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兵,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近年来在《安徽文学》《莽原》《雨花》《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福建文学》《飞天》等文刊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黄风醉》(与葛安荣合著)《流浪狮》。
阿坎还没来得及试刀,女人就出来了。
刀亮在女人眼前,她往旁边让了让,一半儿屁股靠在被啃坏的猪槽上。雪跌落在桑树做的猪槽上,化成了水,沿着坑坑洼洼的咬痕滴落在猪圈门口。
地面的雪融了一个洞,露出深黄色的泥土。
阿坎眯着眼,拇指刮着刀刃。刃磨损得厉害,有些卷儿。刀很小,柳叶形,薄得像纸。
女人低着头撕了半天,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女人敬了支烟,又坐了回去,双手揣在口袋里,看着阿坎的刀。
天还真有些冷。
阿坎理了理衣领子,懒懒地抬头看了看天,他把刀收进皮革做成的棕色刀鞘里,吸了口烟,站起身来,朝猪圈门走去。
一阵风吹来,燃尽的烟灰被吹断,跌落在积雪上,看上去很显眼。
地上一个断了两三根篾的箩筐,里面放着几支防止破伤风的抗毒素。
“这是给人打的抗毒素。”阿坎用脚踢了踢箩筐说。
香山说,两条腿和四条腿的都一样。女人看着阿坎。
阿坎往猪圈里看了看,退出来,来回走动,一脚踩碎了破筐里的抗毒素。
女人也跟着站起来,眼神随着阿坎。
“改天吧。”阿坎扶着门,跺了跺脚,甩着沾在鞋上的积雪。他探头又瞄了瞄猪圈里的猪崽子。小崽子们被惊吓到了,尖叫着往干草堆里钻,有的蹬着腿,往其他小猪的肚子下钻,像一群人来疯的娃娃。
里边一个栏里的光线暗了点儿。一头壮年的公猪趴在水泥地上,头压在干稻草上。公猪似乎听到了声音。它抬头看了看阿坎,摇晃着脑袋,耳朵啪啪地拍打着脖子,支撑着前腿,站了起来。它走近阿坎,仰着头,嗅着空气,鼻子里喷出“呼呼”的声音。公猪似乎打探到它想要的消息,转身回到了刚才的地方,又躺下了。公猪好像认识阿坎,眼神透着冷漠。
阿坎盯着这头猪,想起来它也是自己劁的。
应该是在两年前了,女人还没嫁过来。
阿坎劁猪不像别人。别人都要有人帮忙按住前脚。阿坎不用。阿坎自己独创了一个枷锁。能锁住头。枷锁是用生铁做的,死沉。锁住了猪头,它们再怎么挣扎都没有用。阿坎一个人劁猪,收一个人的钱。村里人都愿意找他。
眼前的公猪条子好,劁了以后长势也不错,屁股都埋下来了,按道理早就要出栏了。这是年猪。在涑渎,一头年猪养三年也不稀奇。
公猪的眼神让他感到意外。他忽然有股奇怪的想法,如果这头公猪没有被他劁掉,它肯定早就当了爹了。
这种奇怪的念头最近一直缠着他。
他有时候在路上看到公狗、公羊都会猜测它们当了爹没,看到母狗和母羊,就会盯着它们的屁股看,看它们有没有生过孩子。
兽医香山经常开玩笑说,阿坎,你手心里的刀子让我们村好多的猪断子绝孙,它们看到你都浑身发抖,你也不怕遭报应!
阿坎不怕。但是当了父亲后,阿坎还是不止一次想改行。以他在涑渎的名气,想改行不容易。有时候一天几个人去请他,有些人带着烟酒去。涑渎人都知道,阿坎劁的猪,不生病,不感染,长得快。
对他都有些迷信了。
阿坎来时,云层的缝隙里不时还能滑过一丝丝阳光。太阳圆得很,就是没有温度,像灯罩里的火苗。
突然就下雪了。
阿坎本来不打算接这单活的。喝了酒,手就抖得厉害。作为一个劁猪匠,忌讳。
其实也不是忌讳,只是阿坎心里有事,一有事他就懒得动。而且最近天气怪得很。
阿坎贪上了酒。一天不喝就过不去。酒能把烦心的事情都忘掉。但是没多久,这些事又耍赖皮地挤过来。
他劁猪喜欢带着酒,深绿的军用水壶里装着烈酒。劁猪前,把酒倒进碗里,点上火。蓝色的火苗舔着刀刃,算是消毒,劁猪的时候,发烫的刀子会转移猪仔的注意力,会减轻一些皮肉的疼痛。有些粗枝大叶的猪崽子,蹬着腿,在不知不觉中就被阉割了,不但流血少,伤口愈合也快。阿坎的刀法好,有些都不见血就好了。有些猪仔反应会很大,会发烧、厌食,有些会烦躁不安地在猪圈里转悠,也不睡觉。每只猪仔被劁后的反应会不同,有点像母猪怀孕。
他老婆怀女儿丢丢的时候反应就很大,吐得黄疸水都出来了,腿肚子肿得像发酵的面团一样。
就今天劁吧,来都来了。女人走近阿坎,望着猪圈里的那群猪崽子。
太小,还没长好。阿坎打了个哈欠,呼出的水汽在女人面前飘浮,升腾,里面沾满了酒气。
小就小一点,劁了长得快。女人很倔强。
小了劁,会影响猪崽的。阿坎转身准备回去。
那就劁一只。女人盯着阿坎的背影说。
一只我不劁。阿坎看看女人,弯腰收拾东西。积雪的地面很滑,阿坎一个踉跄,撞到女人的电瓶车上,车子闪着灯,嘀嘀地响了起来。
在家门口还上防盗锁?阿坎笑着拍了拍女人黄色的电瓶车坐凳。
还是稳当点儿好。女人笑着说。
女人从电瓶车的坐凳下取出一包烟,又把口袋里的香烟拿出来,塞到阿坎的怀里,阿坎往后退,女人身体一落空,整个人都塞给了阿坎。女人的脸一阵红,低頭说,帮个忙,就劁了吧!
阿坎站好了,左脚踢着右脚上沾在鞋子上的积雪。
嘀的一声。女人又按了防盗锁。
除了你,我不相信别人。女人没看阿坎,捋了捋被风吹乱得刘海。
阿坎没有说话。
猪圈里传来一阵骚动,猪崽子们被什么惊扰到了,呜呜地哼哼着。
崽子们又发疯了!女人瞟了瞟阿坎,快步走进猪圈。
阿坎也跟着。一只猪崽子学着成年公猪的样子,往一只小猪背上爬。后腿蹬得还蛮有节奏。短小的尾巴兴奋地摇晃着。
神经病!女人突然很恼火。
阿坎定定地打量着那只骑跨的猪崽子,转身,准备家伙。
这只小公猪每天都到处拱,晚上也不安稳,害死人了!女人转过头说。
阿坎的头脑昏昏沉沉,也没心思听女人的抱怨。他低着头钻进猪圈,那只小猪崽子吓得从另一只小猪背上跌下来,翻了个身叫唤着爬起来往猪群里钻。
阿坎早就瞄准它了。伸手一薅,逮住猪崽子的一条后腿,一提,猪崽子的整个身体就悬空了。
呜——呜,公猪崽子的叫声尖锐。阿坎侧过头。
还有些沉。猪崽子不停地嚎叫着,腿在空中活脱脱地蹬着。泥浆撒了阿坎一身。
阿坎用腿压着小猪崽子的头,一只手提着腿,另一只手准备去拎生铁枷锁。他抬头看着女人,说,你不怕?
不怕。女人摇着头,还往阿坎身边凑了凑。几片雪花从女人头上飘落。
阿坎提着猪崽子,猪头被压在生铁枷锁里。小猪嚎叫着往后挣,没有用。
阿坎把劁猪刀往碗里火苗上燎了燎。他一条腿压着猪崽子的身体,猪崽子被吓住了,大口喘息,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坎拍了拍右手,哈了口气。
阿坎右手捏着刀,划开皮肉,左手捏住睾丸,刀尖一挑,一挤,豌豆粒大小的睾丸落入碗里。血丝染红了白色的瓷碗。
猪崽子感觉到了疼痛,咧着牙嚎。
女人的身体歪了歪,移开了目光。
阿坎给猪崽子涂了药膏,放回了猪圈。
女人跟了进去。她看到刚才的猪崽子在到处钻,不时往墙上撞,好像在躲避什么。女人揉了揉眼睛,似乎看不真切。
你不打破伤风?女人问。
这些是给人打的,还过期了。阿坎抬头,却没朝女人看。他的额头沁出了汗丝。
酒劲儿还不小。
阿坎又提出了几只猪崽子,步子有些飘。好在猪崽子们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只。
女人靠在墙上,远远地看着。
阿坎瞟了女人一眼,抿了一口酒。
我给你加点糖,热一下,暖胃。女人的语气自然。
阿坎还没来得及反应,女人就取走他的酒壶。
女人进屋了。
外面的风大了些,呼呼地,碗里的火苗飘飘摇摇,快熄灭了。
猪崽子哼哼着,有一腿没一腿地蹬着,巴望着能踢到阿坎身体的任何部位。
这只小母猪崽子很敏感,阿坎的刀还没落下,它就不停息地干嚎。它在阿坎的怀里扭动着屁股,企图逃出阿坎的手心,也许它知道阿坎的酒多了。阿坎暗暗使劲,勒住猪崽子的身子,准备把它的头往生铁枷锁上按。
猪崽子拼命了。四只脚都在地上蹬,阿坎的裤裆上都是积雪和烂泥。阿坎的手还是抖了,几次都没成功。
呜——呜——呜,猪崽子嚎得喉咙都嘶了。
女人出来了。
拎着军用水壶远远地看着阿坎。她口袋里一个扁扁的不锈钢袖珍酒瓶一半露在外面。她手摸了摸,又往里面塞了一下。
阿坎让女人帮他倒上酒。女人拢了红色羽绒服的下摆,蹲了下来,一些细碎的绒毛从下摆的针缝里飘了出来。
女人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点着。
甩一甩。阿坎说。
女人胳膊一挥,打火机被甩到了雪地里。阿坎低着头,把脸偏向一边。
女人捋了捋刘海,捡起打火机又凑过来。
打火机的火苗一碰到碗的中心,一股蓝色的火苗蹿了起来。
啊!女人尖叫着,手往回一缩,碰到了碗,碗翻了。火苗到处飞溅。酒洒在猪崽子的身上,火苗也跟到了猪崽子身上。火苗在猪崽子身上还没有熄灭,空气里弥散着一股猪毛被烧焦的气息。猪崽子扑腾得厉害,叫声在飞雪的天空里四处乱窜。阿坎觉得不对,胳膊疼了。山寨的皮夹克被烫了个洞,熔化的胶浸到了皮肤上。阿坎抖动着胳膊。小猪崽子的腿蹬到了阿坎的腹部。
阿坎一惊,手松了。
猪,猪!女人跺着脚,朝阿坎叫喊。
阿坎的脑袋有些沉重,站起来。
猪崽子朝南边窜去。那边是汉江。
阿坎准备骑车去,但是女人的电瓶车嘀嘀地叫个不停。阿坎看了眼女人,带着家伙,朝猪崽子追去。
猪崽子跑得比阿坎想象得要快。
你个兔崽子!阿坎一边追一边骂。他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
阿坎的脸和手都发烫,脚下生了火。风很大,还打转转,吹得地面的雪到处飞,差点钻进阿坎的眼睛。
阿坎眯着眼睛,边跑边四处看。
一片白茫茫的荒地。这里很久以前就被征用了,以前是个很大的村庄。休闲公园的单杠上爬着枯萎的藤蔓。现在是兔子、野猫和野狗的领地。偶尔有一两棵落光叶子的杨树在风里摇晃。杨树弯弯曲曲的,满身都是伤疤。树枝上积压着一层雪。
阿坎没看到猪崽子的影子。他踢着积雪,步子迈得很大,黑色的运动鞋被洇湿了,雪水捂着脚。跨在身上的酒壶咣当咣当地撞击着裆部。
雪没下多久,还是堆积了一层。以往大多先下雨,再下雪,忙活半天地上也不见一丝丝雪。
阿坎似乎迷路了。这片荒地没有现成的路。阿坎一边走一边辨别方向。远处是汉江。离这里很远,天空和大地一片白,看起來江边像是天边。
阿坎突然反应过来了。他不再看天。他看着地面。寻找着猪崽子的足迹。
小东西好像了解阿坎。阿坎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雪地里的脚印。
要不还得赔人家一只猪。阿坎想想觉得好笑。在涑渎,还没有猪崽子从劁猪匠手里逃过。这是头一回,居然是在他阿坎手里逃脱的。
以后在涑渎的脸面都丢尽了,想不改行都难。
阿坎开始漫无目的了。他有些后悔。如果自己心狠一点小猪崽子哪里逃得了?
他走到了荒地的中央,四处打量。
他和女儿丢丢很久前曾来过这里。而且还不止一次。
女儿喜欢看风筝。阿坎就去集市买了,在这个平地上跑。看牵引着线,彩色的风筝一点一点飞高,女儿看着,追着,拉着他的衣襟傻笑。笑得口水都流下来了。
女儿喜欢杨树叫叫(涑渎一种乐器)。她见到别人吹着杨树皮做的叫叫,就跟在別人后面看。四月阿坎带着丢丢,折下杨树枝条,取出劁猪刀把树皮一周一剜,扭几下,树皮就下来了。阿坎很会玩儿,他把树皮的一头用劁猪刀削薄,放在嘴边吹,声音清澈响亮,乐得女儿丢丢抱着阿坎的大腿不肯松手。
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阿坎都会很自然地盛三碗饭,放三双筷子。每次买菜,都要买丢丢喜欢吃的虾。
阿坎!母亲每次看到,都会叹气。
在后来的日子,阿坎再也不吃虾了。也很少在家吃饭。有时候实在饿了,就买一袋花生米,就着烈酒,喝着喝着就睡着了。瘫在地上,母亲都不忍心叫醒他。每次醒来,身上总有人替他盖着被子。
后来他也很少在家喝酒了。他的军用酒壶挂在身上,走到哪儿,喝到哪儿。
阿坎喝了一口酒。渐渐冷却的胸部又发烫了。
江边看起来很近,可怎么走,都走不到。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仰望着天空。天空很昏暗,可是在阿坎眼里,天空从来都没有这样大过,没有这样高过。
他伸出手,想触摸天空,可是手里只接到了雪花。雪花像伞,落下,伞就收起来,不见了。
“丢丢。”阿坎念叨着。
阿坎看着天空,好像天上飘过的不是雪花,而是他的女儿丢丢。丢丢哈哈地笑着,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躲进了他的身体里。
阿坎觉得头很重,他摇了摇,太阳穴很疼。他摇了摇酒壶,酒还有不少。他放心了。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朝江边走去。
脚下有小崽子的脚印。阿坎蹲下来,仔细观察,确实是。脚印一路跌跌撞撞,深深浅浅。
这个小兔崽子!阿坎觉得好笑,这只小崽子似乎故意在和他捉迷藏。
丢丢也喜欢捉迷藏。
刚会走路的那会儿,丢丢就拉着阿坎的手,让阿坎躲起来。阿坎躲起来了,丢丢又找不到,就会哭着喊爸爸。阿坎一出来,丢丢就哆哆嗦嗦地吓得到处躲。步子不是很稳,阿坎真担心她会摔倒。
丢丢故意的。丢丢捉迷藏从来没有跌倒过。
阿坎跟踪着小崽子的脚印,想看它到底想往哪里躲。
雪在空中挡住了阿坎的视线。阿坎把头发和睫毛上的雪掸了掸。
小崽子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一个洞穴,在一个陡坡的下面,像个兔子洞。这面山坡一年四季都有茂盛的植物,还有野萝卜花和野黄豆,很合兔子胃口。这边的兔子洞有很多,野狗也多。这个洞不大,也有可能是刺猬的。但是刺猬的窝洞口没这么大。
阿坎轻手轻脚地靠近洞口。他伏下身体,减轻呼吸,把头往洞口凑。他想,只要小崽子在洞里,肯定跑不掉。
洞里很干燥,能看到一些枯草。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把阿坎的眼睛吹得眼泪直淌。阿坎眯着眼,爬起来,把膝盖上的雪水和烂泥用劁猪刀刮掉了。他又刮了鞋子上的泥。
小崽子不在洞里。
阿坎瞄了下,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出现了小崽子的脚印。
阿坎走过去一看,原来这里有一个出口。小崽子一定知道阿坎追来了。
阿坎往陡坡上爬。他要在高处往下看。
上坡很难,特别是雪天。阿坎的脚下很滑,手脚并用一连摔了几跤。
阿坎撅着屁股,往爬上。他很开心,好像又回到了儿时,又像回到了丢丢没会走路的那段日子。
“丢丢。”他又念叨着。女儿丢丢比一般的孩子特殊,才会翻身她就会爬了。刚开始是在床上爬,后来在地上爬,再后来就会走路了。阿坎都没教丢丢,她就会走路了。
阿坎不想站起来了。他感觉他的女儿丢丢和他肩并肩在雪地里爬行。他一边爬,一边看着旁边,似乎怕他的丢丢在雪坡上滑倒。
酒还是多了。他爬不动了。他仰面躺着,任凭雪花落在脸上,一片一片,像丢丢在轻轻地吻他的脸颊。
他闭着眼,笑了。这样的场景他不止一次梦到过。
每次都是这样的,喝了很多酒,躺在地上,或者床上,他的丢丢就会爬过来亲他。母亲很多次都责怪他,说他生病了,要看看精神科医生。母亲不知道,只有在梦里,只有丢丢在亲他的时候,他才是清醒的。
他有几次看到母亲在黑夜里抽泣。阿坎知道,那是为了他。他不敢面对母亲,只是在黑夜的掩护下,离开家,躲开母亲的视线,一口又一口地喝着烈酒。
他躺在黑夜里,抱着酒壶,就像抱着他的丢丢。
他感觉自己已经很清醒了。他拧开酒壶,火苗一样的液体蹿入他的嘴巴,冲入他的喉咙。他的胸口像一团火,液体流淌到哪里,火苗就燃烧到哪里。
阿坎的嘴角也流下了烈酒,沿着下巴,流到了脖子。
有风,雪也乘虚而入,脖子很冷。
“汪汪汪!”
阿坎听到了野狗的叫声。他翻身起来,脚下滑了几下,还是站稳了。
他冲到了坡上。
在另一面坡下,几只野狗在荒野里奔跑,狂吠。阿坎隐约看到一只小猪崽子,在狗群的追击下东躲西窜,嘴里“嗯嗯”地哼着,吓得不轻。
“汪汪汪!”阿坎大声地学着狗叫。
一条黑狗停下来,仰头望着阿坎。
另外几条也停下来,东张西望。
阿坎裹紧皮夹克,从坡上滑下去,几只狗吓得呜呜地四散而逃。
没跑多远,黑狗又跑过来,看清了阿坎。黑狗汪汪汪地吠着,龇着牙,尾巴夹得很紧,一边吠,一边倒退。
另外几条也转身回来,围着阿坎打转。
阿坎掏出了劁猪刀。
黑狗往前冲了冲,试探着。
劁猪刀吓不到它们。
阿坎顺势往地上一蹲,抓起一把雪向黑狗撒去。雪在空中像一张散开地网缓缓落下。
黑狗呜呜地退去了,几次想回来。阿坎手里捏着雪团,龇着牙,挥舞着。
黑狗带着其它的野狗往江边跑去。野狗一边跑,一边围着黑狗打转,有的兴致勃勃舔着他的脖子,有的咬着它的尾巴,把阿坎丢在了一边。
小崽子退到一個很大的洞穴里,头朝外,竖起耳朵,蹄子在洞里慢慢移动。它在打听着外面的情况。
阿坎一把揪住小崽子的耳朵。小崽子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抗拒的吼声。
它的蹄子扒着地面,不肯出来。
阿坎使劲儿一拖,小崽子就出了洞,半个身子悬在半空。它的蹄子随着叫声蹦跶着。
小崽子洁白的身上,有几道血痕,一小撮猪毛被染成了红色。
阿坎用手擦干了血迹,不一会儿,血又流出来了。
阿坎往小崽子身上喷了一口酒。小崽子的身上满是酒气,像个醉猪。
小崽子一阵嚎叫。
猪崽子在阿坎的怀里颤抖。
“阿坎,阿坎!”女人在远处叫喊。
阿坎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情。他掏出劁猪刀,往刀刃上喷了口烈酒。
他用腿压住猪崽子的头,左手拎着尾巴,右手里的刀划过小崽子的卵巢。
皮没有破。
刀太钝了。
小崽子现在没有蹬踏,也没有嚎叫,只是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像是一声声哀叹。
猪崽子眼睛一眨一眨的,长长的睫毛跟着忽闪忽闪。
猪崽子安静得很。
阿坎丢下刀,拍拍小崽子的屁股。他劁猪多年,没有见过这么乖巧的小东西。
他看着小崽子肉嘟嘟的屁股。他想起了丢丢。丢丢不听话的时候,阿坎总是喜欢拍打她的屁股。轻轻地,一下,再一下,就像拍在他阿坎的脸上,拍在了他的心里。
“丢丢。”阿坎总是在心里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爸爸,爸爸!”阿坎听到有人在叫他。
是丢丢的声音。阿坎把劁猪刀收了起来。他四下观望。
雪下得紧,没有人。
阿坎看着小崽子。
小崽子也看着他。猪崽子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眼睛一眨一眨的,睫毛上的雪花变成了水滴,落在了眼睛里,流到了脸上。
“爸爸,爸爸!”阿坎分辨不清是女儿丢丢在喊他,还是小崽子在喊他。
阿坎睁大眼睛打量着猪崽子。它的嘴巴在不停地咂吧砸吧着,好像在对阿坎说话。阿坎的眼睛花了,他看着猪崽子的脸,就像女儿丢丢。丢丢就在他的怀里。他使劲抱着猪崽子,好像把女儿丢丢揽在了怀里。
小崽子的身体是温暖的,热量传到了阿坎的身体里。小崽子的身体是柔润的,像个听话的孩子。
阿坎的酒到底还是喝多了。他抱着小崽子,他仿佛看到女儿赤裸的、白净的身体,就像才出生时的样子。
猪崽子在风雪里哆嗦,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它身上,化成了水滴,浸湿了皮肤。小家伙的毛竖着,仍然显得很瘦小。
“丢丢。”阿坎念叨着,脱下皮夹克,把小崽子包裹着,就像丢丢小时候的襁褓。
小崽子很温顺,不敢动弹。
阿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丢丢,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小崽子。它完全不能在野外生存,也不能再回到猪圈。
“丢丢。”阿坎抱着小崽子,轻轻地拍打着它的屁股,就像哄丢丢睡觉一样。
猪崽子很乖巧,前腿跪着,伏在阿坎的膝盖边。它睁着眼,倾听着周围的风声,偶尔趁阿坎不注意,它也会动一动屁股,咂咂嘴巴,喉咙里轻轻地哼哼着,很享受的样子。
阿坎的手抚摸着猪崽子的头,轻巧地揪一揪猪崽子的大耳朵。阿坎抚摸到猪崽子额头的时候,感觉到它在眨眼睛,很调皮的样子。
阿坎不知道小家伙是不是在朝他眨眼睛。
阿坎看着灰色的天空。他的目光穿过云层,在天空里游荡,越来越远,越来越高。他在天空的深处看到了丢丢。
丢丢牵着他的手在雪地里奔跑。
阿坎咂着嘴露出了笑容,呵呵地笑出来声。
阿坎翻了个身,身体蜷缩着,这样就暖和了。
酒还没有醒。
女人在酒里加了糖,入口微甜,他有些贪嘴。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快擦黑了。他摸了摸他的小东西。
猪崽子已经没有踪影了。他的皮夹克被猪崽子踩在雪地里,破了几个洞。皮夹克有一部分已经埋在雪里了。
阿坎提起皮夹克,抖了抖上面的雪和泥水,穿好后又用手探了探洞穴。没有猪崽子。
他把头上的雪也扫了扫,手上沾满了雪粒子。
阿坎想抽支烟,冷静一下,想想猪崽子到底会溜到哪里去。
风有些大,有些飘,点了几次,都没着。他把烟又塞回烟盒。
这是女人给他的烟。
他只有喝酒了。喝酒能给他力气。他有些饿了。酒很甜,甜得过了,他随手抓了把雪,往嘴里塞。
冰火相融,嘴里有股说不出的通透。
阿坎咂着嘴,起身赶路。他决定在天黑之前找到猪崽子。
他对猪崽子有些失望,它竟然逃走了。
竟然不认我了。阿坎嘴里念叨着。
阿坎的脸在风雪的黄昏里扭曲着,很古怪。
穿过荒地,就到了江边。阿坎没有找到猪崽子的脚印。他准备回头,猪崽子的脚印却又出现了。阿坎知道,它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枯水季节,江水一再后退,到了河床中心。江岸是平缓的沙滩,沙滩上有巨石。阿坎坐在巨石上,磨着劁猪刀。
刀刃太钝了。不然猪崽子也被割破了皮肤,早就被劁了。阿坎想。
早就该磨刀了。阿坎坐在石头上,就像坐在了大江的中央。他觉得今天都是手里的刀子出了问题。
刀刃有些发烫。他用拇指刮着,一滑,刀刃把拇指划开了一道口子。他低着头吸着拇指浸出的血丝。一股咸咸的,很腥的气息。他突然感觉,他对这腥气很敏感,他想吐。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条条被劁过的猪崽子,一枚枚被丢弃在碗里的睾丸和卵巢。都是带着血丝,带着腥气的。
他感觉他把自己的拇指也被阉割了。他的手有些疼,在风里发抖。
几只野狗又出现了,在岸边朝阿坎狂叫。
它们的个头都不小了,应该都有自己的孩子了吧!阿坎拿着劁猪刀。
再叫就劁了你们!阿坎骂着,自己都笑了。
野狗对他不感兴趣,有一声没一声地吠着,然后,跑了。
阿坎汪汪汪地学着它们的腔调,可是野狗没有理会。阿坎趴在巨石上,撅着屁股,学着狗的样子。它们还是没有回头。
阿坎爬下巨石,在江滩上走着,脚下软软的,像踩在被子上。阿坎在江滩上跳跃着,脚下发出呲呲的声音。
江面来了一条小船。一个人在船头弯腰淘米。船离江岸很近,阿坎朝船上的人挥手,没有人理睬他。
小崽子的脚印早就看不到了。
阿坎逆流而上,在岸边捡到一个蛇皮口袋。他把蛇皮口袋披在身上,抓到猪崽子的时候,应该能派上用场。
酒壶空了。
阿坎也没有力气去找他的猪崽子了。他拎着酒壶摇晃着,身体也在江边摇摆。
他又躺下了。没有力气了。他仰望着天空,拿出劁猪刀,在眼前晃动。
拇指还在流血。他用刀刮着血丝,涂到蛇皮口袋上。他把刀插进了沙子里,把蛇皮口袋裹在胸口。
阿坎突然听到了猪崽子的尖叫。他想起了野狗,起身朝江岸跑去。
他猛然站住了。他看到了她。
女人一步步向他走来。
近了,女人却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阿坎。
他想说话,女人却阻止了。女人把一瓶扁扁的不锈钢酒壶塞给他。
他喝了一大口。
酒太烈了,阿坎的淚水都被呛出来了。
阿坎坐在江滩上,双手撑着沙滩。他仰着头,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暖暖的,像女儿丢丢浅浅的吻。
丢丢在遥远的地方,她妈妈背着她一步步走向湍急的河水。阿坎真的不知道丢丢的妈妈病得那么严重,不然他也不会抛开她们,去打工。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他不敢去想往事。他只想喝酒。
可是他已经举不起酒壶了。
女人站着,双手插在红色羽绒服的口袋里,望着茫茫的江对岸。
雪花纷纷,像是她和他之间的帘幕。
天终于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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