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陆郎形象的生成、特点和价值

2021-09-13 02:03罗子扬
文教资料 2021年16期
关键词:审美意蕴人物形象

罗子扬

摘   要: 六朝以来的古诗中,出现了众多以陆郎形象为题材的作品,并逐渐固定下来,完成由固定人物形象向虚拟性审美形象的过渡。“陸郎”这一形象,在唐宋诗中有诸多人物类型,内涵及发展变化较之六朝有所不同。此种发生和衍变,表明唐宋文学与六朝文学的渊源关系,以及唐宋诗人艺术再创造的能力。

关键词: 陆郎   人物形象   历史基础   审美意蕴   独特意义

陆郎作为古诗中的一类人物形象,有生成的历史基础,并指代不同时期的人物和事迹,产生不同的比喻象征意义。

一、陆郎形象生成的历史基础

“陆郎”一词在古诗中首见《乐府诗集》卷四七《清商曲辞》四《神弦歌·明下童曲》:“陈孔骄赭白,陆郎乘斑骓。徘徊射堂头,望门不欲归。”[1](686)《李义山诗集注》卷一下《对雪二首》其二:“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朱鹤龄注:“陈孔谓陈暄、孔范。陆谓陆瑜,皆后主狎客。李贺诗‘陆郎去兮乘斑骓。又‘牵云曳雪留陆郎,皆用此。”[7](39)指出六朝乐府及唐人诗中的陆郎是南朝史上人物——陈后主宠臣。

据《陈书》卷三四《陆瑜传》,陆瑜(约541—约574)是陈后主为太子时交往的一位颇有才华的学士。陈后主自幼嗜好读书,擅长文墨,大量文士成为其东宫僚属,陆瑜也成为东宫文人之一。“幼长读书,昼夜不废,聪敏强记,一览无复遗失”“太子设奠于太学宫,群臣并赋诗,命瑜为序,文甚赡丽……皇太子欲博览群书,以由于子集繁多,命瑜钞撰,未就而卒”[2](463)。陆瑜敏而好学、颖悟绝伦,深得陈后主倚重青睐,并对陆瑜的早亡颇为惋惜,他还给詹事江总写了一封长信,在里面声情并茂地抒发了对陆瑜的怀念之情,赞扬江南自梁朝以来,卓尔不群之士,仅陆瑜一人而已。陆瑜早逝,但他的才情与逸闻在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首先以陆郎得名者是三国时吴国的陆绩,陆绩(188—219),字公纪,吴郡吴县人,东汉末大臣,庐江太守陆康子。陆绩最为人知的是怀橘遗亲一事。《三国志》卷五七《陆绩传》载:“绩年六岁,于九江见袁术。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堕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绩跪答曰:‘欲归遗母。术大奇之。”[3](981)陆绩怀橘一事被后人编入《二十四孝》,孝顺之名得以广泛流传。

陆绩博学多识,后官至郁林太守,为官时修筑城池,兴修水利,开挖水井,为百姓谋福祉,且为官公正廉洁,轻徭薄赋,爱惜民力,深得百姓尊敬。宋朝范成大《吴郡志》亦载,陆绩“出为郁林太守,罢归无装,舟轻不可越海,载石为重。姑苏陆氏之门,有巨石,号郁林石,世保其居”[4](306)。陆绩官满到任,动身归乡时,因行李太轻怕船颠覆,陆绩让船家以大石压船,途遇水盗,翻箱倒柜,仅见船舱底巨石,得知原委后,水盗首领感慨不已,抱愧而去。陆绩以石压船还乡成为美谈,陆绩廉石成为奉公忘私、两袖清风的著名典故,在后世诗文中多有提及。

古诗中另有多次提及的一位陆郎是北魏官员陆凯。陆凯本姓步六孤,字智君,代郡(今山西代县)人。出身名门,拜给事黄门侍郎,为皇帝亲近侍从,身居要职数十年,为人忠厚刚正。曾作《赠范晔》一诗寄友人,据《太平御览》果部卷七引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为友。在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诗云: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8](4299)诗歌虽短,却包含诗趣和情感,表现出陆凯广博的胸襟与两人深切的友谊,自此之后,“一枝春”成为梅花及赠别的代称。

以上三个陆郎形象,构成唐宋诗人陆郎书写的历史基础。

二、唐宋诗中陆郎形象的审美意蕴

先唐文献中的陆郎有不同的来源、含义与指向。发展至唐宋诗中,“陆郎”具有普遍意义与独特内蕴,并且代表着不同生活中某一类具有相似特征的人、物、事。略加归纳,其类有四。

(一)望门不归的情郎或临行远别的友人形象。这方面的作品是《神弦歌·明下童曲》:“陈孔骄赭白,陆郎乘斑骓。徘徊射堂头,望门不欲归。”[1](686)诗中的陆瑜乘苍黑骏马而去,成为后世描写离人行踪的典实。

最著名的是唐李贺《夜坐吟》:“踏踏马蹄谁见过,眼看北斗直天河。西风罗幕生翠波,铅华笑妾颦青蛾。为君起唱长相思,帘外严霜皆倒飞。明星烂烂东方陲,红霞梢出东南涯,陆郎去矣乘班骓。”[5](4426)女子的心上人“陆郎”骑骏马离去,不见归来,于是思妇辗转难眠,坐而吟唱。诗人以闺中女子为夜吟的主人公,开篇设问,女子的多情换来的是情郎的凉薄,爱情失意的幽怨与相思无望的苦闷,在追思往事的心理独白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李商隐《对雪两首·其二》:“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已随江令夸琼树,又入卢家妒玉堂。侵夜可能争桂魄,忍寒应欲试梅妆。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5](6169)此诗作于大中三年赴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幕之际。多写雪花纷飞之盛景,暗喻送别时黯然神伤的意绪,尾联写出关山与河川冰封,很难辨别东与西,描写出来路去路皆是艰难重重之意,李义山以“断肠”入笔,以远行收笔。以陆郎自比,表明文士身份,抒发与妻子离别而难相见的伤痛。唐韩翃《送李舍人携家归江东觐省》:“二十青宫吏,成名似者稀。承颜陆郎去,携手谢娘归。”[5](2745)李舍人为侍奉尊长,携家眷往江东探望双亲,诗人以陆郎比喻李舍人,以轻巧的笔法写出李舍人善政的才能与奉亲的欢快之意。许浑《送段觉归东阳兼寄窦使君》:“山水引归路,陆郎从此谙。”[5](6071)亦以陆郎喻友人,表达因友人离去而引发的孤寂落寞。

(二)喜好游冶的男子形象。这个意义的生成主要是因为陆瑜身为陈后主宠臣狎客,陪伴权贵游乐,所以被赋予尚轻艳、重欢愉的微妙意味与风流姿态。“陆郎”一词逐渐成为走马章台、追愉买欢的权贵子弟的代称。

李贺《洛姝真珠》一诗对此有所体现,并借“陆郎”形象表达出深刻意蕴。诗歌开篇便描绘出洛阳美女真珠的天人之姿,她飘飘来到洛苑,登上高楼,对月歌唱,抚筝而弹。真珠何以幽怨,诗中很快做出解答:“花袍白马不归来。”[5](4400)花袍白马形象地刻画出一位意气风发、喜好游冶的纨绔子弟形象,他是真珠的“陆郎”,却因秦楼楚馆之中、烟柳花巷之地妓女的妖容冶态迷花了眼,厌弃了娇怜可人的真珠。诗人以惨遭冷落的真珠自喻,以被迷惑的陆郎比喻权贵士族,通过趋之若鹜于娼妓、冷落孤立于名姝的鲜明对比,揭露了兰蕙摧折、萧艾方滋的社会现实,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

在《杂曲歌辞·少年乐》中,李贺又成为笔下的陆郎:“芳草落花如锦地,二十长游醉乡里。红缨不重白马骄,垂柳金丝香拂水。吴娥未笑花不开,绿鬓耸堕兰云起。陆郎倚醉牵罗袂,夺得宝钗金翡翠。”[5](323)同样是流连花柳之地,故事的主人公变成了落魄失意的少年郎。他以长久的沉湎酒醉之乡麻痹自己,以与女子寻欢作乐压抑自己的不平感伤,他的留恋声色是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与发泄,表现出他对生活与前途无能为力的感伤。

皮日休《石榴·病中庭际海石榴花盛发感而有寄》表现出另一种不同于李贺浪荡娱乐的出游寻乐之意。他病中看到院里石榴花盛开而感慨,写下此诗寄给好友陆龟蒙:“一夜春工绽绛囊,碧油枝上昼煌煌”[5](7071)写石榴色之纯净无瑕。接着以“火齐满枝烧夜月,金津含蕊滴朝阳”[5](7071)描写石榴花像火齐那样缀满枝条,夜月看去像在燃烧,金黄色的花蕊含露迎向朝阳,将石榴花火红的颜色描绘得惟妙惟肖。最后以问月怀人作结:“不知桂树知情否?无限同游阻陆郎。”[5](7071)诗人以陆郎代称好友陆龟蒙,良辰美却因江山无限远,阻隔友人各一方,表现出诗人不得与友人同赏的遗憾和病愈后同游的期待之情。

(三)聊赠梅花、表现怀念的友人形象。这个意义源于陆凯赠诗,此后文人咏梅,就不直言梅,而作“一枝春”,“陆郎”也成为对挚友真切诚恳的友人的代名词。宋范成大《古梅》:“谁似西湖处士才,诗中篱落久尘埃。陆郎旧有梅花课,未见今年句子来。”[6](25970)诗中的陆郎都是梅花的代名词,表达出对与友人相聚的期待,对朋友的思念和祝愿。同时以梅花迎风傲雪的品格与冠绝群芳的艳丽隐含对挚友的赞美。

(四)怀橘遗亲的孝顺儿郎、廉石奉公的廉洁官员、芳名远播的才子形象。陆绩的孝顺廉洁受到后人的赞美,他们从三国陆绩的典故出发,对现实发出感慨,或对他人品格进行褒颂,或对自身做出期待。唐李端《奉和元丞侍从游南城别业》:“高松先草晚,平石助泉凉。馀橘期相及,门生有陆郎。”[5](3268)将元丞侍门生比作芝兰玉树的陆郎,衬托出元丞侍本身德隆望尊的品格与尽善尽美的佳名。宋梅尧臣《戏谢师直》:“木奴今正熟,肯效陆郎无。”[6](3342)说如今柑橘果实已经成熟,你可能效仿陆绩一样,以橘遗亲呢?以反问为作结,隐含对今人忘却孝悌之义的叹息。宋姚勉《道中即事》亦云:“我亦欲怀三赤珠,陆郎有母繄独无。”[6](40443)姚勉乳名二郎,相传曾被弃之山野雪地。他怀着一颗赤忱之心,却没有母亲可以尽孝。诗句平淡简洁,表达出对陆绩承欢膝下的羡慕与自身为母亲尽孝的渴望,隐含着对自身凄苦身世的感叹。皮日休《奉和魯望蔷薇次韵》“谁绣连延满户陈,暂应遮得陆郎贫”[5](7075),写众多的蔷薇有如锦绣屏障在庭院四周,即使是陆郎家室,这时看不出贫穷困窘。陆绩官至郁林太守,在任时一廉如水,首联以陆绩典故反衬出蔷薇秀美,委婉表达了对陆绩安于清贫的褒扬。

晚唐诗人来鹄《清明日与友人游玉粒塘庄》一诗描写了与友人清明游春踏青的意趣,首联写“几宿春山逐陆郎,清明时节好烟光”[5](7357)。为了寻找三国东吴才子陆绩遗迹,与友人在清明节山里住了好几个晚上。陆绩有高尚道德品质,声名远播,数百年后仍引来作者觅迹寻踪,希望自己如同陆绩有高尚德操,反映出以古代才子自况的思想。宋代诗人李处权《怀陆仲仁》与《题次真东轩》分别叙述“陆郎好古心不俗,雅似王郎爱修竹。绿阴清昼坐焚香,想见人琴两如玉”[6](20399)。“唤取陆郎攜绿绮,小凉同听越江吟”[6](20430)。将友人陆仲仁称为陆郎,以其焚香弹琴之雅趣表现他雅致芬芳的追求与傲然物外的令德。第二首诗表现出诗人身处乱世异乡,好友离散,唯有陆郎陪伴的慰藉与污世保持清白与避世求真的心态。

三、唐宋诗中陆郎形象存在的独特意义

(一)丰富了古诗中男性人物形象。古代诗歌人物自先秦起,便多集中于书写女性,例如《诗经》爱情诗、婚恋诗、弃妇诗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汉乐府诗中的“怨女”人物形象;六朝乐府诗中歌妓人物形象……未有专门对男性人物形象的塑造。陆氏作为东晋南朝显赫的江南家族之一,族中男性出类拔萃,名人众多[9],故六朝隋唐诗中描写男性形象,多以陆氏为标目。以陆郎群体作研究,弥补了男性人物形象在诗歌研究中的不足。通过对陆郎人物形象由来、含义、类别、意义的探究和深挖,有助于人们了解东晋南朝士族文化与咏物文化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后世对六朝文学的传承与创新,使这一研究具有文学史上的意义与品格。

(二)表现了对于上层男性的追崇与钦慕。古诗中虽有男性人物形象,但多集中于写实层面,多写对各类下层男性,例如征戍诗中关于征夫形象的刻画,爱情诗中关于痴情人与负心汉的描写……上层男性人物形象研究仍有较大的扩展空间。受六朝九品中正制的影响,唐宋文人对于家庭出身背景、个人品格才能等方面具有隐秘的渴求与表达。自西汉以来,三国吴郡陆氏、西晋陆氏、北魏河南陆氏,均为名门望族,于是唐宋诗中表现出了对陆郎这类风雅的上层男性的追求。诗人运用典故、象征等虚拟性写法,表达比兴寄托意味,相对于写实诗,更侧重表达各种复杂情感。其中内容多集中在陆郎体态形貌、修养品格等方面的赞美,并重点描绘陆郎的高尚节操、闲适淡雅的文人意趣、才华横溢的风流俊爽等修养品格。

四、结语

唐宋诗对六朝以来陆郎形象的描绘和拓展,体现了诗人有意识的艺术创造和改编,反映了唐宋文学与六朝文学及六朝古史的渊源关系。经由唐宋诗人的艺术再创造,“陆郎”一词成为有特定含蕴的文学词汇,用于指向不同的人物类群,象征不同的事物,表达不同的思想情感,完成了由具体性人物形象向虚拟性审美形象的转变。陆郎这一形象,不仅存在于历史事实中,而且在文学史上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

参考文献:

[1]郭茂倩,编.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姚思廉,撰.陈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3]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5.

[4]范成大,撰.陆振岳,校点.吴郡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5]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7]李商隐,撰.朱鹤龄,注.李义山诗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8]李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

[9]任杰.南北朝陆氏家族研究[D].临汾:山西师范大学,2015.

[10]刘放.橘子和石头——陆绩的品行和启示[J].百家论史,2019(3):5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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