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劲楠
记忆中定格的老杨个子不高,偏瘦,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让你无法判断他的实际年龄。现在想想,老杨冷不丁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也就三十多岁。他在大院大门对面租了间当地老乡的土平房,开了家小小的杂货铺。
1
也不知是谁说的,说这个满口新疆话、土里土气的人是蹲过大牢的劳改释放人员。我不太相信这种说法,因为我实在不能把这个看起来老气横秋、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人和一个作奸犯科的劳改犯联系在一起。当然,相比他的来历,我更关心他是否能给我赊账。在此之前,大院里只有一家劳动服务公司(简称“劳服公司”)下属的知青商店。有单位背景的知青商店自然是不好说话,江湖救急的时候想赊一次账并不容易,指天发誓,然后找大头担保。这些都是必须要走的程序,而且这些程序只能走一两次,之后再操作就不灵验了。知青商店不急,大头跟我急。
大头住在知青商店隔壁的值班室。他在知青商店负责值班和进货。遇到不知根知底的人,他总喜欢说自己是劳服公司的采购。其实他只是跟在劳服公司经理疆生后面去进货而已。有时候长途提货之前,劳服公司就出面去单位保卫科借一副手铐,遇到复杂的环境就拿出手铐来,一头铐在装满现金的手提箱上,另一头就铐在大头手腕上。说铐好像不太恰当。有时候两人换班,那手铐也戴在疆生手腕上。我说这是人在阵地在的架势。大头纠正说:人在,钱在。除此之外,大头并没有其他权限,要是有,也只是在我赊账时他能帮我说句话,毛丫,给我兄弟赊给。
毛丫是知青商店里最漂亮的女孩,她长着一双好看的杏眼,略微有些泛黄的头发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那种气若幽兰的香。毛丫当班的时候,疆生经常出现在商店里,围着柜台和毛丫说这说那。私下里,大头骂矮个子疆生是“三寸丁”、“武大郎”、“坐地炮”,说疆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对大头说老杨以及他开的铺子的事情时,大头正在练哑铃,他眼皮都没抬说:“我见过老杨,那怂没开铺子前就在大院里转悠个把月了。有几天他天天蹲在知青商店对面的阴凉处朝商店瞅,一蹲就是大半天。起先我还以为他是踩点,打知青商店主意的贼呢。”大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握着哑铃做曲臂伸直,那团凸起的肱二头肌随着动作的屈伸像个藏在皮肤下的活物上下游动。我说老杨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大头说:“你懂个锤子,那怂贼眉鼠眼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说着话,大头又将手臂弯曲起来,本来只有轮廓的三角肌瞬间变得线条毕露,清晰可辨。与此同时,清晰可见的还有他手腕处那条醒目的刀疤,像暗红色的蚯蚓,曲里拐弯地在皮肤上凸起。这刀疤有故事。
那天大头和他的一帮哥们喝酒,喝到兴起,大头就踢了几个二踢脚,然后又俯身扫了一圈扫堂腿。众好汉齐声叫好后就连敬了大头好几杯。有人说他的身手一点儿都不比李连杰差,听得本来就不太能喝酒的大头,红紫着脸回敬了众好汉好几杯。就在这时候有人提议说,既然大家如此投缘不如喝血酒拜把子结为兄弟。大头听了头点得像鸡叨食一样,连说几声“正合我意”。我也激动得撸起袖子说算我一个。
大头拿来一个大碗,将一瓶白酒统统倒入其中。按照电影里或者评书里的说法,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血滴几滴在大碗里,然后一人一口,之后将碗摔碎,至此结成生死兄弟。就见大头从床头褥子下面抽出他那把平日里并不轻易示人的,一把带着护手、刀身笔直并有着深深凹槽的长刀。大头说他这把刀不是普通的刀,而是一把真正的军刺,三八大盖上的刺刀。“你知不知道,刀子和军刺是有区别的,这就好比一个是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是勇敢的军人”。我连连点头说:“知道,我知道,三八大盖是日本鬼子的枪,这军刺就是那枪上的刺刀。”
在酒精的麻醉下,有人在手掌上割,有人割手指,然后就将血滴入盛酒的碗里。轮到大头的时候,我说我先来,大头血脉偾张地说,他是大哥他先割。只见他先是在手臂上割了一下,可能是下手轻了没反应,于是他就在手腕处使劲一划,就见血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嗞得老高。“不好,割着动脉了!”“赶快送医院,迟了要出人命的。”众好汉七嘴八舌地乱作一团。我使劲儿捏着大头的手腕,血才不喷了,而大头却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含糊不清地说:“么事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闻声从隔壁商店过来的毛丫,一看血淋林的场景,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她跺脚喊着:“赶紧送医院,要出人命啦!”疆生也急匆匆过来,说真是没事找事,闲得蛋疼。
大伙将大头弄到知青商店的三轮车上,往医院赶,我坐在后面按着大头的手腕。蹬三轮的哥们也不知道怎么就左一晃右一晃的,把三轮蹬进了路边的林带侧翻了。我身子一晃手一滑,大头的血就嗞了我一脸。
相比知青商店,老杨铺子又小又土气。砖头土坯垒砌的柜台远没有知青商店的玻璃柜台漂亮,商品也远没有知青商店的丰富,但我们喜欢往老杨铺子凑。从大院出来也就离开了成年人的视线以及闲言碎语。在少年的视野里,成年人的世界是腐朽和落寞的。
老杨没有给他的铺子挂个牌匾,只是用红油漆在墙上刷了“商店”两个字。我们也就自然地将老杨开的铺子叫老杨铺子。老杨倒也不介意这些屁孩儿叫它什么。就见他整天在土坯垒起、台面抹了水泥的柜台前忙这忙那,忙活的时候还忘不了咂一口时时刻刻都叼在嘴角的一只巨长的莫合烟。因为叼着烟,嘴角就有些歪斜,嘴角边就显现出一个括号的半边。有时烟熏到了他,他就半眯着眼,或者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里一边发出“咝、咝”的吸溜声响,一边继续手里的活计。他这时候的表情很是老谋深算。估计他往酱油醋、散白酒中兑水时也是这个表情。
我们递上角票,然后就得到需要的干果。也可能是半玻璃杯莫合烟或一瓶无核白葡萄酒。當然,更多的时候是我们没有钱,但我们依然会理直气壮地说:本子拿来。这时候老杨就会把一个卷了边角,脏兮兮、油腻腻的学生练习本,连同一支笔递过来。我们就认真地在写好的正字后面再新添一笔,或者在缺一两笔的正字中再阔绰地添一笔。
老杨丝毫不担心我们会逃单,他不但知道我们家在何处,还知道我们的父母是谁,单位每月几号发工资。到了父母发工资的日子你不还钱,还不将你写下的一串正字用橡皮檫掉,老杨就会叼着那只粗长的莫合烟说:“你们不是发工资了嘛,怎么还欠?”在他眼里,我们这些少年和拿工资的父母并没有区别。所以,课本里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这样的事情,在老杨这里几乎就没发生过。
老杨铺子的柜台边放着两个长条凳,你买不买东西都可以坐在那里和老杨喧荒,虽然沉闷的老杨很少喧荒,只是自顾自地忙着手里永远都忙不完的活计,那你也可以卷一支莫合烟看他干活。那些来他这里喝柜台酒的,往往是两三个人进来,顺着柜台一排坐定。喜欢烈酒的人则喊:“老杨,打二百克烧娃子(烧酒),再来一包花生,一包大豆。”于是就见老杨从大小不等的酒提子中,选一个相应的提子从酒缸里提出酒来。酒提子出酒缸,老杨会将提子底部在缸沿上轻轻的刮一下,刮的时候提子顺势微微倾斜一下,于是本来提子里满满的液体就没有了表面张力,几克白酒不动声色地就又回到了酒缸里。有眼尖计较的人会说:“哎!老杨,提出来的酒又倒回去,吐出来的吐沫还舔回去吗?”这时就见老杨不温不火地说:“酒是粮食的精华,我是怕洒在地上浪费,你放心,我这里绝不缺斤少两。”他这时的表现和我拍胸脯打保票向他赊账,保证我爹一发工资就还账时一样样的。但大多数时间里,大多数人都不在意这点点滴滴。“来!来!来!兄弟们有日子没见了,满上!”“满上,倒满!”“倒满。”于是,浓浓的酒香和莫合烟的烟雾混杂着江湖情谊,便在老杨铺子小小的空间云山雾罩地弥散开来。间或还有人喊:“老杨,把莫合烟再秤上些,要狼干,烟叶子多一些。”
有初学者或者喜欢低度酒的人来老杨铺子就会喊:“老杨,来瓶无核白。”若是那种平时滴酒不沾,对酒的认知几乎是空白,但现在非常痛苦想买醉的人来,老杨也会给他介绍无核白。无核白是吐鲁番产的用无核白葡萄酿造的全汁葡萄酒,简称“无核白”。通常老杨会拿出一个才喝了不久的无核白空瓶子对来人说:“你看我为啥给你介绍这个酒。”说着话他就将一根长芨芨棍伸进空酒瓶里,搅一下抽出来,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在芨芨棍顶端搓一下,那已变得黏稠的葡萄酒残余便会拉丝。这时老杨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指间的丝丝缕缕说:“你看,你看,只有真材实料的上等好葡萄酒水分蒸发了才会拉丝。”这时你就会发现,老杨盯着拉丝的眼睛因专注而显得亮晶晶的。这样类似的眼神,我在大头的眼中也发现过,有时候他偷偷地注视着在柜台里卖货的毛丫,眼神也是这样亮晶晶的。
2
八十年代社会就业大致分三个渠道:一考学、二接班、三当兵。在我还没有被社会这个庞大的机器输入到那三条流水生产线之前,有一段游手好闲的空档期。我爹除了唉声叹气,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改变一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叛逆少年。没有了束缚的我更是天马行空。很显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我自然适用第三个渠道。以上三个渠道都是没得选择的,对不起,你只有以待业青年的身份进劳服公司先混着,成龙成凤看个人将来的造化。比如比我头脑还简单,四肢还发达的大头。他已经在知青商店当好几年待业青年了。
我爹既不是老革命,也不是根正苗红的工人,他只是个小知识分子,所以接班也没我什么事儿。我对我爹说,你要是不读书而是参加革命当红小鬼,混到现在怎么也得是个革命老干部了吧。我爹听了并不搭理我。事实上从那次他让我继续复读,而我却表示坚决不再迈进校门开始,我们父子就不怎么交流了。当我再次对我爹说“你要是工人就好了”时,我爹就将手指并拢捏成了拳头。我们父子俩的视线碰撞在一起,我爹迟疑了片刻就从捏着的拳头中将食指分出来伸直,然后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最后果断地停在院门的方向,声音急促地说:“滚!你给我滚出去。”
类似的场景在大头身上也发生过。大头烧锅炉的爹让他滚的时候,场面可是比我这个壮烈多了。那年冬天,眼瞅着就过春节了,大头为了给一个小兄弟出气,用那把军刺把人砍住院了。这下可使原本兄弟六个就靠大头爹一人拿工资过生活的家庭雪上加霜。那时兴私了,多少有点儿民不告、官不究的意思。两家大人一合计,公安局就不去了,赔钱吧。于是,大头妈把喂了一年,原本准备过年的大肥猪给卖了,赔钱给对方。大头爹火冒三丈地将大头暴打一顿后说:“你给我滚!”大头妈一旁抽泣着阻拦说:“他爹,行了行了,这大冷的天,你让孩子到哪儿去?”余怒未消的大头爹将手里的粗麻绳往当院一丢说:“爱去哪去哪,冻死这个驴日的算球。”大头都出了院门了,听见他爹还在骂,于是又折回身,将头伸进门说:“哦!弄了半天我才知道,我是个驴日的。”等他爹追出门来,大头早跑得没影子了。
这事你也不能怪大头爹发这么大的火。穷苦出身的大头爹,平日里吃一顿纯肉馅的饺子都当是一件伤天害理的事。若干年后,我在某本书里看到说,我们中国人的身上都自带一种节俭基因。这种基因和大鱼大肉的生活是冲突、矛盾的,若是冲破节俭基因这道防火墙,你就会得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等各种疾病。这论调和大老粗的大头爹的说法不谋而合,大头爹说,过日子你就得细水长流。
后来大头想当兵,但政审没过。他砍人的事情单位保卫科是有笔录的。再后来我倒是穿着崭新的军装,戴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大红花被军车拉走了。走前,我有些得意地对我爹说:“老爹,等着我啊,三年后咱们就是同事了!”我爹只是表情淡漠地用鼻子回应了我一声;“哼!”他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微的下撇。我知道,这要么就是知识分子的清高,要么就是对工人阶级的蔑视。
疆生辞掉了劳动服务公司的经理一职,丢了铁饭碗去了内地。这消息在大院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后来毛丫给大头说,疆生走的时候曾经问过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广州。大头说疆生干了这么多年经理,一定捞了不少油水。不管怎么说,疆生走之前将那把大号的吉他送给了大头。大头不好意思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倒觉得大头是有点儿难为情,他平时没少说疆生的坏话。
我一直认为,大头之所以能泡上毛丫,这把吉他功不可没。毛丫过生日那天,在值班室里,大头端了一大盘类似于沙琪玛的甜食。严格地讲,这时的毛丫还不能算是大头的女朋友。毛丫说这糕点好吃。大头说这叫新生糕,是某某劳改农场生产的,新生,顾名思义,就是通过勞动改造获得新生。
大头弹着吉他,唱了首《吉尔拉》。实际上他也不会弹几首,这首差不多也是他最拿手的一首:“樱桃好吃树难栽,丫头好看口难开……”他斜倚着床头抱着吉他唱着,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却又专注地看着毛丫,颓颓的样子帅极了。大头的莫合烟嗓子声音沙哑,到了高音甚至是有点儿唱破了音,但却有着男性特有的粗放和无拘无束。毛丫听得一脸痴迷。这时,我忽然想到几个小时之前,我和伙伴们在老杨铺子买零食吃的场景。有了这个念头后我就感到有些难为情。我说:“小时候在露天电影院里看《咱们村里的年轻人》,里面也有类似的几句歌词:‘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功夫花不开’”。而毛丫还是双手捧着下巴,一脸痴迷,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头,她似乎压根就没听见我说什么。
我敢断言,毛丫和大头就是从那天开始好上的。那段时间,大头经常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去街上的歌舞厅跳舞。我几次晚上去找他,值班室的门都锁着。即便是他一人在值班室,我也能嗅到房间里有毛丫身上的雪花膏味道。我说重色轻友的就是他这种人。大头听了嘿嘿笑著并不反驳,反而问我,你和女孩接过吻吗?我连忙摇头。大头仰面朝天地将双手交叉着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女人的口水是甜的。”并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真他妈的过瘾。”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3
二十年前,莫合烟的名气不比哈密瓜小,它也是一张响当当的新疆名片。据说莫合烟是百年前从沙俄传入新疆的,最初的名字叫玛勒嘎伊,所以也有人把莫合烟称为“莫乎干”。含糊的读“玛勒嘎伊”和“莫乎干”发音很近似。切碎炒制加工过的莫合烟烟叶和烟秆是分开的,烟秆金黄,烟叶翠绿。烟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要求,按比例搭配。绿色的烟叶比例越大,烟劲就越大,烟劲最大的就叫狼杆。也就是说,讲究的人抽莫合烟都是私人订制的。
大头不在值班室,他回来后也能准确地判断出,我是否来找过他。他说只要我来过,值班室就会留下一股难闻的莫合烟味。他说我抽的莫合烟有一股臭脚味。当然,我也能准确地判断出毛丫是否来找过大头。只不过我没有说而已。也只有毛丫来过了,才会在终年充斥着莫合烟味的值班室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说来也怪,这香气似乎难以被时间挥发,它顽固地、长久地附着在我的记忆中,迟迟不肯散去。
我们一致认为老杨吸莫合烟一天只用一根火柴。早晨一起床卷一根莫合烟点燃,然后就一根续一根地吸,一直吸到天黑睡觉。老杨抽烟还有个绝活儿,情急之中才会展现出来的绝活儿。有时谁要赖账或者记不清扯皮时,老杨嘴里那根莫合烟就会被他的舌头迅速地从左嘴角搬运到右嘴角,然后说,就是你欠的,某一天,某一时辰,你买了什么。有一次老杨着急上火,那根莫合烟也不知道在他嘴里跑了多少个来回。那次不知道谁欺负他不怎么识字还是觉得有机可乘,赊了账后签一行字让老杨骂了好几天。那行字是这样写的:今欠老杨铺子两瓶酒、一条烟,共计十二元,一周之内还。姓名处赫然写着字迹潦草,但透着霸气的三个字:你大爷。老杨看真切了之后自然是那只叼在嘴里的莫合烟又从左嘴角到右嘴角跑了好几个来回,然后他破口大骂:“打人骂人也不要这么糟蹋人么,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老杨怀疑是我们一伙里的某人干的,但他又说不上具体是谁。便说,不是熟人他从不欠账,那天店里特别忙,他大意了。这事就成了无头悬案,未解之谜。
要说老杨的服务态度那是没得说。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不管半夜几点,只要你敲他的窗户,里面立马就会响起他沙哑的莫合烟嗓子发出的声音:等一哈,随即整扇窗户上那个特制的小窗就会打开,露出老杨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和一句地道的新疆话:“要撒呢?”因此,尽管老杨是奸商,但小店的生意依然好。
我爹是反对我到老杨铺子买东西的,他说老杨的酱油、醋味道淡不说,还不经放,过一段时间就会变质,还是知青商店的货真价实味道好。但打酱油的钱到了我这里,到哪儿买我说了算。一瓶酱油,知青商店五毛,老杨铺子三毛,省下两毛的回扣可以装我腰包里。由此可见,吃回扣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最后一次见大头那晚,下着小雨,值班室里弥散着泥土的腥气以及若有若无的、毛丫身上的香味。大头摆弄着那副明晃晃的不锈钢手铐说:“你信不信我不用钥匙就能把手铐打开。”我说:“不信,你又不是魔术师。”我把大头双手拷上之后,就见他从口中取出一个事先就含在嘴巴里,小拇指长的一颗铁钉。他一只手捏着铁钉的一端,将另一端插进手铐的锁孔里不停地搅动。因为手被铐着,他的动作显得很吃力很笨拙,一直捣鼓到我失去了当观众的耐心也没见他把手铐打开。最后他嘟囔着说:“怪得很,前面我一个人练的时候一开一个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是怎么啦!”从大头那里出来,走在黑黑的巷道里,我有种说不上的感觉。我觉得爱玩手铐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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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大头出事已经是第二天了。头天晚上,大头带着毛丫去跳舞,因为一张凳子和对方起了争执。一曲结束后,大头让毛丫坐凳子,毛丫说:“你坐,我站会儿”。正互相让着,却见另一个女孩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大头说:“你怎么这样。”女孩还未开口,她身边的男子却开了腔:“咋了?不能坐吗?又不是你家的凳子。”一来二往,三言两语,两人就动了手。那人哪里是大头的对手,三拳两脚就被大头打了个满脸开花。那人一声“你等着”,就捂着脸跑出了舞厅。毛丫见大头闯了祸,慌忙拉着大头走:“快走吧,人家去叫人了。这不是在大院里。”大头也觉得三十六计走为上。哪知刚出了舞厅,就见挨了打的男人带着三四个人已经上了台阶,那人伸手一指说,就是他。几个人就恶狼一样扑了上来。好汉难敌四手,大头哪里招架得住。情急之中被打急眼的大头冲到路边的烤肉摊子前,抓起一把烤肉扦子反身就一个回马枪,那把扦子正戳中追在最前面那人的面部。那张脸顿时被扎成了芝麻饼。
等我第二天中午到值班室时,值班室已是空空如也,只有一对大哑铃依然一声不响地丢在只剩下光铺板的床下。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依稀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大头被抓后,我爹训我时就多了一句:不学好就像大头的结局一样。结局?大头什么结局?东大街的法制宣传栏里有他的照片以及判决书,故意伤害,有期徒刑十一年。被扎的那人好像眼睛瞎了。这一切对于大头以及被伤害的那家人的家庭来讲,毫无疑问是一场巨大的变故。
大头妈一夜苍老了许多,她说都怪那个小狐狸精。大头被抓后毛丫就瘦了许多。偶尔在路上遇见,我们也只是互相点头微笑一下,我自以为这微笑中多少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她从我身旁经过,留下的还是那股香气,深若幽兰的香气。有时我也想,事发那晚上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头的人,依依不舍、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告别场面一定催人泪下。也说不定大头和她把该办的事都办了。一想到这里,我的情绪就沮丧到了极点。
还有,还有那把军刺,三八大盖上的军刺去了哪里?大头被抓后我也打听过那把军刺的下落。吉他是被大头的二弟二头拿回家了,后来又卖给了大院的另一个孩子。我问他军刺呢?他问我什么叫军刺,我说就是一把长刀,压在你哥枕头下面的。他说,和他妈去值班室收拾东西时压根就没见那玩意儿。我还是坚定自己的想法,毛丫应该是那把军刺下落的知情者。
5
太阳照常升起,老杨铺子的生意依旧好。他的铺子是山里进城的必经之路。于是,我们就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老杨铺子门前的廊檐下拴着马,铺子里有夏天也穿着黑条绒皮袄的牧民,杵在柜台边喝柜台大曲。被磨蹭得像是打了蜡一般油腻乌亮的水泥台面上,摆著一把炒瓜子或一把油炸大豆,旁边是一只盛着烈酒的玻璃杯。平时寡言少语的老杨在这个时候是活跃的,他一边叼着莫合烟,用提子从酒坛子里提出兑了水的白酒给牧民满上,还不时用民族语言流利地和他们叽里咕噜说笑。这时候老杨在我们眼里不再是那个斤斤计较、土里土气、跌到尘土里就找不到的渺小的老杨。这时候的老杨很是了不起,就连他平时眯缝的眼睛都睁大了许多,显得神采奕奕。这时候的老杨铺子里弥漫着酱醋味、酒精味、干果味再加上莫合烟味混合出的一种浓浓的味道,这是种乡野小店恬淡慵懒的味道。后来我们就看见牧民从山里赶着羊群下来。他们把羊群交给老杨,老杨歪嘴叼着莫合烟,将羊群赶到有几棵老榆树的后院里,然后出来眯着眼睛,吸溜、吸溜地数完一摞厚厚的钞票,递给在柜台边喝散酒的牧民。
要说老杨的老谋深算只是往酒水里掺假和倒卖牲畜,那也是小瞧了他。其实他把投资小店的位置选在了这里就充分说明了他独到的眼光。时光倒回三十多年前,这个位置不但是通往山里的必经之路,而且我们的大院在小城也应该是工资最高、消费水准最高的。等人们从计划经济转型中醒来,觉得做买卖不再是不光彩,不再是劳改犯和无业游民所干的营生时,几乎一夜之间家属院旁铺子就开了好几家……老王铺子、老李铺子、老张铺子。而此时的老杨已经完成了他最初的原始资本积累。
赚了钱的老杨买下了那间土屋,连同屋后那个长着几棵百年老榆树的大院子。等老杨盖起了一院新房后的某一天,我们惊奇地发现老杨铺子里竟然多了个说一口四川话、大眼睛的年轻女人。有人说这个个子不高的四川女人是老杨花钱买来的,也有人说是女人看上了老杨的钱自己跟来的。还有人说这个四川女人是别人的媳妇,被老杨拐来的。无论怎么说,反正这个皮肤白皙、五官周正、操四川口音的大眼睛女人就在老杨铺子落了脚,成了老杨的媳妇、老杨铺子的老板娘。
等我们半夜再去敲老杨的窗户时,就感受到了老杨的明显变化。就是那种不太痛快,磨叽半天小窗户才开一条缝,缝隙中那拉得老长的脸不高兴地嘟囔:“半夜也不得安稳。”年纪大点的伙伴说老杨娶了小他许多的尕媳妇,这叫老牛吃嫩草。而随着老杨铺子老板娘的到来,老杨铺子也多了一样经营品种:自制酸奶。浓稠的酸奶味道很好,但一般都是只见其奶,不见其人。老杨媳妇并不怎么在铺子里抛头露脸。平日里见着有人进了铺子,她便从柜台前转身到货柜后面,或者进到连着铺子的套间里去。你再喊,老杨便会出现。与这个白皙水灵的川妹子相比,这时候出现的老杨,满脸褶子的老杨,就显得越发老相,活脱脱的就是个干瘪瘪、皱巴巴、落满灰尘的杏干。有人背后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大头进去之后我就很少去知青商店了,所以很少能再见着毛丫。虽然我时常想去看看她,但处在那个年龄段,我实在是没有足够的勇气站在她面前。还有一点就是,她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直到有一天我喝了酒,一冲动就鼓足勇气去找毛丫。知青商店的人却说毛丫已经离开商店有一阵子了,说是去上海学美容美发了。
当打台球成为街头巷尾最时尚的一项运动时,老杨就不失时机地坐班车到乌鲁木齐买材料,回到县城找木匠做了一张私人订制、有模有样的台球案子,并将那张像绿色草坪似的台球案子支到铺面前。整整一个夏天,那台球案子就像是一块磁铁,案子周边从早到晚都吸引着一圈小年轻。太阳晒了支个凉棚,天黑了挑灯夜战。握杆、架杆、击球,丝毫不含糊。老杨媳妇躬身推球时,她领口处显现出那条深深的乳沟也开始深深地吸引我们。此时的她已经在老杨或者老杨铺子里锤炼成熟透了的风韵少妇。老杨媳妇似乎也发现了这些黏在她胸口的目光,很显然,这样的目光让她觉得不适。于是她推球前先下意识、习惯性地反手拽拽后背衣服的下摆,然后再躬身推球。她哪里知道,连同她这个动作,在干柴烈火的少年眼中,一并被列入了性感动作。这就好比好莱坞女星玛丽莲梦露那个招牌性的捂裙子的动作。青春期有太多旺盛的精力和无处排遣发泄的情绪。如果说我们在年过半百之后调动情绪和精力需要依靠酒精,那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所谓的青春期,就是人生不喝酒都上头的那个阶段。在一次次击球的刹那间,在用巧克粉来回擦拭杆头的时候,在老杨媳妇熟练地将球双手夹成锐角状,然后迅速一推的反复过程中,我们毫无节制挥霍青春的同时也不再青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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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装笔挺、红光满面的疆生在某个中午出现在老杨铺子时,第一眼我都没敢认。他反而说我长得都让他认不出来了。他说故土难离,离开小城好几年了还是心心念念地想回来看看。说着说着,话题自然又回到了大头身上。他说想见见大头,我说大头在南疆B监狱服刑,他问有多远,我们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这也不能怪我们,那时的我们连两百公里外的乌鲁木齐也没去过几次。这时,叼着莫合烟站在柜台边的老杨发话了:“从这里到B城一千四百公里,从B城到戈壁滩深处的监狱大概有七十公里。B城到监狱平时没有班车,只有周一和周六有监狱接送干部的车可以坐。”疆生问去一次要多久,老杨说:“我给你算一下。”说着话他就掐着手指说:“从这里到乌鲁木齐一天,从乌鲁木齐到托克逊一天,从托克逊翻干沟到乌什塔拉一天。”不对,不对,“老杨放下手说,“1984年吐鲁番到库车的火车就通了,我算的都是老黄历。现在你从乌鲁木齐坐火车到大河沿换车头,然后往库尔勒、库车走,我忘了多长时间,反正24小时挡不住……我说:“老杨你可以啊,门清得很。”老杨面无表情地说:“我去那里看过朋友。”虽然他面无表情,但嘴里的莫合烟却迅速地在嘴边滚了几个来回。
疆生听罢有些失望,说时间不够。把疆生送出老杨铺子没多远,我问他:“你知道毛丫在哪里吗?”疆生愣了一下,然后就把视线转向别处,轻描淡写地说:“听别人说也在上海。”
百无聊赖的日子还是在朋友的厮混中,在老杨铺子里度过。某天深夜,老杨铺子门户紧闭,去敲窗户的哥们半天不闻声音,却见他向我们招手示意:大声的不要,悄悄地过去。窗户是那种里面是玻璃窗,外面是两扇木板的旧式窗户。从窗户间的缝隙里传来那四川小媳妇一声紧似一声的欢叫,又是要死了,又是不行了……这时大伙都像被电击了一般,一溜脑袋自上而下地紧贴着窗户缝隙,因紧张或者是激动得都闭了气,而心脏咚咚的撞击声怕是老杨都听见了。回来的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那晚特别的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没喝酒,大伙儿却像喝醉了似的上头了,在曲里拐弯的巷道里,深一脚浅一脚摸黑向前。过了好久才有回过神来的人说:“老杨是个老流氓。”那声音打破了黑暗中的沉寂。有声音说:“你爸妈不流氓你是从哪来的。”
前面说过老杨的沉默寡言。即使我们偶尔张着已经长了黑茸毛的嘴对他有不敬之语,老杨也是保持着他一贯的态度。他的沉默使得我们在几年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在他的铺子消费的习惯。买卖人讲的就是人气。换句话说,老杨铺子是一群少年的聚集地。
真正让老杨在沉默中爆发的是又一次深夜敲窗户。敲了几分钟老杨都不开腔,有人就跳起来用脚踹窗户并对着窗户喊,老杨,你是不是忙着吃嫩草呀?”闻声而开的不是窗户而是门。就见老杨拿着把长刀,像头被激怒的公牛冲了出来。“来、来、来,我就是一头老牛,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羊娃子想干个啥。”有劳道人边从地上摸砖头边骂老杨,你有了几个钱就牛逼了……老杨举着刀,杠着脖子往前冲,边冲边说:“老子平时不吭气,你们就以为我是一条平卧的狗,今天就让你们知道一下马王爷长了几只眼”。几个人扬起板砖要下手,老杨单刀直入要开杀戒……我看见老杨涨红的脸,脖子上的青筋凸起着,眼露着凶光,他手里那把长刀寒光闪闪。猛然间我就觉得老杨手里的这把刀眼熟,雪亮笔直的刀身,弯曲的护手,深深的血槽……再仔细定睛看,老杨手握着的是一把实实在在的军刺。我在知青商店见过,和大头那把三八大盖上一模一样的军刺。就在这时,老杨媳妇刺楞着头发边扣着扣子边晃动着两只大乳房跑过来站在阵地中间,挡在了老杨前面。“来,有本事你们的砖头往我这里砸。”一边说着话,老杨媳妇一边伸着脖子把头往对方怀里扎,“你们今天要是真动手,我明天就领着老杨和娃娃到你们家吃饭去。”她的语气一点儿都不紧张,甚至有点从容不迫。老杨媳妇此时的口音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四川话,而是介于新疆话和四川话之间的发音,也就是川普夹杂着疆普的口音。本来也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多少有点儿争面子,虚张声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样一说,众人也就借坡下驴,作鸟兽散。
第二天中午,我是大院里第一个去老杨铺子的人。就见灰头土脸的老杨铺子的门前停着一辆漂亮、洋气的摩托车。一个穿着黑皮夹克留着爆炸头的高个子男人俯身和老杨说着什么。这男人我们都不认识。但门口有围观的人说他骑的摩托车好,进口的捷克175,双排气筒,市值七千多。当时人民币最大的票值是十元,上班族一个月工资高也高不过二三十张。见有人进来,他直起身子对老杨说:“你好好想想,我过些天再来。”那人骑着摩托车绝尘而去。
我问老杨这人是干嘛的,老杨调整了一下表情,收起了生意人固有的那一脸和气的神情,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说不知道,不认识。我解释说:“昨晚的事情不关我事,你没看见我吧。”老杨头都不抬地说:“反正你也不是个饶爷爷的孙子。”说罢就转身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拭那几个酒缸,他这个动作很明显是想结束我的提问,于是我便不再说话。
7
三年后我从部队复员。和我爹当了同事,不过事情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冬天,我在大头爹曾经工作过的岗位上,烟熏火燎的锅炉房烧锅炉。我用大头爹曾经用过的,一把木柄磨得光亮、看起来包浆厚重的铁锹,一锹一锹地将煤炭添进锅炉炙热的胸膛,已经接了大头爹班的二头就从锅炉下把冒着热气的炉渣,一锹锹地装在推车里推出去倒掉。
与此同时,我爹则带着眼镜,穿着白衬衣套个毛背心,在干净明亮的办公室里看图纸、写报告。当然,他也喝茶、看报纸、下象棋。我爹退休时职称是高级工程师。他说我将来也能混个高级的,不过要去掉两个字:高级工。这次我没犟嘴。别的就不说了,单位按职称拿工资,每个月那点儿可怜的薪水,我生活过得紧张。
三年部队回来,玩伴也大都被社会这条流水线纳入各自的轨道,各奔东西。所以,我已经不怎么去老杨铺子了。但老杨铺子依然热闹,它成了比我们小一茬儿的孩子们的聚集地。
我溜达到老杨铺子。老杨还是一脸褶皱的老杨,三年时间似乎并没有改变他什么,倒是他的四川媳妇胖了好几圈,黄灿灿的金耳环、金项链带了个齐全。老杨说你有阵子没来了。我说破事太多。随后我就说来一瓶无核白吧。老杨愣了一下,扭头朝身后的货架看了一眼说:“你看看,哪里还有无核白?厂子倒闭了,从去年开始就没有喽。”随后他将一个贴着金色标签,长颈的磨砂瓶递过来说:“喝这个吧,現在的娃娃们都爱喝这个。”我给自己倒满一杯呷了一口,没有无核白浓郁,但有股淡淡的玫瑰花的味道。我对老杨说:“来,你也喝一杯。”老杨摆摆手说:“我不喝那个甜水水。”随即他就提了半杯白酒。我注意到,酒提子还是那个老酒提子。我们碰了一下杯。我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碰杯。
酒酣耳热之际我就问老杨:“那把军刺呢?”老杨没说话,就见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转身绕到了货架后面。一阵窸窸窣窣后,他从柜台后面绕过来,手里拿着个纸包。他将纸包放在柜台上说:“来尝尝,才从山上带来的风干肉。”我说:“拿鸡巴的风干肉啊,我以为你拿军刺去了。”老杨打开纸包撕了一绺风干肉递过来说。你还认得那是把军刺?我说:“不但认得,还知道那是三八大盖上的军刺。”老杨将一绺风干肉扔嘴里然后又端起酒杯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咂了一口酒。他喝酒的表情很痛苦,像是喝苦涩的中药或者是难以下咽的往事。
大头押送南疆监狱之后不久,毛丫就将那把军刺两百元卖给了老杨。老杨说,他最开始是不想买这把军刺的,但那丫头哭哭啼啼地说急着用钱,就当是押在这里也好。“我想就是这丫头要去看大头缺盘缠,就收了。我和大头不认识,但我知道你们是好哥们。”我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仗义人。”老杨说:“再不仗义的人,一辈子也会做几次仗义的事情,我老杨当年也不是没仗义过。”“那后来那把军刺呢?”我追问。老杨闭着眼睛咂了一口酒,然后睁开眼,慢条斯理地说: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骑捷克175的大个子?”我说:“记得。”老杨说:“他为了那把军刺来找了我好几趟。他第三次来出了一千五百块钱,我还是不想卖,你要知道,那可是一把真正的军刺,而不是一把普通的刀。”我说:“我知道,军刺和刀比就像普通人和军人的区别。”老杨听罢放下酒杯竖起了大拇指,并接着说:“后来那人说是当初卖刀的那个丫头让赎刀的,我就卖给他了。”
从老杨铺子出来时还听见老杨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很大。“还是无核白好喝啊,你说那么好的酒,卖了那么多年,咋就说没就没了。”
善始者众,善终者寡。当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玩伴们早就四面八方地散了,我也离开小城多年。后来听说老杨将铺子和一院房子卖掉也离开了小城。到现在也不知道老杨的身世,他从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这一切都是个谜。
我差不多是二十年后的一天见到大头的。那天,我叫了搬家公司搬新家,混杂在其中的这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也上下打量我。少顷,我们几乎是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是大头吗?”我迟疑地、试探性地问。“你小子咋胖这球样子了,听二头说你混得不错。”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这眼神一点儿都没有变。
当日傍晚,约了大头在街角的川菜馆里坐定。这几年住在这里我早已经和重庆老板混得烂熟。也可以说这家川菜馆是我成年之后打发时光的另一个老杨铺子。这家川菜店的老板是个身上有浓厚江湖气息的重庆人。平日里喝得恍恍惚惚的时候,我没少给他絮叨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得知来人是大头,他忙冲着后堂喊:“三姐,把我朝天门的腊肉弄一块来。”别看我自从戒烟之后,体重逐渐从七十公斤飙升到一百公斤,但我嗜好不变,依旧喜欢有江湖气息的人。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仗义从来屠狗辈,最是负心读书郎。当然,我说的江湖并不是满嘴跑火车,四面玲珑八面光的市侩老油条。
在见到大头之前也偶尔从二头那里得到他的消息。他出狱后去库尔勒投奔了一个狱友,并在那边找了个离过婚的女人,但过了没多久就离了。此后好像又去阿克苏开了个小商店。折腾来折腾去,怎么就折腾到乌鲁木齐了?大头满上一杯酒说:“感谢兄弟这么多年还记得过去的情谊。”我说惭愧得很,出来这么多年了,今天才得以相见,总想着应该去看看你,但总被乱七八糟的事情纠缠着,一拖再拖。东拉西扯半天,聊到生计时,我说不行就来我公司帮忙。大头连连摆手:“弄不成,我除了干力气活啥都弄不成。”川味老板说:“要不来我这里帮忙,我过几天要去一趟西港,这里也缺人手。”大头还是摆手:“谢谢哥们了。”喝了酒的缘故,他手上的那道疤痕更是明显,像一条红色的蚯蚓。我说西港这两年搞特區,据说将来就像咱们的深圳。川味老板说就是,“我老乡说那边钱好赚,赌场、夜总会、歌舞厅、汽车配件、中餐馆、都生意火爆。”大头问西港在哪里,我说柬埔寨。当聊到那把军刺时,大头说:“军刺还在,现在属于管制刀具,在家里压箱底。”见我一脸疑惑,大头说是毛丫委托大院里的人从上海捎来的,说是物归原主。“那你们后来再联系了吗?”我问他。大头摇了摇头。出了小酒馆分手时我对大头说,有时间常联系。大头说一定。
某天我正带着儿子在KFC吃饭。小家伙吃,我玩手机。微信提示拉我进一个叫大院的孩子的群。进了群却发现原来全都是当年大院里的子女。我惊奇地发现,毛丫也在里面。加了好友私聊后才得知,她依然在上海。
她还说疆生也在上海,现在是资产上亿的大老板。她问我可见过大头,我说见过还留了电话号码,可从未联系过。后来他弟说大头回了一趟家,卖了那把军刺就去了西港,然后就再没了消息,这都快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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