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伪”之“情”的语言阐释

2021-09-15 10:50何和平
现代语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方法

何和平

摘  要:阐释学是一门综合性学科,各学科都能有所借鉴,语言的阐释是其重要内容之一。以“情伪”之“情”的“实”义为研究对象,以词义演变和语境限定为视角,研究发现:在产生机制上,语言本身的语义衍生、语法变化、语用偏义等客观因素,语言主体的层次认知、心理共识、譬喻思维等主观因素,共同促进了“情”之“实”义的形成。在解决方法上,阐释循环、以意迎志、知人论世等,有利于“情伪”之“情”的正确理解。

关键词:“情伪”;阐释学;方法

语言是表情达意的工具,随着社会的发展与表情达意的需要,它也会发生一定的演变。具体来说,其演变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词义的派生,旧有的词义根据类推的原则进行演变,包括分化(基于本义的引申义,通过由此及彼、由粗到细、由具体到抽象等形成)、增加(无关本义的假借义,通过声近而义通,并由于使用频率高而逐渐形成固定义)和减少(低频率的偏僻之义消亡或被替代等)。其中,涉及词义的扩大、缩小和转移。虽然汉语基本词汇较为稳定,但是一般词汇的更迭却相对频繁。其中,“情伪”之“情”属于后者[1](P323-327)。另一方面是语境的限定,在众多词义中选择一个最符合上下文内容与情景的义项,即通过语境排除其模糊性而呈现其单一性和具体性。其中,“情伪”的词语组合,就限定了“情”的“实”义而排除了它义[1](P302-305)。

一、问题的提出

“情伪”在古代的经史子集中均有出现,“情伪”之“情”应释为“实”义。就实际运用而言,其具体情况表现为三种,如下所示:

(一)正解的

这类“情伪”,原文均有注疏,“情”俱训为“实”。如《周易·系辞上》:“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2](P82)《周易·系辞下》:“是故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韩康伯注:“情以感物,则得利;伪以感物,则致害也。”孔颖达疏:“情,谓实情;伪,谓虚伪。虚实相感。若以情实相感,则利生;若以虚伪相感,则害生也。”[2](P91)又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民之情伪,尽知之矣。”杨伯峻注:“情,实也;情伪犹今言真伪。”[3](P456)再如《管子·法法》:“彼智者知吾情伪,为敌谋我,则外难自是至矣。”黎翔凤校注:“智者,即道正之士……既知我情,必为敌谋我,所以外难至也。”[4](P315-316)此处的“情”虽有校注,却未明释,但据黎氏之文义,当训为“情况、实情”,亦是也。

(二)未释的

这类“情伪”,虽然原文无释,但据上下文义和相关旁证,亦可推出“情”当释为“实”。如《战国策·韩策三》:“外内不相为,则诸侯之情伪可得而知也。”[5](P1022)又如《吕氏春秋·论人》:“内则用六戚四隐,外则用八观六验,人之情伪、贪鄙、美恶,无所失矣。”高诱注:“言尽知之。”[6](P162)再如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书记》:“张汤、李广,为吏所簿,别情伪也。”[7](P457)

(三)相关的

此外,还存在不是“情伪”之“情”,亦作“实”义的情况。其具体情况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正解的,如《左传·哀公八年》:“叔孙辄对曰:‘鲁有名而无情,伐之,必得志焉。”杜预注:“有大国名,无情实。”杨伯峻注:“情,实也。”[3](P1647)第二类是误注的,如三国魏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前人训“情”为“本性”,张铣注:“诡,诳也。言欲下意顺人,则为诳之道,情不愿为。”《文选钞》曰:“诡,违也。言降下心意,随顺世俗,则违我故志,不得本情也。”[8](P121)不过,《汉语大字典》则与之不同,将“情”释为“真实、诚实”[9](P2313)。第三类是未释的,如《史记·吕不韦列传》:“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10](P2512)《三国志·吴书·吴主传》:“忠不匿情,智无遗计。”[11](P1143)原文之“情”虽无注释,但据语境之文义,若训为“实”,亦是也。“情实”之“情”训为“实”,某种程度上具有同义复合的关系;“情实”若训为主谓结构的“情况真实”,则“具得情况真实”语句不通,与同素异构的定中关系的“实情”不同。“匿情”之“情”训为“实”,指的是隐匿实情;若训为“情况”,则不够准确,未能充分考虑语境的限定。

二、成因的分析

在《汉语大字典》中,“情”共有12個义项,“实”义为其中之一[9](P2312-2313),为本义演变而来,先秦两汉之时已经形成。不过,关于其产生机制的论述暂未发现。欧阳祯人《〈荀子〉中“情”字的哲学意涵》,也只是重点论述了“情”字“是什么”和“怎么样”[12],而未涉及“为什么”。赵春万《释“情”》,则重点阐释了《曹刿论战》中“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之“情”,否定“情况,实情”之义而推求“尽心尽力,诚心诚意”之义[13],该文也只是阐发了“是什么”,亦未谈及“为什么”。鉴于此,本文以“情”之“实”义为研究对象,通过对传世文献的检索,试图推导出其内在成因。

(一)语言本体的客观原因

1.语义衍生

1)字义引申

《说文解字·心部》:“情,人之阴气有欲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与之相同[14](P502)。其本义是感情、情绪,后引申为实情、情形[9](P2313),再引申为真实、诚实[9](P2313)。因此,“情伪”应释为并列式的“真伪”,而非主谓式的“感情有伪”。

2)字音假借

情,上古从纽耕部韵[15](P277);诚,上古禅纽耕部韵[15](P266-267)。可见,两者上古韵部相同而相通。因此,“情伪”通作“诚伪”,声同而义近。《淮南子·缪称训》:“凡行戴情,虽过无怨;不戴其情,虽忠来恶。”高诱注:“情,诚也。”[16](P320)

2.语法变化

“情”由名词性的感情、情绪,演变为形容词性的真实、诚实,其词性发生了变化,语法功能也有所不同[17](P8-10)。因此,“情伪”之“情”,与“情绪”之“情”不同。

3.语用偏义

由于同一语义场的各个义项之间具有不平衡性,因此,词义使用之时存在偏义现象。其中,低频率的义项有所弱化甚至消亡,故而存在词义的缩小或转移现象。比如,在古代反训词语中,存在着词义兼具正反的现象[18](代序):

《尔雅·释诂下》:“治、肆、古,故也;肆、故,今也。”郭璞注:“‘肆既为‘故,又为‘今;‘今亦为‘故,‘故亦为‘今:此义相反而兼通者。”[2](P2575)《尔雅·释诂下》“徂、在,存也。”郭璞注:“以‘徂为‘存,犹以‘乱为‘治,以‘曩为‘曏,以‘故为‘今:此皆诂训义有反覆旁通,美恶不嫌同名。”[2](P2577)

清代王念孙《广雅疏证》卷三:“‘敛为‘欲,而又为‘与;‘乞‘匃(同“丐”)为‘求,而又为‘与;‘贷为‘借,而又为‘与;‘禀为‘受,而又为‘与:义有相反而实相因者,皆此类也。”[19](P98-99)

清代王引之《经义述闻·毛诗(中)》“遹追来孝”条:“谓‘往为‘来者,亦犹‘乱之为‘治,‘故之为‘今,‘(按:扰)之为‘安,‘臭之为‘香也。”[20]

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一《屮部·毒》曰:“‘毒兼善恶之辞,犹‘祥兼吉凶、‘臭兼香臭也。”[14](P22)卷一《艸部·荤》曰:“‘殠得名‘薰,犹‘治曰‘乱。”[14](P24)卷二《辵部·通》曰:“按:‘达之训行不相遇也,‘通正相反。经传中‘通‘达同训者,正‘乱亦训‘治、‘徂亦训‘存之理。”[14](P71-72)卷二《足部·跻》曰:“按:‘‘降同谓之‘跻,犹‘治‘乱同谓之‘乱。”[14](P82)卷八《人部·傮》曰:“‘遒训‘迫,亦训‘终,如‘乱亦训‘治也。”[14](P383)卷九《广部·废》曰:“‘废之为‘置,如‘徂之为‘存、‘苦之为‘快、‘乱之为‘治、‘去之为‘藏。”[14](P445)卷十三《糸部·缩》曰:“‘治‘缩曰‘缩,犹‘治‘乱曰‘乱也。”[14](P646)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古代反训之词义兼正反,但是,到了现代往往是常偏一面,至少《新华字典》(第12版)仅录其常用义[21]。金小平甚至认为反训是不存在的[22],刘忠华也认为反训是对郭璞正反同词现象的误会与曲解[23]。

“情”与反训之词虽然不完全相同,却亦有相似之处。“情”的语义既有“真”也有“伪”,但在语用中,偏于“真”,尤其是与“伪”组成“情伪”之时。当然,单音词的偏义与复音词的偏义不同,前者属于内部义项间的聚合性关系,后者属于外部语素间的组合性关系。因此,具体语境中,“情伪”之“情”偏“真”,与偏义复词“园圃”之偏“园”、“休祲”之偏“祲”、“得失”之偏“失”、“缓急”之偏“急”等[24](P90),是不能等同的。

(二)语言主体的主观原因

1.层次认知

如果从认知语言学视角来分析的话,语言则是大脑中有层次的信息系统,其认知具有循序渐进的规律[25](前言)。其中,词义由简单到复杂,由不定到有定,皆是如此。“情”也不例外。

2.心理共识

如果从社会心理语言学视角来分析的话,言语行为则是言语心理的外化和折射,需要系统剖析其产生的得体性、意向性[26](P77)。其中,语用偏义是在民族共同心理的作用下约定俗成的。不过,古人“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2](P78);今人“日称而不知其所以”[27](叙),故“情伪”之义惑矣。

3.譬喻思维

如果从修辞学视角来分析的话,则说话和写文章时会根据思想对象同另外事物的类似点进行比

拟[28](P72),两者即使涉及不同的认知域,也能将其共同特征从一个域投射到另一个域,并借助旧有的对象来认识新出现的与之相似的事物。“情伪”之“情”,虽与本义不同,却有继承和发展的关系,至少某些义素仍然相通。

三、解决的方法

(一)阐释循环

如果从加达默尔、钱锺书的观点加以分析,则当运用阐释循环使词义和语境进行互证,从而使“效果历史”尽量接近客观事实,避免断章取义造成的望文生义。因此,“情伪”之“情”,不能孤立起来硬套字典,更不能脱离语境而主观臆测。理解者和解釋者的任务就是扩大自己的视域,使它与其他视域相交融[29](P8)。

对这一问题,钱锺书《管锥编》曾有精彩的论述:“乾嘉‘朴学教人,必知字之诂,而后识句之意,识句之意,而后通全篇之义,进而窥全书之指。虽然,是特一边耳,亦只初桄耳。复须解全篇之义乃至全书之指(‘志),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词),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诂(‘文);或并须晓会作者立言之宗尚、当时流行之文风、以及修词异宜之著述体裁,方概知全篇或全书之指归。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所谓‘阐释之循环(der hermeneuti-sche Zirkel)者是矣。”[30](P171)

(二)以意迎志

如果从孟子、段玉裁的观点加以分析,则当运用以意迎志的方法来还原其正确之义,从而避免以文(词)害辞、以辞害志。因此,“情”之考辨虽小而意义尤大。

诚如《孟子·万章上》所言:“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2](P2735)又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九《司部·词》:“[《说文》:词,意内而言外也。]有是意于内,因有是言于外,谓之词……意者,文字之义也。言者,文字之声也。词者,文字形声之合也……词与辛部之辞,其义迥别。辞者,说也……犹理辜,谓文辞足以排难解纷也。然则辞谓篇章也。词者,意内而言外,从司言。此谓摹绘物状及发声助语之文字也。积文字而为篇章,积词而为辞。孟子曰‘不以文害辞,不以词害辞也。”[14](P429-430)

(三)知人论世

如果从孔子、王国维的理论加以分析,则当运用知人论世的方法来考察其研究对象和思想观点,从而避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时的负偏离。因此,“情”之“实”义亦需综合研究,它所涉及的语境除上下文之外,还包括时间、地点、对象、背景等。如《三国志·吴书·吴主传》:“忠不匿情,智无遗计”,属于典型的君臣关系,“情”之训为“实”或“实情”而非“情况”,盖由此语境所定也。诚如《论语·为政》所言:“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邢昺疏:“此章言知人之法也……言知人之法,但观察其终始,则人安所隐匿其情哉?再言之者,深明情不可隐也。”[2](P2462)

又如王国维《〈玉溪生诗年谱会笺〉序》:“善哉,孟子之言诗也!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顾意逆在我,志在古人,果何修而能使我之所意,不失古人之志乎?此其术,孟子亦言之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汉人传诗,皆用此法,故四家诗皆有序。序者,序所以为作者之意也。《毛序》今存,鲁诗说之见于刘向所述者,于诗事尤为详尽。及北海郑君出,乃专用孟子之法以治诗。其于诗也,有谱有笺。谱也者,所以论古人之世也;笺也者,所以逆古人之志也。故其书虽宗毛公,而亦兼采三家,则以论世所得者然也。”[31](P571-572)

总之,“情伪”之“情”的语言阐释,方法上是将语言学与阐释学结合起来,试图综合研究以求有所发现。倘若因小见大,则整个学术研究,俱有总——分——总的次序及规律:先是整体解构,日益细分,以便教研深入(学界客观现状);后是个人融合,跨科交叉,以免陈腐片面(学者主观努力)。二者前后相承,全都不可或缺。虽然学科各有所长,但却最终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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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xplanation of Qingwei(情伪)s “Qing(情)” under the Theory of Hermeneutics

He Heping

(Chinese Folk Culture Institute,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China)

Abstract:Hermeneutics is a comprehensive discipline and can be referenced by other subjects. Language explanation is one of most important contents. Take the meaning of Qingwei(情伪)s “Qing(情)” as the subject, through the meaning evolution and the contextual limitation,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causes can be divided into languages objective factor and language users subjective factor. The former one includes semantic derivation,grammatical change, pragmatic bias and so on. The latter one includes level cognition, psychological consensus, metaphorical thinking and so on. Speaking to the method, interpretation cycle, mutual understanding and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can be useful in the correctly explanation of Qingwei(情偽)s “Qing(情)”. Speaking to the significance,language explanation is the foundation of Hermeneutics and small case is hoped to be useful for the whole Hermeneutics.

Key words:“Qingwei(情伪)”;Hermeneutics;meth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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