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张勇教授的《柳宗元儒道佛三教观新论》一书以“交融”为核心,对柳宗元三教思想做出全面探讨。在具体内容和研究方法上,也吸收了柳宗元思想的精髓,体现着对“迹”与“心”二者的深入考察和对“文”与“道”关系的透辟阐述,即哲学研究与史学、文学研究的高度结合,以事明义,以文明道,从而新意迭出,创见纷繁,是对柳宗元学术研究的一次整体性推进。
关键词:《柳宗元 儒道佛三教观新论》 心迹 文道 交融
早就拜读过安徽师范大学张勇教授几部有关佛教文学方面的论著,对其在佛教文学方面的若干开拓性研究非常钦佩。近日获得中华书局新近出版的《柳宗元儒道佛三教观新论》,不胜欣喜。披阅一过,认为此书对柳宗元三教思想挖掘之深、解读之透,有诸多超越前贤之处,堪称一部后来居上的佳作,对柳宗元学术研究是一次整体上的推进。愿略述数言,以伸浅见。概括起来,此书具有三方面的贡献。
《柳宗元儒道佛三教观新论》,顾名思义,将探讨的核心定位于柳宗元的三教观,这一选题本身就是张勇教授多年研究柳宗元的结晶性心得,颇具深意。何出此言?纵观柳宗元研究,尽管从儒佛道三教角度做出论述的著作、论文已有不少,但总的来看,仍然显得零散,不够系统,尚缺少一部像《柳宗元儒道佛三教观新论》这样的研究专著,对这个问题做出带有总结性的全面系统的研究。从已有成果看,大多数学者还是将三教分开来看,侧重于研究柳宗元思想的某一方面,比如柳宗元的佛教思想、儒家思想等。这样的研究虽然也有其价值,但总觉得有些话说得不够清楚。近年来,笔者也思考过这类问题,渐渐形成一种认识:在中国古代文化系统中,三教是一个整体,像三根不可分割、不可或缺的支柱一样,共同构建起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结构。古人常言“三教鼎立”,这个概念尽管现代学者多用,但受到近代以来学科划分的影响,我们实际上是习惯于将三教视为三个“学科”的,三教各司其职,学者在研究上也各有专攻,对于“鼎立”这个概念的深刻内涵一直缺少应有的认识。称三教各司其职是不错的,但我们忘记了,各司其职的“三教”实际上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而构建的,我们往往过多强调其间的差异、斗争,而忽略了其“大同”的一面。张勇教授此书,明确地将三教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柳宗元的三教观,并探讨相对于他的同时代人——比如韩愈、白居易、刘禹锡等,柳宗元的思想何以在当时乃至后世称得上特立独行的根据所在。柳宗元的三教观,是融合而不是对立,也不是试图以“一”取代“三”,对于这一思想,以往学界的研究是不足的。我以为张勇教授所做的就是这样一种努力,以“交融”为核心,对柳宗元的思想做出全面、全新的探讨,从而挖掘出其思想的真正价值所在。这一点,笔者是深表赞同的。
张勇教授认为,柳宗元的思想固然是以儒教为主的,他是中唐时期三教融合思潮中儒家一方的代表人物,这一点毫无疑义,这是由柳宗元的士大夫身分和其家族的牢固文化传承所决定的。但柳宗元的可贵在于,他并没有局限于传统儒家的立场,而是深刻洞悉三教的关系,对佛道二教同时采取兼容并蓄的态度,因而他所创立的儒家宇宙论,一方面借鉴了佛教本体论思维方式和理论构架,另一方面也深受道教思想的影响,可以说是儒道佛三教融合的一种宇宙观。在心性论上,柳宗元同样本着三教融合的宗旨,构建了以“志”与“明”为核心的心性理论。由此可见,柳宗元实际上为宋代儒学的建立提供了最为坚实的思想基础。论著对此做出了深入而明晰的阐发、论述,平实之中,实富胜义。
张勇教授是哲学科班出身,乃南京大学著名学者洪修平先生的高足,受到过扎实的哲学思维的训练,行文严谨,逻辑缜密,这一点在张勇教授此书中随处可见,也是笔者相当佩服之处。但笔者关注的,除了哲学思维这一点外,还注意到此书也有突破以往哲学史研究的某些窠臼之处,我将其概括为对“迹”与“心”二者的深入考察。何出此言?以往哲学史的研究,大多是“究心”,这一点毫无疑义。但问题在于,如果仅仅是从思想到思想、从概念到概念的推演,是否真的能够“究心”?笔者一直有些质疑。一些哲学史,不客气地说,写得很空洞,思想似乎是凭空产生的,尽管也会交代一些思想产生的“背景”之类的,但仅仅是“背景”而已,“背景”与其人本身仍然有着水乳不能交融之感。近年来已有不少学者呼吁,哲学史的研究应该是哲学与历史的结合,而不能仅仅是“哲学”本身的历史,这实际上就是呼吁将一个人哲学思想的产生与其平生事迹结合起来考察,由“迹”去探求其“心”,同时又由“心”解释其“迹”,思想从来不是空洞的东西。这一点说起来容易,但真正做起来是相当繁难的。纵观《柳宗元儒道佛三教观新论》一书,我觉得很好地处理了“迹”与“心”之间的关系。比如在儒教观方面,“迹”的方面,从柳宗元的家族到他与儒门学者的交游;“心”的方面,则准确把握住柳宗元儒家思想的核心——从“公羊学”到“新春秋学”这一基本脉络,从而梳理出柳宗元思想的来源及其在儒家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这些问题的叙述,不仅仅是所谓“柳宗元三教观”产生的“背景”,而是直指其根源所在,从而充分说明“心”“迹”二者不可分割的道理。
在探讨柳宗元的儒教观一章中,张勇教授指出柳宗元思想的特点是“剥除了历代经学家笼罩在儒‘道之上的厚厚的神圣、神异蔽障,并结合当时的社会状况,提出了自己的儒‘道诠释原则。”》其中,第一个为“去蔽与还原”(第56页),这里,既有对两汉经学的历史描述和分析,也有對柳宗元所处时代面临的新课题的阐述,从而论证柳宗元采取“以事明义”这一诠释标准的思想价值,给人以深刻启发。这一节论述颇见功力,显示出张勇教授广阔的学术视野和把握问题的能力。由于涉及柳宗元对《春秋》的解释,论著在引述中,对其间的种种历史现象和材料都需有深入了解才能做出,这些看似与“哲学”“思想”无关,实际上,正是柳宗元思想形成的重要根据,不真正搞清,就无法说明柳宗元对儒“道”诠释的深刻意义所在,当然也就无法解释他何以要融合佛道两教这一思想。所有的问题都是环环相扣地联系在一起的。每一个局部、细节都是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再如张勇教授敏感而精细地指出柳宗元儒学思想中“周公、孟子的缺席”,崇孔而不尊孟这一点,并对此做出阐发。笔者以为,这或许说明,从儒家思想传承角度说,柳宗元都更接近荀子而非孟子。柳宗元的思想实启发了宋儒,但大多数宋儒对他似乎并不很推重,或许与背后这样一种思想传承有关。
总之,在儒教观方面,从柳宗元的家族到他与儒门学者的交游,準确把握住柳宗元儒家思想的核心——从“公羊学”到“新春秋学”这一基本脉络,从而梳理出柳宗元思想的来源及其在儒家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对于柳宗元佛教观与道教观的阐述也同样如此。比如在论述柳宗元的天台思想、净土思想、律学思想的时候,都不是单纯地从概念上阐述,而是将其还原到唐代佛教发展的具体历史中去认识。有对其所撰僧人碑传内容的详尽考察,有对其与僧人交往的考证等,这些都做到了柳宗元所说的“以事明义”。
如果说,“心”“迹”结合主要体现为哲学与历史学相融合的话,那么“文”“道”相即,则主要体现为哲学与文学的融合。在历史上,柳宗元是以文学著称的,他的哲学思想固然重要,但不能忽视,柳宗元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的哲学思想大多不是空洞地阐发出来的,而是通过“体道”之“文”来阐述的,这本身就是其文学观最重要的表现,在此,既不能单独从所谓“文学”角度去论述,也不可单纯地从“哲学”角度去论述,而必须将二者结合起来,才符合柳宗元的本意。比如他阐述净土思想的重要论著《东海若》,本身就是一篇寓言,不从寓言角度看,就无法讲出《东海若》的妙处和深处。再如,论著第115页,引述了柳宗元《永州龙兴寺西轩记》 一文:
夫室,向者之室也;席与几,向者之处也。向也昧,而今也显,岂异物耶?因悟夫佛之道,可以转惑见为真智,即群迷为正觉,舍大暗为光明。夫性,岂异物耶?孰能为余凿大昏之墉、辟灵照之户、广应物之轩者,吾将与为徒。a
《西轩记》这篇文章,算是“写景文”还是“说理文”?其实两者都是,为何非要非此即彼的贴标签呢?柳宗元所发现的其实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开了窗户就能见到光明。但这个简单的道理又何其深刻!它竟然关乎着转惑成智、破迷开悟这些佛教所谓“大事因缘”,岂不大哉!心灵能够开一扇窗户,也就是能包容,不自我固闭,也就是觉悟的开端。柳宗元这种“敞开”的心态,其实是很多洋洋数十万言的哲学论著反复陈说的,但作为文学出身的笔者,实在缺少那种“哲学思维”的训练,总觉得读起来远不如看柳宗元这样一篇小文受到的启发大一些,这不正是柳宗元的宝贵价值所在吗?论著将柳宗元的一些传世名文都纳入到其所建立的“三教融合”体系中加以阐发解读,揭示了这些散文的思想价值。比如第215页对《种树郭橐驼传》的分析,是结合柳宗元大力提倡道教的“顺性化民”“无为而治”思想阐述的,远较《古文观止》之类的读物对此文的解读更为深刻。再如第227页,对《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南将入道序》一文内涵的解释,都是结合柳宗元的道教观来认识的,给人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由此可知,文道关系既是柳宗元所倡要义,又是今日我们解读这些哲学性文学或者说文学性哲学的一种不可或缺的工具。张勇教授此书可谓真正做到了“其则不远”,取法乎上。
笔者稍感遗憾的是,书中对某些问题的论述尚有进一步深入挖掘的必要。比如对柳宗元三教思想与其文学思想之间的关系,也分析过柳宗元若干山水诗中的“禅意”,但总的来看,这方面的论述尚显不足。再如论著专门用一小节论述“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关系”,笔者对此很感兴趣,但细读之后,感觉对这一问题的论述仍存遗漏。笔者作为“钱锺书的信徒”,对钱著稍熟,马上想到《管锥编》中的一则论述:
柳宗元《断刑论》下、《时令论》下、《天说》《腊说》之类剖析事理,不大声以色,庶几真不信有天……然《唐故尚书户部郎中魏府君墓志》《亡友故秘书省校书郎独孤君墓碣》《亡姑渭南县尉陈君夫人权厝志》《亡姊崔氏夫人墓志盖石文》《亡妻弘农杨氏志》《祭吕衡州温文》皆痛言无“天道”、天无“知”“不可恃”“不可问”“苍苍无信、漠漠无神”,而怨毒之意,洋溢词外;《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亡姊前京兆府参军裴君夫人墓志》骨肉悲深,至责天之“忍”,其《天说》所讥为“大谬”者,竟躬自蹈之。盖事理虽达,而情气难平,《祭吕衡州温文》所谓:“怨逾深而毒逾甚,故复呼天以云云。”夫矢口出怨望怒骂之语者,私衷每存格天、回天之念。b
钱锺书指出:柳宗元在正面论说“天”的时候,秉持一种理性的态度,认为天只是一种自然物,没有意志,也不可能主宰人的吉凶祸福、社会的兴衰治乱。但是,当他在为亲人、好友撰写墓志、祭文这类文章时,就浑然忘记了自己的“理论主张”,每每为所记主人公的不幸遭遇而愤愤不平,忍不住呼天、责天、骂天,这时,仿佛“天”又变成有意志的、能主宰的东西,只是怪其主宰不公而已。前者是在一种有意识的理论主导下形成的认识,而后者往往是在无意之中流露出来的。以往的哲学史、文学史或者宗教史研究中,常常是重视前者而忽视后者,不知这两种认识其实都是构成一个人整体思想的重要部分,并不能说前者重要,后者就不重要;而且越是无意识流露出来的某种情绪,可能越真实地反映出一个人心灵深处某种最本质的东西。由这个例子可以证明,所谓理性与非理性是一种相互依存的辩证关系,而绝非完全对立。对于钱先生这样的论述,作为专门研究柳宗元思想的一部专著,《柳宗元儒道佛三教观新论》却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稍显遗憾。或许这也只是“术业有专攻”所致,在此指出来,与张勇教授共勉。
a《柳河东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64—465页。
b钱锺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41页。
作 者: 张培锋,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佛教文学与文化。主要著作有《宋代士大夫佛教与文学》《居士传校注》(《佛教与传统吟唱的文化学考察》等。发表论文近8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