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党百年基本经济制度的历史超越、建构逻辑与现实启示

2021-09-14 02:47陈书静王洪涛
重庆社会科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建党百年历史唯物主义乌托邦

陈书静 王洪涛

摘 要: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建构与完善是20世纪的世纪难题。中国共产党对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探索,实践上实现了对苏联模式“计划乌托邦”和华盛顿共识“市场乌托邦”的超越;理论上走出了西方近代关于经济制度相关论题的困境;认知上突破了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时代局限,完成了从空想社会主义到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超越。中国共产党对中国基本经济制度的构建遵循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制度逻辑和基本原则:制度变迁与技术变革彼此适应的互动性原则及技术和生产力水平的历史与逻辑优先性原则,制度变革的现实性原则和人民历史主体性原则,制度经济基础及规制的物质性和上层建筑及文化认知的象征性统一原则。中国共产党基本经济制度的历史变革推动了我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使我国成长为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最大自变量,并为世界人民的制度抉择提供更多选项。

关键词:建党百年;基本经济制度;历史唯物主义;乌托邦;中国共产党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方法论研究”(20&ZD00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当代中国社会知识体系的建构路径及其对国家治理体系的功能研究”(20AKS013)。

[中图分类号] F120.2 [文章编号] 1673-0186(2021)008-0027-013

[文献标识码] A      [DOI编码] 10.19631/j.cnki.css.2021.008.003

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是努力改造中国社会,使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制度“蝶变”百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建设,取得了惊天动地的史诗般的恢宏成就。基本经济制度是中国共产党在世界地缘政治、权力博弈此起彼伏,全球性思潮和运动交汇激荡背景下,顺应历史潮流,通过持续变革创造中国奇迹,并日益影响世界的基础优势制度,是当前“大变局”背景下我国应变局、开新局的“压舱石”。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建构、发展和完善,是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伟大实践,也是中国共产党努力面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一切挫折奋力拼搏,取得伟大成就的缩影。这一独特历史进程既是马克思主义实践的创造性革新,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革命性创新,它引发了全球学者的研究兴趣,值得学界认真探究。

一、中国共产党构建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历史困惑

马克思主义政党自诞生以来,就面临着如何建立兼顾公平与效率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历史性难题,社会主义经济如何运行问题曾被马克思同时代的思想家密尔称为“社会主义的困难”[1]。这一困难也是中国共产党自建党之始就面临的源于历史条件局限的理论、认知与实践困境。

由于经典作家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系统批判,及其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具体构架论述的相對匮乏,使得早期的社会主义者认为理想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应该清除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所有弊端,将公有制、计划经济及按需分配等视为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并在实践中厉行。但早在19世纪后期,“反社会主义联盟”代表莫连与社会主义者拉法格就进行了关于其可行性的论战[2]。在20世纪前半叶,一方面,大批经济学家、社会思想家、科学家如瓦尔拉斯、维塞尔、帕累托、熊彼特及罗素、维特根斯坦、爱因斯坦等都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视为克服资本主义愈演愈烈社会矛盾的有效手段。另一方面,也有大量学者对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可行性提出质疑,如皮尔逊认为社会主义没有市场竞争和价格机制便“无法进行资源有效配置”[3],该观点引发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考茨基的反驳,皮尔逊与考茨基拉开了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可行性论战的序幕。此后,伴随着苏联模式的建立和推广,米塞斯与其学生哈耶克从经济计算问题、主体责任心与进取精神等激励问题、知识和信息问题等现代经济运行的基本规律出发否定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实现经济计算、合理配置资源的可能性,据此否定社会主义、公有制和计划经济,倡导私有制基础上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并构建自由主义经济学市场原教旨主义的理论基础。哈耶克从社会主义经济体系建构的方法论基础出发论证市场机制自发秩序的天然优越性,指出社会主义“理性设计的道德体系”是“反科学的方法论”,将会使“许多人遭到毁灭,使另外许多人陷入贫困”[4],最终通往全面奴役之路。这场争论在东欧剧变后再次升温,德索托称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是“对自由地实施人类行为或企业家行为进行制度性侵略的制度”[5]。资本主义野性市场的自发缺陷使人们本能地想要相信社会主义,但传统社会主义和反社会主义的自由主义都将社会主义视为市场机制、私有制的对立面,从而在历史和逻辑上割裂了社会主义与市场机制结合的可能性,使社会主义经济运行问题成为整个20世纪社会主义实验的世纪难题。

20世纪社会主义经济运行中的实践和认知困境有其深刻的理论渊源。近代西方思想史上经济制度所涉论题都富有争议,大量命题相互背斥,如:“私人财产权使人富有”与“私有制造就贫穷”“财富拨归的依据是劳动”与“利润获得的依据是生产要素投入”,“市场是最有效率的社会制度安排”及“计划是最佳社会资源资源配置机制”等信条,这些思想信条与政策主张几乎都完全相反,西方制度理论内蕴的矛盾与背反是20世纪社会主义实验遭遇困惑与困境的重要根源之一。

(一)西方近代以来所有制与财产权的理论困境与悖论性命题

西方所有制与财产权思想史是充满争议、困惑和悖论的历史。西方古典自由主义的产权观以权利为导向,关注产权的积极意义,确信财产权使人富有,认为财产权是一种自然秩序,是生活中无法改变的事实。私有财产权论证是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政治的根基,从洛克、斯密等古典自由主义传统,再到后来的新古典经济学及新制度经济学,都致力于论证私有制及私有财产的神圣性,主张私有财产权是自由和繁荣的基础。然而,以卢梭为代表的近代集体主义分析路径的产权理论则更关注财产权背后的权力,认为私有财产是造成贫穷、不平等、动荡等大量社会问题的根源,私有制及个体财产权是传统的产物,它可以被废弃。这种基于大陆理性主义哲学传统对私有制及私有财产权的批判由法国思想家卢梭开始,发展到法国社会主义,再延伸到以康德、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思想界,及至蒲鲁东对现代资产阶级私有制的控诉:“财产权就是盗窃”达到高峰。苏联模式将公有制作为社会主义的首要特征,正是深受西方集体主义财产权理论的影响。

(二)西方近代分配理论争议与困惑

收入分配是人类历史演进中的重要维度,近代制度思想中起源于洛克和斯密的“劳动确立财产收益权”信条和市场的“自由平等交换”信条共同构成西方现代资本主义分配制度合法性的基础。其合法性论证的逻辑是:由于劳动是财产权拨归的依据,因此,一切财产都是劳动的结晶,要实现经济权利的公平,必须按生产要素分配,在公平的市场交易规则下,资本获得利润,土地收取地租,劳动者得到工资。由此出发,重商主义认为财富是从流通领域中产生,商人创造最大财富,理应收入最多。重农主义认为农业是财富的根本源泉,从事农业的人应得到最大的收入,工人工资应只限于维持工人必需的生活资料的水平。古典经济学主张将劳动产物以工资、利润和地租形式分给工人、资本家和地主,工资是劳动力市场价格,由市场供求决定。新古典经济学提出劳动力和资本的价格取决于供求均衡和其边际生产率,要素收入应由市场决定的收入分配理论决定。但资本主义分配制度在其发展早期所造成的普遍的社会贫困与贫富悬殊,使之受到近代启蒙思想家的激烈抨击,蒲鲁东解构了洛克和斯密“劳动创造财富并确立财产权”的命题,指出不仅土地不是纯粹劳动的产物,而且资本的收益权也是一种“反社会的特权”,其本质是所有权人不劳而获,收益权突显了财产权的盗窃特性。此后的空想社会主义者看到工业革命所释放的空前生产力却造就了资本主义空前的剥削和贫富对立,对资本主义按资分配制度弊端进行了激烈尖锐的批判,认为未来社会必须实行按劳分配或按需分配。蒲鲁东及空想社会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私有制前提下按生产要素分配方案的批判成为后来社会主义实验平均主义大锅饭的直接理论来源。

(三)西方近代以来市场体系理论的内在悖论

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的兴起使市场经济体系逐渐成为西方社会配置资源的中心体系,但自近代以来西方制度思想对市场的认知与评价一直有两条互相对立的理念和标准:自由主义的市场观将市场高度理想化,认为只要基于个体之间的自由交换,市场就会形成一个为公共利益运转的自发协调机制。市场批判论者则将市场妖魔化,将其视为资本主义社会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源。近代自由主义传统从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出发,致力于论证市场的有效性。洛克提出人的自然状态是自由的并且拥有一切自然权利,政治建制只是为了保障个人在自然状态中所享有的权利和财产,政府无权改变个体以自由契约的方式达成的社会状况。重农学派坚信买卖自由是自然动机,应遵循自然法,减少政府对市场交易的干预。斯密信条认为市场“看不见的手”天然和谐,最富效率,应该实施最低限度的政府干预。李嘉图将“斯密信条”发展成为充分竞争市场天然均衡的理论假说,萨伊和詹姆斯·穆勒将这个市场均衡思想进一步精细化成为西方主流经济学基石的萨伊定律,瓦尔拉斯为之披上数学化的外衣,马歇尔又将其几何学化,把许多市场均衡理论的代數命题转换为二维图形,使其变得直观,并引入局部均衡理论和边际分析,使之发展成为“新古典经济学”。哈耶克等从个体主义和演进理性假设出发,强调自由个体所创造的市场机制“自生秩序”比任何中央计划者建构的制度更能达到社会的目标,增进社会的福祉,哈耶克彻底将市场至上的理念推至“市场乌托邦”之境。

然而,对资本主义市场体系优势的过度赞扬、美化与推崇,无法掩盖资本主义经济体经济和社会危机频出的现实,无法解决贫富分化加剧、工人生活状况极度恶化等问题,导致了空想社会主义思潮兴起和对市场的激烈批判。在空想社会主义者看来,市场经济就是弱肉强食的经济,西斯蒙第认为资本家与工人的自由契约制度导致工人被迫陷入于己不利的自由竞争;洛贝图斯反对古典学派的市场均衡理论,他指出购买力集中于富人手中,工人购买力不足,直接导致了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资本家等的不劳收入是对劳动者的剥削。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进一步提出“不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由资本家控制生产现场的现状,人类就不会幸福”的空想社会主义理论。路易·勃朗提出以“社会工厂”取代资本家的“残酷工厂”来消除资本主义的过度市场竞争。欧文认为市场交换行为应不以追求利润为目的,他创立理想工厂,以劳动券取代货币来消除市场价格体系的缺陷。对资本主义市场体系的反思在西方经济学内部也受到重视,凯恩斯革命性地提出市场失灵理论,主张以政府管制的有形之手来纠正市场缺陷。阿克洛夫的柠檬理论认为,信息非对称必然导致市场非效率的逆向选择。卡尔·波兰尼指出,西方近代以来自由主义思潮将市场作为社会的中心,使市场与社会脱嵌,是现代社会经济和社会危机的根源。西方近代思想对资本主义市场体系非黑即白的认识二分法导致在整个20世纪对市场与国家计划的理解“往往以对立的两极出现”[6],进而导致对市场与社会及政治关系理解认知的消极背离。

简言之,近代以来关于财产权与私有制、分配制度、市场体系的论争是资本主义现代政治的根基,也是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和现代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论题。西方近代以来自由主义理论在20世纪的政策果实是“华盛顿共识”与“颜色革命”,其本质是西方对全球“他者”的制度植入与制度殖民,其理论极致化推进的结果是“私有产权神话”和“市场乌托邦”。而西方近代集体主义分析路径的发展结果是脱离历史和现实条件的“空想社会主义乌托邦”。在理论上,马克思虽然已经完成了对西方近代以来两种产权学说完全对立的理论悖论的破解与批判,从历史之维对近代自由主义缺陷进行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辨析,但时代的历史条件局限事实上构成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相关认知的遮蔽。因此,中国共产党从建党之初就必须独自面对人类历史上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制度构建所面临的独特历史困境及理论、认知与实践难题。中国共产党在严峻的历史考验中,虽历经挫折,但最终科学解决了西方近代制度思想史的理论困境与学术争议,成功避免了“苏联模式”的绝境,绕开了“华盛顿共识”的陷阱,并以自身的制度优势使中华文明成为全球社会发展进程中可供借鉴的新型先进制度文明。

二、建党百年中国共产党基本经济制度建设的实践、理论与认知超越

中国共产党从建党之初就把先进的、具有历史超越性的制度构建作为实现民族复兴、人民幸福、世界和谐的重要途径。通过对中国经济制度的改造,建设一个富强的社会主义中国是中国共产党的初心使命之一。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百年探索包含着实践维度、认知维度和理论维度对传统社会主义和西方自由主义的三重超越。

(一)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基本经济制度建设的实践超越

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经济制度的艰难探索经历了三个时期:从1921年到1949年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萌芽和初步形成期;从1949年到1978年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确立和试错期;1978年至今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发展与成熟期。1921—1949年可谓是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实践探索的蓓蕾初绽期。此期,中国共产党通过与形形色色的反马克思主义进行论战,使党的思想更为明晰,党的初心使命为民众所知,克服了以“温情主义”社会政策来矫正资本主义的改良主义,击败了坚持平均主义、按需分配的无政府主义,打击了资产阶级实用主义等,促进中国共产党早期社会主义思想形成、发展并广泛传播。在此期间,中国共产党从以下三个方面提出了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初步设想,为新中国建立后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构建奠定了坚实基础:一是在民族危亡之际客观分析中国社会的经济现实,正视资本主义制度的严重弊端,克服改良主义幻想,确定了中国只能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发展方向;二是确定了土地革命的根本革命路线,基于中国国情和革命形势发展需求,而非照搬苏联的战时共产主义政策等激进措施,实施了与当时社会生产力和经济现实相契合的经济政策,战胜并纠正了国民党的经济腐败对社会公正和效率的伤害,为中国革命和之后的社会主义建设搭建了最初的脚手架并积累了宝贵经验,带领中华民族实现民族独立;三是明晰了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初步特征。

但此后,由于社会主义经济探索实践的独特性与历史非经历性,及国际上被西方发达国家围堵等原因,中国共产党迫切地要建设好社会主义的美好愿景与如何建好社会主义的路径困惑,导致急功近利、脱离实际的经济政策和制度安排等失误的发生。由此步入了1949—1978年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构建的实践确立与试错期。从1949年至1956年为国民经济恢复和由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新民主主义经济形态”转化到社会主义经济相对成功的逐渐过渡时期,也是全面学习苏联经验阶段。一五计划(1954—1958年)重点借鉴苏联模式实现了工业和国防现代化,实现了工业的高速增长,奠定了新中国工业现代化的坚实基础,但农业产出和轻工业产出都十分不理想。二五计划(1958—1962年)修正为“两条腿走路”的工业和农业现代化战略。战略执行初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以集体所有制大型农场实现农业现代化规模效应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导致新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中断并带来了灾难性的影响。1961年,中国共产党叫停了“大跃进”这一空想社会主义式的实验。由此进入1961—1965年的经济重建时期和1966至1976年十年“文革”时期。这个阶段我国实际GDP增长6倍,实现了国防的现代化,并彻底清除了封建主义的束缚,实现了中国社会和政治秩序的革新,国人的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空前强大[7]。尽管被历史证明这是一段弯路,但中国共产党此期的经济制度探索,为后续的社会主义建设提供经验鉴戒和改革动力,为改革开放后的工业化和经济奇迹奠定了基础。

1978年至今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发展、成熟和完善期。改革开放以后,基于对盲目照搬苏联模式失败经验的反思,中国共产党明确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这一命题,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立足中国国情,明确社会发展处于初期阶段,不断依据社会经济实践的反馈调整改革目标,修正对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认识,进行持续的经济政策调整和制度构建突破,实现了对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改革、重构、创新与完善。中国共产党在改革开放后的历次代表大会中都不断给中国特色基本经济制度赋予新的内涵,通过四十多年的持续改革最终形成了相对成熟完善的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这一历史时期是我国经济制度探索的飞跃期,实现了一系列伟大的历史超越。首先,实现了对苏联模式的彻底放弃;其次,在20世纪90年代全球社会主义低潮的历史环境下,中国共产党成功避开了西方国家“华盛顿共识”的制度推销和“颜色革命”的政治渗透,以“北京共识”超越了西方将私有产权永恒化的狭隘理解;再次,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超越了自由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独特优势使中国经济领跑全球,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使国家地位从边缘到中心,使中华民族成为全球格局转换、权力博弈的“最大潜在挑战者与竞争者”。行动的改变源于认知的改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探索的实践超越源于对社会主义经济运行方式的认知超越。

(二)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基本经济制度建设的认知超越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主要包括所有制形式、分配方式和经济运行机制三个组成部分。中国共产党对社会基本经济制度的认知超越,首先是对社会主义所有制的认知超越。如何建构社会主义的经济所有制是中国共产党在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中必须面对却又非常困惑的一个问题。从建党之初到新中国成立初期,早期共产党人主要通过学习日本学者的译著和马恩的经典著作等途径了解马克思主义经济思想,并与中国社会现实相结合进行中国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初步探索。消灭资本主义所有制,以社会主义根本变革中国社会经济制度,平均地权,节制资本是早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共识。在所有制结构上,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强调:有关国家经济命脉和国计民生的事业均由国家统一经营,国有资源和企业均为全体人民共有。瞿秋白强调社会主义经济不是单一纯粹的公有制經济,而是存在国立的、集体的,私人的等不同的、相互竞争、相互联系的经济层次,公有制的强大生命力是在同其他经济成分的竞争联系中体现。然而,中国共产党关于社会主义所有制的早期宝贵认识,却在新中国成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中被自我认知的困惑所否定。新中国成立初期,由于马恩经典理论对于未来社会的论述比较抽象,中国共产党社会主义实践不得不借鉴苏联政治经济学理论,而苏联的社会主义实验中消灭私有制、计划经济、单一的公有制经济和按需分配等,更多借鉴了空想社会主义者对未来社会的制度设想。中国共产党在这个阶段经历了“以苏为师”和“以苏为鉴”的转变过程,经历了“大跃进”变成“大跃退”社会主义实验的失败,中国共产党认识到集体主义的运动模式并不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可行办法。在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中,中国共产党深受东欧转轨国家及转轨经济学的理论与实践影响,但东欧模式最终放弃了公有制。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共产党在改革中大量借鉴掌握全球经济学领域话语权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后者推出“华盛顿共识”作为社会主义改革的政策处方,但却在俄罗斯和东欧国家的改革实践带来灾难性影响,这促使了中国共产党开始警惕和反思新自由主义及其政策后果,最终形成了改革的中国道路和北京共识。

其次,是关于社会主义分配制度的自我认知超越。从1921年至1949年,中国共产党在分配方式上,主张以按劳分配为主,不完全拒绝其他分配方式,针对建党早期无政府主义者绝对平均主义的分配主张,李达等指出,“在生产力未发达的地方……时期内若用这种分配制度,社会的经济的秩序就要弄糟了”[8]。早期的共产党人力推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倡议减租减息,实施累进税,增加工资、失业救济和社会保险等二次分配手段。然而,新中国成立后,受苏联模式影响,不少人认为社会主义分配公正、经济发展等目标必须通过平均分配的手段才能实现。然而,实践中中国共产党发现这种平均主义大锅饭虽然能短期提高国民经济的积累率,但长期执行的结果却是共同贫穷和效率丧失[9]。基于这个认识,改革开放后,中国共产党纠正了这种分配过度平均化的制度安排,逐步采用适度拉开收入差距的按劳分配方案,带来了国民经济的高速发展。

再次,是对市场机制与社会主义关系的认识超越。中国共产党关于社会主义与市场机制关系的认识经历了二者同一、分离、再度统一的辩证扬弃阶段。从建党伊始至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认为社会主义有规划的经济的理想形态是国家资本主义,只有“大生产事业及金融运输业可以由无产阶级国家没收管理”。此期,中国共产党认为建成全国统一的国内市场才会有工业的发展。在市场机制与政府职能上,认为国家的经济职能在于调剂国家经济、合作社经济、农民和手工业者的个体经济,使私人资本主义经济和国家资本主义经济等各种经济成分在国营经济领导下,分工合作,各得其所,以促进整个社会经济的发展。但1956年后受苏联经济理论教条及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影响,认为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经济的典型特征,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逐渐仿效“苏联模式”建立了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市场机制被排除。实践中的失败使中国共产党逐渐认识到社会主义与市场机制并不对立,邓小平同志有关“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的论断是中国共产党关于市场与社会主义关系认知的历史跨越。中国共产党对社会主义经济运行模式的实践与认知超越同时完成了对传统社会主义和西方自由主义的理论超越。

(三)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基本经济制度建设的理论超越

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探索将市场经济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科学结合,突破了近代以来传统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将市场理解为资本主义本质特征的信念限制,破除了传统社会主义对市场的误解,也消解了自由主义以计划经济的不可持续性否定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西方自由主义将计划经济与社会主义人为捆绑,以特定历史阶段计划经济的局限性来彻底否定社会主义的可能性,否定集体主义、公有制及政府宏观调控的价值。自由主义关于市场经济系列假设如个人主义假设、理性假设与自由竞争等假设,及其强调过程公平,忽视结果公平的过程价值导向设定将资本主义与市场体系人为缝合在一起,以市场机制的特征来将资本主义制度永恒化,掩饰其历史性、暂时性,以个人权利的至上性来限制社会收入公正导向的税收政策,夸大市场的自动出清功能,忽视市场机制自发运作的天然缺陷,反对政府干预,使市场与社会和政府脱嵌,否认国家、社会或集体与市场良性互动的必要性,将国家干预视为扭曲价格、错配资源,招致浪费、低效率、寻租行为和技术落后的行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机制纠正了西方自由主义经济学将政府的经济职能限于市场失灵领域的修补的局限性,中共更为重视政府对市场的引导、塑造。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实践将市场机制与社会主义建设成功结合,使社会主义者在理论和实践上都不再将市场机制视为社会主义必须克服的对立物加以排斥,完成了对近代以来将市场机制等同于资本主义本质特征的理论祛魅,是对近代以来关于市场体系的相互对立理论的伟大超越。

建党百年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三重超越,既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基旨的复归。中国共产党基本经济制度的改革之所以能跨越西方自由主义为资本主义制度合法性辩护的意识形态陷阱,摆脱对传统社会主义的理解与认知困境,源于中国基本经济制度的构建遵循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制度逻辑和基本原则。

三、建党百年中国共产党基本经济制度建设的建构逻辑

就中国共产党对基本经济制度建构的方法论和元理论而言,建党百年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实践探索,虽历经挫折却能克服时代的经验局限、认知局限和理论局限,最终走向正确方向,源于制度实践中始终遵循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制度逻辑:制度变迁与技术变革彼此适应的互动性原则及技术和生产力水平的历史与逻辑优先性原则,制度变革的现实性原则和人民历史主体性原则,制度经济基础及规制的物质性和上层建筑及文化认知的象征性统一原则。

(一)坚持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彼此适应的互动性原则及生产力优先原则

历史唯物主义制度逻辑的核心假设:制度的历史权变性是制度的重要特征,制度系统中各项制度秩序随着历史的演化而变化;制度演进中制度、技术的彼此适应、互相依赖、彼此支持与相互冲突的状态影响、决定制度历史变革的周期模式和间断平衡;技术变迁尤其是大型技术变迁是制度变迁与制度稳定性的原始动力,在技术与制度的互动性变迁中,技术、生产力具有历史与逻辑的优先性,“生产力—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在现代社会里表现为“技术—分工—交换—制度”的规律性递归,“技术决定了生产过程中人们的分工协作方式,进一步决定了在分工协作过程中劳动者对物质资料的操作方式;反过来,分工与专业化水平的提高又推动技术的进步”[10],分工带来交换和市场制度。技术变革带来的潜在收益演变趋势决定可能的制度变迁方向。产权结构、分配结构与社会资源配制机制是社会生产结构的制度实现。“消费资料的任何一种分配,都不过是生产条件本身分配的结果”[11]。回归和坚持经济制度构建的生产力原则,是我国基本经濟制度构建成功的首要原因。

中国共产党正是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和人类历史的生产之维展开对基本经济制度的改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探索,坚持了历史唯物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互相适应假说的科学结论:产权结构、分配方式与社会资源的配置机制与社会生产力水平相适应是构建社会经济制度的首要原则。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在同梁启超、张东荪等进行的“社会主义论战”中,中国共产党坚决反对基尔特社会主义废除一切私有制和一切剥削的主张,同时也反对生产的任何集中和谋划,坚持分配模式应由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针对张东荪等反对革命,主张小生产者自由联合,实行产业自治发展资本主义,以资本主义救中国等错误观点,中国共产党进行了有力驳斥。1957年,邓小平同志曾说:“制度好不好,决定于是否能够促进生产力的发展。”[12]建党百年,党对社会主义所有制的变革经历了一个从多种所有制共存到单一公有制再到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共同发展的否定之否定的演变路径;经济运行机制上,从计划经济逐步过渡到市场经济;分配制度上从简单的平均分配到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共存。在缺乏历史经验的条件下,经济制度改革的路径与方向是从相对忽视生产方式的基础性地位到重视生产力水平制约下基础生产方式的历史制约性,最终找到了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生产力水平相适应的基础经济制度,极大地调动了制度主体的积极能动性。

(二)坚持制度变革的实践现实性原则和人民历史主体性原则

实践现实性原则是历史唯物主义制度逻辑的基本原则,制度以现有的制度为起点,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实践创造制度、变革制度;制度的确立与实行是人民意志的表达,随着历史条件的成熟,制度演进的方向是人的解放,人民性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特质和逻辑必然。人民历史主体性原则是中国共产党经济制度构建的根本方向和价值取向。

中国共产党对基本经济制度的创新与超越是“摸石头过河”式的顶层设计及基层反馈的统一,是将理论、制度与实践统一于实践的一体化过程。在理论学习上,党经历了新中国的前二十年对苏联政治经济学范式的信任、学习和抛弃,20世纪80年代对东欧经济学范式的借鉴和超越,20世纪90年代至今对西方主流经济学范式的理性借鉴和辩证扬弃。这三个外来的理论在我国几乎都经历了理论初接触阶段、成为本土化运思方式阶段、应用扩散和回顾性总结阶段。党在处理理论、实践与制度建设的关系时,积极大胆借鉴理论“他者”的同时,没有放弃马克思主义制度理论的主导地位,没有被“他者”所束缚,而是立足于本国国情与实际,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实现了将经典文本耕读、“他者”理论借鉴与社会现实反馈的双向互动与互鉴,以实践为标尺和最终依据,将理论应用于实践,然后通过实践引领理论、创新理论。党在关于市场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关系的认识中,基于中国经济建设实际,并非单纯地从国外理论中学习如何认识市场、管理市场,而是将计划视为一种渗入和驯服市场的积极政治力量,最终实现了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中国家宏观计划与市场机制基础性、主导性地位的有机统一。

中国共产党作为制度设计的责任主体对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建构经历了否定之否定、不断自我扬弃式的持续变革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坚持人民历史主体性原则从未动摇。“人民是我们党执政的最大底气,是我们共和国的坚实根基,是我们强党兴国的根本所在。”[13]自建党之始,到井冈山时期及延安时期,再到改革开放前后,群众路线始终是党工作的基本经验与路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是党在残酷的战争中赢得胜利的法宝,更是党在后续的改革中不断纠正路线失误、取得改革成功的根本。在革命战争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后,党都致力于建立人民民主专政,使权力为民所享所用,使政权真正成为人民自己的政权,使人民所享有的经济制度内蕴的权利与权力均衡。权力取决于经济结构,也受文化影响。新中国成立伊始,中国共产党把现代经济建设视为党实现救亡图存、改善民生、民族自决等目标的首要手段。经济制度的构建既是对资源的配置,也是对利益的塑造,前者要效率优先,后者则须兼顾公平,在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中,效率是手段,公平是目标。中国共产党在经济制度的构建上,“人民要怎么样”是经济制度的利益配置、权力配置、资源配置和制度文化创新的首要原则。在所有制、分配制度和经济运行机制的变革中,始终坚持人民第一原则,即使是在“大跃进”“人民公社化”时期,也将人民主体的利益作为党一切行动的第一考量。在这个时期,中国共产党在资源极度匮乏的发展瓶颈之下,试图以国家强力推进工业化,经历了典型的干中学式的模仿、反馈和修正的过程,中国共产党确立和构建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试错期和困惑期,是努力向外学习、寻求快速建设社会主义、为人民谋幸福的悲壮历史阶段,尽管发生了重大路线失误,但“人民第一”使党的凝聚力并没有丧失。以人民为中心,尊重人民的个体能动性,包括对自身利益的追求和个体需求的满足[14]93,是中国共产党经济制度改革调动制度的能动性获得经济成功的重要原因。

(三)坚持制度经济基础及规制的物质性和上层建筑及文化认知的象征性统一原则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制度逻辑下,经济制度的构建须以经济基础为依据,经济基础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受制于生产力发展水平的物质客观性,建立于经济结构现实基础之上的基本经济制度是制度规范规制的物质性与文化认知象征性的统一。生产力水平决定人们生产关系网络的联结模式与特征即生产方式,经济制度通过法规、政策、规范等上层建筑来保障其稳定,及文化、意识形态等制度的象征系统来获得制度价值的合理化与内化,从而确保其得到更好执行。“许多法律规则……其实施效果依赖于认知性和规范性因素。”[14]93制度的文化-认知系统指导人们如何理解规范和规制的含义。制度的制定既要遵循生产力与技术水平下的生產方式的“历史条件”,又要使人民“认识到自己的行动的条件和性质”。制度经济基础及规制的物质性与其上层建筑符号系统的象征性是统一的。首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比如,在市场机制下,家庭和文化会参与到商品和服务的生产,同时,文化和认知塑造市场主体的行动,进而直接塑造市场。“文化的变化将决定个体、组织和民族国家如何构建、参与、解释和约束规则”[14]45。其次,制度价值符号系统的运转依赖于物质手段,理论只有掌握群众才能转化为巨大的物质力量,社会文化价值的符码系统要借助仪式、器物、教育机制、媒体等实践物质手段才能得到宣传。马克思主义制度逻辑同时考量了制度结构与实践的物质层面与象征层面的动态互动与彼此一致。

建党百年基本经济制度建设的成功经验之一在于:将制度的物质性与象征性完美地统一起来,使党在任何一个时期的国家意志都能得到群众最大程度的理解和接受,党的凝聚力与整合力在经济制度的结构性、规范性、象征性的层面高度统一。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在经济制度结构上,党在摧毁旧的经济结构的同时,出台一系列保障农民土地权益的土地政策与法案,“减租减息”发展民族工商业,既保障民众的经济利益,也重视发展文化教育,努力扫盲,通过为人民大众服务的文艺活动丰富民众生活,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与价值观。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经济制度的物质层面与象征层面更是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为了使党高度理想的经济结构安排得到民众的接纳和支持,党从理论创新、文艺传播、群众运动、仪式、物品符号体系等各个渠道使党的经济结构性规制得到制度符号价值体系的支持。在改革开放时期和新时代,随着经济制度结构性安排的颠覆性变革,利益主体日益多元化,大量西方思潮涌入,意识形态也呈现出多元性,党以积极的经济理论创新引领经济制度的结构性改革,掌握意识形态宣传教育的主导权,使经济繁荣与文化繁荣同步推进。在党的十八大之后的新时代,国际局势发生了较大变化,党在推进经济结构深化改革的同时,积极推动意识形态的创新与发展,不断强化制度的价值整合功能。总的来说,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以制度经济结构的持续改革探索社会主义制度“蛋糕”生产的效率提高,利益配置的协调,以持续的制度价值符号系统创新为结构性改革提供支持,使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改革获得了巨大的历史飞跃,完成了对西方近代以来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所涉理论实践困惑的破解和超越。

四、結论:建党百年中国共产党基本经济制度建设的现实启示

总的来说,在建党百年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实践中,中国共产党通过持续的自我探索,经历失败并总结经验,不断地将社会经济发展中的问题转换为机遇,纠正错误,从计划经济转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国共产党对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探索不仅具有实践上的超越性价值:为人类的社会主义实验提供了可供借鉴的经验,使社会主义在与资本主义的制度竞争中更有优势,丰富了人类通达幸福的制度路径;而且具有理论上的超越性价值:它破解了西方近代思想史上经济制度理论悖论、困惑与争议,击穿了西方自由主义制度理论为资本主义的合法性辩护所制造的意识形态粉饰和幻觉,走出了西方近代以来的制度乌托邦叙事,验证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

当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经济制度创新引致的大变局,是颠覆性技术不断涌现并持续重构现实的大变局,每个国家都面临以技术与制度的适应性变革提升国家经济体水平应对全球权力博弈的结构性大转折。中国共产党对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探索,经历了迷茫和挫折,但中国共产党坚持在改革开放中遵循历史唯物主义的制度逻辑,即不断深化认知,在制度实践反馈中不断修正失误,始终坚持以人民为本,“源于人民、为了人民、由人民评判”[15],坚持从生产力水平出发,构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经济制度,坚持制度规范的物质性与文化认知的象征性统一,确保制度的有效执行,最终实现了从乌托邦到历史唯物主义的蜕变和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构建的自我超越和历史超越,不断坚定制度自信,最终引导中国人民走上雄美壮阔的繁荣复兴之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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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许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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