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勇强
黄荣华,上海复旦附属中学语文教研室主任。
“对待古代文化,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句话,恐怕我们每个人在学习经历中都曾经理所当然地接受过。黄荣华老师对于这句话有他独到的理解。“‘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作为现代人对待传统文化的大策略与大原则,是正确的,是应当坚持的。但一个中学生如果只会空说这样的大原则,而并不知晓何为‘精华,何为‘糟粕,又怎么‘取与‘去呢?”
作为复旦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黄荣华老师一直在复旦附中坚持引导学生全面而系统地学习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
难得的是他所倡导并践行“生命体验与文化贯通相融相生”的语文教育,并没有损害高考成绩。他将这一探索总结成为文字,就成为他主编的《中国人》书系。当诠释“中国心的现代文明人”这一理念时,他提出一个基座——“中国立场”;三个支点——“世界眼光”“宇宙意识”和“人类情怀”。在接受《美文》采访时,他也较为系统地阐释了自己的这一理念。
《美文》:在知乎上看到一句话:“复旦附中的学生之所以那么有个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复旦附中的每一个老师都很有个性。”有同学评价你:“他的脸上总挂着大大的眼镜和无时无刻不放射着对世界的好奇或追问的铜铃般的大眼睛。”你怎么看同学对你的评价,你又如何与自己的学生相处?
黄荣华:感谢同学给我这样的评价!
每届同学似乎都会给我一个“外号”,像“夫子”“郭橐驼”“老黄牛”等是同学们用得较多的。这些“外号”大体都能折射我的某点特征。
我尽管不是获得全部学生“心许之”的老师,但从他们送给我的“外号”中,还是能约略感知到,我与他们相处还是和谐愉悦的。
也有一些同学和家长爱用“荣华”或“荣华老师”称呼我。这样的称呼,较好地表明了我与同学的相处是较为平等的,是相互尊重的。
《美文》:从2000年代初期《论语》《诗经》等进入课堂始,你就在复旦附中坚持引导学生全面而系统地学习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20多年后的当下,传统文化也越发受到重视,你觉得在中学时代学习传统文化,意义在哪里,相比较而言,小学、大学时代的同学又该如何与传统文化接触与相处呢?
黄荣华:概括起来就是引导学生“识自”。
稍展开一下,就是引导学生认识、发现、理解、欣赏我们民族文化的悠长,认识它在中西文化交汇过程中的遭际、处境、挣扎、反抗、斗争,以及它在全球化进程中的融入与自强、吸收与发展、获得与贡献,从而使他们真正明白自己的文化所自、血脉所流、生命所之,真正明白自己来自几千年中华文化的孕育,最终融进中华文化这个超大型的文明体中,成为“具有中国心的现代文明人”(于漪老师语)。
小学可以多背诵一些古诗,读一些寓言故事等,但需要从传统文化的发生角度给孩子略做讲解。为此,我出版了《童年四季古诗词》《传统文化分级阅读》等读本。
大学则需要以文化史为线索,引导同学较系统地阅读传统经典,包括文学、史学、哲学、科技等方面的内容。
《美文》:你的老师、著名语文教育家于漪先生希望培养“具有中国心的现代文明人”,你这次推出的《中国人》书系,是怎么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这两者之间连接在一起的呢?
黄荣华:我理解的“具有中国心的现代文明人”有下面几个要点:一个基座——“中国立场”;三个支点——“世界眼光”“宇宙意识”和“人类情怀”。
作为一个中国人,倘若没有“中国立场”这个基座,他的三个支点就都无处可立。并且,“中国立场”的坚定与稳定,一定要根植于几千年中华文化深处;倘若失去了来自文化深处的传统的力量,“中国立场”就容易被来自不同方向的狂风所动摇,因此也将无法真正继续向前。同时,作为一个现代人,必须以开放的胸怀拥抱整个世界,一定要有“世界眼光”“宇宙意识”和“人类情怀”。
因此,《中国人》书系在两个点上下功夫:
发掘中国文化选择的“理想人”,包括“儒家的理想人”“墨家的理想人”“道家的理想人”“法家的理想人”“佛家的理想人”“魏晋觉醒的人”“儒道释会通的人”“明代寻求真我的人”“现代走向世界的人”“神话、传说、侠义人物”。
发掘每一种“理想人”的现代生长点:认识每一种“理想人”身上所蕴含的中国人的“特质、禀赋”,认识这些“特质、禀赋”对现代中国人走向未来具有怎样的活性力量;认识这些“理想人”为什么是“这样”生活而不是“那样”生活,认识传统中国人的生活逻辑与现代中国人的生活逻辑有怎样的内在关联,并在这种关联认识中理解汉字、汉语为什么能几千年不会中断其歷史,为什么在现代中国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鲜活如初……
《美文》:在《中国人》书系的序言中你说:中学时代,正是人生观和价值观形成的时候,认识自我的价值。你特别提到了“识自”概念,提出不“识自”是“西方中心主义”控制下的“反传统的传统”的表现。你在教学中是如何体验到这一普遍行为的?
黄荣华:这主要从学生的课堂表现与其写作中看到,其表现有时是自高自大,更多时候是妄自菲薄。我们常常听到中学生说这样一句话:“对待古代文化,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作为现代人对待传统文化的大策略与大原则,是正确的,是应当坚持的。但一个中学生如果只会空说这样的大原则,而并不知晓何为“精华”,何为“糟粕”,又怎么“取”与“去”呢?不知晓何为“精华”,何为“糟粕”,却硬要“取”“精华”,“去”“糟粕”,就只能胡乱动手了。
我要说,这种不知何为“精华”、何为“糟粕”的情况下,却胡乱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行为,其实今天已经是“西方中心主义”控制下的不“识自”的中国人的普遍行为。
这种不“识自”的普遍行为,也可以说是“西方中心主义”控制下逐步形成的“反传统的传统”的表现。仔细想想,这种“反传统的传统”有着怎样的傲慢与偏见——它高高在上地审视着几千年传统文化,用“有罪推定”审判着几千年传统文化。
《美文》:你此前有一个观点,“当今学生普遍受到三种蒙蔽,分别是,工具理性、金钱拜物教、反传统的传统。”该如何理解你的这一观点,对传统的学习与理解,是否能破除这三种蒙蔽呢?
黄荣华:工具理性就是理性的无限膨胀,表现为一切都追求效益最大化,效率至上。它已极其深刻地控制着我们的教育,教育的大敌——急功近利,成为最能捕获人心的利器。我们的教育从模式(包括学制、课程、评价等)到目标(包括整体目标和分科目标),都不是指向难以量化的情感与德性养育,而是指向可以量化的生存技能培养。在工具理性的控制下,教师、家长、学生,三位一体地驰骋在应试教育的“战场”上,可见可控的分数成了教育的命根!在这种控制下,健康生命的丰富情感与多彩心灵被遮蔽,绝大多数学生走在单向度扁平人的成长道路上。
金钱拜物教就是把金钱当作神一样崇拜。现代社会,金钱拜物教具有世界性,健康生命那种纯净、诗性的心灵无可逃脱地被掩埋而逐步变得芜杂、粗鄙。还原到当今学生的生活世界,“拼爹”“择校”“富二代”“颜值”等常用词语足以说明这样的掩埋之深。
反传统的传统是指中国自近代以来100多年间同帝国主义列强抗争过程中逐步形成起来的弃绝中华传统的传统。中华文明因为在近代以来同西方文明的比拼中“败下阵来”,很自然被西方中心主义视为落后文明。而在长达一百多年的这种“歧视视角”中,我们自己也逐步接受了这种“被歧视”,非常“自觉”地认为我们的文明低于西方文明,以仰视心态接受西方文明,以愤郁心态践踏自己的文明,逐步失去了我们的话语体系,只能用西方话语来陈述、阐释、评价我们的古代文明,只能用西方话语表达当下的生活与行为。这种反传统的传统必然控制着我们的教育。中国现代教育几乎完全抛弃了中华几千年形成的传统教育,从教育理念到教育行为,从教育内容到教育模式,无不如是,学生对中华传统文化“无感”是必然的;或者说,在反传统的传统控制下的现代教育必然遮蔽着学生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认知、理解、认同与欣赏的本能渴求。
破除这三种遮蔽是极难的事,需要全社会的努力,需要全社会的转变。在当下,加强优秀传统文化的教育对引导学生破除三种遮蔽当然会有一些效果,但并不可能完全解决问题。
《美文》:你一直在坚持全面系统引导学生阅读经典,此前在武亦姝从复旦大学附中走出,扬名《中国诗词大会》时,你就曾谈到语文教育的困境。经过二十年的践行,你感觉这条路是否能平衡同学们对于应试功利需要和审美的精神需求,这一平衡点在哪里?作为上海市教师学研究会中学语文教师专业委员会主任和复旦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你觉得自己的这种探索,在复旦大学附属中学乃至上海语文教学中,又形成了怎样的经验与风气呢?
黄荣华:我一直以为,语文学习远大于、远高于“应试”技能学习,高考漂亮的分数是语文学习的副产品,语文学习一定会很自然地生产出漂亮的高考分数。这也是我能一直坚持将自己认为的语文教育进行到底的重要原因。没有漂亮的高考分数,学生不愿意,家长不答应,学校也不会支持。
所以我并不认为“应试的功利需要”和“审美的精神需求”是并列的,因此两者之间就不存在什么平衡点。或许说实现了“审美的精神需求”就一定能满足“应试的功利需要”,更符合我对语文教育的认知与理解。我无法用极简短的语言从理论上论证我的这种理解,但我可以用我从事的几十年的语文教育实绩来证明我的这一理解的正确性——我倡导并践行“生命体验与文化贯通相融相生”的语文教育,并没有损害高考成绩,相反我们的高考成绩从来都是很优秀的。
但在这里我要非常遗憾地说,“上海市教师学研究会中学语文教师专业委员会主任”和“复旦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并不具有什么控制力与影响力;绝大部分教师对“应试事业”的“热爱”,也就决定了我所倡导并践行的语文教育不可能有很多的同行者。
因此,即便我主创的以《中国人》《中华古诗文阅读》(6册)为主体的《阅读中国人书写中国人》成果2014年获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中华古诗文阅读》也因2017年武亦姝同学获奖而成为一时的“网红”图书,但真正能够使用这些图书展开语文教学的学校是不多的,能像我们一样一直坚持在课堂上落实这些内容的学校则更少之又少。
《美文》:此前你主编过《中华传统文化优秀基因现代传译课程》,这次推出《中国人》书系,两者之间有怎样的关系。
黄荣华:《中华传统文化优秀基因现代传译课程》是以中“华”“大”“地”“诗”“书”“礼”“乐”“仁”“义”“智”“信”“亲”“师”“友”“学”“汉”“唐”“文”“史”“日”“月”“江”“河”“儒”“墨”“道”“法”“神”“龙”“圣”“国”“忠”“孝”“廉”“耻”“修”“齐”“治”“平”“阴”“阳”“五”“行”“天”“人”“合”“一”48个汉字为基因点展开的民族基因图谱;《中国人》书系是以民族文化人物为线索展开的民族精神图谱。两者构成互证互释互补关系。
《美文》:《中国人》书系共10种。应当说,中华几千年文化史,历史文化名人不可胜数。你为什么选择这些文化名人构成图书阐释的對象?
黄荣华:首先,我们选取的文化名人,都是在中华民族发展进程中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民族文化人物。
其次,《中国人》书系10种其先后顺序为《儒家的理想人》《墨家的理想人》《道家的理想人》《法家的理想人》《释家的理想人》《魏晋觉醒的人》《儒道释会通的人》《明代寻求真我的人》《现代走向世界的人》《神话、传说、侠义人物》。显然,这一顺序展现了“中国人”的精神发展纽带。
《美文》:儒道释这三种中国传统文化都得到单独一本书的讲述之外,还专门以《儒道释会通的人》进一步阐述。这在过去的教学中似乎并不多见,你是怎么看三种中国传统文化与“理想人”这个词的结合?
黄荣华:一、“儒”“道”“释”三家有先后关系。
二、“儒”“道”“释”会通也有先后关系。先是儒道合流,以李白为典型;后是儒道释会通,以苏轼为典型。
三、李白的儒道合流,为中华文化树立了一个高标;苏轼的儒道释会通,为中华文化树立了又一个高标。所以,儒道合流的李白诞生后,李白成为妇孺皆知的中国人;儒道释会通的苏轼诞生后,苏轼成为无人不敬仰的中国人。
儒家的进取,道家通达的,释家的解执,三者融会,构成了苏轼着手成春的生命风华,令人景仰。
《美文》:都说“少不读水浒”,但《中国人》书系中,《神话、传说、侠义人物》占据了重要的篇章,你在编书时,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同时,《法家的理想人》无疑是法治思想脉络的探究,但对于中学生而言,是否有些太深呢?
黄荣华:神话人物、传说人物、侠义人物,都具有超验性。侠义人物尽管多为现实人物,但汉之后,基本上不再有理想意义上的侠士。所以,神話人物、传说人物、侠义人物均可视为超现实的人物。无论中外,人类的生活理想并不完全在现实中,更多可以说是在超现实中。这种超现实的理想,是更高级的诗性理想。很难设想,去除了诗性理想后,人类会是一种怎样的爬行动物。
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我们的教育是缺乏“深究”的教育,“格物致知”的教育品格早已被我们丢弃。我们应当尽快恢复具有探索特征的教育,否则根本不可能培养创新意识,只会扼杀学生潜在的创新基因。就此而言,包括《法家的理想人》在内的《中国人》书系10种,都期待能激发学生的“深究”热情。
《美文》:在《儒道释会通的人》中,作者之一的孙彧引用了钱穆的话:“我又要说一句,也只有中国人,才能来弘扬中国文化,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责任,也只有我们能来担此责任。”你对阅读《中国人》书系的读者们有什么样的期望?
黄荣华:期待《中国人》书系能帮助大家更好地认识自我,从而能更好地有作为,从而更好地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从而更好地建设美丽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