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创作的精神高度与文学质感

2021-09-14 04:21欧阳婷
文艺论坛 2021年3期

欧阳婷

摘 要:精神高度关涉散文创作的价值站位,文学质感则与作品的审美品质相关,彭学明的长篇纪实散文《娘》很好地诠释了这一创作要律。该作品用真诚而率性的文字表达一个儿子对慈母的自责性追忆,以饱受苦难却从不停歇的“无脚鸟”和中国乡村“最朴实顽强的骨头”两大象征意象托起母爱的精神高度,然后用直刺心扉的利刀,毫不隐讳地解剖自己,表达对娘的愧疚之情。作者用真情与挚爱书写母子关系,以叩击灵魂的追思与忏悔写出人性深度,并用“接地气”的本色表达书写鲜活的乡村生活,让饱满的人文情怀里渗透动人的文学质感,为纪实性散文创作开拓了新的审美空间。

关键词:《娘》;彭学明;精神高度;文学质感

散文创作须以真为本,以善为根,以美为要,以此才能托起作品的精神高度与文学质感。彭学明的长篇纪实散文《娘》,作为当代长篇散文创作的一部标志性作品,让我们领略到了这一为文要律。无论是初读还是重读,该作都会让人感觉到,它似乎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作者敞开一腔热血流淌出来的。作品超越一般性“母爱”和“爱母”主题的常规性表达,成为一种“情感性纪实”的艺术标高,甚至成为当代散文创作的一个“文学事件”。《娘》的真诚而率性、愧悔和救赎,几可与卡夫卡长篇书信体散文《致父亲》相提并论,只不过卡夫卡要表达的是“畏父”和“审父”情結,而《娘》书写的则是做娘的挚爱与为儿的愧疚。

一、两个意象托起母爱的精神高度

《娘》的艺术魅力首先在于它还原生活本色,以亘古传颂的母爱,为我们创造了一位充满质感的“娘”的形象。我们知道,母爱是文学常写常新的原始母题,二千多年前的《诗经》中就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的诗句。汉人刘安的“慈母爱子,非为报也”、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白居易的“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等表现伟大母爱的诗文名句千古流传。老舍、冰心、丰子恺、邹韬奋、朱德等都写过《我的母亲》。但这篇《娘》的不同之处,不仅在于湘西土家族特有的“娘”的称谓和在娘身上富含的一个伟大母亲的全部信息和所有品格,更在于“我的娘”独有的命运遭际、性格特点和与儿子的“战争”关系,因而彭学明笔下的娘是文学母爱形象画廊中独有的“这一个”。

这个“娘”是一个于苦难中爱子、养子、护子、救子的娘,一个为了儿女的生存与快乐、成长和前程受屈辱的和抗争的娘,一个带着滴血的母爱一直走完苦难人生的娘。彭学明说过,他之所以不用“母亲”或者别的名字而用“娘”作书名,是因为只有喊“娘”,才能得到天堂中的娘的回应,用别的称呼娘听不懂,他是要说给娘听的,他要让娘听得懂他的那份锥心泣血的爱娘之情,让天堂深处的娘有所感应。为了写出心中的娘,用自己的方式告慰娘的爱和对娘的爱,作者选用了两个特别精当的文学意象托起了这份母爱的精神高度。

一是把娘比喻为在苦难中飞行却从不停歇的无脚鸟。作者写道:都说有一种能够飞翔的无脚鸟,因为没有脚,无脚鸟无处停靠,不能歇息,只能一直不停的在空中飞。无脚鸟一辈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死的时候。但无脚鸟却从不忧伤哭泣,而是轻盈歌唱;从没停靠歇息,而是不停飞翔。彭学明说,娘,就是那只飞了一辈子都没有停歇、无处停歇,也不肯停歇的无脚鸟。娘心中的天堂和太阳就是儿女们的幸福和安康。于是,娘穿过一生的风雨和辛劳,把儿女带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让儿女得到幸福安康后,自己便精疲力竭,溘然而逝了。

这个“无脚鸟”的意象是贴切而意味深长的,暗喻着娘的挚爱、苦难、坚韧和悲怆。我们看到,生活的艰辛、人生的不幸、命运的厄难,一拨接着一拨从不停歇地降落到娘的身上。这个把“没有”说成“米有”的湘西女人,为了能够养活孩子,经历了四次凄寒苦痛的婚姻,就像那只无根漂泊却从不停歇的无脚鸟,从一个贫穷的山寨到另一个荒凉的村落,在山林草莽间拖拽着、护卫着几个崽娃孤苦流浪、艰难求生。为了带大自己的孩子,娘的生命的蜡烛无数次在风雨飘摇中差点熄灭了。操劳过度的娘,落下了一身的病,类风湿、肺气肿、哮喘、肺心病等系列疾病都先后潜入了娘的肌体,啃噬娘的身心。后来,娘又患上了巴骨瘤瘫病,瘫痪在床一年多,却不允许妹妹和二姐告诉“我”,怕“我”伤心、担心和难过,影响“我”学习。在那个年代,为了不被饿死,为了盘儿养女供孩子上学,娘拄着拐杖,一路挪动着走遍周围的村寨田野,拣拾秋收后遗落的稻穗、包谷(湘西人叫“缮粮”),却被视为“拄着拐杖到处乱窜,丢社会主义的脸”,当作“好吃懒做的流窜犯”给抓进公社关了起来。后来“我”问娘的几个结拜姐妹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她们说:“怎么能告诉你呢?你成绩全乡第一,你是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你知道真相若是不读了,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不就断了?我们岂不要了你娘的命?”作者发自肺腑地感叹:现在,我满眼的记忆里,都是娘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里蹒跚挪步的身影,是娘在秋收后的田园艰难弓腰缮粮的身影。娘之所以那么瘦小,是因为山太大;娘之所以那么艰辛,是因为山太沉;娘之所以那么苍白,是因为山太深。所有的不幸和苦难山一样层层压向娘时,娘不但没倒,还草一样从夹缝中钻出,给孩子一缕绿荫。娘,就是那只飞了一辈子都没有停歇、无处停歇,也不肯停歇的无脚鸟,穿过一生的风雨和辛劳,用泪水、心血和羸弱的身体把儿女拉扯大后,自己却带着疲惫和欣慰走进了天堂深处。

另外一个意象是把娘形容为中国乡村最朴实顽强的骨头。作者对娘的精神气质作过这样的概括——“坚韧、顽强、博大、无私、善良、宽容、勤劳、质朴、勇敢、真诚、真实”等。确实,娘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国农村妇女所有的优秀品质,但最为打动读者的是她身处逆境、苦境、困境时的舐犊之情和护子之心,以及在舐犊、护子中表现出来的骨气和血性,因此,这个“朴实顽强的骨头”的意象是再贴切不过了。作品写到,在“我”两岁时,娘带着“我”去那个叫熬溪的寨子找已经离异的爹讨生活费,在讨价还价中,娘宁可不要一分钱,也要把“我”从爹的手中抢回来,“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抢回了我的命”。“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打谷场上打架,被人提起来扔进十多米高坎下的稻田里,娘疯了一般边哭边纵身跳进田里把“我”从泥巴田里扒出来,背上岸,然后疯了似的扑向那个把“我”扔进田里的女人,直到被那一家人打得晕死在晒谷坪上,醒来后,娘说:“为了我儿,他有十家,我也得打!”我在继父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当继父举起铁钳打“我”时,娘放下饭碗,一把夺过铁钳,与继父以死抗争护着我。娘看到“我”被一帮孩子欺负——跳房梁和摔抱鸭子(摔跤)时被十几个人压在身下,娘“不顾一切抄起一根棍子,抄着十几个孩子一顿乱扫,把孩子们打得七零八落”。娘的瘦弱和善良在儿女受到伤害面前,总会爆发出犀利的锋芒和惊人的力量。为了攒钱给儿女起新屋,娘从不去乡诊所抓药,她强忍着,硬扛着,痛得实在受不了时,就用柴火头烫腿烫手,以痛制痛。时间长了,娘的腿上手上,全是烫伤的疤痕。她挨饿受冻是为了儿女,她离婚改嫁是为了儿女,她迁徙搬家是为了儿女,她吵架打架是为了儿女,她劳累瘫痪是为了儿女,直到生命的尽头不愿去打针吃药还是为了儿女。为了儿子的生存,娘放弃了自己的爱情;为了儿子的成长,娘放弃了自己的幸福;为了儿子的前程,娘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作者感叹:老牛护犊不惜舍命的娘是在牺牲她的尊严来争取我们孩子的尊严,娘是用她身心的痛苦来赢取我们孩子的幸福。娘吃尽的千千万万苦都是因为“我”,娘受尽的千千万万罪也是因为“我”。“世界上有很多有钱有势的母亲,可我只要我娘这样的贫穷卑微就够了;世界上有很多伟大高尚的母亲,可我只要我娘这样的弱小平凡就够了。”娘万劫不死的生命历程,娘百折不挠的精神斗志,娘舍命相护的舐犊之情,娘海纳百川的宏阔之心,是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娘把自己锻造成为“中国乡村最朴实顽强的骨头”,行走在天地间的一根最瘦弱又最铿锵的骨头。有人说,人身上长有206块骨头,那么“我”要说,娘身上那伟大的母爱就是那“第207块骨头”——与生俱来、坚韧顽强、铿锵有声、九死未悔,用娘自己的话说,“只要骨头不断,骨气就在”。这块骨头,有硬度、有力度、有热度,有生命的坚强,也有人性的温暖,是天地大爱和母子连心的生动凝聚,是文化传承与娘的命运遭际、性格特点的天然融合。

二、锥心忏悔里的文学质感

《娘》是以追忆和忏悔的心绪来告慰天堂深处的母爱的。“我把娘丢了,我无家可归了”形成的赤子文心和饱满气场,笼罩在整个作品后半部的字里行间。作者用直刺心扉的利刀,毫不隐讳地解剖和痛斥自己,表达自己一生中对娘赤裸裸的“恶行”,以及娘去世后自己的良心发现,愧疚难当,对天堂深处的娘的血淋淋的忏悔。文中有许多令人扼腕的文字,如:

我总是认为娘欠我的,埋怨娘把我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

娘跟我南征北战地住了十年,我居然没有好好地陪娘聊过一次天。

我为什么对娘这么狠?我丧尽天良!

……

这种自责和忏悔彰显的锥心刺骨、动人心魂的艺术力量,极富文学的质感。彭学明反思对娘无法弥补的愧疚,谴责了自己迟迟觉醒的良知,读者从这里会想到“我的娘”,能读出自己的待娘之道,找到一份警示天下儿女母爱连心的艺术镜像,从而更好地涵养自己的爱母、孝母、敬母之心。

这样的艺术感受固然是《娘》的意旨所在,卻似乎不足以解释这部作品引起巨大反响的全部原因。《娘》能够成为一个轰动文坛的文学事件,让亿万读者感动落泪,除了这位苦难而伟大的母亲形象和儿子锥心的忏悔之外,在当今文学语境的意义上,还缘于作者以真性情、大勇气写出了“接地气”的真文学,为文坛奉献了有血性、敢担当、说真话的作品,由此成就了那种久违了的文学质感和艺术格调。多少年来,我们看到了太多的虚假叙事、矫情表意和文字游戏,读到了太多的故事圈套、语言巧置和结构迷宫,还有太多的“艺术创新”,太多的“文学追求”,太多的精雕细刻和时尚标签,它们让我们的文学触须麻木了,把我们的艺术感觉钝化了,使我们的审美阅读疲劳了、倦怠了。结果,尽管时下文学作品的数量依然不少并且仍在不断增加(近几年每年出版长篇小说超过三千部),但文坛变大,文学变小,因为文学的感染性、关注度和影响力逐渐缩小,文学的社会口碑和在读者心目中的分量在降低。“好作品太少”是许多人对当前文学阅读的普遍反应。市场的逻辑、低俗的迎合或文学的“试验情结”,让一些创作者目迷五色,无所适从,或自我放逐失去应有的人文目标,提笔写作不是有话要说不吐不快,而是没话找话“为文而造情”或只为“稻粱谋”。于是,要么写出一些轻飘飘、色迷迷、闹哄哄的速食快餐,要么编织一些云山雾罩、诘屈聱牙、自我陶醉的精神噱头,阅读市场难得寻觅到一部性情书写、真诚表意、掷地有声、以心换心的好作品。

正是在这样的文学当口,《娘》以不一样的质感和格调浮出文坛。作者直指心灵的暗角,毫不隐讳地解剖自己,表达出最真诚、最坦荡的愧疚,用自己的反省和忏悔衬托娘的伟大和崇高,体现出一种精神的穿透力和伦理的富含值。彭学明说:“我写《娘》时,没有立下任何标高,我只是与娘对话,向娘检讨和忏悔。所以写《娘》时,我没有进行任何艺术形式的冥思苦想,情感本身就是真的,不需要准备。”{1}是的,作者拒绝了那种精致化、典雅化、标准化的叙事方式,而采用未经过滤的粗砺和掏心窝子的真诚把写作带回到写作,让文学回归到文学,最终的品貌便是用惊喜回报期待,让《娘》的阅读真正成了一种深度沉浸,一次铭心的感动,一段情怀的激荡和情感的共鸣。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文学质感背后的写作立场。彭学明说:“娘的内容都是真实的记录,不需要创造。写娘,是因为太想娘了,是因为对娘的愧疚,心里一直纠结。”有了这样的情感积淀和创作冲动,写作时有没有艺术技巧已不再重要,即使没有缜密的文学构思,不讲求语言、结构等形式规制,也可以落笔成文、力透纸背的。这样的作品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心底“流”出来的。作者认为,他写《娘》时没有特意经营,“就是平铺直叙,水一样,流到哪就是哪”,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再不会有一个人像娘一样爱我、念我和包容我了。写的时候没有顾虑,只有痛苦,这种痛苦就是我太对不起娘了,我对娘的过错再也无法弥补了”。面对这样浸透着泪与血的文字,读到这样有良知、有体温、有骨感的作品,我们得到的是心灵的净化和人性的温暖,收获的是绵远无垠的大爱和对文学永恒的敬畏。面对娘如山似海的博大与良善、百折不挠的顽强与坚韧,醒悟了的儿子必然要做出这样泣血滴泪的反省、刻骨剜肉般的忏悔。母爱如日月高悬、江河行天,忏悔是锥心刮刀、警醒世人。彭学明终于完成了他的灵魂拷问和精神寻根,同时也为文坛奉献出这篇天下儿子的忏悔录、伟大母爱的纪念碑!

三、散文的高度和质感

散文是一种随性文体,它题材广泛,结构灵活,表达自由,不拘一格,所以冰心说,散文是她最喜欢的文体,柯灵称散文为“文学的轻骑队”。但散文又是一种讲求笔调、韵味、情怀和境界的文体,貌似“形散”,却需“神聚”,看起来信马由缰,写的时候却大有精微要义。要写好一篇散文不仅需要才情灵气,需要真情实感,更需要有类似《娘》这样的精神高度和文学质感,但达到这一高点,并非易事。这部长篇纪实散文一面世,便好评如潮,被媒体和读者誉为“天下儿女不得不读的书”,许多大中学校将其列入当代文学经典读本,一些单位视其为不可多得的亲情教育读物,新华社甚至三次为它发布通稿,向全国倾情推荐,就在于作者能在充斥矫情叙事、雕琢为文的散文创作风习中,写出自己独有的精气神与真善美,为散文的亲情题材写作奉献了一篇美文,也树立了一个散文创作的标杆。

首先,作者用真情与挚爱书写的母子关系,彰显了人伦情怀的精神标高。《娘》是一篇典型的反省式亲情叙事文,作者深情回忆了自己一生中与自己的娘之间的特殊关系——在苦难岁月中,娘为儿子的成长和幸福奉献了一切,娘的两次改嫁,娘的讨饭“缮粮”,娘的护子“打架”,娘的艰苦劳作,无不是甘愿为儿子、为家庭付出而承受的深重磨难,无不体现出爱儿心切、舐犊情深。反观儿子却并不理解自己的娘——高考落榜后,他无端对娘充满抱怨,把火气发在娘的身上;娘为了抚养儿子下地拾穗、上街讨饭,他却觉得娘“给我丢了大脸”,呵斥自己的娘;家境穷困中爱上一个姑娘,竟去责怪娘没有把自己生在一个富裕家庭;娘罹患重病不愿去医院,自己强行送娘去医院打针,让娘最终“活活死在我的眼前”……在这种种无私的母爱和无情的“撕裂”母爱的鲜明对比中,读者看到了母亲的爱和儿子的“狠”,反思什么叫殷殷真情,什么是人伦至善。母与子、付出与误解、挣扎与抱怨、善行与恶言所形成的艺术张力,赋予挚诚的母爱以巨大的精神感召力,而这种感召力又是在母亲离世后儿子的反思和愧疚中幡然悔悟的,这就不仅衬托出“爱”的精神高度,而且彰显了“真”的艺术力量。

我們知道,散文长于书写真实感受,表达真情实感,无论记人叙事,还是状物写景,都要有感而发,如散文家吴伯箫所言的“说真话,叙实事,写实物实情,这是散文的传统”。说真话、叙实事的真情挚爱,这一散文创作的基本要义,正是《娘》的魅力所在。古人有言:“大凡人之感于事,必先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而形于歌诗矣。”{2}“且夫诗者,由情生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3}明代思想家说得更为形象:“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积既久,势不能遏”,然后才能“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4}著名散文家林非也说:“一切出于真挚和至诚,才是散文创作唯一可以走的路。”{5}《娘》中所写的“真”,既是真人真事,又是真情真意;而蕴藏于字里行间的“情”,既有正向的现实人生母子情,又有逆向时空的心理反省思母情。其真情里的挚爱和拥抱挚爱的真情,所体现的就是钱穆先生所说的“真精神”的境界。钱穆在《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一文中说,真实性是中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之一,那些基于真情实感的最平常,恰恰是最真实、最感人的,“中国文学之理想最高境界,乃必由此作家,对于其本人之当身生活,有一番亲切之体味。而此种体味,又必先悬有一种理想上之崇高标准的向往,而在其内心,经验了长期的陶冶与修养,所谓有‘钻之弥坚,仰之弥高之一境。必具有此种心灵感应,然后其所体味,其所抒写,虽若短篇薄物,旁见侧出,而能使读者亦随其一鳞片爪而隐约窥见人生之大体与全真”{6}。《娘》的精神高度就是源于对生活有真切体味后的“真精神”,它表达的是一种伟大母爱和如何珍惜伟大母爱的精神境界。

另外,以叩击灵魂的追思与忏悔,写出人性的深度,镀亮文学质感,是散文创作的另一精义。如果说真与爱是《娘》的书写对象,追思与忏悔则是作者的创作动机。《娘》的基本立意就是要通过真与爱的表达来实现对过往的忏悔、对灵魂的拷问、对人性的反思。用彭学明自己的话来说,他写《娘》的过程,是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拷问自己的灵魂与良心的历程,从而因悔而怀念,因怀念而更悔,最终是要告诉每一个现代人:你应该怎样善待老人,你的父母亲人在哪里,你的根在哪里,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知道你的来路和去向后,你才有了生命的根。于是,你可以反省你走过的路,反思你与你父母亲人的关系,以免自己迷失在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迷失在物欲横流的娱乐迷宫,或迷失在人性的暗角而找不到“回家的路”。彭学明说,写完《娘》,他感到自己“人性得到了洗礼和升华”,甚至原谅了从小遗弃自己、从未谋面、从未担当任何责任的父亲,自己的心得到了愧疚后的安宁。

我们知道,忏悔是对于人的某种疏忽、过错或罪恶产生负疚感后的一种宣示,也是一种主体的揭露、承认和坦白,它来自拉丁文“confessio”,含有“承认”之意。中世纪奥古斯丁的《忏悔录》,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托尔斯泰的《复活》,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卡夫卡的《变形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鲁迅的《祥林嫂》,以及巴金的《随想录》、韦君宜的《思痛录》等,都是蕴含着忏悔意识的中外名篇。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内省”“自讼”“反躬罪己”等皆属于忏悔意识的范畴。儒家思想注重社会伦理层面的忏悔,佛教禅宗重视在信仰宗教层面的忏悔,道家强调在超越层面的忏悔,它们对文学创作的忏悔主题均有着深远的影响。由于文体特点和篇幅的限制,散文创作的忏悔不是像小说那样通过虚构故事、设置矛盾冲突、展示人物性格来达成,而是在有限的生活空间通过特定的人物关系、世道物象来酿造一种氛围、一种情怀或一种境遇,发掘出人性的“锚点”,而让所要表达的忏悔与反思蛰伏在这种氛围、情怀与境遇中,使其如同恩格斯所倡导的那样,使你要表达某种倾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无需特别把它指点出来,不必把自己的观念硬塞给读者,应该让读者从作品中自己去领悟,这就是艺术的况味、文学的质感,或者人文审美的力量。《娘》以叩击灵魂的追思与忏悔所触达的人性深度,所追求的直面人生的勇气,就具有这样的况味和力量,它起到了镀亮文学质感的艺术功效。

还有,用“接地气”的本色表达务去陈言,揭去伪饰,以质朴的文字写出鲜活的乡村生活状貌,是《娘》在风格化叙事上的一个亮点。散文酿造的精神境界、文学质感不是靠词汇修饰,不是靠结构雕琢,也不是靠想象夸张、辞藻华美等“花活儿”所能奏效的。正所谓“要词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7}“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8}“纤曲巧致,与情而变”{9}。同是写怀古忆旧,鲁迅的《朝花夕拾》写百草园、三味书屋,写父亲的病、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等等,凡所见、所闻、所感,无不真切自然,感人至深,平实的语言中透着机趣;而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写男人、女人,写握手、理发等记忆中的身边琐事,生活随笔,貌似芝麻蒜皮、零打碎敲,却篇篇精致,幽默多趣,让人在会心一笑中品味社会百态,以及平实朴拙的文字里蕴藏的对故乡家园刻骨铭心的挚爱与相思。

这样一种本色表达、质朴书写的风格,在《娘》的创作中得到了颇为适恰的运用。文中浓郁的湘西农村生活气息时时让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开篇就写了我娘的方言俚语“米有”(没有)、“各人”(自己)、“哈笑”(傻笑)、“喰”(吃)等,立马将我们带入湘西寨子的乡风民俗中。当作品写到“我”和娘一起去山上“赶杖”(狩猎)时,写到了请猎王、敬猎神的神秘风俗,写到了堵卡、安壕、围山的场面,还有“ 嗦呀,嗦呀,呜呼呼呼呼”回荡山川的呐喊声,其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娘,深一脚浅一脚,把干旱一寸寸犁开”;“我活一天,我学明就要读一天。一颗露水养一棵草,天底下饿不死喰草的人”——类似这样既具有地域感、又体现人物个性的语言在作品中比比皆是。评论家任芙康读了该作后就曾深有感触地说:“读《娘》时我欲罢不能,书里的山川草木,瓦屋茅棚无不与我老家四川一模一样。最像的是人,不光说话一样,唱歌一样,就连叹的气都一样。阅读中感觉的熟悉引发的共鸣,我相信不仅仅湖南人有,四川人有,农村出生的人有,就是与乡村多多少少有点来往的人都会有。”{10}这样的心灵共振、情感共鸣,是对《娘》的阅读的真切感受,也是对作者“接地气”的散文创作技法的肯定和赞誉。

注释:

{1}聂茂:《苦难叙事的力量与湘西精神的书写——与作家彭学明对话》,《创作与评论》2012年第5期。

{2}白居易:《策林》。

{3}袁枚:《答蕺园论诗书》。

{4}李贽:《杂说》,《焚书·卷三》。

{5}林非:《散文研究的特点》,摘自《林非论散文》,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版,第31页。

{6}钱穆:《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中国文学论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42页。

{7}陆机:《文赋》。

{8}刘勰:《文心雕龙·诠赋》。

{9}刘勰:《文心雕龙·颂赞》。

{10}任芙康在“彭学明散文集现象研讨会”上的发言,见《彭学明散文集现象研讨会纪要》,《作家文汇》2013年8月。

(作者单位:中南大学)

责任编辑 刘 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