就是打赌,比前说的话比后要算数。老板说,算数算数,赌比就赌比。
我:别说广东,就是咱这儿,懂得赌比的人都不多了。荆吉厉害,把赌比带到广东去了。
辜丹:我跟老板见面寒暄,老板要带我去签订单,我说不急,我也想看看赌比。老板同意了,就这样,我跟老板去了赌比现场。现场就是荆吉干活儿的车间,厂房不大,收拾得挺干净,可气势上比咱们当年的厂房差多了。荆吉问老王,你想比啥?老王说,咱比他个一文一武,文的咱比刮瓦,一把刮刀一块瓦,武的咱比打钢筋,这一文一武,基本代表了钳工的基本功。荆吉说,好,就比这一文一武。老王说,咋个赌呢?荆吉说,我赢了我拿你的工资,你拿我的工资;你赢了我还拿我的工资,你还拿你的工资。老王说,这不公平,你赢了可以拿我的工资,我要是赢了我不但要拿我的工资,我还要从你的工资里分出三分之一来拿。荆吉说,同意。老王转头问老板,您同意吗?老板说,同意。
我:玩得有点大。
辜丹:两把台虎钳上夹住两根钢筋,荆吉和老王各拎了手锤和扁铲。车间里的人都不干活儿了,都围拢过来看热闹。老板压低声音对我说,这个荆吉真不识好歹,老王在东北的一家大厂里就是技术尖子。我面带微笑,没吭声,没告诉他荆吉是红星厂的大把。荆吉让老王先上场,老王摇摇头,让荆吉先上。荆吉没推辞,上场抡起手锤就打,啪啪啪,三下打断了钢筋。众人鼓掌。老王一脸的惊讶,摇摇头上场,用了六下才打断钢筋。众人也是鼓掌。我知道,六下能打断这样的钢筋也算是钳工高手了。
我:太好了,荆吉宝刀不老,和年轻时是一个水准。
辜丹:比刮瓦是两人同时上场,蹲下用刮刀刮自己的一块瓦,刮十分钟。时间到,老板喊结束。我跟着众人探头观看,老王刮的是燕子阵,荆吉刮的是小鱼阵,小鱼刀痕的难度要高于燕子刀痕,且深浅、整齐上荆吉也高于老王。差距明显,胜负已分,老王低了头,荆吉得意地笑。
我:当年比刮瓦荆吉输给西门亮,就是输在不会刮小鱼刀痕阵,现在会刮了,真是技艺提高了。
辜丹:这之后,荆吉当了工头儿,拿了老王的工资。
我:这次,你去找他了吗?
辜丹:找了,我拿了这份大订单,去了他所在的那家厂,和他的老板签了合同。有荆吉在那儿盯着,这批需要手工才能完成的工件都达标了,应该说—切顺利。
我:你再没找到西门亮吗?
辜丹:后来,我在无意间找到了西门亮,说是找,不如说是遇。有一次,我遇见了他,不是见面,是在网络,确切地说是在一个直播平台上看见了他直播。
我:他开直播了?
辜丹:没错,他成了主播,粉丝还不少,虽然算不得网红,可每天进他直播间的人数都不会少于几千人。他说做直播比在工厂里赚钱要多得多,而且是做自己喜欢的活儿,是真正在做自己。
我:技术总监也不当了?
辜丹:不当了,他现在的专业就是直播。
我:直播些啥?
辜丹:直播做手工。
我:手工?
辜丹:没错,手工。他这是才艺直播,每天播四小时以上,他坐在手机摄像头前,干的就是钳工的活儿。用一些钢铁料手工制作工艺品,有帆船、飞机、汽车、摩托车的模型,有手链、挂件等饰物,还有鲜花和美女呢!
我:挺有创意呀!
辜丹:我通过刷礼物引起他的关注,之后私信聊天,算是建立了联系。我问他为啥辞职?是不是在工厂里不顺心?他说,不是,如果在一家厂不顺心,他完全可以换一家,选择做直播,他是有备而来,是想尝试一种新的活法。
我:西门亮到底是西门亮,总有出人意料的选擇。
辜丹:看手机屏幕上的他,尽管脸部看起来已不年轻,但飘逸的长发和时髦的穿戴使他还是显得与众不同,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起来极为放松,手里的锉刀或刮刀一下一下地锉或刮,金属粉屑缓慢坠落,让观者有一种看水滴缓慢往下滴的感觉,滴答滴答……市井的喧嚣和生活节奏的急促,在这里变成了漏刻和流淌,如同冥想,也如同催眠。打这以后,我总会挤些时间看他的直播。
我:这么说,他的手艺没有荒废。
辜丹:应该是技艺大增吧。
我:太好了,找到了他,再找到荆吉,这场钳工擂台赛就有看点了。
我给荆吉打了电话。接通,寒暄一阵后,把邀请他参加钳工擂台赛的事跟他讲了一遍。手机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问,西门亮能参加吗?我说,能。荆吉说,西门亮能参加我就参加。我说,太好了, 有你俩参赛, 钳工技术就能重现昔日辉煌。
我又给西门亮打了电话。接通,也是寒暄一阵后,我把事情讲了一遍。西门亮问,荆吉参加吗?我说,参加。西门亮说,好,我也参加。我重复了跟荆吉说的话,太好了,有你俩参赛,钳工技术就能重现昔日辉煌。
我又跟郭拔通电话,把荆吉和西门亮都能参赛的消息告诉了他。郭拔说,大诗人真够意思,把我干的活儿都给干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别忘了写文章呀!我说,忘不了。
我用好几天时间想文章的题目,想了很多个都不理想。后来想到了武侠片《决战紫禁之巅》,想到了绝顶高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我一拍脑门,有了,我的文章就叫《手工的紫禁之巅》。
比赛的前一天,辜丹在微信上找我。
辜丹:在吗?
我:在。
辜丹:荆吉到了吗?
我:今天下午到的,听说已住进主办方安排的宾馆。
辜丹:西门亮回去没啥悬念,他是自由职业者,可以自己安排自己的时间。荆吉就不同了,他给人家打工,他回去得跟老板请假。
我:他能来,看来老板挺理解他。
辜丹:你错了,他回去老板很生气。老板跟我聊过,说不让他回去,可他非要回去。他们厂有一批需要手工制作的急活儿,他回去就赶不上干这批急活儿了。老板跟他说,你非要回去的话,回来就没有你现在的位置了。可他没犹豫,还是要回去。
我:凭他的手艺,不该有人能顶替他的位置呀?
辜丹:一批年轻人跟他学手艺,老板说,有个姓胡的小伙子手艺不错,是可以取代他的。
我:听你这么说,我倒不好意思了,是我害荆吉丢了位置。
辜丹:主动权在他自己,也怪不得你。能回去跟西门亮比,也是为尊严而战。
钳工擂台赛地点在工人文化宫门前广场,上场即是决赛,参加决赛的选手都是经过各个单位预选赛晋级的。市总工会的宣传海报用了我文章的题目,醒目大字“手工的紫禁之巅”,配图中有荆吉和西门亮年轻时参加技术比武的照片,称他俩为当年的两大顶尖高手。海报贴出去后,网上有很多热议,其中最惹眼的说法是:荆吉和西门亮的再次对决,就是本次比赛的“紫禁之巅”。
比赛那一天我起得特别早,四点左右就醒了,就再没睡着。我闭着眼睛想了很多事也想了很多人,想得最多的事是跟巩凡人学徒,锉四方套、刮瓦、淬火、画展开图、打手锤……我手笨,咋练功手艺也不及荆吉和西门亮。想得最多的却是辜丹,我也喜欢她,年轻时她长得太正点了,那个眼睛那个鼻子那个嘴,每每想起都令我心潮荡漾。我扭头瞧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妻子,努力调整了心情。
选手们上场比赛了,我却脑袋昏昏沉沉,有了些许睡意。来看比赛的观众不少,把场子团团围住。仔细看,自发赶来观看的大多是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那些年轻人则是队形整齐,表情职业,一看就是单位组织的队伍。
身后有人拉了我一下胳膊,回头看,是郭拔。他兴冲冲说,看看谁来了?说罢侧过身子,露出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的脸。荆吉!我轻呼一声,他的五官没变,只是脸的颜色深了一些,面部肌肉松弛了一些。从别人的脸看见自己的脸,我知道我的脸也和他一样都不是当年的脸了。
握手,轻声寒暄。荆吉问,西门亮到了吗?我说,还没看见。郭拔说,别着急,说不定一会儿就冒出来了。荆吉说,我真正的对手就他一个。我顺嘴问他,有信心吗?荆吉咧嘴笑了笑,说,这口气我憋了几十年,你说我有没有信心?反而是我不知如何回答。
比赛是一对一地比,胜者进入下一轮。比赛的项目从打手锤开始,下一轮是用锉刀,再下一轮是研磨……荆吉上场,用三锤打断钢筋的绝对优势晋级。上午的比赛无悬念。
比赛间隙,荆吉总会挤到我跟前,问西门亮来了没有。我说,别急,在路上,很快就能到。
悬念出在下午的赛场。我见西门亮还没到,就给他打手机,没打通。场上,荊吉又是过关斩将,进入了下一轮。我找到郭拔,问,西门亮没参加头轮比赛,能直接晋级吗?郭拔说,我给他留了几个选手,人家等着他比呢,这家伙也太慢了。
场上,荆吉在与对手比刮瓦。我发现荆吉的表情有些懈怠与焦躁,一边用刮刀刮瓦,一边不时抬头朝四下观望。我知道他在找西门亮,西门亮还没到,我的心里也难免焦躁起来,要知道上场的选手都不白给,荆吉用这种状态比赛,还真不见得走到最后。
我掏手机又给西门亮打电话,这一回总算打通了,我急火火说,西门亮,你咋还没到呀?再晚你可就赶不上比赛了。西门亮说,对不起,我本来都奔机场了,可公司找我,说今晚有一场重要的直播,是公司专门为我策划的,二选一,我只能放弃比赛。我说,你不是自由职业者吗?自己直播自己说了算,又哪来了个公司?西门亮说,要想火起来,赚大钱,没有公司为你策划是不行的,我马上要直播了,再见。电话挂断,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场上,荆吉险胜对手,再一次晋级。有人捅了我一下肋部,我扭头看,来人是巩兰。
我下意识地说,你咋来了?巩兰说,他俩决战,我能不来吗?我顺嘴问,谁俩呀?巩兰疑惑地看着我,露出苍白无力的微笑。
原载《十月》2021年单月号-4
原刊责编 季亚娅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手艺的“武侠”
李 铁
《手工》这篇小说主要讲的是几十年前的工厂里的师傅们,那时的工厂还不叫公司、集团什么的,就叫厂。那时的工厂藏龙卧虎,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我八十年代初进厂,亲眼目睹、亲耳听到过许多厉害的人物。就在我所在的那家厂,就有一个针灸高手,据说一针下去,一个柱了拐杖的人瞬间能把拐杖丢掉;还有一个记忆狂人,能在几分钟内记住几十组八位数的数字,这个人还上过央视的舞台表演过速记法;还有一位经常翻看古籍的翻砂工,据说能看懂甲骨文。那时工厂的美女也多,女工呼啦啦一大片,总会有耀你眼睛的那一个。现在的工厂美女少了,工厂已经不在美女择业的选项中……打住,还是说这篇小说吧。
当年工厂里技术比武是常事,有的时候比起来,真有武侠小说的味道。闭上眼睛,当年那些师傅们的形象历历在目,他们既粗犷豪放,又心细如发,技术上一根头发丝般的差距都不放过。测量工件的尺子测的不是厘米毫米而是道,一毫米等于一百道,不心细一锉刀或一车刀下去,那就不是道的问题了。
手艺学好了,一是用来工作的,二是用来展示的。这二看起来没用,实则却与一相辅相成,没有二,也就没有一。展示是用比武的形式完成的,每个人都想成为那个胜利者,于是就形成了竞争,就都暗自较劲,手段、阴谋都用上了,学手艺的动力就来自于此。
用尽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学来的练来的手艺,突然一天变得无用了,那种失落感不是情境中人是体会不到的。我虚构了固执的荆吉用自己的手工去挑战数控机床的情节,他去了一个厂,又去了一个厂,不甘心失败,就像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但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从理论上讲,任何工艺复杂的手工都将会被机器取代。这是一个悲壮的过程。
各类技术比武却是属于喜剧的,比赛者不管多紧张多严肃,观看者都是轻松的、欢乐的,不亚于看一场歌舞表演。记得当年我也参加过一次打手锤比赛,不是我想参赛,是每一个青工都必须参赛。我拎了手锤上场,众目睽睽,本来在场下练得已经相当熟练了,可上场还是紧张得不得了,一锤下去就打在了自己握扁铲的左手上,顿时皮开肉绽。你手艺再好,经不住比武,上不来台面也是不行的。
李铁,男,20世纪60年代出生。锦州市作家协会主席。
在文学期刊发表大量小说作品,
其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冰雪荔枝》《乔师傅的手艺》《杜一民的复辟阴谋》等。
作品多次被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多次入选年度小说排行榜。
获得过首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