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少仪
摘 要: 法国作家罗曼·加里,是迄今为止唯一二度斩获龚古尔奖的作家。《大亲热》,是他化名埃米尔·阿雅尔后的第一部作品,通过动物的变形和人的异化,展现了现代文明中个人的生存困境。小说通过叙事的荒诞性、所指的不确定性,以及对纯净状态的审美追求,批判了工业文明进程中对个性和创造性的压制,在后现代语境下揭示现代文明的深层内核。
关键词: 《大亲热》 荒诞性 不确定性 纯净状态 后现代语境
1956年,法国作家罗曼·加里(Romain Gary,1914—1980),凭借长篇小说《天根》荣获龚古尔奖。1974年,他用假名埃米尔·阿雅尔(Emile Ajar)发表了小说《大亲热》。次年,他又用不为人知的“阿雅尔”之名创作了《来日方长》,并斩获该年的龚古尔奖。但他拒绝领奖,只愿通过作品与读者沟通。1980年,罗曼·加里于家中吞枪,结束了生命。随着加里之死及其遗作《埃米尔·阿雅尔的生与死》的发表,真相浮出水面:原来罗曼·加里就是无人知晓身份的著名作家埃米尔·阿雅尔。由此,罗曼·加里成为迄今为止唯一两次获得龚古尔奖的作家。
《大亲热》,通过一位巴黎男人与其豢养的蟒蛇(名叫“大亲热”)相依为伴的故事,展现了现代化社会下个人生存状态的无力感与心灵的孤独感。在后现代性语境下,揭露了工业文明压制个体创造性的事实。作者不断反思艺术审美,通过荒诞叙事和消解所指,与现代文明抗争,不断追求生活思想自由。
一、构建荒诞叙事
二十世纪中后期,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彻底打破了传统文学的表现形式与审美原则,总体呈现出了一种荒诞性和非理性,文学越来越关注人的内心世界和生存本身。《大亲热》在发表之初,编辑们认为小说别出心裁,但稍显荒诞,具体体现在情节的设置与语言的偏差。荒诞叙事的背后实则是对荒诞世界的讽刺与揭露,以荒诞反击荒诞。
情节设置上,小说的主人公库森(Cousin)是一个37岁的单身汉,独居巴黎,不擅社交。终日与上亿数字打交道的他深感自身之渺小,苦于无法探知生活的意义,只能在臆想中求得心灵慰藉。尊重黑人文化的他,在一次旅行中,带回了一条非洲蟒蛇,取名“大亲热”。从此,库森与蟒蛇相依为伴,蟒蛇常常缠绕着库森给他久久的拥抱。这是一位反主人公式的主人公,他的一举一动莫不如一个最普通的普通人,却又带着蟒蛇的面具,力图在不易察觉的逆光下直言不讳,映射出每个人内心最本质的感受与最真切的孤独。小说中,库森渐渐被蟒蛇同化,经常躺在地上做出蜷缩的动作取暖。“大亲热”于他而言不是蛇,而是人,是好友,是爱侣,是久久的羁绊。故事最后,库森精神错乱,混淆了自己与“大亲热”,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大亲热”:“我饿急了,我已经把这只老鼠放到了舌头上,我真想把它吞下去。”这种荒诞情节的设置,其实是社会真实存在的体现,“异化”的人在“异化”的世界里追求“爱与存在”。有如卡夫卡《变形记》中超现实世界所具有的怪诞特质,格里高尔在不知不觉中,日益明白自己的个性要求,《大亲热》中个体差异性在普遍同一性压制下的境况得以揭露,强调人的多面性特征和理性之外的非理性方面,实现了后现代对传统的超越。
在语言上,平凡的库森常常“语出惊人”。小说中苏雷斯教授对他说:“您讲的法语真特别。”他会说“我思故我犯错”,抑或是“我在故我思”,这种偏差的、自由的乃至随意的法语,恰恰体现了他首先尊重“存在”的态度,这是对生命本质的肯定,通过一种看似新颖独特,实则被久久遗忘的语言,让文字重拾生命力与表现力。“在语言参与的时空重构中,我们曾笃信的真实(现实的真实)被无情解构,取而代之的是对现有的、线性的时间和有秩序空间的怀疑”。面对虚无的现实,作家如同魔法师般重新创造出神话。面对荒诞的境遇,库森的语言或者说阿雅尔的偏差式的诗歌般的小说语言举重若轻地实施回击,在叙事层面以“荒诞”的表现形式实现对背后现实内核的批判。
二、消解符号所指
罗兰·巴特将文本分为“及物的”的“可读文本”和不及物的”的“可写文本”,前者将确定的意义和场面交代给读者,后者强调“作者已死”,读者由此“诞生”,对垄断意义的权威发出挑战。因此,在后现代的文本阅读中,读者从被动走向主动,从消极意义的消费者变成积极意义的生产者,究其原因在于,作者与读者共同参与了文本的建构与意义的生产。传统美学中固定化的模式、中心化的思想和实体化的意义被解构。因此,作者和文本都丧失对意义解读的绝对垄断权,文本符号的所指由此消解,具有不确定性。
《大亲热》中具有明显的去中心化思想。小说中,库森坚信动物就是人,并且是摒弃寓意的“自在”的人。他甚至认为:“蟒蛇是库森,我才是‘大亲热。”二者身份的错乱及现代文明中人的异化,让这“如此接近现实的生活有非同一般的多面性品质”。作者不再固化主体的内涵,而是将之意象解读交给读者。通过“所指”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读者可以积极参与文本建构,以多元化的视角打破传统的二元对立模式,主体间或主客间可以进行自由对话,生成更广阔的意义。文艺复兴之后,西方资本主义的萌芽与发展产生了现代性,它关注人的独立和自由,突出人的“主体性”,却逐渐走向极端。建立在理性至上的“主体性”,形成了主客二分的人类中心主义,具有对自然和世间万物的征服心理。罗曼·加里认为:“为了真正成为人,必须先是从人字摆脱出来。”这使我们开始反思人类在物质世界的地位,呼应后现代主义思潮关照下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衍生。
罗曼·加里痛恨故步自封,“变形”于他而言是最美好的事,因此他的作品是对传统甚至自我的颠覆:“我作品中人物的身份不是停滞的,而是处于不断变化中的。”他将自身作为试验品,消解“自我”符号的意义,以寻求突破。阿雅尔诞生于1974年,那时加里59岁,他的母亲妮娜也于59岁去世。“无名字的躯体——罗曼·加里与无躯体的名字——埃米尔·阿雅尔构成加里的双重生命”。埃米尔·阿雅尔不再脱胎于母体,而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他是另一个罗曼·加里,一个彻底摆脱母亲影子且具有完全自由人格的加里。可以说,《大亲热》标志着加里的自我孕育与自我出生。他在《笔名》中写道:“我是埃米爾·阿雅尔,我是自己作品的儿子,也是自己作品的父亲。我是自己的儿子,也是自己的父亲。”由此,从作品到作者,无一不透露着对确定意义的反叛和对所指符号的消解。
三、追求纯净审美
审美反思属于现代美学的范畴。阿多诺美学理论认为:“艺术要成为社会的,就必须站在社会的对立面。”艺术审美的反思性体现在它对现代社会存在的否定辩证法上。艺术代表了不能被物化和货币价值平均化的人的精神价值。《大亲热》所追求的艺术审美便是一种纯净状态的回归。
保罗·帕洛维什曾为罗曼·加里扮演阿雅尔背后的真人,他在《一个人们曾经认为存在的人》中写道:“《大亲热》并不意味着(罗曼·加里)创作生涯上的新阶段,它不是一个新作家创作出来的带着未来色彩的新作品,而是某些最根本的东西。”这便是一种“纯净状态”。它无法通过他人的生活经历达到,必须完全浸润在生命原液中,并对自我本质进行深刻反思才能达到。加里认为,迫不及待的意愿才是生活的本质。这是一种战战兢兢的希望,料定不可能,仍然不顾一切;明知事与愿违,还要拥抱痛苦。这便是生活的原形,便是希望——不可理喻的焦虑。为了达到这种纯净状态,他在灿烂又焦灼的情感中融入了认真与执着及相信爱能带来希望的勇气,塑造了库森或者说孕育了库森。所以说,库森本质上是一个凡人、常人,也恰恰如是,他才是罗曼·加里生命的本真与彻底纯净的状态。
如果库森付出爱的代价,那么“大亲热”则肩负希望的义务。小说多次详细描述“大亲热”的蜕皮过程。在蟒蛇的生命当中,蜕皮是一件代表乐观主义的具有深远意义的大事,是重生,是它们的复活节、赎罪日,是希望,是诺言。通过长期对蟒蛇的观察和了解,库森总结出“蜕皮代表了它们生命中最激动的时刻,在这一时刻它们真实地感受到了即将进入新的生命。这是它们的人性”。这鲜明地反映了加里—阿雅尔,库森—大亲热之间的身份关系。利用埃米尔·阿雅尔之名,罗曼·加里不仅重新开始文学生涯——为了“与重复的文学决裂”,而且他本人也重新开始。安娜·莫朗吉认为:“要将加里和阿雅尔联合在一起阅读,加里·阿雅尔才是最本色的作家。”大亲热通过“蜕皮”获得重生;加里通过“改名”完成文学艺术创作的重生。德勒兹说:“作家不是病人,更恰当地说是医生,是诊治自己和世界的医生。”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净化说”也提出“怜悯和恐惧”等人类的情感毒素的不断积聚会破坏人的身心健康,人的心灵和精神同样需要疏通和排解,文学和艺术便是灵魂的“净涤”手段。因此,不管是“大亲热”还是库森,加里还是阿雅尔,这具有指称意义的行为最终让本原的纯净状态下的个体完成了一次自我身份的重构,由此生命得以重现生机,文本和作者可以再度重启,艺术审美追求得以回归。
四、结语
《大亲热》一书,在故事情节上总体满足传统小说的叙事完整性,在思想上却处处体现后现代的思想内核。后现代思想家利奥塔尔认为:“一部作品只有当其首先成为后现代的,它才能成为现代。”正是由于《大亲热》打破了现代主义的界限,突破了其中“理性”“同一性”“人类中心思想”的束缚,完成了批判与超越,它的艺术生命力才得以延续。该书中译本的封面意有所指,钢筋水泥的城市和喧嚣拥挤的人群,映衬着个人无尽的孤独。或许,置于后现代的广阔天地下,人们不会再说水泥、混凝土、钢筋的世界,比纸和墨水营造的世界更真实。因为,文本指射的广阔性和内核的深层性,将现代社会下内隐的人性与情感诗意地再现。通过荒诞的叙事文本,对单一“所指”的超越及纯净状态的审美追求,小说、作者与读者都将进行自我叩问。反思非理性的人,回归最本真的状态,追求温暖的爱与存在,这是在后现代性语境下的情感价值体现和作品艺术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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