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书面文学流变(四)

2021-09-15 02:23关纪新
满族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异域皇帝

关纪新

清朝定鼎中原之后,包括汉族语言文字和汉族文学艺术在内的汉族文化,对满洲民族构成了强有力的威慑和影响。然而,由于清朝统治者长期坚持对“国语骑射”民族传统的倡导,清代满人用本民族语言文字写作的散文作品,虽数量不多,却也时有所见。

运用满文写作,曾是清前期满族文坛上一个客观存在。满族入关之后,因为有八旗制度的严格约束,旗籍将士以及家眷都被圈定在自己的驻地,与“民人”们的来往是很少的。那时,就满洲整个民族而言,日常以满语来相互交际会话,仍然是十分自然和娴熟的。尤其是下层满洲人,普遍不大会讲汉语,他们当中一些略通文墨的小知识分子,比较习惯的,还是用本民族文字来应对日常的书写与阅读。

康熙年间由曾寿撰写的满文《随军纪行》[1],是一部日记体的散文。该作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与笔触,比较周全地记录了从康熙十九年(1680)至康熙二十二年(1682)间,清军平定“三藩”战争后期的种种实有场景,其中既有残酷激烈的鏖战,也有艰辛备尝的行军,既描绘到广东、云南等地的自然风貌,也披露了作者置身战地的内心感受。

在“康熙二十年正月”部分,曾寿写道:

康熙辛酉二十年,正月初一日,由西隆州起程,渡浮桥,见八渡河水碧绿而流急,山脚河岸路宽仅二尺,兵马拥挤,未行十里,天色已晚。因无下营之处,遂于河套之沙地宿营,风淤黄沙,炙人难忍。买得水酒数斤及猪一头过年。我之心中十分忧伤,思念老人,于被中哭泣。大將军传令曰:“山路狭窄,无安营之处,著酌情顺序安营。”带来土著人问之,答曰:“此处自古即非行军之路。清明之后,孔雀、蛇、蚯蚓充斥河中,流水混浊。一旦河水泛涨,道路即被淹没,人不能行。倘中瘴气,则必死无疑。故我等之房屋皆建在山上。”观之,水痕达于树梢,依稀可辨。次日起程,旋即天色又晚,至仅能搭一、二帐房处下营。初三日,闻败石门坎之贼。初八日,方至班敦滕安营,拥塞于石门坎,歇息八日。传令以草垫路行军。十五日起程后,雨雹交加,脚绑涩子,步行山岭小路十五里,至石门坎下营。十六日,匍匐登石门坎头阶,因苔滑而铺草,将马逐匹牵过,勉强过此泥淖险境,许多马匹滚下山涧摔毙。人脚皆打泡,不能行走。仅行三里。天色即晚,跌跌撞撞勉强登上第二坎石阶宿营。观之,被杀之贼,一一可见。十七日,步行二十里,脚痛,勉强过第三坎台阶,方可骑马行走,始觉舒畅。行至安笼所,见归降贼众携民妇子女望城而来。我对对面之夸兰达和色曰:“此乃新定之地,故过城后安营。”自西隆州至安笼所,险路二百四十五里许。十八日起程,见地方宽阔,追赶前队,夜行六十里。十九日休息,传令编为三队,干都海将我编入第一队。二十日,大将军以镶蓝旗连夜行军辛苦,拨一名汉军向导带路,抄近道两日行八十里。二十三日,架马别河浮桥,休息。闻贼于黄草坝扎营拒战……[2]

这只是作者在将近一个月时间大致的经历和感受,虽行文简约,运笔粗放,却颇能得见为翦灭三藩割据从而维护大一统的国家政权,将士们所尝之身心甘苦。

终于,至康熙二十一年秋,平叛大军奏凯返京,作者又笔录了当时的实况和个人的心境:“十二日,上亲率首辅大臣,于长辛店平坦处搭凉棚,迎接大将军、大臣、章京及兵丁,列纛,鸣螺拜纛,令将军兵丁叩见。赐茶,众叩谢天恩。我往芦沟桥叩见家父。闻四弟之事,哭过园地,进城,哭入家门,叩见诸位母亲。子弟相见,已不敢认矣。观京城房舍,已大为改观,恍惚如梦。愈思愈奇,有如再生之躯。嗟乎!群鹅失一,怀念不已。此系梦,抑或非梦哉?”[3]在得胜班师的军旅当中,作者本来是享有荣誉的一员,情绪理应高昂;可他又同时得到了胞弟的噩耗(文中虽未交待四弟死于何故,但是,在平定三藩战争中八旗将士牺牲者众多,读者亦可揣测一二),一时断难承受,在反观自身“愈思愈奇,有如再生之躯”的时刻,也因“群鹅失一”而坠入似梦非梦的冥想。有清一代,八旗将士世代与战争为伴,那纷至沓来的战争尽管在后人眼里可以划分出各式各样的性质,然而所有的战争,却总是要吞噬大批大批的鲜活生命……在《随军纪行》这一战争亲历者留下的记述里,人们也许是第一次窥见到清前期八旗军人的心底感触。阵亡,实乃军人之宿命,对于随时可能出现的死亡,身为战士,从来都没有可能去发表更多的议论。然而,需要面对死生的战士,却并不缺乏常人的情感与思绪。这部不可多得并且在当时带有一定私密性质的满文日记《随军纪行》,恰是平定三藩战争中八旗下层官兵见闻和心理的真实存照。

康熙朝满人用满文书写的又一部令人瞩目的作品,是《异域录》。作者图理琛(1667-1740),任过内阁侍读、广东布政使、陕西巡抚、兵部侍郎和内阁学士等要职。这位图理琛,少年时曾经攻读翻译学科,不但精通满文与汉文,对蒙古语以及俄罗斯语也有一定造诣。康熙五十一年至五十四年,他与太子侍读殷扎纳、理藩院郎中纳颜等,奉旨出使远在俄罗斯境内的蒙古土尔扈特部,历时三年,不仅详备地考察了沿途社会、地理、人文诸项,也深入到土尔扈特部与其首领阿玉奇汗会见,对于怀柔该部上下,以及引发日后该部落长驱东归大清怀抱,起到了重要作用。明代,地处西域的厄鲁特蒙古之一部——土尔扈特部,迫于蒙古族内部矛盾纠纷,远徙北地伏尔加河下游到里海北境。其部落首领在大清创建之后,一再向朝廷表达愿成为清政权藩属的意向。康熙帝遂派遣宣谕使团,前去表达接受对方诚意。《异域录》便囊括作者对此行履命的翔实记录。

阿玉奇汗恭请大皇帝万寿。我等答曰:“我大皇帝甲午年诞生,今年六十一岁。”阿玉奇汗又问:“皇子几位?”我等答曰:“现今已封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及常随大皇帝射猎,我等得见者十六人,尚有几位未出深宫,我等无由瞻仰,不得而知。”阿玉奇汗问:“公主几位?”我等答曰:“已经下嫁,我等所知者十数位。今宫中尚有几位,亦不得知。”阿玉奇汗又问:“闻得大皇帝每岁避暑行围所系何地名?去京都几多远近?于何时往返?”我等答曰:“我大皇帝避暑之处名热河及喀拉河屯,距都城七八日路。每岁或四月尽或五月初起驾。立秋日哨鹿完日,九月间回銮。”阿玉奇汗问:“此地山川树木林薮若何?”我等言:“此地在长城边外,有高山大川,水极甘美,林木茂盛,禽兽蕃息。”……阿玉奇汗又问:“大皇帝龙兴之处,相隔都城几多远?人烟多少?”我等答曰:“此处名盛京,自都城行二十余日可至。彼处人烟稠密,设立五部衙门,建官管理。又设三将军弹压地方。”阿玉奇汗问:“满洲蒙古大率相类,想起初必系同源,如何分而各异之处,大皇帝必已洞鉴,烦天使留意,回都时可奏知大皇帝。我所遣之人来时,将此原由,恳乞降旨明示。”我等答曰:“我等留意,回日奏闻。”……阿玉奇汗又问:“曩时闻得大皇帝国中有一平西王作乱,大皇帝剿除翦灭系何年?叛逆尚有遗孽否?”我等答曰:“平西王受我大皇帝隆恩,念其少有微劳,封为王爵,安置我中国西南隅云南地方,安享荣华,尚不自足,竟负恩叛逆。我大皇帝赫然震怒,遣发禁旅,剿除翦灭。我中国法律,此等负国忘恩之人,断不留其种类。此系癸丑年倡乱,平定以来,已四十余年矣。”

……

初十日,阿玉奇汗……曰:“我虽系外夷,然衣帽服饰略与中国同,其俄罗斯乃衣冠语言不同之国,难以相比。天使返旆时,查看俄罗斯情形,凡目击者须当留意,奏知大皇帝作何区处,悉听大皇帝睿鉴。至遣使往来人数若多,恐彼惮烦,断绝道途,我遂无路请安朝觐进贡矣。”[4]

这是大清使团会见土尔扈特部首领阿玉奇汗的情景。双方言谈多为外交辞令,看似寻常,实则问答多藏玄机。阿玉奇汗询问“大皇帝”的寿龄及子嗣,是关注康熙帝的健康以及国家政权的稳固程度。使节回答问题,顺势则提到皇子们“常随大皇帝射猎”,将皇家父子们的健康乃至骑射本领一并展现。问及“公主几位”,亦非闲谈,从清开国前后,满、蒙之间便有相当多的和亲关系,而使节此行并无此意,乃推托“今宫中尚有几位,亦不得知”。有关康熙皇帝半辈子每逢夏日便赴热河一带秋狝行围,更是关乎清初“国策”和满、蒙关系的一桩大事:满族统治者实行着与中原先前历代政权相异的民族政策,他们终止了千百年来用以御边的长城修建,改用恩威并施的思维与措施,来稳定北部边疆,皇帝皇子们亲自参与一年一度隆重的围场狩猎活动,既是满、蒙民族间传统文化的切近对话,又是向蒙古王公们炫耀国力的上好时机,还是清廷督促八旗军旅常温骑射根本的军事演练。而说到盛京和东北的满洲发祥地,说到平息三藩的历史功绩,也都是会见双方愿意提到的话题,因为这样的话题最有拉近彼此情感与立场的功用。在会见中,阿玉奇汗一再表达“满洲蒙古大率相类,想起初必系同源”,“我虽系外夷,然衣帽服饰略与中国同”,甚至提醒清廷使节“至遣使往来人数若多,恐彼惮烦,断绝道途,我遂无路请安朝觐进贡”,更是机敏地阐释了其身在异域却心向故土的文化及政治倾向性。《异域录》中会见双方的一应交际辞令,含有丰厚的社会内容,图理琛记载这样的重要会晤,擅长启用自己所熟练的白描笔法,不事铺张与渲染,只是将谈话双方的言语尽量准确地记录下来,而人物的思想倾向和心理情感,都明确无误地在其言谈间显现无余。作品的字里行间,体现出书写者取舍剪裁的不凡功力。

图理琛所处的时代,满语满文在满洲各阶层相当盛行。简约、精准、流畅而且富有表现力,是当时优异的满文书写的基本特征,《异域录》的文字在展现这种语言特征方面,表现尤属上乘,其文笔张弛有度,深入浅出,而且读来兴味盎然。作者是满、漢语文兼通的文化人,《异域录》在雍正元年公开刊行即同时有满文和汉文两种版本,这两个语种的版本当都出自图理琛一人。作者正是借助于个人的双语创作优势,把逼近于口语的生动,与艺术质地上面的讲究熔于一炉,再分头书写到满、汉两种版本当中。

《异域录》又是具有历史文献与文化游记两重性质的作品,其中可以读到许多描绘异国境内山川风物人文景象的篇章。书中这样描写安加拉河的景色:“昂噶拉河两岸,奇峦绝壁,迭秀横空,断岸千尺,水声淙淙,巉石嵯峨,横波峭立,风高浪激,奔注如矢。”而置身于伏尔加河流域,图理琛又触景生情地写道:“佛而格河环其右……夜静登楼远眺,见高峣月出,万象澄澈,河水涟漪,一碧无际,遥忆乡井,心神恍然。”——我们尤其关注的,是它的满文文本是否也能达到汉文文本的文学水平,据满文研究专家鉴定,同样的描写,不但在汉文文本,也在满文文本里得到了完满的表达。如此看来,《异域录》成为满文散文创作中长期受到读者青睐的作品,是有道理的。

注:

[1]《随军纪行》,原著应为四卷本,现存留下来的只有其中的第四卷,收藏于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作者曾寿,生平无考,根据此著作可断定他是康熙年间康亲王杰书挥师平定“三藩”部队中的一员下级军官。相关资料,可参阅季永海《随军纪行译注》(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7年版)。

[2]季永海:《随军纪行译注》,第10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7年版。

[3]季永海:《随军纪行译注》,第23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7年版。

[4]朱眉叔等选注:《满族文学精华》,第56-57页,辽沈书社,1993年版。

【责任编辑】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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