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雨

2021-09-14 07:50王彤羽
小说月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女孩儿妻子

王彤羽

三月的乌坡山,落雨的时日特别多。这雨不大不小,又没完没了,像昆曲里的那道水磨腔,多了少许悠远缠绵的韵。这一带山里,路窄,弯曲,车马不入,稀见游人。如要进山,行不过三日定是走不进最深处。按说这几近荒山野岭的地方,没几人会来。可植俐偏选这时候进了乌坡山。她背一大登山包,穿一身橙黄色雨衣,腾出的双手不时抓一把路边的山石或树干,稍微借力,哼哼两声登上陡坡。此山前半部分不算陡峭,皆是梯田与沟渠。小雨天气,梯田清澈如镜,镜中秧苗翠绿葱茏。再往深处走,换了个天地似的,树荫如蓬盖,高耸入云。已走有小半日了,植俐抬头望天,若她没记错,此山深处,有一民舍。

前方,一位老者牵一头牛往上攀爬。老者行走利落,牛更是走得稳稳当当。植俐小跑几步,跟上,询问老者附近可有民舍。老者伸出右手,斜指左上方,说再走约摸一个半时辰,就能到。但从此路上去,逢岔道一定要往左转,一直往左,千万莫往右拐,右边的右边,可就无路可行了。老者抹一把脸上雨水,吐出温热气息,呵呵笑道:“姑娘可是赶上了,这民舍雨天里求宿,女子一律免费。”

植俐惊讶道:“还有这种规矩?”

老者说:“规矩定有许多年了,当地人都晓得。”

植俐说:“店家为何立此规矩?”

老者摇头:“这是人家家事,我可就不清楚了,据说男主是位盲人,女主更是不輕易见人——姑娘来此休假还是?”

值俐想了想说:“就小住几天。”

三月天气,不算凉寒,只是深山里头,又逢下雨,足以让人心生寒意。植俐按老者所说,逢岔道便往左拐。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道路略显宽阔、平坦,两旁景致显出秩序,又闻鸡鸭声阵阵传来。抬头张望,不远处有一幢小规模建筑物。两层,不见华丽,也难见诗意,想必就是那家民舍了。大门处挂有两个椭圆形灯笼,通了电,透过雨丝,远远便能瞧见。

此民舍的外墙极为朴素,只上了白水泥。数一数窗户,每一层约有四间房。楼房虽不高,占地倒也宽阔,周围筑起了高墙。大门外摆有一对小石兽,似鹿又似马,双眼圆睁,团身而坐,说不上是个什么东西。

木门虚掩,没有门槛,植俐推门而入。

通往里屋的院子很大,不见种有植物,也不见鱼池,四处皆是空荡的水泥地面。积水尚浅,小心地踩踏过去,鞋底泥巴和入水中,搅起小片混浊。

门口挂有半帘咖色珠子,撩开,触及帘上铃铛,发出刺耳声响。植俐走人屋里,喊一声“有人吗?”无人应答。再喊一遍。片刻,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外头慢慢走进,声音先传了过来,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

待男子走至跟前,果真如老者所言,是位盲人,想必就是店主本人了。男子说他姓佟,小店规模不大,又处深山,客人不多,夫妻俩就能应付,没请工人,如有照顾不周,请多担待。

佟先生额头宽阔,面容柔和,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穿一身灰白色麻质唐装,盘纽一路扣至喉结。人高,肩宽,清瘦,看起来稳重、利索,有几分超然之气度。

客厅摆设简单,进门处是一张齐胸高半丈长的木台,一本半旧的登记簿随意搁于一角。一个大木头墩子放在屋子中央,上面摆着一套茶具,旁边是四个小木头墩子,没上油漆,铺着浅色针织物,垂下短短的穗。墙角处还有两把宽大的椅子,椅子斜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因着佟先生的眼睛看不见,登记自然由植俐自己填写。俩人只简单地交谈几句,算是完成了例行手续。佟先生微微一笑,说按店里规矩,姑娘今日入住,可免费。西厢角落里有一间房,清静,如没问题,请跟随我来。说罢,领植俐上楼,左拐,走至尽头。楼道和走廊皆是木头建造,植俐踩踏上去发出极大声响。而佟先生虽是盲人,走起路来,倒如猫一般的轻巧,如秋叶入土,无声无息。

佟先生说:“我住一楼东厢,如姑娘有何需要,可以喊我。”说完,微微颔首,左手背负后面,挺直腰杆,慢慢地朝楼梯口走去。

植俐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冒出一句:“我之前可有到过此地?”

佟先生停下,缓缓转身:“听姑娘说话语气,不曾相识呢。”笑了一笑又说,“难不成姑娘来没来过,自己倒先忘记了?”

植俐自嘲:“生了一场病后,就如老人家似的健忘了。”

佟先生摸索着下楼,一边说:“容易忘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植俐便住了下来。

客房不大,好在视线不差,每间都有一扇窗对着走廊。走廊前方,院子对过去的地方,左边是一片菜地,篱笆围起,里面种有许多蔬菜,绿油油的一大片。右边是圈起的鸡舍,养有十几只鸡鸭。植俐就是在那个地方看见女主人的。离得比较远,看不大清楚,只见一个穿着天青色衫裙的女子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个盛满东西的大簸箕,进入鸡舍,把东西分别倒进两个圆形食盆里。鸡鸭全部围拢了过来,鸡一堆,鸭一堆,围成圈,开始啄食。女子定定地坐着,看着,直到盆中食物全部被吃光。如不是这天说变就变,才刚消停一会儿又下起了雨,想那女子还如石膏般长久坐着。可雨越下越大,偏不许她由着性子似的。直到佟先生在屋里唤她,这才调转轮椅,回到屋里。经过院子时,女子抬头张望,和植俐打了个照面。女子看着植俐,忘记了驱动轮椅。佟先生一声声催促,女子许久才应答一声,可还是一动不动。佟先生不得以走出院子,嘴里小声责备,推着她回到了屋檐底下。

翌日清早,雄鸡啼鸣。植俐早早醒来。房间里很暗,窗帘尽是深色厚重的料子,光不能进入。只是不再能睡,便亮了床头灯,躺床上四处端详起来。房间看着普通,陈旧,摆设也无特别之处。唯独墙上的一幅画,显得与周遭有点格格不入。那是一幅装裱在镜框里的速写,和一本书差不多大小。画中是一个女人正在做鬼脸一黑色眼珠子聚集中间,鼻梁下是两个大小不一的黑鼻孔,嘴巴夸张地往右边歪去。这画看着有几分滑稽,引人发笑,可放在这房里,似乎轻佻了点。植俐起床,光着脚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下就亮了起来。再打开房门,前方碧绿青翠,虫声嚯嚯,空气清凉。植俐的心情莫名地愉快起来。

让植俐意外的是,陈晌竟然也来到了这里。植俐的朋友不多,陈晌算是其中一个。十年前,陈晌开有一家婚姻介绍所,植俐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他。那几年,婚姻介绍所的生意特好,入会按服务品质的高低而分成好几档。植俐交了六百八十元,差不多一个月的薪水,成了金牌会员。金牌会员的意思是,你可以约会金牌会员、银牌会员、铜牌会员,就是不能约会钻石会员。那几年里,植俐见了不少老板、公务员和高薪精英。一般来说,金牌会员是不愿意见铜牌会员的。为何?这交了钱的服务也得讲究个门当户对不是?但是,为着陈晌的请求,植俐心一软,不单见了不少铜牌会员,还好心游说一些会员提升了个级别——铜牌转银牌,银牌转了金牌。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植俐功不可没。作为回报,陈晌也为植俐破例安排了几个钻石会员。虽说最后没牵手成功,可这么一来二去的,植俐和陈晌就亲近上了,成了好朋友。而近几年互联网发达了,婚姻介绍所的生意一落千丈,客人跑了一茬又一茬,最后只剩下两个“红娘”——陈晌和他表妹。俩人一合计,决定开拓业务,学起了心理咨询课程,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还成立了个心理咨询协会。而植俐,碰巧前几年遇上点事,这心里一直是毛毛刺刺地别扭,就顺理成了他心理辅导的对象。

这会儿,看见陈晌与佟先生在厅里说着话,植俐惊讶得不行,问陈晌何时来的。

陈晌说:“昨夜里就到了,看你睡了,就没打扰。”

“你怎知我在这里?”植俐问。

“你之前和我说过,又忘了?”陈晌耸耸肩,苦笑一下。

“我有说过吗?”植俐拍拍脑袋,又无从想起,这几年都这样,事常记了一个混乱,这让她特别信赖陈晌,仿佛陈晌就是她的一个备忘录,“可你怎么也来了?”

“担心你,你之前刚病过一场,身体不还没复原嘛。”

“可我感觉已经好了,想出来散散心。”

“那就好,我最近也不会一直待在屋里,我会到处走走,考察考察。这里是个好地方,可以考虑搞一个养生馆什么的。我房门不锁,你要找我就留纸条给我好了,我回来时会看到。”

陈晌果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与植俐见过一面后,就不知所踪。大多时候,植俐只能自己一个人到处闲逛。

舍里特别安静,没见住其他房客。植俐的午睡时间比以往长一些,会到下午四点,起来后到处走走看看。那日,她正想穿过院子,听见东厢房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聲音不大,特意压抑着嗓门儿的沙哑,忽而又尖细起来,像在争执着什么。旋即,听见门“嘭”的一声撞到墙上,一个女子冲了出来。女子身材瘦弱,长发及腰。穿一袭墨绿色灯芯绒长裙,腰部以下有波浪形褶子。她坐在轮椅上,裙子盖到脚踝处。女子看见植俐,愣了一下,方才的怒意从脸上隐去,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植俐看着她,也怔住了。那女子长得和她实在是有几分神似,同样的长发及腰,同样的瘦弱,一双大眼睛,连瞪视的表情都有共通之处。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莉儿——莉儿——”屋里传来佟先生的呼唤。女子连声答应,略显慌张。她低垂下头,长发盖去了半张脸。然后飞快地转动轮椅,进了屋里,没再看植俐一眼。

植俐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女子给她的感觉熟悉而又不安。难道之前她俩见过?如果是真的,那佟先生为何说对她没印象?只是因为他的眼睛看不见吗?可是,女子看到她时的反应似乎有点儿不合情理。她转身上楼,想找陈晌来帮着理一下头绪,可陈晌不在房里,他在那日后就没再见过踪影。植俐想着不如给陈晌留个纸条,约一个见面的时间,好好聊聊。

陈晌住在东厢,佟先生夫妇楼上的那间房。如他所说,门没上锁,一推就开。陈晌是个爱干净之人,房里收拾得很整齐,如不是椅子上搁着个大登山包,还以为没住人。植俐找到纸和笔,留了言,说请他回来后务必要与她见上一面,有要事相商。

这间屋子的布局、家具与摆设和植俐住的那间一模一样,连墙上那幅画也和植俐房里的极为相似。画的同样是个女人在做鬼脸,但细看之下,神态又略有不同。这间屋子比植俐那间光亮少许,只因多了一扇窗。多出的窗子与房门是相反的方向,窗帘没拉上,能看见外面橘红色的云。窗户窄长,下沿刚到膝盖处。植俐拉开窗玻璃,身体探了出去,云彩一下就把她包裹起来。衣裳映红了,皮肤一改之前的苍白,连眼珠子都是一片梦幻的绯红。那漫无边际的红,像一把铁钩子,把她的活力勾引了出来,某些潜藏起来的东西也变得蠢蠢欲动。

她很快便发现,窗户外面挂着一架木梯。梯子明显不够长,离地面还有一定的距离。底下是佟先生夫妇的房间,植俐听了听,没有说话声。这屋子的后面是通向哪里呢?这两天,植俐一直在院子前方一带转悠,后面倒是还没去过。一眼看过去,是大片的竹林,可竹林的后面又有什么呢?竹子从两旁往中间生长,于高处互握,于是,中间的空隙看起来倒成一条小径了。植俐犹豫了一下,双手扶稳窗玻璃,右腿跨过窗户,踩在梯子上。梯子有点晃。植俐的双手往下移,扶住窗台,另一条腿又跨了过去。待双脚踩稳木梯,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爬。梯子的晃动更大了。

底下这一带估计原先是花圃,没铺上水泥,因连日下雨,显得泥泞不堪。连接梯子和地面的是一个墨绿色的大花盆,倒扣在泥泞里。植俐踩上去,试了试,结实。花盆不止一个,大大小小的,共有十来个。一个连着一个,倒扣着,分别间隔开一定的距离,一直往前方延伸。植俐一个一个地踩过那些花盆,有好几个向上的一面是破损的,她都能轻巧地避开,仿佛预先知道一样。慢慢地,她开始欢快地跳跃起来,直到落在另一头坚硬的地面上。待回过头去看方才还在晃荡的梯子,好一阵出神。这样的情景她似曾相识,仿佛不止一次从这里走过。

穿行在竹林中央的小径上,植俐朝民舍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约一刻钟,经过一片碎石土丘,前方传来流水声,视线也豁然开阔。植俐踢起一颗小石子,石子翻几个跟头,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前方,没发出半点声响。植俐走近一看,吓了一跳。底下是一个大陡坡,没见长有树木,山石凸起。在陡坡往下三分之一处,一股细细的水流正往外汩汩涌出,沿着嶙峋石块往下流淌。

植俐盯着陡坡,呆呆地站了许久。

一阵山风吹来,扬起一片尘土。植俐闭眼不及,沙子吹进了眼里,还吃进了嘴里。她边搓眼睛,边呸呸地吐着唾沫,还做了个鬼脸。接着就下起了毛毛雨,一開始,只觉得脸上凉飕飕的,不一会儿,额前的头发已经湿润。植俐撩起湿湿的刘海,又做了一个鬼脸。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不确定那个鬼脸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还是她真的做了。她摸摸自己的脸蛋,眼睛,鼻子,嘴巴……缓慢地蠕动起嘴巴,吐出舌头,把眼珠子聚拢到一块儿,做出一个斗鸡眼的模样。她猛然想起,有一回她那样做的时候,身边的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她仿佛听见了笑声,猛地一转身,看了看身后。没人。再看一看四周。也没人。可接下来,她发现脸失控了,像被谁给操纵了,做了一个又一个鬼脸。她伸出手,死死地捂住那张脸,可无济于事。她异常愤怒,一甩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脸却更加疯狂地扭动起来。她接着又扬起了另一只手……在被打得快麻木了的时候,脸终于安静了下来。

植俐不喜欢雨天,在雨天里,她总能突然想起一些悲伤的往事。那些悲伤的记忆化成一把把利刃,向她发起了攻击,嵌入她的体内,却从没好好地融入她的身体发肤。它们把之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记忆,一次次地打破,又一次次地重组,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面对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

而现在,似乎还有更坏的东西闯了进来——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爱做鬼脸的自己。从四岁开始,她就发现自己拥有了一个本领,只要一做鬼脸,哪怕她犯了错误,人们都不会过于责备她,反倒会哈哈大笑,会赞扬她聪明、可爱。于是,她逐渐把做鬼脸的本事练了个炉火纯青。她可以做各种不同的鬼脸,高难度的,而且绝不重复,也因此获得了她想要的一些东西,比如,家人的疼爱、同学的友谊、陌生人的关注,甚至是异性的爱怜。是的,只要她需要,她总能变着法子得到。只要她做起鬼脸,各种无辜的鬼脸,一切会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那仿佛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她迷恋且憎恶自己的这个本领,可又无法改掉。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双目失明的男人。他看不见她的脸,她便无须以做鬼脸来讨好他,这让她无比兴奋,仿佛迎来了新生。她迫不及待地想抓牢这一切,抓住那个男人。她分明是抓住了的,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她仍然没能和他在一起。

那天夜里,植俐站在山崖边上,越来越多的陈年旧事向她涌来,让她无所适从。

回到竹林的时候,天已全黑掉,客栈亮着灯,在黑夜里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萤火虫。随着植俐越走越近,虫子变得越来越庞大。其中最光亮的一处,正是佟先生夫妇的屋子。

落地窗没拉上窗帘,能清楚地看见里面。那是一个小客厅,佟先生正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方白手帕,细细地擦拭一个物件。女子坐在旁边,摆弄着一套器皿,其中一个器皿的侧边有个轮子,女子在慢慢地转动轮子上的把柄。过了一会儿,把器皿底下的抽屉拉出,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另一个容器里。添水,通电。很快,有深色的液体流入底下的玻璃壶中。这时,佟先生递过方才擦拭的物件——一个白色的杯子。女子笑着说了一句什么,接过杯子,斟上液体,加了一小勺什么进去,在杯子底下垫上一个白碟子,再递回给了佟先生。佟先生伸出双手,摸索向杯子的方向。女子握住他的手,扶到碟子的边沿。佟先生笑着接了过去。女子拿出另一个稍大一点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双手握住杯身,轻轻吹拂热气,抿了一小口,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上唇。

植俐也跟着舔了一下嘴唇。站在雨里的她突然感到一丝寒冷,她想她也需要这样的一杯热咖啡。

那厢屋里,佟先生站起来,放下杯子,俩人说了几句话,佟先生吻一下女子的额头,走了出去。

女子目送佟先生走出屋子,调转方向,轮椅向落地窗前慢慢滑行。她长久地注视窗外,可窗外漆黑一片,她能看见什么呢?雨下得更大了点儿,轻轻地敲击窗玻璃,再一行行地滚落。女子的身影,被深深浅浅地划出了许多道痕。

她应该看不到我吧?植俐那样想着,一个一个小心地踩过花盆,来到了梯子旁边。女子就在她右前方不远处,只隔着一层玻璃。植俐的双手攀上了木梯,一高一低的,然而她并没有往上爬的想法。

她盯着玻璃门,还有门后那道深深浅浅的人影。

忽然,人影动了一下,“吱”的一声巨响,玻璃门被拉开了。屋里的光线一下全挤了出来。暴露在强光里的,除了变粗大了的雨丝,还有植俐。

俩人四目相对。

植俐怔了一下,保持着相同的一个姿势,有点尴尬。

进来吧——女子的声音轻飘飘的,如空中四散的雨丝。

植俐攀着木梯的双手松弛下来,双腿微微弯曲,从花盆上跳到了落地窗前的水泥地面上。弯腰,脱掉泥泞的黑色板鞋,在门外摆放整齐。进了屋里,再把落地窗关上。

在一阵巨大的“吱吱”声后,房间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屋里很暖,植俐无端地打了一个寒噤。

女子递过来一条浅蓝色毛巾。

植俐轻轻地擦拭着。

女子递过来一杯咖啡,还冒着热气。

植俐把杯子握紧,手心传来一阵暖意。

女子转动轮椅,来到一面墙跟前,仰头看着上面的一幅画。那也是一幅做鬼脸的人脸速写,和植俐房里的差不多。只是,这一幅比她房里的大了一倍。女子看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还记得这些画吗?”

植俐摇了摇头。

女子说:“也许你是忘记了,这些都是你画的,而画中的人,正是你自己。”

“我画的?”植俐研究起自己的右手——小指的关节凸起,有可能是经常抵着画板所致。

“当年,你来到这里,孤身一人。我与先生看你可怜,便暂时收留了你。你就住在我们楼上的那间房里。你有个喜好,喜欢对着镜子做各种各样的鬼脸,然后再画下那个做鬼脸的自己。”

“可是,我之前问过佟先生,他说并没有见过我。”

“没有人愿意挑起一段并不愉快的往事,那会儿,大家以为你失忆了,与其重提,不如放下。”

“那现在,为何又要提?”

“你的某部分记忆已经苏醒了,不是吗?不然你也不会来到这儿。”女子停了停,又说:“与其让你胡乱猜测,不如帮你打开心结。”

“是的,逃避沒有任何作用,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没有人可以隐瞒曾经犯下的错误。”植俐冷笑一下。

“逃避?隐瞒?这又从何说起?”女子皱了皱眉。

“我想我该和你讲一个故事,一个我刚刚才想起的故事。”植俐不理会一脸无辜的女子,接着说,“六年前,有个女孩儿来到深山里的一间民舍,民舍夫妇是好心之人,见女孩儿可怜,便收留了她。日子久了,女孩儿爱上了那位丈夫。她学着那位妻子的模样来打扮自己,学她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还留起了长发,穿起了长裙。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那位丈夫的妻子,甚至比他的妻子更像他的妻子。她先是对那位丈夫示好,接着又示爱,她爱得卑微而又奋不顾身,而这恰好是那位妻子所没有的。终于,那位丈夫接受了她。后来有一天,女孩儿想光明正大地取代那位妻子,于是她开始了漫长的策划与等待。有一天夜里,那位丈夫外出了,女孩儿把妻子约到了竹林后面的山崖边上,对她说那位丈夫已经爱上了她,请妻子离开,以成人之美。妻子不相信,俩人起了争执。推搡中,女孩儿把妻子推落山崖,造成妻子失去记忆。而女孩儿,冒充成妻子,一直生活在那位丈夫的身边,直到现在。”

植俐弯下腰,俯视着女子的眼睛,想从中看到害怕与忏悔。可她失望了,女子睁大了眼睛,里面满是悲悯与同情,仿佛一切皆与她无关,她叹息一声说:“你当那位丈夫是个傻子吗?身边换了一个女人,他会不知道?”

植俐怔了一下,这一点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勉强地解释:“只能说明那个女孩儿的手段太过高明了。”

女子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那位丈夫也爱上了女孩儿,所以女孩儿所做的种种,也被那位丈夫所原谅了,尽管——”

“尽管什么?”

“尽管那位丈夫一直心存愧疚。”女子垂下了眼帘。

“那么,你是承认你所做的一切了?”植俐提高了声调。

女子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植俐,一字一句地说:“我想你该明确一点,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你就是那个女孩儿,那个外来的侵略者,是——你。”女子的脸庞有点扭曲起来,一脸的悲愤。

植俐茫然地看着女子,她还在消化女子方才说的话——可是,那怎么可能?

女子说:“知道我这腿是怎么断的吗?”

植俐看看她盖在毛毯下的腿,摇摇头。

女子说:“我记得那天夜里,和今夜一样地下着雨,你把我连哄带骗到竹林后面的山崖边上,说已和我的丈夫相爱了,让我离开。我当然不会拱手相让,我们开始争吵,并动起手来。你把我往山崖下推,我掉了下去。那一霎间,也许是你良心发现,伸手拉住了我,最后,我俩一起滚落了下去。我的腿断了,你也失去了记忆。那次事件后,我选择原谅了我的丈夫,而你,也回到了原该属于你的地方。原以为,一切过去了,不承想,六年后的今天,你慢慢恢复了记忆,还找到了这里。难道你还想着让历史重演吗?”女子的声音哽咽起来。

植俐看看女子,又看看墙上那个做鬼脸的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女子说:“你以为陈晌为什么会在这儿?”

植俐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他是你的心理医生,一直想通过各种办法唤醒你的全部记忆,但你,好像更愿意活在自己的想象中。”

“我是谁?”植俐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发问。

“陈晌明天就回来了,到时,他会把一切告诉你。”女子又恢复了一脸的沉静,小小的苍白的脸,一双大眼睛充满了雾气。

陈晌在第二日中午才回到民舍。

所有人在一楼的客厅里等着植俐。她向陈晌看去,想从他那儿找到一点让她心安的东西。可她失望了,陈晌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爱莫能助的同情,这让植俐很不舒服,仿佛她是一个还没审判就被定了罪的人。女子的脸沉静如水,略显苍白、疲倦。她穿着一身藏蓝色格子长裙,端坐在轮椅上,腰杆挺得笔直。她没有看植俐,而是盯着自己优雅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植俐觉得那样的姿态无疑是一种胜券在握的傲慢。而佟先生微微仰头,像在闭目养神,看不清表情。

植俐今天特意穿了一袭过膝裙。裙子很合身,不松不紧的恰到好处。灰蓝色的棉麻料子,脖子处有一个白色的假领子,用银色纽扣扣起来,显出修长的脖子。袖子是蓬蓬袖,袖口处露出一小圈白色花边。腰间有许多道皱褶,那让偏瘦的她看起来显得较为丰满与健壮。头发用格子手帕绑了起来,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植俐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走过去,绕过众人,坐在旁边角落的椅子上。这样的格局看起来有点儿滑稽——她一个面对他们三个,似乎她将面临一场不太公平的审判。她轻轻地抚了一下裙摆,让裙子尽可能地覆盖住脚,又挺了挺腰背,下巴微微抬高。她突然觉得多么的可笑,自己看起来像一只徒劳挣扎的骄傲的孑L雀,而富有尊严的美丽是她最后的武器。她盯着墙上的画看,画里的女人正做着夸张的鬼脸,像在无声地嘲笑在场的每一个人。植俐也想那样做,想对所有人做鬼脸,然后哈哈大笑,拂袖而去。然而她什么也没做成,她安静得如一个被带到学校办公室训诫的小女生。

陈晌咳嗽两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对植俐展露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一个属于医者的笑容。然后他用愉悦的声音说:“嗨,植俐,你今天看起来状态不错。”

植俐往前倾了倾身体,矜持地笑了笑。她不想太早说话,不愿意太早面对宣判,那绝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尽管她仍然心存侥幸,并对陈晌寄以厚望,她多么希望他将要说的和那女子所告诉她的不一样。那样,她就能沉冤昭雪,光明正大地夺回属于她的一切,并大度地对那女子表示原谅和居高临下的同情。

但显然陈晌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陈晌的表情变得有点凝重,他对植俐说:“我一直想和你谈谈,但我说服了自己,给你留出更多的时间去回想,那更有利于你的健康。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发现你在缓慢恢复记忆的同时,开始陷入了另一种人格。”陈晌说得很慢,似乎是为了让植俐听得更明白。

另一种人格?植俐皱了皱眉,那听起来是个新玩意儿,她本能地抗拒。

陈晌接着说:“也许,你潜意识里已经给自己的行为加以了判断,你认定自己过去的行为是错误的,并无法原谅与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所以你选择了占有另一个人格,一个在你看来占了情理的、正确的人格。”植俐茫然地瞪大了眼睛,陈晌缓和了语气:“就是说,你选择不当自己,而去当另一个人。明白了吗?”

“那另一个人是谁?”植俐嘴里问着,眼睛看向了女子。

“那位妻子。”

植俐的双手不安地交叉互握起来,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让她愈加的难堪,呼吸也因此变得急速。

陈晌说:“你的另一重人格占了上风,认定自己就是那位妻子,你不甘心自己失去的一切,你想赶走那个假妻子,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可是,你并没有意识到是你把自己和妻子的身份弄反了。而事实上,你才是那个外来的女孩儿。”

植俐喃喃自语起来:“真是这样吗?”她转向了佟先生,仿佛那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佟先生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旁边的妻子伸手过去,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说:“时间是庸医,我和我先生早已放下了一切。这次,如果不是你的到来,我们大概都不会再去想那件不愉快的往事了。”

片刻沉默后,佟先生叹息一声,挣脱妻子的手,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但显然这一次,他并没有估计准方向,撞到了门板上。佟先生定定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屋里,三个人各自沉默着。

清晨醒来,又是一个雨天。

植俐和陈晌准备下山。

佟先生执意要送他们出门。妻子坐在走廊底下目送他们。

佟先生打了一把大黑伞,陪他们一起穿过院子。雨水漫过了佟先生的黑布鞋,但他浑然不觉,只顾低头慢慢地走着。植俐走在他的身旁,不时转头看一眼他的侧脸,想说点什么,又无从说起。

出了大门,仨人挥手道珍重。

植俐走出两步,又回头。她说:“我还有一事儿不明白。”

佟先生说:“你讲。”

“为何定有规矩,下雨天女客留宿不收费?”

佟先生想了想说:“以前有一个女子曾和我说,雨天里独自上山来的女孩儿怪可怜的,不如就免费收留了吧。”

“那個女子还在吗?”

“她在你心里很重要吧?”

他轻声叹息。

“这个规矩算是对她的怀念吗?还是——赎罪?”

“她是谁?”

佟先生空洞的眼睛望向远方:“她是她自己,却又不是她自己。”

“你爱过她吗?”

“那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好好生活,保重。”佟先生猛地转身离去,走得太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一截裤腿。植俐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心脏猛地一收缩。她想追上去,想再和他说一点什么,但她看见了走廊上坐着的妻子,一袭白裙,脸色沉静,大眼睛注视着她。一阵山风吹来,扬起她的长发盖住了脸庞。她仍然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下山的时候,植俐忽然想起她曾对一个男人说,上山的那个女孩儿多可怜啊,我们收留她吧,不收费好不好?男人说好,听你的。那个女孩儿抬起头来对她感激一笑。那张脸,瓜子形,大眼睛,像她的脸,再看,却又是民舍里那妻子的。

植俐脚下猛地一踉跄。

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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