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是决不放弃,而不是决不言败。因为实际上,头脑清醒的人,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这场战争是必败的。而且这场战争的残酷还在于:任凭进攻的力量攻城略地摧枯拉朽,防守一方浑身是伤、弹尽粮绝、精疲力竭,但是却不能投降——无处投降无从投降。因为死神不受降。战斗惨烈,投入所有的体力、财力,从幼儿园开始积累下来的所有人际关系,动用从高中同学开始直到现在单位的保安的所有人脉,但依然是必败的。明明谁都看出来是必败的,还必须一丝不苟地打到底,似乎对面那个巨大而看不见的敌人需要在抵抗者的奄奄一息和勉强抵抗中获得足够的快感,而注定战败的这一方,需要在这样残忍的过程中赢得一种失败者的尊严,或者,无憾地撒手的机会。
对于独生子女来说,这场战役的可怕之处还在于:弹尽粮绝之际,不要说有援军,连一个由于血缘天然地可以和你百分之百同感、随时可以抱头痛哭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如果已经结婚了,也许会好一些。人生第一次,齐元元怀疑自己没有及时把自己嫁掉,也許是错的。她没有想到,母亲会在她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就要离开她。确切地说,齐元元没有想清楚过,母亲会离开她。现在这件事突然像一个从高处吊钩上脱落的集装箱,从天而降,砸在了她面前,带来地震般的惊吓和惊恐,然后是不知所措。但是没有人理会她的不知所措,一张张病危通知书和化验报告就扔到了她的面前。齐元元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些女孩子能够做到,在母亲这样的病情下,冷静地关闭部分感官,去处理去应对,但是,这个人应该不是她,她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她发现当战斗突然打响,自己也只能拿起从来没摸过的武器,一边学习,一边迎敌,还要安慰母亲,感谢医生、护士,讨好护工、清洁工和开直达电梯的,没有时间去悲伤去自怜,就这样开始了战斗。起初以为是遭遇战,后来发现陷入胶着,然后就知道是必败的了,但是只能死撑到底。因为她只有母亲,母亲只有她。
父母在她刚上初中就离了婚,一年后父亲还另外有了新家,但是母亲一口气死死地撑住了,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后来齐元元发现这似乎是上海女性的一大优点:平时看上去娇贵秀气,遇大关口却很能沉得住气。母亲从工作到生活到家庭氛围都稳住了阵脚,一个人带着齐元元,过得一点不比整条弄堂里的任何一家差,齐元元穿得比别人漂亮,她们家吃得也不比别人差。初中的时候,齐元元去别人家做功课,人家也到她家做功课,同学之间对各家的伙食,都是一清二楚的。十年,齐元元几乎没受到任何困扰,和同学们来往也不避讳这个话题。
坐在她后面的男同学王诗雨问她:“你多久见一次你爸爸?”
齐元元笑嘻嘻地说:“大概一个月两趟。如果他出国或者出差,过期不补。你呢?”
“一星期一趟,太多了,有点烦。我爸爸假惺惺说他不放心我,我只好照顾照顾他的情绪。你每趟是到你爸爸家里去还是在外面约会?”
“在外面。啥叫约会?你能不能换一个词?”
“在外面碰头啊——那个女人看到你不适意啊?”
齐元元知道,“那个女人”是指父亲新家的女主人,王诗雨这样说没有恶意,他对自己和齐元元名义上的继母都一视同仁,用“那个女人”来指代的。
“没有,一点都没有。”齐元元想了想,“她总是一副接待外宾、热情周到、为国争光的样子,但是她再客气,我总觉得我爸爸还是有点左右为难,而且和不搭界的人应酬我也吃力呀,所以就基本上在外面碰头了,两个人吃一顿,有时候给我买点东西,反正我爸爸不缺钱,这样大家省点力气。”
“我不管,我不帮他们省力气。我一会儿要到他家吃饭,一会儿要到外面,折腾那个女人,谁叫她明知道我爸爸有家,还要和他勾搭的。”王诗雨先是咬牙切齿,后来自己也笑起来。
“你这个神经病。”
“我妈妈也说我十三点。她说没必要,她说:‘王诗雨,侬听听好,你爸爸这种男人,能力一般般,本来卖相还可以,后来挺起只肚皮,也不灵了,还要花插插,想想也蛮搞笑。他跟别的女人跑了,你妈妈赛过清理不良资产了,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离婚已经不是什么大事情,父母一代都与时俱进想得开,起码摆出想得开的样子,年轻一代当然普遍情绪稳定。
齐元元功课也还不错,考上了一个过得去的大学。留学,她和母亲都不考虑,因为心里知道两个人不能分开,不然会带来人生大到不能估量的损失。那时候一个过得去的大学本科,就可以找一个不错的工作了,所以齐元元在花了半年的四处投简历之后,就找到了一家公司,没有怎么在招聘摊头上去挤得皮鞋上都是脚印。
那些世界五百强公司的招聘摊头,拥挤的程度,让他们想起了小时候挤过的公共汽车。但是后来地铁多了,私家车多了,上海的公共汽车再也不像过去那么挤了。在招聘摊头,齐元元听到有人大呼:“×!这样挤进去再挤出来,一个个快被挤死了!”齐元元闷在肚子里笑得抽了筋。
齐元元第一个正式的男朋友是杜佳晋,他们是大学同学,一个学院,隔壁系的,大二的时候谈的。起初是杜佳晋追齐元元,齐元元觉得他看上去很舒服,脾气也很好,脸上经常有笑容,也是上海人,就开始谈了。齐元元不喜欢那种看上去很酷的男人,她觉得那种男人往往不是有缺陷,就是比较自恋,觉得自己是一大朵牡丹花,找女朋友是来当花泥的,齐元元不想自找苦吃。两个人谈恋爱了以后,齐元元觉得越来越喜欢杜佳晋,忽略了杜佳晋的温度变化。后来,大四的时候,有人说杜佳晋和自己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走得很近,还说那个女生是跳艺术体操的、身材非常迷人。齐元元追问,杜佳晋否认,但是对齐元元确实越来越淡,齐元元哭了,杜佳晋就哄,但是哄完继续心不在焉,也继续和那个跳艺术体操的女同学来往,齐元元的心思就淡了。最后在毕业之前,两个人约了去看电影,约的时候齐元元半是灰心半是试探地说:“就当成最后一次约会吧。”杜佳晋居然说:“好吧。”
又过了一两年齐元元才听说,杜佳晋之所以没出校园就和她分手,是因为有一次和他母亲说起,说和这个女朋友已经谈了快三年了,引起杜母的注意,就问了一下齐元元的家庭情况,一听是单亲家庭,就坚决反对。杜佳晋在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上喝了酒,透露了这些内部情况。他还带着醉意说,本来他母亲只说,不要找外地人,尤其是想通过婚姻留在上海的人,谁知道还有补充规定,真是好烦,有规定不一次性说清楚。别人说:你到底爱不爱人家呢?怎么老妈一反对就分手?你又不是妈宝男。杜佳晋说,一开始真的不算爱,只是有点喜欢,追求齐元元的原因是都上大学了,没有一个女朋友未免伤自尊,而齐元元看上去各方面还过得去,长得也是“农夫山泉有点甜”,校园里一起晃过来晃过去不丢脸。后来天天泡在一起,两个人谈得来,不再是交作业心态,想在工作之后继续谈下去,在家和父母经常提起,才引起了老妈的重视和反对。为什么要分手?一方面觉得大学里的恋爱,本来就不可能谈到民政局,毕业的时候正好可以做个分水岭;另一方面他知道他的母亲特别重视他这个独生子,温柔体贴里包含了控制倾向,所以就希望听话一次,在父母面前落个人情,让他们尤其是母亲在自己找工作的问题上,不过多干涉,等于是一个潜在的交易。
听到这些的晚上,齐元元独自到一家咖啡馆,坐在昏暗的角落大哭了一场。和杜佳晋分手的时候,因为是第一段恋情,而且实际上是对方提出来的分手,心里当然有些挫败、伤感、失落和困惑。但是马上就要毕业了,找工作、办离校手续、适应新环境,职场又是一个和学校完全不一样的天地,紧紧张张,忙忙碌碌,环境的巨大变化吸引了人的注意力,加上同事里面也有对她献殷勤的人,所以似乎没有真切地失恋过。但是听到杜佳晋这些真心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难过,难过得很扎实。悲伤、委屈、不甘,她埋怨杜佳晋,又怀疑是自己魅力不够,今后恐怕也不容易遇到一个出色的男孩子。就是遇到了,也很难想象他能看上自己。更何况,不知道人家的母亲又会不会挑剔单亲家庭这档子事呢!她边哭边想,可不能让母亲知道,那样好像把母亲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给抹杀了。可是,父母离婚,又不是她的责任,已经倒霉了,还要被人这样挑剔和嫌弃,真是凭什么呢?长到二十四岁,齐元元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她哭了很久,最后,在她眼泪汪汪的视线中,整个咖啡馆都浮动着一片紫色的凄凉。
然后也就过去了。生活在上海的人,其实都是不容易的。上海的太阳,每一天都会有点疲惫地沉入黄浦江的波涛里,然后第二天洗得干干净净,神神气气地升起来,照耀得江的两边一片华丽明亮。在这片土地上,当初的冒险家也好,外国人也好,贩夫走卒也好,升斗小民也好,今天坐办公室的也好,吃体力饭的也好,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也好,成天没命狂奔的快递小哥也好,都被那轮被水洗过的新太阳照耀着,也感到自己的面前是有奔头的。一时不知道奔头在哪里,也是有想头和盼头的。有时候,刚有点沮丧,外滩的钟声一响,传统的威斯敏斯特旋律也好,后来的整点钟声也好,在滔滔不断的江水和见多识广的建筑之间盘旋,被钟声提携了的江声在上海滩浩大地升起,人不由得腰就挺起来,把手里的各式提包握紧,皮鞋、高跟鞋、运动鞋,脚下都加快了步子。说总是充满希望,也许过于主观而不準确,但上海人是皮实的,上海的“芯”是有韧劲的,所以上海这座城市,沧桑兴衰,海纳百川,总和“颓废”二字没有关系。
上海姑娘齐元元专心工作,一路走得很稳。因为学历不是很高,所以她很谦逊,因为是新人,所以她很肯学很乖巧,加上她空窗期,可以三百六十五天工作不分心,过年过节遇到同事和她换值班,她总是很爽快地帮忙。甚至有个女同事是自己一个人在上海,生病住院了,齐元元也会去探望,发现她没人陪夜,干脆留在那里陪夜,帮人家度过痛苦和狼狈的手术后第一个夜晚。这样一来,在不是懒就是娇就是傲的年轻人里面就变得很醒目。公司里年龄和背景不同,人多口杂,自然横看成岭侧成峰,大多数人都不能收获一致的评价,但是对齐元元,大家评价相当一致:小姑娘人好,做事靠谱,还不计较。曾经有个别老江湖发表不同意见:“其实她门槛也蛮精的,你看进公司这几年,升也升了,收入也上去了,说她不计较,她可没吃亏。”当场好几个同事说:“那是应该的呀。这年头,还能要求人家做活雷锋吗?”“你今年春节帮我值班,我明年部门先进就投你一票,你肯吗?”“你上次出国休假,她不是还帮你值过班吗?你现在这样讲她,以后我们怎么敢帮你呢?”“你想说什么?人家一不是抱老板大腿,二不是和客户亲嘴,就是牢牢屏住一口气死做,这种小姑娘就算成了我的上司,我也服气的!”上海人很少当面开销人,这样众口一词,对齐元元已经是很仗义了。齐元元听说了,笑了起来,很舒心,有一丝丝感激。
最开心的时候,是母女两个出去旅行。齐元元每年的休假,都是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母亲收拾行李、打扫冰箱、关掉水电气总闸,她负责选择出行地、规划路线和订机票、车票和住处。她们总是选四星级或者“舒适”级别的公寓酒店或民宿,一般每天的房钱都控制在三四百块,火车选高铁,这样可以多一些享受美景的时间,但是只买二等席,这样又省下来不少钱。到了目的地,齐元元经常说:“幸亏是母女,可以两个人住一间,又亲热又节约。”母亲说:“儿子和妈妈住一间也没什么吧。”齐元元说:“长大了,都工作了,还是有点怪怪的吧?如果是一家三口,就应该来一套家庭房……”然后停住了,有点抱歉地看看母亲。她们家从来没有三个人旅行过,在父母离婚之前也没有,为什么?齐元元一直想问,但是怕母亲伤心,就没有问。
齐元元喜欢到处玩,只要是没有去过的、新鲜的、有特色的地方,她都喜欢。但母亲只喜欢南方,她喜欢南方的太阳、海洋、河流、天空、气候,还有植物。母亲没有实现的人生理想是成为一个植物学家。听见这句话的时候,齐元元有轻微的惊讶,没想到母亲也曾经是个有梦想的少女。母亲说:“你的理想是当个画家,对吧?”小时候,齐元元在少年宫学了一个暑假的素描,随口说过长大要当一个画家。其实,后来,她不再去想长远的事情,似乎也没有空洞的所谓梦想了,她的梦想就变成了一个个迫近而具体的目标:考上高中,考上大学,选专业,拿学分,争取奖学金,写论文,找工作,完成任务。不论是从容不迫还是不吃不睡连滚带爬,反正要完成。在她心里,经常有一个声音在说“齐元元,你一定行”;事情完成了,那个声音会说“齐元元,好样的”。
被母亲一问,她才觉得,她内心唯一真正的梦想是:要有美妙的爱情。要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她爱他,他也爱她,彼此非对方不可,能结婚最好,不能结婚也没关系,要整个人、整颗心投入进去,如胶似漆、丝丝入扣地谈一次恋爱。临死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回想起来了可以无遗憾地闭上眼睛。结婚不重要,恋爱重要。齐元元知道,这种想法就像要渡过宽阔的黄浦江面,不乘车过隧道,不走大桥,偏偏要自己站在一截竹子上,颤颤巍巍划过江一样,老土不说,又因为完全不切实际而显得格外搞笑。上海人都活得很明白,一要实际实在实惠,二要个面子,最怕活成个笑话,所以,齐元元的这个梦想有点说不出口。找个好工作也好,找个合适的对象结婚也罢,倒都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说得出口的好梦想,好就好在可能实现,而且听上去就是合情合理,相当靠谱。可是,要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好像要在家里的金鱼缸养一条大鲸鱼一样,不合情合理,不靠谱了。
在医院里,也不都是脚不沾地,也有在母亲床前坐下来的时候。往往是母亲睡着了,齐元元坐着歇一会儿,积攒一点力气,好独自回家。这种时候,最不能回忆的就是母女一起旅行的情境,有一次想到在中国台湾两个人一起爬太鲁阁的情景,再看看现在躺在床上枯瘦焦黄的母亲,她的眼泪一下子涨满了眼眶。
幸亏钱不太成问题。母亲还没退休,大部分费用靠医保,单位也有重病补助,剩下自费的部分,齐元元的存款可以承担。父亲知道了母亲的情况后,来看望过一次,当着母亲的面,送了一大包进口奶粉和一些水果。齐元元感到轻微的失望:就这些?但送他出去的时候,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给了齐元元,说:“先用,不够再说。”齐元元说:“爸爸,你能不能微信转给我?在医院里微信付款更方便。”父亲说:“微信……不是总有痕迹吗?她知道了会不高兴的。还是现金给你吧。”齐元元就说好。虽然这个男人对母亲的情况看上去有点冷漠,虽然他给钱还要忌惮着现在的妻子,让齐元元觉得有点窝囊,但他终究还是肯来一趟,终究还是给了钱。前妻病重,人到,钱到,这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的,已经把许多自私冷漠吝啬的男人比下去了。齐元元知道,虽然不能依靠,但是有个这样的父亲,还是比没有强,强很多。或者说,齐元元现在的心力,不足以怨恨父亲,所以她选择了感激和体谅,这样她的消耗才是最少的,这样她才能继续孤军奋战下去。
但是,齐元元放过了父亲,母亲却没有放过她,她突然提起了杜佳晋。说对他印象很好。齐元元大吃一惊,说:“你只看了几张照片,哪儿来的印象?”母亲笑了。
原来母亲曾经好几次偷偷去了学校,埋伏在齐元元去食堂、教学楼的必经之路,不远不近地看过几次。她看到齐元元和杜佳晋走在一起。第一次看见,是在夜自修结束的时候。校园里的路灯,因为被过于茂盛的树枝树叶遮挡,有点不够明亮,但是作为母亲,她还是一眼就找到了齐元元,让她惊讶的是,她几乎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脸还是那张脸,个子还是那么高,但是女儿的笑容,是那么的舒畅和甜美,整个人闪闪发光,弥补了路灯的昏暗,照亮了女儿身边的男孩子。她努力地看杜佳晋,是一个身材高大、眉眼清秀的男孩子,头发很多,蓬松着,让人觉得他是每天洗头洗澡的,第一眼的感觉是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为什么不怎么转过脸来看齐元元?元元多么美啊,不但整个脸庞闪闪发光,像一朵燃烧的玫瑰,连她飘起来的头发丝都在闪光,擦肩而过,不断地有人在偷偷看她。不过齐元元一直在仰望他,在对他笑,是那种无限欢喜、别无所求的笑容。等到了女生寝室楼门口,齐元元和他拥抱了一下,然后进去了,这时候,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杜佳晋,生怕他马上走开,但是他没有走开,而是站了一会儿,然后仰头望四楼上的某个窗户。母亲知道那是齐元元的寝室,那个窗口像个取景框,这时齐元元出现在那里,取景框正好到她胸口,像一帧电影剧照,她笑着对他挥了挥手,他也笑着挥了挥手,等元元从那个取景框里消失了,才转身走开。母亲的眼眶热了,她觉得女儿有眼光,这个男孩子可靠,而且开始希望这两个人能一路走下去,直到建立一个家庭。如果女儿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庭,而且幸福,那么母亲这辈子就算有了莫大的成就,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心事就放下了。
他们分手以后,母亲没有多问齐元元原因,齐元元知道她怕自己难过。现在谈这件事,不是因为现在就可以谈了,而是母亲觉得必须谈了。人生很多事情,如果没有截止期,其实人人都想拖着躲着不去碰它,幸亏有截止期,也可悲在有截止期。
母亲一开口,齐元元就知道,本来开通的母亲,终于不得不担忧自己的终身大事,因为怕自己一个人今后孤孤单单。于是齐元元老老实实地说了分手的经过,但后来听到的分手的原因,只说是他母亲反对,没有说为什么反对。
母亲说:“那孩子工作在上海吗?”“在。”“你们毕业五年了,他后来结婚了吗?”“应该没有。如果结了,同学里总会有人知道。”“他有女朋友了吗?”齐元元说:“不知道。和我没关系。”
母亲后来又找了个时间说:“元元,人还是要结婚的。”
“不一定。有的人是结不成,有的人是不想结。而且一个人,真的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是什么戆话?”齐元元正在给母亲揉手背上输液针头扎出来的瘀青,母亲笑着,用另一只自由活动的手打了一下她的手背。
齐元元看母亲心情还可以,趁机说:“真的。结婚,有两种情况:幸福的、不幸福的;不结婚,也有两种情况:幸福的、不幸福的。所以关键是,怎么让自己幸福,而不是怎么让自己可以结婚。”
母亲的目光闪了两下,没有说什么,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是不同意,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反驳。
齐元元以为母亲就这样不会再谈论男朋友的事情,至少,不再谈论杜佳晋。但是她错了。
两次化疗的中间,会有一个比较舒服的阶段,精神和胃口都比较好,齐元元会给母亲做各种好吃的,这几年她已经学会独当一面,从买到洗切煮,四菜一汤,一小时全部搞定。今天给母亲送来的是排骨猪肚瑶柱鹌鹑蛋汤,齐元元总说这是“家庭简化版佛跳墙”,母亲也很喜欢。母亲喝完“家庭简化版佛跳墙”,擦了擦嘴,突然毫无征兆地说:“杜佳晋,那是个好孩子。当时我看到他站在你窗子下面,目送你进去,妈妈真的好感动……”
“我没说他不好,只是说他是过去式了。这样吧,以后我找男朋友,一定要他送我到楼底下,也目送我上去,好吗?”
“哪有那么容易?说找就找到了?”
齐元元说:“慢慢找呗。”
母亲白了她一眼。
又一次,母亲说:“元元,你一定要结婚的,记住了哦。”
齐元元说:“我没说不结婚啊。”
“你一点不起劲!”
“妈,我又不傻,干吗要起劲?我从生下来到大学毕业,读书苦得要命,但是人总归要自立,要养活自己,这个没商量,我现在好不容易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要是一结婚,马上要照顾老公、老公他们家的人,还要做家务、生孩子,明摆着要吃苦头,而且在公司里马上就被边缘化,成了拖家带口的阿姨妈妈,好惨的。这么明摆着的亏本生意,到底為什么要做?还要起劲?”齐元元故意嬉皮笑脸。
母亲说:“你看我,现在还有你,这样陪着我、照顾我,你将来也要老的,你老了,怎么办?”
齐元元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都是现成的,但是看到母亲的眼神,她就默默地把话咽了下去。
又一次,齐元元正在床头削苹果,母亲说:“不懂你们年轻人。”
齐元元说:“怎么啦?”
“明明两个人都单着,为什么不能回头再去见见面呢?”
“都分手了,还拉拉扯扯干什么?现在的人,对前任就是事过无悔、老死不见。”
“可是如今是陌生人社会,你们大学同学就算知根知底了,随便放掉了,到哪儿再找这么了解的人呢?”
“哟,你还知道陌生人社会啊?老妈威武!”齐元元半真半假地佩服。
“我收音机里听到的呀,说现代城市不同于村庄,都是陌生人社会。”
“你知道陌生人社会,那你知道低温青年吗?”
“现在的人体温低,都不到三十七摄氏度了,一般也就三十六点五摄氏度左右。”
“哪是说这个呀?是说开心了不笑,难过了不哭,决不麻烦别人,也最怕别人麻烦自己,不喜欢和人来往,这种低温。”
“你不要和我玩名词解释。去和杜佳晋约了见见,说不定,人家怕见面,说不定他也忘不了你,正好——”
“哎呀,妈妈,你满脑子浪漫,生活当中哪有这么简单的。”
“你懂什么?这件事想太多也不行的。人一辈子,生下来不能选,死不能选,当中自己能决定的最大的事情其实就是这件事。你这样浪费,要年轻干什么?”
“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多麻烦啊。选错了更麻烦。”
“怕什么?经历过,就比空白强。什么低温青年,将来都要后悔的。”
齐元元被逼到墙角了。蜷缩在墙角的齐元元有点生气了:你猜也猜得到,是人家不要我的,好不容易忘得差不多了,你这么一次两次揭旧伤疤做什么?何况他嫌弃我的原因,就和你有关啊,你和我爸爸,想生我就生,生完了你们想离婚就离婚,你们知道对我的影响吗?我怕你伤心,一直不说,你还没完了,你生病也不能这样啊。这可是你逼我的,那我也没有办法了。齐元元就破釜沉舟了:“见面也没用。他妈妈挑剔,说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说这样的女孩子坚决不能娶。”
“是杜佳晋这么想,还是他妈妈?”
“都一样,杜佳晋听他妈妈的。”
齐元元说完,就把目光转向窗外,过了片刻,看了看母亲,母亲有点发愣,似乎听到了一件奇怪的、很难理解的事情,但是没有生气,也不像伤心,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开始用牙签吃起了齐元元切好的苹果片。平时这些苹果片都会是厚薄均匀的,今天的明显大小厚薄都不均匀,显然,齐元元心乱。
那天从医院出来,一个人回家的时候,齐元元破例用软件叫了一辆出租车,车来了,她上了车,把沉重的头靠在座位靠背上,这种时候如果有个男人的厚实肩膀靠一下,当然再好不过,但是齐元元知道,为了那种短暂的幸福,之前之后,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有多少麻烦。况且,关键时刻永远有个肩膀靠一下,也是水中月、镜中花,在心力交瘁的时候,真不如一个叫车软件、一辆准时到达的出租车来得真实。
靠在靠背上,看着车窗外迷离掠过的灯光,心想:只有母亲,把自己女儿当成天下少有的宝贝,在别人那里,算什么呢?不过是上海滩最普通的一个女孩子、小白领。杜佳晋的母亲,根本就是看不上我们,过去说我是单亲家庭的,这个缺陷就已经改不掉了,现在要是知道母亲才五十多岁就得了这个病,估计又要说了:家族遗传有问题,这种女孩子更不能要了。
这话当然绝对不能说,说了等于要母亲的命。对母亲不能说,又能对谁说呢?对谁也不能说。说了没有用,白丢面子。
刚才自己是不是还是说过头了?也许,应该说自己不爱杜佳晋了……但母亲一定会问为什么不爱。就说杜佳晋花心了?母亲一定会追问,真的假的,他花心的对象是谁,齐元元怎么知道的,当时为什么不争取不挽回。还是没完没了。
齐元元想不动了,她的太阳穴直到两鬓发丛都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这是睡眠不足加精神压力导致的结果。
第一眼看到杜佳晋,齐元元没有反应过来。他在住院部的门口,齐元元都走过他的身边了,但是余光扫到了一张脸,一张似乎让她应该停住脚步的脸,就在她完全反应过来的前一秒,她听到了有人叫她:“元元。”
杜佳晋。五年没有见过面了,他看上去有了不小的变化,过去像一荚青涩、微鼓的毛豆,如今已经是饱满、结实的黄豆了。
齐元元很意外,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杜佳晋的回答显然是想好了的:“我来看看阿姨。也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齐元元有点惊讶。这么多年,想起他,就像心里揣着一个气球,虽然气不是很足了,但仍然是鼓鼓的,堵在那里,现在这个气球的吹气口的线突然解开了,所有的气一下子从吹气口跑了出来,而且变成了一片温暖的雾气。
“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生病了?”
“从你的微博上知道的。”
齐元元一直不知道,杜佳晋是不是还关注自己,她以为永远不会得到答案,没想到答案突然就这样有了。原来一直没有联系自己的杜佳晋,一直关注她的微博。好啊,他关上了门,然而并没有走远,而是趴在门缝上看着这个他离开的房间。
齐元元这几年每天都会更新一段微博,天气啊,衣服啊,午餐吃什么啊,路过的小店的橱窗啊,花坛里的花啊,看的展览、电影、话剧,遇到的奇怪的人和事情、猫儿狗儿……杜佳晋看着,起初有点生气,因为她似乎没有变得失魂落魄,看上去不像很在意自己的样子,渐渐就觉得挺好的,而且觉得莫名的安心,对她甚至有一种感激:谢谢她依然活得很好,谢谢她明显地流露出没有男朋友。判断一个女孩子有没有男朋友,其实很简单,看她朋友圈,或者看微博。虽然一样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背景是咖啡厅和餐厅,但是没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往往照片上是几个女友一起扎堆出现,如果是单独的照片,就都是自拍的;旅行的时候,大多是风景,偶尔有几张母女合影,所以那些齐元元单独的照片,也肯定是她母亲拍的了,判断出这一点,杜佳晋暗暗松了一口气。
当齐元元的微博連续一个月出现“医院”的字眼和做菜煲汤、送菜送汤的内容,他知道齐元元的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因为齐元元再也没有关心过天空和花花草草,而是透着忙碌,透着无奈。直到昨天,他看到齐元元写的微博:“人生有些时刻真是无奈啊,被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追问终身大事何时有着落就是一种。”
他想:不去看看她,不去帮帮她,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齐元元知道他要帮忙是真心的,于是就说:“我妈妈一直对你印象很好。最近总和我说起你。”
“她没有见过我,怎么会有印象?”
齐元元就说了母亲偷偷去学校看他们的事情,还说了看到杜佳晋送她上楼,等在楼下,就认定杜佳晋特别靠谱。说着说着,忍不住要流泪,拼命忍住了,但声音还是有点异样。这时候才知道那些电视剧里一边笑一边流眼泪的女主角并不是在飙演技,人生真的有这种时刻,你忍不住想流眼泪,但你不能流,还必须笑着。
杜佳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不是依依不舍,我那时候被犯罪片吓破了胆,总怕万一有坏人就躲在楼梯口,我只能送到女生宿舍楼门口,总要看到你到寝室,我才放心。想象力过分发达,过分发达。”他眼圈也红了,这时候又自嘲地笑笑,脸上表情也很奇怪,但是也没有刻意掩饰:在自己人面前,不要紧。
静了一会儿,杜佳晋递过来一个纸袋,齐元元一看,是一家著名的药房的,里面是一大盒虫草,大只大只的虫草,每一只都用红丝线固定着,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扇面。齐元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多的虫草,家里从来不会买这种贵死人的东西。
齐元元低头看着虫草,似乎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收下,然后她抬起头,说:“虫草也救不了命。我只想让她开心一下,不如你去看看她,我们假装和好,你肯帮忙吗?”
杜佳晋心想:假装和好,这话好难听,难道我们就不可以真的和好吗?
齐元元看他没有马上回答,就说:“你放心,今天演了这一场,不会再麻烦你,我就说你要出国一年,医生说她最多两个月了。”
杜佳晋说:“不麻烦,我们去吧。”
齐元元的母亲一眼就认出了杜佳晋,脸上立即闪出了耀眼的笑容,就像漆黑的天空中绽放出烟花。齐元元一见,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杜佳晋本来不太自然,结果齐元元的母亲这一笑,齐元元这一哭,事情就简单了。而且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了。
“好孩子,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们家元元那时候不懂事,我一直在骂她。可是她真的是好孩子啊,你不知道,她一直没有忘记你,所以这五年都不肯找男朋友呀,女孩子痴心啊。可是又不敢去找你,要面子啊,死腔啊。不过女孩子总归是女孩子呀,佳晋,你也能理解她的,是吧?”
杜佳晋说:“阿姨,不怪元元,都怪我。”
“你们和好了,对吗?”
“对的,阿姨。”
“我本来应该随你们再捉捉迷藏,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杜佳晋说:“我们不捉迷藏了。”
母亲就喊:“元元过来。”
齐元元只好坐到母亲的床上,杜佳晋坐在母亲床边的唯一的椅子上,她一坐下,三个人就凑得非常近了。
母亲拉住他们两个人的各一只手,放在一起,说:“我活了五十多年,看人的眼光肯定比你们好,佳晋、元元,你们真的特别合适,好好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
母亲的语气带着一股强烈的推力,齐元元有点惊慌,想把手抽出来,但是杜佳晋把她的手握住了。杜佳晋不看齐元元,自顾自对着母亲说:“阿姨,以前是我不成熟,总想着结婚还早,说不定会有更好的人出现,现在我知道了,人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是很难的,对方也喜欢我就更难了,我会珍惜元元的。”
“不光是现在珍惜。”
“我会一辈子珍惜的。”
“遇到别的女孩子很优秀很讨人喜欢,又看上你,你怎么办?”
“我选了元元,就是她了。”
“日子长了,难免吵吵架,她和你发脾气,女孩子最多就是嘴巴上凶,其实心都是软的,你要让让她。她没有父母,只有你了。”
“阿姨,您别这么说,您会出院的。不过,我会让着她的,因为我爱她,我要让她幸福。”
母亲在枕头上用力地点头,一边笑着,一边眼泪溢出了眼眶。
齐元元有种荒诞的感觉,这种电影、电视剧里的场景,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真的会在自己人生中上演。
而这个临时友情客串的杜佳晋,演得如此投入,效果如此之好,都是出乎意料的。到底还是个好人,到底还是念着一份旧情。别说,居然真的有几分援军到来的感觉。
告别的时候,杜佳晋将虫草塞进母亲手中,她拿着那个盒子,眼光依然停留在杜佳晋的脸上,一脸如释重负兼得偿所愿的笑容。齐元元觉得,自己今天做得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把杜佳晋送到住院部门口,齐元元以一种“演出结束了”的轻松口气说:“今天谢谢你。”
杜佳晋还停留在某种情绪里。他刚刚劈头盖脸地体会到了一种“非你不可”的绝对信赖和神圣责任,长到二十七岁,这是第一次,因此他心不在焉地说:“不用客气。”
齐元元说:“改天请你吃饭,大家有空的时候。”
齐元元转身走了几步,杜佳晋叫她:“元元!”
齐元元站住了,没有马上转身,停了超过三秒钟,转身了,看着他。
杜佳晉走了过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好像起风了,风细细拂着齐元元的头发,刘海儿像花蕊一样轻轻颤动。
杜佳晋觉得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梗在胸口,很想说出来,一时却不能明确是一句什么话。但是这句话,是他今天想对齐元元说出来的,对,是他想说的,而不是什么人逼迫他说的,或者出于什么道义应该说的。这句话很重要,此刻不说出来,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齐元元也觉得有一句话要说,不说出来,今后杜佳晋和自己都会有麻烦,麻烦还不小。杜佳晋帮了自己的大忙,不应该恩将仇报,不应该给他增添任何麻烦,包括心理负担。自己今后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不想增加一件要应付的。这一句话,她先想出来了,于是说了:“今天,就是为了哄我妈高兴的,你不会当真吧?”
杜佳晋不说话,盯着齐元元的眼睛,好像她在说一段他没有学过的外语,他完全听不懂,又好像在思考一个其他时空的难题。
齐元元突然感到心跳有点不规律,就在她平静下来的时候,听到对面的人说:“她都这样了,我们怎么可以骗她?”
齐元元觉得奇怪,也似乎有点生气:“不然呢?”
“当真呗。”
“怎么当真?你天天来演戏啊?”
“我们结婚。”
“开什么玩笑?这回你妈妈该说我们家遗传不好了。”
“我们家遗传也不行啊!”杜佳晋说,“我家的祖先都死了,而且他们没有一个活到一百二十岁。”
齐元元想笑,又觉得不妥,把笑意闪电般收了回去。
杜佳晋伸手揉揉她的刘海儿,说:“结婚吧。简单点,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