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于父亲,我有很多遗憾。我小的时候他工作繁忙、早出晚归;我稍大些后,他又挨批挨斗、关进牛棚;再后来,我西出阳关、远走他乡。而且,就在我当兵后的第三年,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所以,对于父亲,这个原本是我最亲、最近、最应该感激和感恩的人,我却是知之甚少的。
我退休后,尤其是这两年,开始把了解父亲、追寻父亲,查找和收集与父亲生前有关的一切,当做了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当然,我这样做,不仅仅只是为了对父亲的缅怀,而且也是为了让我家人不要忘记过去。
在这期间,我去过河南省的焦作市,这个父亲对它最有感情,并且亲历了它从矿区再到建市的历程,也是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前最后生活的地方。我还找到了45年前曾经“看管”过父亲的一些公安干警和战士。他们给我讲述了父亲在他自己生命最后日子里的点点滴滴……
我还曾多次回到鹤壁市,这个父亲他们这一代第一批城市开创者们用双手和汗水在荒山野岭中创建出来的城市。从鹤壁集的天主教堂到中山的小花园,从大胡的红旗街到大河涧的盘石头水库,甚至是当年的学校、矿山、剧场、公园,自己也都是不止一次地去寻访,为的就是能沿着当年父亲他们走过的足迹再一次地认识父亲……
这两年里,我借几次回河南的机会,去平顶山市看望了当年和我父亲一起从焦作到鹤壁去建市的段松会叔叔和王翠萍阿姨。已是95岁的段叔叔和89岁的王阿姨每次见到我,也像是见到了自己孩子一样的亲切。他们给我讲述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不仅使我进一步认识了解了我的父亲,而且也进一步了解了像我的父亲母亲和段叔叔、王阿姨他们这样的一代人。
除此之外,这两年我还从网络和各种渠道,去查找与我父亲有关的从抗战时期山东聊城的范筑先军政干校到冀鲁豫边区,从当年的平原省到焦作矿区,从后来的焦作市再到以后的鹤壁市,这一路走来的所有踪迹与信息。令人感到鼓舞和欣慰的是,在我千寻百访的过程中,也的确找到了不少珍贵的历史资料和宝贵的线索。
譬如,我从山东省省情资料库中,找到了战争时期父亲在山东老家参加抗战的一些文字资料,我在北京老战友的推荐指导下,从《人民日报》的资料库里查找到了解放战争时期有关父亲的消息。再譬如,我还从网上的旧书店发现并购买了不少父亲在焦作和鹤壁工作期间的一些文章、诗作和讲话、照片等。每每在我如获至宝地再三翻阅这些文字与照片的时候,我总会感受到一种久违的重回儿时与父母相聚的幸福……
说心里话,我今天之所以这样千方百计地追寻父亲,既非是为了要歌功颂德,更不是为了要树碑立传。而只是出于儿子对于自己父亲的一种朴素且真挚的缅怀与思念。当年我西出阳关当兵,从此与父亲天各一方。但是今天,我也已经是到了返璞归真的年龄。此时此刻的我,在心里唯一值得重视和珍惜的,或许也只有我们的父母之爱、儿女之情和家人的平安和幸福了。这世界上可能没有任何一个父亲不是伟大的。在我们的身体里不仅流淌着父亲的血液,生长着他的骨骼,传承着他的生命,而且,从相貌、声音以及禀性和灵魂,我们都终会“一天一天趋近他,一天一天酷似他,直到有一天,彻底成为另外一个他。
2
亲爱的父亲:
今天是您离开我们四十四周年的日子。两天前,我就提醒妻子说今天务必要买些白菜和豆腐回来,我要在今天下厨给您老人家做上一个“大白菜猪肉炖粉条”。我从小就知道这是您最爱吃的一个菜。
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大約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和难得在家的您一起坐在家门前的那棵葡萄架下聊天。您当时开玩笑逗我说:“儿子,等你长大了准备怎么样孝敬爸爸呢?”我认真地想了想说:“爸爸,等我长大了,天天叫您吃大白菜猪肉炖粉条!”您当时看着我那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当我长大了,会做这个菜了,想做这个菜了,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父亲,不知道您还记得不记得,四十七年前,我将要到新疆当兵时,曾从市区大胡步行走到了庞村的五七干校,悄悄地找到了正在那里接受劳动改造的您。当您听到刚刚十五岁的我要一个人要跑到新疆当兵时,您半天没有说话。后来,您语重心长地给我说:“去吧!新疆也是个好地方。将来你也不一定非要回河南来。你不是喜欢打球吗?以后留在新疆当个体育老师也很光荣。”接着您还开玩笑说:“新疆的姑娘也很漂亮,以后在那里成个家,也是不错的。”
或许是机缘巧合,也或许是命中注定。自从那一年到新疆当了兵,这兵我一当就当了四十多年。并且,真的在新疆当了体育老师(篮球教练),最终也还真的是在新疆成了家立了业。
父亲,现在您早已经当了爷爷了,连您儿子我如今也已经当上了爷爷。而且,您的孙子郝瀚也是一名解放军军官,而您的重孙子小嗨皮更是天真活泼、聪明可爱……我相信,当您和母亲知道,我们兄弟姐妹今天家家都“儿孙满堂”的时候,你们也一定会感到无比的开心和欣慰的。
父亲,在我退休后的这些年里,每年都会抽出时间到鹤壁走一走、看一看、聚一聚。而且,每次回来我还都要和兄弟姐妹们,沿着您和母亲当年战斗过的足迹和工作过的地方去凭吊、去缅怀、去追忆。从老区的红旗街到老市委家属院,从大河涧的盘石头到鹤壁集的天主教堂(第一届鹤壁市委所在地)。在这每一地、每一处地重游之中,我们都能感受到当年与父亲母亲在一起的那些幸福时光。
父亲,我还要告诉您和母亲的是,现在鹤壁集天主教堂院内的“第一届市委市政府办公所在地旧址”,不仅被列为“鹤壁市中共党史教育基地”,而且还重新修缮整理、恢复了历史风貌。每当我们兄弟姐妹与孩子们在此地再次看到了熟悉的场景,看到您和父母亲的照片时,更是感慨万千。
“昔登无梁望坎坷,今朝灯火赛银河。若得煤城花似锦,与君共爬三十坡。”这是父亲您当年与市长孙卫和伯伯在西岭畅谈时写下的诗句。您当年对我们这座城市的这些期许与理想,如今已完全变成了现实!你们这些老一代的城市建设者们,这一座城市都不会忘记,这一片土地也不会忘记。
3
在我的书柜里,存放着与父亲有关的三本书。一本是河南作家李志林先生写的关于我父亲的小说《火凤凰》;另外两本是河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革命传统教育丛刊《燎原》第二期和第三期。这里面有两篇文章与父亲有关。一篇是20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写的回忆录《保卫冀鲁豫机关》;还有一篇是在20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的问题被落实政策以后,母亲写的一篇《烈火焚烧若等闲》的纪念文章。这三本书,除了那本《火凤凰》是从老家带回来的之外,其他那两本《燎原》都是我从网上的旧书店里“淘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看了与父亲有关的这三本书,才对父亲的这一生有了大概的了解。比如,在《火凤凰》一书里,我了解了父亲的童年生活、求学之路和投身抗日的起因;在父亲自己亲笔记述的《保卫冀鲁豫机关》一文中,我看到了在1941年冬,我们鲁西根据地军民在反扫荡中,与侵略者们展开的那一场浴血奋战与威武不屈的壮烈场面。而在母亲的那篇纪念父亲的文章中,我看到了父亲在生命最后的时期里,他从心底发出的那一声“枪林弹雨前半生,功过是非谁与评”的呐喊。说心里话,当我在今天了解了父亲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感觉到的不只是悲痛,更多的是为父亲而骄傲与自豪。
其实,我最初对父亲的一些情况的了解,是从小时候看的“大字报”和“批斗会”上知道的。比如,我那时知道了当年父亲的罪状之一是他写的“两株大毒草”,一个是《抗日老人范筑先》,另一个是《黄花傲霜》。此外,我知道了父亲当年把牛得草等“一小撮地富反坏右”调入市剧团并委以重任(后来《七品芝麻官》的扮演者);我还知道了父亲在当年的建市初期“贪大求洋”,规定市区街道“东西叫街、南北叫路”;还有父亲在当年“宣扬鼓吹帝王将相与才子佳人”的封建思想,多次邀请中国京剧院等艺术院团来市里演出等。
记得有一年我在网上看到了一篇当年冀鲁豫老干部的回忆录,其中有这样一段有关父亲的记述:
商家营一带是老区,郓巨县政府和四区政府常驻在这里。商香斋感到肩上责任重大,率领儿童团员们严格盘查行人,以防奸细混进来破坏。这一天,县长郝明甫带着警卫员进村,在村口上让儿童团查住了。“站住,上哪儿?”“就到这里,商营。”小家伙一手持红缨枪,一手伸过来“路条!”县长走得匆忙,忘带路条了,也没开介绍信,只好摸摸口袋说:“忘了,下次补上吧!”说着就要往里走。“不行,没有路条不能进村!”儿童团员把眼一瞪,端起了红缨枪。警卫员赶紧上前解释:“这是县长。”“县长?县长能没有路条吗?你们不能走,快,去报告团长。”另一个孩子火急火燎地跑到村里,找到商香斋一五一十地一说,商香斋立刻带着几个儿童团员奔向村口。此时,一个农会干部恰巧来了,认识郝县长,这才解除了警报。郝明甫不但没生气,还在大会小会上提出表扬:“商营的儿童团警惕性高,站岗认真,很好!”从此,商家营儿童团名声大振。
后来,我辗转联系上了当时仍居住在山东菏泽的商香斋老人。当我和商香斋老人通上电话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亦都是激动万分。他给讲起了战争年代里我的父亲母亲,讲起了当年的抗战、当年的打游击。我则向老人介绍了父亲后来的一些情况和遭遇,老人听罢,唏嘘不已……
直到现在,我在上网的时候,还经常都会输入父亲的名字搜索一下。因为,我总希望还能从更多的渠道更全面地了解父亲,以弥补我这一生在情感上的某些不足与缺憾。特别令人欣喜的是,我在网络上搜寻的一些文章和文件中,也的确陆续找到或看到了父亲当年在冀鲁豫、在平原省、在焦作或鹤壁等地战斗和工作的一些消息。而这一切,既让我有了一种血肉相连的亲切,还让我有了一种心想事成的满足。
4
算起来,母亲离开我们已有十六七年的时间了。在这十六七年的时间里,“母亲”这两个字,一直是我不能触及的两个字。每当夜深人静或一人独处的时候,时常想起母亲她老人家。在感觉无限温暖的同时,亦在痛苦与幸福的交织中泪流满面……
我永远也忘不了2000年3月的那个晚上,哥哥从老家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母亲离世的噩耗。当我们一家匆匆从乌鲁木齐赶回老家时,看到的已是静静躺着的母亲了。
在送别母亲的那段日子里,我的思维一直处于混乱状态。猝不及防的变故,不仅让我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悲伤。只记得那些日子,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向母亲告别。这其中有母亲山东老家的亲人、晚辈,亦有母亲的老战友、老同事、老部下,还有众多闻讯而来的群众和左邻右舍。他们面对母亲的遗像,有的痛哭失声,有的泪流满面,有的长跪不起。所有的人也都和我们一样,他们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他们的老市长。他们的宋妈妈和他们的老邻居,竟然走得这样突然。
有时,我在想,或许是母亲仍然在惦记与牵挂着在生前受尽磨难的父亲;或许是真的不愿意和不舍得离开老區——这片他们老一辈城市建设者们为之奉献了一生的土地。如若不然,她老人家是不会走得这样决绝的。
我小时候,也正是那座城市的初建时期。所以,像我父母他们那一代的建设者们,无一不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家常便饭。而且,母亲无论是在战争年代、还是在和平时期,也都一直默默地站在父亲的身后,全身心地协助和支持着父亲。记得母亲说,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在焦作和鹤壁任职的十余年时间里,母亲没有一次提过职、晋过级。倒不是母亲没有机会和能力,而是每次组织上按规定、按要求把母亲的提级报告上报市里之后,父亲总是把母亲的提级之事给挡回去。而且,父亲那时还给母亲做工作,叫她把机会让给其他同志。而母亲不仅没有任何怨言,还依然满怀热忱地投入到工作中。
1966年以前,母亲一直是在市委宣传部工作,她当时的主要分工就是抓市上的文化工作。记得那时,母亲很少在市委办公楼里的办公室上班,经常不是到剧院就是去剧团。那个时期,每到学校放暑假,我也跟着母亲不是到豫剧团,就是到曲剧团,或者是文工团。尽管那时年龄尚小的我还并不懂得太多的事情,但我能看到母亲每天的忙碌与辛苦。比如,如果她上午是在和相关人员谈剧本,那下午就会在剧场看排练。而到了次日早晨,母亲又可能会出现在小学员们的练功房里。母亲与各个剧团的每个人(包括演职员和炊事员)都相处得像亲人一样。也因此,我在小时候也就成了后来颇有些名气的牛得草、王根保、马飞叔叔和陈慧秋、陈敏秋阿姨家里的小常客。直到现在,我们当地剧团的老人们可能都不知道我的大名,而若是要提起当年的那个“小老包”(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包公),可以说无人不晓。
大概是在1979年,母亲从山东又重新调回河南工作。当时得知了消息的叔叔阿姨们都络绎不绝地前来招待所看望母亲。记得那次我正巧探亲在家。一天晚上,牛得草叔叔和谢爱琴阿姨前来看望母亲,久别重逢的那一刻,他们每个人的眼圈都红了。当时牛得草叔叔告诉母亲,他一定要重返舞台,而且一定要完成我父亲生前的嘱托,争取早日把《唐知县审诰命》(即后来的《七品芝麻官》)搬上荧幕。
之后,还是母亲告诉我,早在20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时候,著名导演谢添就有意将牛得草叔叔的《唐知县审诰命》和《卷席筒》拍成电影(好像还有王根保叔叔的一出老生戏)。可后来因为“文革”开始,这一切便戛然而止。或许是前世的缘分未了,也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在劫后余生的许多年之后,当谢添导演又重新拍摄牛得草叔叔的《七品芝麻官》时,母亲也再一次代表市里参加了这部电影的拍摄。
记得那年母亲带队在北京拍摄《七品芝麻官》时,我也正巧到北京出差,还专程去他们的驻地看望了母亲和牛得草叔叔。当时在吃饭时,被誉为文艺圈里“体育迷”的谢添导演听母亲介绍说我是部队体工队的专业篮球运动员后,显得异常兴奋。他跟我聊国家队、聊八一队,聊他在篮球界的那些老朋友。那一次,我特别高兴,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的母亲,虽然依然忙忙碌碌,但却是那样充实开心。
或许是职业与工作经历的关系,母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嘘寒问暖式的慈母。在我们兄弟姐妹幼时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没有带我们上过街、逛过公园、买过玩具,然而,大爱无声,母亲这一生给我们子女们最好的教育和最大的爱,恰恰是她的那种润物无声和身体力行的做人做事的风格。尤其是她的坚韧、刚强和豁达,不仅给子女们树立了最好的榜样,而且给我们留下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毋庸讳言,当年父亲是在一个非常态状态下离开我们的。父亲去世后,由于当时形势所迫,母亲又不得不带着我的兄弟姐妹离开了自己流过血、流过汗,甚至是献出了生命的这块土地,举家回到了山东老家。那一年,母亲只有四十六岁(那时我正在新疆当兵)。
直到现在,我们都很难想象,当年在山东老家的那几年时间里,母亲一个人是怎样为全家撑起那一片挡风遮雨的天地的。也很难想象,母亲又是以怎样的刚强、坚韧和努力,不仅把自己的新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最终还是把弟弟铁山培养到了部队,把妹妹倩倩培养进了大学。
几年以后,母亲在组织的安排下又回到了河南,继而走上了市领导的工作岗位。这一干又是十年光景。尽管那时,我仍远在新疆部队工作,但每次回家探亲时都能感受到,重新回到了父母情系的这片土地后,母亲更是以加倍的干劲和努力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其实,我们兄弟姐妹都知道,此时的母亲,并不是在进行着她的“一个人的战斗”,在她身后,还站着已长眠于这片土地的父亲。
让我们子女们感觉欣慰的是,母亲的晚年生活是幸福与安详的。尤其是当母亲和孙儿辈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之间无拘无束、不分老小地谈天说地,洋溢着一派欢乐气氛。甚至分不清是奶奶逗得孩子们高兴,还是孩子们哄得奶奶开心。每当这时候,母亲在我们眼里,也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慈祥、和蔼的老奶奶。
“儿孙绕膝,三代同堂。母慈子孝,其乐融融。”我想,这也一定是我们每个人和每一个家庭,都希望与憧憬着的一幅“幸福美满大家庭”的温馨画面了。或许也正由于此,母亲她老人家才能这样心满意足地从容而去。
可她的离开,给我们儿女留下的却是怎样的一种思念与心痛啊。
5
三十多年前,彩芝大姐在郑州家门口的一场意外中离去的时候,我远在新疆的部队,因山高路远等诸多原因,未能回去与大姐做最后道别。后来,我们的工作中和生活中又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以至于让我自己经常都是处在疲于应付眼前而无暇顾及身后的状态中。当然,也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在那个时候,可能无论是谁,都还不得不对眼前的一些事情考虑得更多一点儿。有时心中虽不情愿,但也总还是要不得已而为之的。而当我们的脚步不再匆匆,尤其是我们一天天变老的时候,对自己曾经忽略的东西,却一下子都变得珍贵和清晰起来。更为重要的是,只有到了此时此刻你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记忆才是我们生命中最珍贵、最感动的东西。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对大姐与日俱增的思念。
或许从大姐“彩芝”的这个名字,就基本可以判断出大姐出生的那个年代和地域。因为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前的中国北方农村,女孩子叫“彩芝”“秀兰“桂英”的人可以说比比皆是。这也可能就如“文革”初期出生的人喜欢叫“红卫”“文革”“向东”一样,在我们那个年代,每个人的名字也都是有着其鲜明的特征的。大姐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在战争年代里,因父亲很早就离开家乡南征北战的缘故。大姐从小就一直随奶奶在山东老家生活。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大姐才从山东老家来到城里念书。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或面对任何的人,大姐她都始终不变地保持着农村女孩子的那种勤俭、朴素、善良和羞怯。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与大姐还是有很大距离的。这其中除了年龄、口音上,还有在对待许多事情的不同态度上。
比如,我們放学回到家里不是自己一个人玩耍,就是在一起说笑打闹。而大姐从学校放假回到家里,不是不声不响地在自己房间里看书学习,就是帮着家里干些家务。再比如,我们一有空儿都会“请进来、走出去”和自己的小伙伴儿们吹牛侃大山,而大姐则是有时间便陪着奶奶聊天拉家常。不过,小时的我对大姐的这样做法并没有感觉到奇怪,因为那时在我心目中,大姐就是“大人”,“大人”当然是应该和我们小孩子不一样的。实事求是地讲,我真正在感情上对大姐的熟悉和亲近,还应该是从“文革”时期开始的。
记得大约在1969年的时候,全国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高潮。按照当时的政策,一家里若有两个应届毕业生的,可以下乡(或支边)一个,留城一个。当时大姐和哥哥分别是高中毕业和初中毕业。所以,谁下乡谁留城的问题便很现实地摆在了我们这个已经是“饱尝忧患”的家庭面前。那个时期,我们的父母都已住进“牛棚”劳动改造,而何时能“解放出来”还都不得而知。而那时家里除了刚刚二十岁的哥哥外,就剩下了我和姐姐、弟弟、妹妹几个十多岁的孩子。而且,当年我父母的工资从“文革”起就一直都被扣发,每个月只发给我们家一点儿生活费。我记得当年每个月快到月底的时候,我们家几乎已是无米下锅不得不到亲戚邻居家去东讨西借。所以,当时哥哥的一份工作收入包括粮食标准,对于我们这个家来说无疑是至关重要的。然而,无论当时是让谁做出去留的最后决定,可能都是极其困难的。就在那个时候,一向习惯了听话和顺从的大姐主动做出了自己支边新疆,让哥哥留城照顾全家的决定。说心里话,大姐的这个决定,不仅解决了当时我们家中的一大难题,也对全家在度过那个困难时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大姐给家人带来的那种温暖。
谁也没有想到,大概就在一年多之后的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我也不得不远去新疆当兵了。记得当我孤身一人在拥挤的火车硬座上熬过四天三夜,怀着憧憬、忐忑、紧张,甚至是有些恐惧的心情,终于到达冰天雪地的乌鲁木齐火车站时,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已经在漫天大雪的站台上等候了多时的大姐。而且,当大姐兴奋地跑过来抱住我的那一刻,在这个遥远陌生的地方,我一下子又一次感受到了对大姐的依赖,这居然让我这个当时身高已有一米八多的“大小伙子”,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那次又见到大姐,我欣喜地发现大姐似乎从里到外都发生不小的变化(大姐那时候在五家渠垦区幼儿园当老师)。在新疆这片广阔的天地里,一改过去的那种封闭、压抑和保守的精神状态,而变得开朗、自信和充满热情。记得当年大姐把终于穿上军装的我送去部队时与我约定,她要认真工作,刻苦学习,一定要实现她自己上大学的梦想。而她要我也要在部队严格要求锻炼自己,早日成为毛主席的好战士。后来,大姐也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石河子农学院,再后来又转至河南农业大学。而我之后也从连队被选调到军区体工队成为一名专业运动员。
当年,我们体工队只要去内地训练比赛路过郑州,我都会到河南农大去看望大姐。大姐每次见到我时,也十分兴奋。在询问我工作生活的同时,还不时向她周围的同学们夸耀我这个在部队当篮球运动员的弟弟。我看得出,大姐是对我这个弟弟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爱护和自豪。记得后来大姐从河南农大毕业以后被分配到博爱县的一个镇里工作。我曾经在回焦作时也特意去大姐的工作地看了看。尽管当年那里的领导与同事都对大姐的工作给予好评。但我总觉得大姐在那里又是工作、又是带孩子的十分辛苦。
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姐是在她调到郑州工作以后。那时,大姐不仅事业有成,而且夫妻团圆。这更是让我从心里面替大姐感到高兴。那天,在大姐的一再要求下,我还到他们黄委会家属院的家里吃了一顿饭。其实,那天饭菜也并不丰盛,花生米、香肠,然后便是大姐亲手擀出的捞面条了。然而,那顿饭吃得我心满意足,吃得我心情舒畅,吃得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因为我看到了大姐那时对自己的工作,对自己的家庭是那样的满意。而这一切对我这个弟弟而言,可能是比任何物质的东西都更加重要的。也正因此,我从内心由衷地为大姐高兴,更从内心由衷地为大姐祝福。
然而,谁也不会料到……
值得欣慰的是,大姐生前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应该说是心满意足的。尽管她曾經历经磨难,尽管她曾经饱经风雨。但是,她播撒了爱,最终,她也拥有了爱。虽然,大姐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了,然而,我们兄弟姐妹从来都没有忘记大姐,也永远不会忘记大姐。
6
这几天里,在家中翻腾书房时,又看到了早些年间大哥寄给我的一些照片与文字。虽然说起来也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大哥也已经离开了我们。然而,当今天我又看到这些文字与照片的时候,依然是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我的大哥叫郝洪泽(冰上梅是他的笔名),1955年入伍,军校毕业(通州炮校)。曾经在西藏剿过匪,又在伊犁平过叛。后随部队集体转业到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曾任兵团《军垦战报》编辑、农六师宣教科宣传干事。大约是在1973年的时候,大哥全家才从新疆回到了内地。先后在河南新密矿务局、老家山东莘县工作最终也算是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在河南省濮阳市作协做了专职作家。
大哥这一生可谓身不逢时、命运多舛,然而大哥却始终都有着一颗乐观豁达、风趣幽默的心。大哥这一辈子坚持的就是他那种“无论对上对下,凡事有不公,定会拍案而起、仗义执言。如遇弱者,也一定会慷慨解囊、挺身而出的真实、真诚和真性情。
我和大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大哥和我年龄相差也很大。但这些都没有影响我从小对这位当解放军的大哥充满仰慕与崇拜。至今我都记得,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从南京部队回来探亲的大哥大嫂时的情景。那时身穿军装的大哥大嫂,一个是意气风发,一个是英姿飒爽。而且,那一段日子里,无论他们一起出现在哪里,都会引来羡慕的目光。当然,这也让经常跟在大哥、大嫂后边“狐假虎威”的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
后来,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中,不仅父亲被“打倒在地”,我们一家人也都被“扫地出门”。就连当年小小年纪的我也一下子从“根红苗正的革命接班人”成为“可教子女”(重在个人表现得可教育好子女)。在那个极其郁闷又极其孤独的时期里,远在新疆部队的大哥,成了我精神和心灵上的唯一支撑和温暖。只要当我想到在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队伍里还有我的一个大哥时,我在心里才多少有了些和别人一样平等的想法。尤其是对于在那场运动中备受冲击、倍感困惑和倍觉孤独的父亲,大哥经常寄来的书信几乎成了父亲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和精神安慰。记得父亲在庞村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的那一段时期里,每当大哥从新疆来了信后,我都会跑十几公里路给父亲送去。
说起来,当年如果没有大哥费尽心思、想方设法把我办到新疆当兵,也就不会有我今天所有的一切。至今,我依然清楚记得,按照大哥的安排,1971年元旦过后,我一个人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车从河南来到新疆五家渠的。在等待办理入伍手续的那段时间里,一直住在大哥家里。记得那时候,大哥一家六口人住在不足三四十平方米的两间平房里,物质条件和生活条件的艰苦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室外寒冷刺骨,家中温暖如春。充满乐观、热情和幽默的大哥在家时,我们这两间简陋拥挤的房间里,更是盛满了欢笑。
将近五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但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批准入伍的情景。那天,当大哥终于办完了我所有的入伍手续回到家,他起初还想绷着脸先把我吓唬一下。谁知还没有说完,就憋不住笑了起来。接着,兴致勃勃的大哥便转身从门外把给我领回来的军服被装都拿了进来。欣喜若狂的我急匆匆把军装穿起来,便兴奋地在房子里大呼小叫地跳跃……
在五家渠当兵的那些日子里,大哥经常会到部队来看我。他时刻关心了解我在连队的思想、工作、学习和生活情况。我在连队最艰苦的那段时期,每每想到有大哥在身边,我心里就会充满克服困难的信心和勇气。其实不仅我是如此,即便是我们那些一起当兵、远离家乡的战友们,也都把大哥当成了自己的大哥,把大哥在五家渠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他们凡遇到什么思想问题、工作困难,甚至包括想改善一下生活,都会去到家中找大哥帮忙。而大哥也同样把他们当作兄弟亲人一样去关心帮助。
算来这都是几十年的前往事了,可即使现在当已经分散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遇到一起的时候,总提起大哥。在大哥患病期间,我们在鹤壁、濮阳的战友,甚至是远在新疆的战友都专程赶到濮阳去看望他。
我当兵一年多以后,就被调到了军区体工队。随后,大哥全家也调回了内地。在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各自工作的忙碌和相距甚远等原因,我和大哥虽互有书信,但见面不多。不过,我知道大哥最初回内地后因父亲问题的影响,工作也是多有变动、历经曲折。有一次借到内地出差的机会,我专程到大哥工作的矿区看望他。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虽然大哥那时正是处在人生中最难过的一个阶段,却并没有一点儿沮丧和萎缩。相反的,他还在为自己当年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新疆而感到不安。那一夜,我和大哥在他的书房兼办公室彻夜长谈,一夜未眠……
实事求是地讲,大哥是在人过中年的时候,才终于重新回到了他热爱一生的文学队伍中。尽管那时大哥已不再年轻,但文学似乎赋予了大哥一次年轻人的活力和生命,使他朝气蓬勃、使他创作不断、使他充满激情。大哥每发表作品或出版了新书,都一定会给我寄来。我从心眼儿里替他感到高兴。
在后来的几年里,我和大哥倒是也有多次见面。不过,每次见面又都是在我们家突发变故的一种非常态情况下。尽管我知道,大哥都十分希望能和我再有一次促膝长谈的机会。我也知道,大哥离开新疆之后,也一直是对我放心不下。但却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有能够与大哥再一次长谈。后来,我也曾想等到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要以一个新疆人的身份邀请大哥再返新疆。到那时,我也一定要大哥聊个透、聊个够、聊它个几天几宿。然而……
大哥病倒之后,我专程到濮阳去看他。病榻上的大哥那时已不能言语。但是,当大哥看到我时,他不知何故地又喊又叫、他热泪盈眶。忽然间,我发现大哥一直盯着我身上的衣服看,并竭力地想对我说些什么。我当时就一下子便明白了大哥的心思,他是看见我穿着便装,以为我转业到地方了。当时我也是连忙把自己的军官证拿给大哥看,他这才放心安静了下来。
7
狗年是妻子的本命年。当然,在我们一路走来的三十多年里,这也并不是她的第一个本命年。
妻子属相为狗,我属相为羊。在很长的一个时间里,可能因不太了解阴历、阳历之间的差别,不少人误以为我是属猴的。其实,阴历年年底出生的我尽管只算是一个“羊尾巴”,但也确是属羊无疑。也就是说,我的这一辈子是属于“羊圈”而并非是属于“花果山”的。
说来也巧,在我这的朋友圈里,年龄虽有不同,但属狗之人却是颇多。不过,关于“牧羊犬”一词的由来,还是始于那一年我们与同为属狗的周涛先生和马大姐在一起的一次聊天。
那天,当周涛兄说到他们夫妇和我妻子三人同为属狗时就开始调侃道:“我们三个人虽年龄不同,但可谓是‘大狗跳跳,小狗叫叫’。而且,你郝洪山属羊,你们家的姜喆属“狗”还是个‘牧羊犬’。所以,你这一辈子注定是在她的掌控之中了。”說实话,听了周涛兄这么一说,也确实感到有趣。
后来,我在字典上查了一下“牧羊犬”的释义:
牧羊犬是专职放牧类犬的一个总称,它“家族庞大,犬丁兴旺”。牧羊犬是负责牧羊、畜牧的犬种。作用就是在农场负责警卫,避免牛、羊、马等逃走或遗失,也保护家畜免于熊或狼的侵袭,同时也大幅度地杜绝了偷盗行为。
看过了这个解释之后,我不仅仅找到了牧羊犬的作用与职能主要是服务保障的理论根据,而且也还真是觉得它的确是与妻子在我们家一贯以来的表现十分相似。
妻子是一个热情、真实、善良和简单的人。由于家庭的原因,她从小就养成了吃苦耐劳、乐于助人的品质。我认识她的时候,妻子与奶奶、妹妹三个人住在一处自建的院落里。那时她们的家里家外、担水劈柴、拉煤扫雪,甚至给房顶上房泥、修锅、修灶、修自行车这些粗活、累活都是由妻子来承担的。
三十多年前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可以说是个“倒插门”的女婿。因为当年我在部队很长时间里没有分配到住房。所以,从我们结婚到儿子出生的七、八年的时间里,一直住的都是妻子单位分的房子,直到儿子上幼儿园。在我们五、六次的搬家过程中,每次新房子的装修几乎都是在妻子一个人不辞辛苦亲力亲为。从到市场选材、采买到运输、装修,妻子无不是“一人独当全面”并“全程参与施工”,可谓是既劳身又劳心。而我每次又都貌似工作繁忙而屡屡是到最后坐享其成。这其实也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妻子心存感激、歉疚与“敬畏”的原因之一。
妻子热情好客特别乐于助人。她们单位的同事与姐妹,包括她认识的朋友,只要她视为姐妹,不仅说话“掏心掏肺”,帮忙做事也不遗余力。这么多年来,凡她的同事姐妹家有个大事小情或老人孩子生病,只要她听说后一定会去登门看望或送医送药。甚至同事、朋友住院时缺少人手,妻子都会放下家里的事情去医院替人值班、陪护病人。
记得有一年妻子她们单位的同事们聚会。妻子回到家里上吐下泻、持续发烧。那天晚上我一直陪伴在她旁边倒水、递毛巾和量体温。到了半夜,我看妻子依然非常难受,便不太放心,又去把我们对门当医生的邻居叫起来帮她诊治。到早晨,我见妻子一切趋于平稳才放心地去上班了。谁知,等我中午急急忙忙赶回家时,妻子早已提上东西去看望和她一样头天晚上食物中毒的姐妹们去了。
妻子不仅在外边关心同事,在家里也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我们家里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她一定是首先考虑家里的老的、小的而不会考虑自己。有时,妻子的那种关心与照顾还是那种不容商量和不能拒绝的。
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日本电视剧《血疑》在中国曾风靡一时。由三浦友和饰演的相良光夫身上穿的那件被我们叫做“光夫衫”的毛衣外套,当时也是引起了我们多少年轻人的追捧。
后来,妻子为了提高我的“外在形象”,专门去买了一公斤半毛线,自己在家里开始“摸着石头过河”地给我织了拆、拆了织地打起了这件“光夫衫”。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终于给我赶织出了与《血疑》电视剧里十分相似的一件“光夫衫”。当我穿上这件几乎在当时全乌鲁木齐市唯一的一件手织“光夫衫”时,别提多开心了。即便现在我再回头想起来这一切的时候,内心还是有一种特别的感动、亲切与温暖。
当然,由于性格与经历不尽相同,我们这一路走来的几十年里,最初也是“大吵大闹不断”“小吵小闹经常”。甚至在特别极端的时候,我们也都会针尖对麦芒地说出一些诸如“分道扬镳”或“各奔东西”的狠话。然而,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两个不仅“谁也没有离开谁”,而且还“谁也离不开谁”地依然在一起相依相伴、相濡以沫。
妻子当年是因家庭的原因而早早出来工作了。虽然她在机关的工作性质也一直是在与数字打交道,但是我心里十分清楚,妻子从小的爱好和志向是在文艺上面的。直到几年前退休以后,妻子才又从头开始专心学习自己从小就喜欢的舞蹈和京剧。没承想,她这么一学不仅上了瘾,而且还在圈里圈外搞出了一些“名堂”。但是,当孙子小嗨皮——我们家“小马驹”出生以后,一贯“高风亮节”的妻子又一次无怨无悔地把自己有限的时间投入到了无限地为孙子服务之中了。毕竟,无论是“牧”我这个“羊”还是“看”孙子这匹“马”,皆都是在她这个“牧羊犬”的职责范围之中的。
这一辈子都是在“圈养”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我,即使现在把我“放养”或放飞,可能充其量我也只会在“圈外”张望几眼后,又马上自觉地退回到自己感觉到安全的“羊圈”之中。
说到底,我和妻子这几十年的生活其实已经无数次地证明,只要有了或者说只有有了妻子的“犬犬之心”,会有了我们全家人的“羊羊得意”。这是我们家的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责任编辑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