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桥 包韦玲 伍丽梅
[关键词] 传承语焦虑;印尼华裔青年;祖根意识
[摘 要] 传承语焦虑是新兴研究话题。本研究采用通用传承语焦虑量表,调查86位印尼华裔青年传承语焦虑状况,结果发现,受访印尼华裔青年传承语者在听力、口语、阅读、写作和课堂上均存在焦虑;听力、阅读和写作焦虑较高,口语焦虑较低。对祖籍地有了解的印尼华裔青年,听力焦虑比较低;具有中文姓名的印尼华裔青年,写作焦虑比较高。
1. 引言
随着全球化带来的经济和地缘政治巨变,移民问题日益突出,“移民与语言”成为新兴研究领域。在新的环境中,移民及其子女所使用的语言被称为“传承语”(heritage language)。传承语是一种母语,是文化或民族语言上的少数民族语言(minority languages),它存在于双语环境中,其中有另外一种具有社会政治优势的多数民族语言(majority language)被使用(Montrul, 2016)。对于青少年移民群体来说,传承语习得可以视为发生在双语而非单语环境下未完成的一语习得,同时又具有二语习得的多重特征,但又与常规的一语习得和二语习得存在较大差异(曹贤文,2017)。这些差异,一方面表现在语言学习认知因素的作用上,如语言基础、迁移磨蚀等,另一方面表现在语言学习非认知因素的作用上,如语言焦虑、学习动机等(Xiao & Wong,2014;Luo,2015)。
其中,移民的语言焦虑逐渐引起学者的兴趣。最初移民的语言焦虑被当作外语焦虑(Foreign Language Anxiety)中的一部分进行研究。外语焦虑的概念由Horwitz(1986)提出,指的是产生于外语学习过程中的自我意识、观点、情感和与课堂语言学习相关行为的复合体。虽然传承语焦虑(Heritage Language Anxiety,简称HLA)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没有成为一个专门的术语,但研究者已经开始注意到传承语焦虑与外语焦虑的差异。Krashen(2000)指出:“传承语者在语言课堂上面临着一种非赢的局面。他们学得好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学不好却要经历一段痛苦。”最近,Tallon(2011)在传承语者群体异质性的基础上正式提出“传承语焦虑”这一概念。所谓传承语焦虑,集中表现为传承语者在习得或使用传承语时所产生的紧张、担忧等负面情绪,以及在此过程中出现的语言技能上的短暂弱化。
作为独立概念被提出后,传承语焦虑引发学界的关注,从理论研究拓展到量化研究。理论上,研究者参照外语焦虑的分类,将传承语焦虑从语言技能角度划分为课堂焦虑(口语焦虑)、听力焦虑、阅读焦虑和写作焦虑;研究工具上,研究者对已有的外语焦虑量表进行修订,将量表中的外语(如“英语”)置换为传承语(如“华语”),形成了传承语焦虑测量工具。采用这些工具展开调查,Wong和Xiao(2014)发现在美国的华语传承语者的写作焦虑明显高于其他三项语言技能焦虑。Jee(2016)也发现,相对于其他三项语言技能焦虑,生活在美国的韩语传承语者的写作焦虑最高;同时,相对于认同美国文化的传承语者,认同韩国文化的传承语者具有较低的传承语焦虑水平。萧旸(2017)调查美国的华语传承者发现,族群认同和传承语读写焦虑之间存在显著的负相关;不同方言背景的学习者在语言焦虑上有截然不同的表现:传承语背景为粤语的学生具有较强的族群认同感,有较高的听说技能焦虑,而普通话背景的学习者则表现出较高的读写焦虑;传承语焦虑也受移民代际影响,第二代移民比第一代移民有更高的听说焦虑。
上述关于传承语焦虑的实证研究富有启发意义,这些研究尽管数量不多,但结果总体倾向一致,即传承语者的语言焦虑与其对祖籍族群的认同密切相关。与此相关的两个重要問题是:(1)已有研究提示族群认同影响传承语焦虑,身份构建是族群认同的基础,构建身份的相关因素是否影响传承语焦虑?(2)目前关于传承语焦虑研究的调查对象多集中于美国,美国是“民族大熔炉”模式的典型,相对于其他采取不同民族政策的国家来说,美国传承语者的焦虑模式是否具有普遍性?
问题1涉及了族群认同与身份构建的关系。族群认同是个体对所属群体的历史、文化、信念、价值观以及群体成员在认知、情感和行为上的主观接纳(周爱保,刘显翠,2018)。根据社会身份理论和自我归类理论,社会认同来自社会分类和社会比较,与社会身份的获得息息相关。作为社会认同的一种,族群认同亦如此(万明钢,王舟,2007)。刘红旭(2013)从族群身份获得过程解读族群身份与族群认同的关系:(1)属于某一族群的个体先天被动地获得族群身份标签;(2)个体萌发族群意识、主动接受和认可族群;(3)个体拥有根深蒂固的族群身份认同,在活动中不自觉地展现族群意识与族群特征、流露出族群精神。族群身份获得是从被动到主动、从表面到深层的过程,族群认同也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简而言之,族群身份的构建先于族群认同。
在中华文化中,族群身份构建往往基于根祖意识。中国传统文化素有浓厚的祖根意识。所谓“崇先报本,慎终追远”,一般表现为个体对自身祖源的追寻和报答。从心理学的角度看,移民后裔心中的“祖根意识”(Ancestral Root Consciousness)是以个体宗亲的血缘及生活、创造过的地缘为重要载体的心理资源,其实质是一种有关“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原本属于哪一群体?”的身份认知和自我建构,是一种独特的文化心理结构。对于海外华人来说,祖根意识一方面体现在祖籍记忆上,“祖籍记忆”属于保罗·康纳顿 (P.Connerton)所论述的“社会记忆”(即“影响人们理解当前经验的先在脉络”①)范畴。对移民群体来说,除了移民事件等客观现实延续,关于故乡和祖先的共同体记忆是“祖根意识”产生的重要心理基础。祖籍上的同源以及中华文化传统、习俗在居住国当地的传承,构成了海外华人与其祖籍地相关的“社会记忆”,即“祖籍记忆”。基于这种记忆,他们承认自身和中华有一种象征性的联系(杨晋涛,俞云平,2007)。另一方面,祖根意识表现在身份标签(姓名)上,美国学者伊罗生(H.Isaacs)说:“在族群认同中,身份标签(姓名)虽然不是核心部分,但却可以引导我们找到核心,引导我们深入核心内部的历史、渊源与感情。”②近现代千千万万背井离乡流寓海外客籍他国的华裔,无一不把自己的姓氏(家族血缘的标志)与家谱(一家一姓之史)视作命根,因为这是他们寻根觅祖、慎终追远以区别异国子民的最科学、最可靠、最永久的依凭,也是炎黄子孙敦睦友谊团结互助从而克服和排除各种人为和自然的侵害,在异域他方生存下去的强大支撑(王泉根,2012)。
如果说祖根意识建构了移民后裔与祖籍相关的族群身份,鉴于族群认同实质是群体自我认同,而群体自我认同受族群身份的影响,结合族群认同降低传承语者语言焦虑的现有研究结果,那么,新的问题是,移民的祖根意识对其传承语焦虑是否带来强烈的影响?
问题2涉及传承语焦虑实证研究中调查对象的选取。在多族群社会中,语言与族群之间存在密切而复杂的关系。语言同宗教、种族、地域、政治、历史等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共同影响着族群的界定。由于语言具有强烈的政治意涵,传承语者在习得传承语的过程中,对传承语的情感,不仅受所在国语言政策影响,也受到所在国族群政策的作用。在语言学习过程中,传承语者往往面临着文化认同上的危机感和焦虑感,作为移民,他们在不同的文化之间游走和漂移,特别是对所在国文化的适应与祖籍国文化的坚守,较易引发认同的矛盾,并由文化认同的不确定产生焦虑(董凝,2014)。
正如前文所述,目前关于传承语焦虑研究的调查对象基本来自美国,美国长期实现“大熔炉”民族政策,政府通过国籍法、移民法、英语教育、立法、司法、行政、传媒等法律和公共政策,着力构建一个不分来源、不分族群、不分宗教的统一的美利坚民族和美国人身份。美国任何族群的成员(印第安人有所例外)都不得以种族身份为由在政治任命、选举、教育、工作机会等方面给任何人以优待或歧视(胡联合,胡鞍钢,2011)。随着文化多元主义的兴起,当下的大熔炉政策在强调继续巩固和发展美利坚民族和美国人的统一性的同时,承认和容忍族群的“文化多元性”,允许不同族群保持具有族群特色的文化传统,这也是传承语相关研究较早在美国兴起的背景之一。
印尼是世界上华侨华人数量最多的国家(张仲鑫,2018),其对华族的政策经历了从强迫同化(宗世海,刘文辉,2007)到多元共存的转变(黄永弟,2017)。印尼国籍法采取血统主义原则,入籍手续繁琐,对华人入籍设置了诸多限制(宗世海,刘文辉,2007)。入籍的华人长期被视为外来族群,华人在生活中受到了潜在的歧视(李洁,2008;云昌耀,2017)。华人与原住民的关系处于基本隔离的状态(陈秀容,2001)。因此,尽管印尼政府转向多元文化政策,提倡多元共存的民族政策,尊重华人文化的差异性,但华人仍面临着成为印尼国内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与执政当局治理失败“替罪羊”的风险,在这种情况下,“再华化”成为了印尼华人争取具有实质内容的平等公民身份和进行社会抗争的手段(叶丽萍,2019),而“再华化”的兴起也对华人的社会融入带来负面影响,挑战着现行的华人政策(黄永弟,2017)。
从语言政策来说,两个国家均采取了一元化路径(温锐等,2013;文峰,2008),并以立法的形式确立唯一的官方语言(美国为英语,印尼为印尼语)。那么,在相似的语言政策和不同的民族政策下,传承语者的语言焦虑模式是否具有差异?
为解决上述两个问题,本研究以印尼华裔青年为调查对象,从祖籍记忆和中文姓名两方面,探究祖根意识对传承语焦虑的影响。本研究有五个假设:一、印尼华裔青年传承语者在不同语言技能焦虑上存在差异;二、是否有祖籍记忆影响印尼华裔青年传承语者的语言焦虑;三、是否有中文名影响印尼华裔青年传承语者的语言焦虑;四、语言因素(HSK等级、语言背景)影响印尼华裔青年传承语者的语言焦虑;五、人口因素(代际、性别)影响印尼华裔青年传承语者的语言焦虑。
2. 研究设计
2.1 研究目的
采用通用传承语焦虑量表,调查印尼华裔青年传承语焦虑状况,重点分析祖籍记忆和中文姓名所体现的祖根意识对其传承语焦慮的影响。
2.2 对象
调查对象为印尼青年华语传承语者。根据Polinsky和Kagan(2007)传承语的概念,传承语可从广义和狭义进行理解,广义的传承语强调文化传承和语言传承之间的联系,指的是与文化有着某种关联的任何非主体民族语言,不考虑说话人的实际语言能力;因此广义的传承语者包括了语言能力方面相当于二语学习者,传承语学习始于成人期课堂的学习者,也包括在家庭中使用传承语的一类人。狭义传承语指的是个人成长过程中家庭所使用的语言,传承语者能够说或至少能听懂该语言。为了使调查的范围更加广泛,本研究采用广义的传承语者概念,即不考虑受访者传承语水平与其家庭所用语言,只要受访者认为自己是华人后代就算是传承语者。
采取滚雪球方式获取样本,首先在暨南大学华文学院的印尼华裔学生中发放问卷,再请华裔学生邀请相识的华裔填写问卷。采用腾讯问卷平台发送问卷,共回收问卷110份。
2.3 调查工具
问卷共114题,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自编的基本信息问卷,包括11道题,用于收集华裔人口、语言背景及水平等基本信息,确定其传承语者身份;第二部分是Xiao与Wong(2014)使用的传承语焦虑量表,包括听力、口语、阅读、写作和课堂焦虑5个分量表。这些量表在以往的研究中经过多次测试与检验,具有较高的信度和效度(Xiao & Wong,2014; 萧旸,2017)。其中,听力焦虑量表19道题,Coronbachα系数为0.923;口语焦虑量表12道题,Coronbachα系数为0.906;阅读焦虑量表17道题,Coronbachα系数为0.876;写作焦虑量表22道题,Coronbachα系数为0.897;课堂焦虑量表33道题,Coronbachα系数为0.947。
考虑到华裔青年中文水平的差异,将基本信息问卷(中文版本)和原始量表(英文版本)都翻译为印尼语版本。具体翻译过程为由一名专业翻译人员将问卷翻译成印尼版本,再由另一名翻译人员将印尼语版本翻译成中文/英文,第三名翻译人员将原始量表和翻译后的中文/英文版本进行比对,修正印尼语版本问卷。
2.4 有效问卷的筛选
为了避免随意回答的无效问卷混淆了结果的真实性,本文设定了以下四条标准排除无效问卷:其一,所答题目的答案完全一样,其二,所答题目的答案呈波浪式。其三,答题时间少于5分钟或长于30分钟;其四,年龄偏大(大于45)的数据;其五,无华人属性的受访对象(同时满足以下6个条件:不知道自己华裔代际、不知道自己的华人家属、没有家人取的中文姓名、家庭语言中没有汉语或方言、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地、不认为自己是华人)。
由此得到有效问卷共86份,有效率为78.18%。
2.5 统计分析
应用SPSS21.0 软件进行数据处理,采用t检验、方差分析、卡方检验和相关分析等方法进行统计学分析。
3. 结果
3.1 样本基本特征
受访者年龄介乎在17-28岁之间;出生地均为印尼;其中,男性27人,占比31.4%,女性59人,占比68.6%。
在知道自己祖籍28个样本中,13人祖籍地为福建,15人祖籍地为广东。在语言背景方面,有普通话背景的13人,占比15.1%,有汉语方言背景的14人,占比16.3%,普通话和方言混杂的有17人,占比19.8%;传承语学习时长上,1-2年的31人,占比36%,2年以上的55人,占比64%;其中29人参加过HSK考试,2级的3人,占总体3.5%,3级10人,占总体11.6%,4级4人,占总体4.7%,5级10人,占总体11.6%,6级2人,占总体2.3%。
3.2 传承语焦虑特征
印尼青年华语传承语者在不同语言技能上的焦虑状况见表2。由于不同语言技能的焦虑量表题目数量不一致,导致不同语言技能焦虑总分(所有项目反应之和)差异较大,借鉴已有研究的处理方式(Xiao & Wong,2014;蕭旸,2017),计算86位受访对象在不同语言技能焦虑上的平均反应值(反应均值=某个语言技能焦虑量表所有项目反应之和/该量表项目数)。
对听说读写四种语言技能焦虑反应均值进行单因素方差分析,结果发现,四种语言技能焦虑存在显著差异,F(3,340)=16.985,p<0.001,由于方差不齐性,采用Tamhanes T2事后分析发现,口语焦虑显著低于另外3项语言技能焦虑(ps < 0.001),其他语言技能焦虑之间不存在差异。结果支持研究假设一。
前人研究将课堂焦虑分数低于90分评定为“不焦虑”,90-110分评定为“轻度焦虑”,110分以上为“焦虑”;课堂焦虑量表总共33题,总为90分时平均反应值为2.73分,110分时平均反应值为3.33分;因此,平均反应值低于2.73分为“不焦虑”,2.73-3.33分为“轻度焦虑”,3.33分以上为“焦虑”(Horwitz,1986)。Xiao和Wong(2014)将这种计算方法推及到其他技能产生的焦虑。参考这一计算方法统计各语言技能下不同焦虑程度的人数分布,结果见表3。
卡方分析发现,口语焦虑不同程度人数分布没有显著差异, X2(2) = 4.488,p = 0.106,课堂焦虑不同程度人数分布差异边缘显著,X2(2)= 5.674,p = 0.059,其他各项语言技能不同焦虑程度人数分布均具有显著差异,具体来说,听力焦虑上,X2(2) = 29.326,p <0.001,阅读焦虑上,X2(2) = 42.163,p < 0.001,写作焦虑上,X2(2) = 35.326,p < 0.001。
以平均反应值2.73为不焦虑分界线,对不同维度下焦虑均值进行单样本t检验,结果发现,5个维度的焦虑均值均高于2.73(ps < 0.001),以平均反应值3.33为焦虑分级线,对不同维度下焦虑均值进行单样本t检验,结果发现,口语焦虑和课堂焦虑的均值低于3.33(ps < 0.001),其他维度焦虑水平与分级线没有显著差异(ps > 0.1),由此说明,总体而言,受访者在不同语言技能维度处于不同的焦虑状态,口语和课堂维度处于轻度焦虑,其他维度处于轻度焦虑与焦虑状态之间。
皮尔逊相关分析发现,听力焦虑与阅读焦虑、写作焦虑均存在显著相关,写作焦虑和阅读焦虑存在显著相关,口语焦虑与课堂焦虑存在显著相关,见表4。
3.3 祖根意识对传承语者语言焦虑的影响
根据对祖籍地是否了解,受访者被划分为两类,了解祖籍地为具有祖籍记忆者,不了解祖籍地为没有祖籍记忆者,两类受访者的语言焦虑状况如表5。
独立样本t检验发现,具有祖籍记忆的受访者的听力焦虑显著低于没有祖籍记忆的受访者,t(84)=-2.188,p = 0.031。两类受访者在其他焦虑维度上没有显著差异。结果部分支持研究假设二。
根据是否具有中文姓名,受访者被划分为两类,两类受访者的语言焦虑状况如表6。
独立样本t检验发现,具有中文姓名的受访者的写作焦虑显著高于没有中文姓名的受访者,t(84)= 2.907,p = 0.039。两类受访者在其他焦虑维度上没有显著差异。结果部分支持研究假设三。
根据是否具有祖籍记忆和是否具有中文姓名对受访者进行划分,同时具有祖籍记忆和中文姓名的受访者为祖根意识强烈者,而祖籍记忆和中文姓名只具其一的为祖根意识淡薄者,两者都不具备的为祖根意识缺乏者。三类受访者的语言焦虑状况如表7。
单因素方差分析显示,不同祖根意识受访者在写作焦虑上存在显著差异,F(2,83)=3.233,p = 0.044,事后分析发现,祖根意识淡薄者的写作焦虑高于祖根意识缺乏者,p = 0.018。三类受访者在其他焦虑维度上没有显著差异。
3.4 其他因素对语言焦虑的影响
在语言因素上,不同语言背景的受访者语言焦虑没有差异(ps > 0.05);不同HSK等级受访者的语言焦虑也没有显著差异(ps > 0.05),结果不支持研究假设四。
不同性别受访者语言焦虑不存在差异(ps > 0.05)。
由于华裔代际为第五代的只有1个样本,采取独立样本t检验考察第三代和第四代受访者语言焦虑的差异,结果发现,在阅读焦虑上,第三代华裔高于第四代华裔,t(36)=3.168,p = 0.003;在写作焦虑上,第三代华裔也高于第四代华裔,t(36) = 2.322,p = 0.026;在听力焦虑上,第三代华裔与第四代华裔差异边缘显著,t(36) = 1.756,p = 0.088;其他维度的焦虑不存在代际差异,见表8。结果部分支持研究假设五。
4. 讨论
4.1 印尼青年华语传承者语言焦虑特征
调查结果显示,印尼青年华裔在听力、口语、阅读、写作和课堂5个维度上均存在焦虑;从焦虑水平来说,口语焦虑低于听力、阅读和写作焦虑,口语与课堂焦虑处于轻度水平;口语焦虑与课堂焦虑存在正相关,写作焦虑与阅读焦虑、听力焦虑存在显著的正相关。相关研究通过对大学生的调查发现,相对于其他语言技能焦虑,美国传承语者写作焦虑最高(Jee,2016),华语传承语者情况也类似(Wong & Xiao,2014)。而本研究发现,印尼青年华语传承语者的写作焦虑、阅读焦虑和听力焦虑都比较高,口语焦虑相对较低。这表明不同国家的华语传承语者,语言焦虑模式存在差异。
事实上,传承语焦虑受到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在两种或多种相互冲突的文化环境中成长的移民儿童,本身就承受相当大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移民背景会削弱移民儿童对于传承语的自豪感(Marti?nez,2006),从而引起传承语焦虑。实际上,印尼社会文化环境对华语的传承并不算友好。从族群关系来说,华裔虽然在印尼的经济中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但属于少数群体(李洁,2008),印尼华人与原住民的关系基本是隔离的,原住民对华人抱有偏见,两者在信仰与生活方式等方面存在著较大的差别,政府袒护原住民,华人的政治权利低(郭继光,2002)。华人经济也受到限制,华人对印尼经济发展所做的贡献甚至落得负面名声,在政治上稍有气候就容易造成反华或排华事件。造成如此差别的主要原因包括华人与原住民具有不同的政治经济历史、宗教与文化背景,这些因素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仍将继续存在(陈秀容,2001)。从语言政策来说,印尼的华语政策经历了放任、限制、禁止、放开的曲折道路,由于华文教育中断了32年(1967-1998),整整两代人失去了学习华语的机会,华语的代际传承中断,已经不存在华语通行社区,第一语言为华语的儿童极少,这就使得华文教育失去了具备熟练华语听说能力的生源(卓宥佑,吴应辉,2018)。尽管20世纪90年代以来印尼政府大力推动汉语,印尼正成为汉语教学发展最快、需求最旺盛的国家之一,但是,华语在印尼的传承仍面临着各种挑战。在此背景下,青年华裔传承语焦虑难免处于较高水平。
另一方面,在外语焦虑研究中,相对于其他语言技能,口语往往引发最高的焦虑水平(Luo,2011;Pae,2013),这种现象并没有出现在传承语焦虑中。本研究发现,相对于其他语言技能,印尼华裔青年的口语焦虑水平最低,口语焦虑在代际之间(第三代和第四代)不存在差异。相对于二语学习者,传承语者或多或少具有一定传承语表达能力。具体到本研究中,尽管由于历史原因以华语为母语的印尼华裔青少年极少,但需要说明的是,华语方言并没有被禁锢,大部分华人日常生活中方言使用频率比较高。例如,郑军(2016)通过对棉兰华裔青少年基本语言现状的调查发现,在棉兰地区,华裔青少年使用华语(普通话)的势头降低,汉语方言使用的势头强劲,且汉语方言在一定时间内将继续保持较强的势头。由此可推,华裔青年在传承语口语表达上不会感到太大压力,而读或写汉字或是听标准普通话则会引发较高的紧张水平。
4.2 祖根意识对印尼华裔青年传承语焦虑的调节作用
语言传承的目的之一就是通过语言构建言者身份。语言是族群成员身份的标志,共同语言是族群的重要文化特征之一。族群身份的内化,不只是血缘遗传的结果,也需要接受者在语言勾勒的“文化圈”内认知、评价、接受和强化。语言在构筑“我们”的过程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因此,研究者非常注重语言对族群身份、族群认同的作用。然而,族群身份、族群认同对语言的作用如何,特别是在传承语的情况下,相关研究较少。
本研究发现,对祖籍地有了解的印尼华裔青年,听力焦虑较低;有中文姓名的印尼华裔青年,写作焦虑较高;相对于既对祖籍地有了解又有中文姓名的印尼华裔青年或者是两者都缺乏的印尼华裔青年,只有中文姓名或只对祖籍地有了解的印尼华裔青年写作焦虑最高。结果显示,以中文姓名为标签和祖籍地记忆为基础的祖根意识对传承语焦虑的影响是复杂的。
一方面,对祖籍地的了解降低了印尼华裔青年的听力焦虑。这可能是由于祖籍地记忆有助于提升华语(乡音)的感知性。“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对祖籍地的了解自然包含了对乡音的感受,因为乡音是地域文化的要素和重要载体,凝聚着祖祖辈辈的智慧、情感和历史记忆,是社会纽带、认同标记和人们心灵的家园(赵世举,2016)。另一方面,有中文姓名的华裔青年在写作焦虑上处于较高水平。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来自两个层面:首先,在海外华人心中,姓氏谱系是他们与同宗族人的血脉见证,寄托着他们对故乡的怀念和尊祖敬宗的情怀。姓氏在产生之初是标志氏族或社会血缘关系的识别符号,随着历史发展,姓氏承载了血缘图谱、家族演变乃至时代变革等文化信息。“四世同堂、五世其昌”,姓氏不仅是代表了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各条血缘关系的脉络,也是传统大家族的精神纽带和文化标志。中国人的宗族观念根深蒂固,寻根问祖、祭祀祖先、繁衍香火满足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文化归属感。对于个体而言,姓氏作为社会元素,是个体家族归属感和族群认同感的标志(肖锐,2015)。其次,有别于母语者和二语学习者,传承语者的典型表现是具有接近母语的语音能力;而书面表达能力在很大程度上落后于其他语言能力。而中文的文字和书写系统是中华文化的显著标记,在维系传承语者与中文的情感纽带上发挥重要的作用。由此可以推论,有中文姓名的印尼华裔青年期望自己能够运用汉字进行自如表达而自身能力又不足以实现该期望时,他们面对使用汉字进行正式表达任务所产生的焦虑自然比较高。这一结果与萧旸(2017)发现民族认同与写作焦虑存在负相关是一致的。本研究拓展了萧旸(2017)的研究,相对于民族认同的心理测量,中文姓名是客观存在的。
5. 结论
(1)受访印尼华裔青年传承语者在听力、口语、阅读、写作和课堂上均存在焦虑;听力、阅读和写作焦虑较高,口语焦虑较低。(2)对祖籍地有了解的印尼华裔青年,听力焦虑比较低。(3)具有中文姓名的印尼华裔青年,写作焦虑比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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