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80（短篇小说）

汪小说

“编号7580。”

如你所见，这是他的第7580号实验品。做完这最后一款智能人偶就金盆洗手，看着玻璃器皿中的人偶，他这么决定着。

智能人偶在这个国家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它们的诞生需要一定的活人的血液和器官做引子，以具备人类的情感。当然这些器官来路不明，他是知道的，但他还是决定这么做。

这款人偶的委托者是位贵夫人，她是为母亲定制的这款成年男性人偶，用来代替她死去的儿子。男人在一次火灾中丧生，这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因悲痛得了精神病，日日念叨着“儿子儿子”，不吃饭也不睡觉，医生说再这样下去，老妇恐怕命不久矣，于是她的女儿便找上了他——全国唯一的智能人偶制作师。

“容貌倒是没什么，母亲眼神不太好，但最好有心脏，哥哥心思细腻，若是没有情感的人偶，母亲很快便会发现的。”

“您知道，心脏可是很难找的，而且是成年男性的心脏。”他面露难色。

“价格都好说，心脏我也会托人去找的。而且，英格理德先生，你知道布兰迪家族的名望吧，要是做不好，别说是钱了，你的人头都不保。”妇人留下定金便离去了，看来这笔单子他不接也得接了。

大火、炙热、呼喊、泪水……复杂的情绪在午夜时分随着梦魇扑面而来，将他吞没。仿佛跌进了时空的虚假之门，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夜晚彷徨。深窟幽囚日，画地自为牢。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啊！他将自己困在无尽的噩梦里，谁也救不了他，也许能够拯救他的人早已为了救他而死去。

英格理德的名声并不太好，由于工作的原因，他的宅院建在郊外。住在市区的时候，警察对他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不少贵族从他这儿定制过人偶。但平民阶层并不买账，他们会在英格理德家外的院墙上用红油漆写下“杀人犯”几个大字，咒骂他家是阴宅的同时，人们又忍不住靠近往里探头想瞧一瞧那些人偶的美丽容貌，也发生过好几起人偶失窃的案件。于是他只好搬家，郊区的农民忙于生计无暇顾及他，虽然依旧没有人愿意住在他家附近，但墙上总算少了些恶毒的诅咒，这让英格理德省了不少在粉刷墙壁上浪费的时间。

英格理德制作人偶的技艺，是从他父亲老英格理德那儿学来的。早些年他父亲认识了一位年轻的日本人，自称墨家弟子，那人与他交好，善制机械。老英格理德原本只是普通的法国人偶制作师，一天两人在聊天时突然想到将人偶赋予情感，如同真人一般活着，于是老英格理德对这种智能人偶的制作热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整日埋头于制作工坊，尝试制出活的人偶，他像着了魔似的，终于，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了。

他在临终前把儿子叫到床前：“只差一步了，在我闭上眼后马上剖开我的胸膛，取出我的心脏。”

“不，父亲，我不能这么做。”年轻的英格理德拒绝了父亲违背伦理的请求。

“你必须这么做！不然我这么多年的实践就付诸东流了。哦，上帝不会原谅我的，我的灵魂将无法安歇。”老英格理德的喉咙像拉风箱一样呼噜噜地喘着粗气，他在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从枕头下抽出一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英格理德只能照做了，因为父亲流血的嘴角是挂着笑的。

他取出那颗苍老但依然跳动的心脏，按照父亲留下的说明书指示将它装入人偶体内。获得新生的人偶坐起身来，“英格理德。”它叫道，是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声音，但不难听出是在喊他。英格理德吃了一惊，人偶便再没发出过声音，只是呆坐在那儿。第二天，英格理德再去制作坊时，人偶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气息，散架了般地躺在工作台上。

日本人听闻老英格理德的死讯前来吊唁，英格理德并不乐于招待他，他认为父亲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能带我去看看你的父亲吗？不，应该说是装着你父亲心脏的人偶。”日本人在招待会结束后悄声对英格理德说。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就是我给出的建议。”

“你果然就是杀人犯！”

“随你怎么说，我们只是在追求艺术，老英格理德是为艺术献身，他应当感到无上光荣。”

“疯子！”

“好了，小伙子。”日本人拍拍他，英格理德厌恶地瞥他一眼，他并不觉得对方比他大多少，“我也想看看你父亲的复活之术啊。他复活了吧？”

“什么复活？”他有些震惊。

“你的父亲没有和你讲过吗？人偶如果装了人的心脏是可以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的，也就是作为那人复活的容器。”

所以，那天晚上那个人偶喊他“英格理德”，其实是父亲在喊他，英格理德反应过来，“不，他还是死了。”

“所以，还是成功了一点嘛。哦，让我去看看吧，说不定我知道怎么修复呢。”

英格理德带他去了。日本人揭开装着人偶的玻璃罩，不禁惊叹起来：“多么美丽的人偶啊！要是能说话、能动、能拥有人类的情感，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艺术品！你难道不期待吗？”

英格理德没有说话，在他看来，这人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就像父亲死的时候一样，既固执又疯狂。他看着日本人把人偶平放在工作台上，拿起一旁的手术刀划开人偶的小臂，黑红的血液流进底下接着的小碗里，那人把碗举到他面前示意他闻闻，英格理德差點晕过去，那是血液与机油混合的黏腻液体。因为心脏停止供能“血液”不循环，那些液体已经发臭了，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日本人又剖开人偶的胸膛，里面安放着的老英格理德的心脏在药剂的作用下尚未腐烂，“还有救！”他兴奋地喊道，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动手复活老英格理德了。“快成功了！快成功了！”他一边做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英格理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其实他也有点好奇人偶能否复活。

“住手！”内心几经挣扎，他终于还是在日本人即将按下人偶启动开关时阻止了他。英格理德夺过手术刀，深深地扎进人偶的心脏位置。

“你在干什么！”日本人生气地嚷嚷起来。

“应该是我问你，你在干什么？复活了人偶，然后呢？它该怎样的存在？”英格理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具人偶。父亲？显然不可能。但它又确实有着父亲的记忆。这是伦理的扭曲。

“当然是你的父亲老英格理德。”

“怎么可能？”英格理德看着人偶的脸，内心复杂。

“哦，要是对这副皮囊不满意，你大可再做一具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人偶，我会帮你把心脏装进去……”

“够了！”英格理德打断他离谱的建议，“您请回吧。”

“你会后悔的，当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只剩你一人還可悲地留在世上。”日本人神色黯然道。

“滚！”不知是对方的哪句话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他忍无可忍，把他轰了出去。

在英格理德小的时候，有占卜师曾预言他是天煞克星，身边的人会接连离他而去，虽然那巫婆被父亲咒骂着赶走了，但她的话还是给年幼的英格理德留下了不小的影响，因为在第二年他的母亲便因病离世了。

“好吧，好吧。”日本人看着他阴沉的眼神只好举起双手表示妥协，“这是我的名片，如果哪天你改变了主意，可以随时找我。”他丢下名片匆匆溜走。

英格理德在夜里燃起火堆，把人偶和名片丢了进去，但在下一刻又从火堆中把名片捡回来。他还是犹豫了，他害怕那个预言。

预言在七年后再次成真——英格理德的妻子克里斯汀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这位魅影歌姬被车轮竖着碾过去，面目全非，内脏支离破碎。悲伤的英格理德做了一只与妻子有着同样美丽容貌的人偶，但那人偶不会说话，没有感情。望着人偶空洞的玻璃眼睛，他翻出了老英格理德的手记，上面记录了智能人偶的制作过程——新鲜的血液会让人偶的皮肤焕发出健康的光彩，内置的机械能够牵引着人偶使其行动自如，其他内脏也可以安装进去让它更接近活人，可是缺失的心脏该用什么填补呢？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同样有着纯洁心灵的克里斯汀了。

按照泛黄的名片上的指引，英格理德来到日本人的府邸。

“欢迎，英格理德先生。”日本人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来，懒洋洋地坐在花丛旁的躺椅上翻阅报刊，他从午后的光影中抬头，容貌竟还与七年前一样，未曾衰老。

“藤本先生，我……”英格理德有些退缩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妻子而来，对吧？”藤本得意地笑着。

英格理德点点头，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他也无暇顾及其他了。他着急地说：“请您救救她。她需要一颗心脏。我试过猪的心脏，但它不一会儿就衰坏了，父亲的手记上说除了人的心脏，也可以用你研制的机械之心。您知道，我总不能去杀人吧，父亲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取出自己的心脏做实验。我再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请您帮帮我吧。”

藤本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唔，我确实在研制机械心脏，不过，成不成功可不好说，毕竟还没有试验过。”

“没问题的，拜托您了。”英格理德对他鞠躬行礼。

他们出发了，马车上，英格理德的心忍不住地狂跳，他似乎已经看见美丽的克里斯汀倚在门口等他回家了。

藤本把装在木匣子里的机械心脏取出，他轻轻转动旋钮，心脏便发出咔哒咔哒的金属撞击的声音，原本安静的心脏也随着频率跳动起来。英格理德屏住呼吸，直到藤本按下人偶的启动键，他才冲上去抱住他的“克里斯汀”，一遍遍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嘿，年轻人。”藤本拉开他，“别太着急了，你知道的，这是机械之心，不是克里斯汀的心脏。也就是说，它现在还不是你的妻子，因为它完全没有克里斯汀的记忆。”

英格理德这才冷静下来，是的，这不是克里斯汀，准确地说不完全是。“那该怎么办呢？”他问，希望从那个神一样的眼睛中再次获得答案。

“或许可以给她安装一个大脑，这样就可以由你把克里斯汀的记忆灌输给她。”

他连连摇头：“不，我还没有疯狂到那种程度。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心去剥夺别人的器官。”他恢复了往日看藤本的那副鄙夷的神色，没错，他还是理智尚存的。

“猴的大脑也行。”藤本补充道，“毕竟它和人类最亲近了。”

英格理德思考片刻，同意了他的建议。他们从马戏团里买来一只猴子，由英格理德亲自操刀，将猴脑装入人偶的脑袋，并切除了它的部分大脑皮层，以清除它作为猴的记忆。

英格理德战战兢兢地按下启动按钮，人偶从工作台上坐起身来，眨着宝石般的明亮眼睛望着他。

“剩下的就靠你了。”藤本微笑着看他。“对了，它还有其他器官吗？比如胃什么的？”

“没有，也不需要。”

“好吧。”藤本识趣地转身离开，“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他站在门口说道。

“嗯，谢谢您。”英格理德还沉浸在妻子“复活”的喜悦中，他头也不回地招招手冲他道别。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英格理德都在帮助他的妻子重拾记忆，看着克里斯汀的面容，他便感觉充满了无限动力。他爱克里斯汀爱得深沉，当他在剧院里见到这位歌姬时便知道自己完蛋了。他深陷爱情的泥潭。面容姣好的克里斯汀，心灵纯洁的克里斯汀，笑容灿烂的克里斯汀，他的欲望之火，他的生命之光。他对所有人都刻薄，除了克里斯汀，只要看见她，他便觉得万物都可爱起来，当然，是与她有关的万物。英格理德多么快乐啊！他的克里斯汀又回来了，只是丢失了记忆。对，没错，他会让她想起来的，他是这么想的。

直到那天，他第一次带克里斯汀走上街。他给她穿上漂亮的裙子，为她修饰好精致的妆容，她与活人没什么不一样，以至于还有几个小流氓对她吹起了口哨，英格理德挥舞着绅士棍咒骂着他们。

“哦，看呐，亲爱的，是你最喜欢的雏菊。”他们在一家花店前停下，“买一束吧。”

克里斯汀微笑着点头，她一直微笑着。

英格理德仔细挑选着花，而后便听见嘶嘶马鸣以及车夫的叫喊，他回头，却发现身旁的克里斯汀不见了，她躺在马路中间。

“克里斯汀！”英格理德丢下花赶过去，他扶起克里斯汀，焦急地检查她的身体，“你没事吧？”

克里斯汀摇摇头，英格理德松了口气。

“喂！该死的！没长眼睛吗？”车夫叫喊着。是的，他还没教她如何过马路，不过她也不需要知道，有他在就够了。

突然车夫停止了嚷嚷，马车上下来一人，“英格理德先生。”对方招呼他道。

英格理德抬起头，是威尔兰伯爵，那人在他这定制过几次人偶。英格理德不情愿地向他行礼。

“真不好意思，我的车夫冲撞了您。夫人没有受伤吧。”他顿了一下，“不对，令夫人已经去世了，那这位是？”他向英格理德身后的“克里斯汀”望去，随后便惊叹道：“天哪！这位小姐与克里斯汀多么像呐。英格理德，我想你应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英格理德无法辩解，只好坦白道：“这是人偶。”

“会动的人偶？”伯爵兴奋地叫起来，英格理德示意他小声点。“哈哈，好嘛！英格理德，这只人偶我要了。”

英格理德惶恐地摆手：“不，伯爵先生，要是你喜欢，我可以再给你做一个。这款是初级产品，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而且，您知道，它也是克里斯汀，我的妻子。”

“不，我就要这个，你也知道吧，我喜欢克里斯汀，真不知道她当初怎么会看上你这个贱民。”威尔兰作为伯爵的傲气涌了上来。

“不，我拒绝。”英格理德似乎被他的羞辱激怒了，强硬地回绝。

“你没有资格拒绝，买卖人体器官可是犯法的。”

“我没有，我用的都是动物的血和器官。”

“谁知道呢？”威尔兰阴险地冲他笑笑。

是啊，贵族要毁掉平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只要对方一句话，他就能在监狱里蹲一辈子。英格理德愤愤地握紧拳头，又松开。“好。”他只能妥协。

他看着“克里斯汀”被扶上车，伯爵上车时挑衅似的回头对他笑。

没办法，他又去找了藤本，请他再做一个心脏。

“在此之前，请接受我的委托。”藤本拿出一张边缘泛黄的黑白照片，是一位亚洲面孔的女子。“她是我的妻子，那时我在中国留学，就是在这个年纪遇见她。”藤本沉思一会儿，似乎陷入了回忆。“不过，我想让你做一个老年时的她，我没有照片，但你应该能够想象吧，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讲着讲着，他突然幸福地笑起来。

英格理德感到疑惑，没有人会要一个年老色衰的人偶吧。但他还是答应了，毕竟藤本也帮了他不少忙。

一周后，藤本按照约定时间来取人偶，他揭开人偶的玻璃罩的手颤抖着，看到那老妇形态的人偶时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是她，一模一样。”他声音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抚摸人偶的脸，人偶便睁开眼注视着他，两人相视良久，藤本才缓缓开口道：“谢谢你，英格理德。”他眼里满是真诚的感激。

藤本转身打开他带来的箱子，里面是好几颗机械心脏还有几本书，他拿出一本牛皮封面的本子递给他：“这上面详细记录了机械学的知识，都是我多年的经验总结。还有这几本书，你配合来看。今后你就可以自己制作机械之心了，你一定可以学会的，老英格理德的心脏都是你自己装上去的，明明他的手记上没有安装方法。”像是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一般，他一股脑儿地把东西全塞给英格理德。“还有，”他伤感地看着英格理德，“复活不了的人，可能是选择了进入下一个轮回，再或者他们已经没有灵魂栖息的躯壳，再也无法重生了。”

英格理德不明所以然，但他感觉到，对面的人似乎正在急剧地衰老，脸上的皱纹逐渐增多，头发也变得花白，他想再说点什么，对方已经跨出门槛了：“不必送了。”藤本携着老妇迈入门外光明的世界。

果然很是奇怪，英格理德追出门去，庭院里空无一人。怎么可能？院子有百英尺长，再怎么快地走出去也不可能几秒钟就不见人影了。英格理德呆立在原地，怎么也不敢相信。

不远处的两只蝴蝶绕着花圃欢快地飞。

英格理德回到房间，看着那堆藤本留下的“遗产”，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便又开始埋头复活他的克里斯汀。

这次他做的人偶更加高级，他为它装上了百灵鸟的声带，克里斯汀的声音不正像百灵鸟一样动聽嘛。他不敢再带克里斯汀出去了，她一直待在宅子里。她会在黎明与黄昏之际歌唱，英格理德静静地听，他觉得他死而无憾了。

一个月后，英格理德收到许多订单，而且都备注是要和威尔兰伯爵一样的智能人偶。原来威尔兰把“克里斯汀”带去了贵族舞会，并向宾客们夸耀，他无疑成了舞会的焦点，以至于现在贵族圈子里都掀起了一阵热潮。

英格理德只能接下这些单子，好在这些智能人偶都不需要心脏，工序还算简单。渐渐地，他在贵族圈子里出了名，许多贵族也向他发来订单。可有些订单的要求越来越高，出现要器官的了，有的甚至会给他寄出好几个人的心脏，供他实验和出成品。他不得不照单全收。他做舞姬，也做牛郎，做男孩女孩，也做肤色惨白的尸体，他渐渐麻木了。

也是在这时，平民对他的怨怼加深，他选择了搬家。他搬到阿尔卑斯山脚下，那里能看见湛蓝的天空，珍珠似的羊群。他想，克里斯汀一定也很喜欢，尽管她只会微笑着歌唱。

没了旁人的打扰，英格理德像他的父亲那样着了魔似的制作智能人偶，他想要把克里斯汀真正地复活。他已经学会了藤本的器械之术，并开始研发创新，他做了许多实验品——以那些贵族的订单为实验，他开始学得聪明。

某一天，隔壁搬来了一户人家，他在制作坊中就听见有少年爽朗的笑声，而后他的门被敲开，一位金发碧眼的少年站在门口。像人偶一样漂亮，他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有什么事吗？”他冷冷地问道。

“英……格理德先生，”少年看了一眼门口的名牌，确认无误后说道，“我是刚搬来的，你的邻居，我叫亚修。”

英格理德依旧用冷冰的眼神看着他，少年有些尴尬地笑笑：“这是我妈妈做的烤薄饼，不介意的话请拿去吃吧。”似乎是对妈妈的手艺很是自信，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不必了。”英格理德关上了门，他不想与任何人扯上关系。不过，亚修嘛？下次做人偶皮囊的时候或许可以以他为模型，他背靠着门这么想着。

英格理德以为可以凭一墙之隔从此与邻居一家再无往来，可那家的少年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不，应该是对他的工作很感兴趣，他会一整个下午都趴在墙头看英格理德工作，直到英格理德看着窗外休息一会儿时才发现他的存在，被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少年兴冲冲地问他。如果他有尾巴的话，现在一定高高地翘起，并且拼命摇晃着，像小狗一样，英格理德想，他拉下了窗帘。但是制作坊没有通风口，不一会儿他就被闷得头昏脑涨。应该走了吧，这么想着，他又拉开窗帘，但是小狗还趴在那摇着尾巴。

“你在干什么？”少年又问了一遍。

英格理德只好回答他：“制作人偶。”从墙头的位置透过窗口看应该只能看到他画人偶皮囊的桌子，看不到里面组装人偶器官以及更换血液的工作台，不然少年一定会被吓死。

“我家也有人偶，很漂亮……”少年开始夸夸其谈。

“等等，小子。”他打断他，“亚修？”不知道有没有记错名字，他抬眼看看少年。似乎是因为被记住了，亚修很高兴地点头。“听着，你应该回家去做功课，而不是在我这消磨时间。”

“哈哈，做功课？”亚修大笑起来，“先生，我已经二十三了，可不是十三岁的小孩。还是说我看上去真的很年轻，唔，这倒也不错。”他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二十三呀，克里斯汀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也是二十三，多么美丽的年华啊！可是，可是……英格理德又陷入了无尽的悲伤。

“英格理德先生，您呢？”亚修见他没有回应又大声嚷嚷了几遍，彻底扰乱了英格理德的感伤情绪，他拉上窗帘。下次换个地方工作吧，明天就换，他想。

他终究还是没有换，那个地方采光好，于是他只能忍耐着亚修的叨扰，不胜其烦。

他似乎没有像原先那样疯狂地制作人偶了，做完贵族的单子，他会去阿尔卑斯山脚下走走，他一个人，克里斯汀在二楼的房间里，睡觉或者唱歌。

亚修问他每天夜里是谁在唱歌，“我的妻子。”他回答。

“哦，那她一定是位优雅的女士。”英格理德得意地点点头表示赞同，“让我见见她吧。嘿，夫人。”亚修上半身前倾越过墙头喊道。

“闭嘴！”英格理德拿起桌上的零件向他掷去，他害怕克里斯汀被人看到。亚修敏捷地躲开了，但由于重心不稳还是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哎呀，别生气嘛，我不喊就是了。”亚修爬起来，狗皮膏药一般粘回墙头。“不过……”他缓缓抬头看向二楼，“您的夫人好像自己把窗帘拉开了。”

克里斯汀开口唱歌了，英格理德慌忙冲上楼去，他忘了现在已是黄昏。他匆匆拉上窗帘，美丽的克里斯汀在他怀里歌唱。他想，他再也不会把窗帘拉开了。

一天，英格理德正专心在书房里研制人偶药剂，那里是房子的正中心，四周都没有窗户，他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孩童的吵闹声，便出门去看。一群小孩子围着他的花圃，拨弄着花叶。

“谁让你碰我的花了！那是克里斯汀的！”他冲花园里的孩子愤怒地喊道。

孩子们都被吓得尖叫着跑走了，只有一个小女孩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害怕地摆手说：“对不起，先生。我，我只是想把我的球捡回来。”她啜泣着。

英格理德疾步走来，气势汹汹，亚修挡在小女孩面前。

“英格理德先生。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脾气真的很差。”少年笑着问他。

“与你无关。”他条件反射地回答，突然愣了一下，这句话他似乎也听克里斯汀说过，那时他们在街上被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缠着求他们买花，他被缠得不耐烦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生气地说：“不买！快滚！”克里斯汀拍拍他，向老妇买了一枝花，尽管那花已经蔫了，花瓣皱皱巴巴的。

“就当是送给我的。”她微笑着对他说。

“好吧。你要是喜欢，我就在我们的院子里种上一大片。”

“嗯。”克里斯汀点点头，“还有，英格理德，”她笑着看着他，“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脾气真的很差。”

英格理德低下头：“对不起，我会改的。”他确实改了，但当克里斯汀离世后他的脾气又恢复了，甚至更加古怪。

“给你。”亚修把滚落在花丛中的球捡起来递给小女孩，温柔地拍拍她的头，又起身对英格理德说：“你应该改改了。”

英格理德愣了一下，而后又恢复了高傲的姿态，“与你无关。”他说，“快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于是他真的再也没看到亚修趴在墙头对他嬉皮笑脸地打招呼，他偷偷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看，少年正忙忙碌碌地帮家里人做事，再往下看时便看见他带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回了家。他已经腻了吧，像我这样的怪人，没有人会愿意靠近，他想。他又发了疯似的研制人偶。

那天，英格理德像往常一样在制作坊内忙碌到深夜，克里斯汀在二楼的房间，站在窗口轻轻歌唱，英格理德听着空灵的歌声只觉困意袭来，便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夜里有老鼠打翻了烛台，被人摇醒时周围已是火光一片。由于吸了些烟尘，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在迷糊中被亚修扶了出去，吹着室外的冷风，才想起还在二楼的克里斯汀。

“哦！克里斯汀！”他急忙想要冲进屋里，却被亚修拦住了。“放开我！克里斯汀还在里面！”他挣扎着。

亚修抱住他：“里面很危险。”英格理德挥舞着双手打他，试图挣脱。“它只是一个人偶！”亚修终于戳破了他自欺欺人的谎言，他第一次见到窗口的克里斯汀时便知道她是一具人偶，因为她的睡裙没遮住的脖颈处有着明显的机械接痕。英格理德愣住了，亚修温柔地看着他说：“你还能再做一個出来。”

“不！不是！她不是人偶！她是克里斯汀！”英格理德又恢复了歇斯底里的状态，他愤怒地吼叫，“你什么都不懂！放开我啊混蛋！”

“没错，我不懂。”亚修松开他，“好。我去帮你找。”他转身奔赴火海。

英格理德看着那人奋不顾身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他的妻子克里斯汀死时也是这样，为了救那只该死的跑到马路上的小狗。他耳边响起藤本离开时对他说的那些话。

“亚修！回来！”亚修的母亲赶过来，只看见瘫坐在地上的英格理德。

亚修再也没能从房子里出来。消防员赶到时，房子只剩摇摇欲坠的的木质架构了，他们从房子里抬出两具抱在一起的尸体，人偶被烧得漆黑，亚修竟毫发无损。他母亲欣喜地抱住亚修，却发现儿子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怎么会？怎么会？”她喃喃道，“亚修，亚修！”没有回应。

英格理德冲过去拨开妇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划开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脏。

“你在干什么？你这个杀人犯！疯子！”亚修的母亲嘶吼着。

他并不理会她疯狂的尖叫与拍打，小心翼翼地将心脏放入培养皿，他不想再一次永失纯洁的心灵。

第二天英格理德不见了踪影，他搬去了遥远的东部平原。他是一只刺猬，只能用逃避与伤害来面对现实。他时常会梦见那场大火，克里斯汀与亚修站在火光中，他们都是为救他而死。他把装有亚修心脏和特殊营养液的玻璃罐锁在箱子里，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打开那个箱子。

英格理德又开始疯狂地制作人偶，以此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但他再没有做出第二个克里斯汀。他打算就这么在他的小房子里孤独终老。

而后便是现在，接到布兰迪太太订单的一周后，英格理德的家门在清晨被急促地敲开，是布兰迪太太。

“英格理德先生，心脏已经为你找来了，请快点完工。”布兰迪太太把盒子塞给他。

“这心脏是哪来的？什么人的心脏？”英格理德不紧不慢地问道。

“问那么多干什么，做好你该做的就行了。”布兰迪太太不耐烦地白他一眼。

英格理德轻笑着：“夫人，您不知道，心脏不能乱用，它会带着死者的记忆重生，要是这是个罪犯的心脏，那可不好办了。”

布兰迪太太有些着急了：“这可怎么办？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母亲的病一刻也拖不下去了。”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为什么是哥哥啊，他明明还那么年轻，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为什么这样的好人却被带走了啊？上帝啊！哥哥，你为什么要去帮别人家救火啊，为什么死的是你不是那些人？”她念念叨叨，也不知是在对谁说那些话。

“你说，您的兄长是为帮别人救火而死的？”英格理德心里咯噔了一下，内心的记忆被再次勾起。布兰迪太太点点头，英格理德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明天你再来取人偶吧。”

“真的？”布兰迪太太惊喜地擦干眼泪。

“嗯，保证让您满意。”

英格理德打开了落满灰尘的皮箱，玻璃罐里的心脏还是鲜活的颜色。他将它装入早已做好的编号7580的人偶体内，明明是已经重复过上千遍的工序，这一次对他来说却异常艰难。他把心脏放入特制的银盒中，这样会让复活的人偶丧失部分记忆，比如身份地位，而记住制作者想要他记住的。要是某天突然触发了内心最深处的记忆，人偶就会完全回忆起前世，但这是极少数情况。

英格理德将7580的脑袋上插上×级导管泡进巨型玻璃器皿中，里面盛放的是电解质溶液和特制营养液，接下来只要对7580进行脑电波控制，输送强制记忆指令就好了。

他终于按下了启动按钮。7580睁开了眼。看着它蓝宝石一般的眼睛，他有些恍惚。该如何形容这场重逢，冰冷的玻璃罩、皎洁的月光、澄明清澈的眼神，以及一颗有力地跳动着的鲜活的年轻的心。

“你叫格莱特·威姆逊，你的妹妹叫布兰迪·戴菲……”英格理德声音颤抖，他照着布兰迪太太给的清单念，将这些信息传递给7580的大脑皮层。“拜托了。”他喃喃着，按下终止键。

布兰迪太太来了。英格理德打开7580的玻璃罩。

“哦，天哪！它长得和哥哥一模一样。”布兰迪太太惊叹道，英格理德又按下按钮。

“嘿，戴菲。”7580亲切地搂着她的肩，布兰迪太太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

“天哪！英格理德先生！您是上帝之手！”布兰迪太太写下一张支票给他，从金额上来看，7580是个成功之作，她很满意。

看着7580与布兰迪太太有说有笑地上了马车，英格理德感觉心里的大石落了地。那么，他在这世上便再无牵挂了吧。

夜里他放了一把火，如同梦里的那般，熊熊燃烧，经久不灭。有人走进火光。是来一窥究竟，还是来将我焚灼？亦或是来重新燃起内心已熄灭的焰火？浓烟熏得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凭着朦朦胧胧的视线，他感到对方向他伸出手，他没有接受，他再没有接受的权利了。耳边响起噼啪的木石燃烧的声音，他闻到熟悉的特制皮毛烧灼散发出的味道才伸出手去，触碰到的是已经烧得发烫的金属质感，是7580。

“你不是在布兰迪夫人的家里吗？”他问道，人偶不说话，“算了，别管我。”他推开他。

人偶静静地蹲在他面前。

“我干了件坏事，十恶不赦，人们因我的艺术纷纷死亡。”英格理德垂下头，“7580，你也觉得我该死吧，我应该下地狱。”

“不。”人偶张口了。英格理德擦干泪睁开眼看他，人偶的玻璃制的澄明眼睛里闪烁着火光，“我叫……我……”他似乎因为陷入回忆而头痛欲裂，抱著脑袋拼命回忆心里的那个名字。

“7580？”英格理德从未见过他这样发疯似的抓自己的头发，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不！我不是7580！我，我叫……”人偶在火光的映照下红着眼看他。“亚修！”他终于回忆起来，激动地抓住英格理德的肩膀，机械手指烫得他往后缩。

“亚修。”英格理德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他乘着遗忘之舟早已离去，却不知晓，心灵最深处的记忆，自这副身躯诞生起便开始萌芽。

“英格理德先生。”7580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又想起了那个噩梦。他捂住耳朵直往后退，却突然撞到一根摇摇欲坠的柱子，头顶燃烧的房梁瞬间砸下来，他闭上眼睛，却发现炙热的温度环抱着他。7580抱住了他，替他挡住了沉重的一击，但他头与脖子的接缝处却因这一重击砸裂开来，蓝绿的电线裸露出来嗞嗞地往外冒着火星。

英格理德望向他，人偶，不，应该是亚修也注视着他，微微笑着。

“亚修。”他看着那熟悉的笑容忽地释然了，含着泪笑着叫他。

“一起下地狱吧！”周围火光冲天。

黎明的曙光升起时，人们发现英格理德家已化为灰烬，废墟中只剩一块金属盒子，里面竟是一颗鲜活的心脏。只是没有人注意到，那块金属盒子的内壁雕刻的名字——Ash（亚修）。

直至吾身化为尘，愿君不移。纵使君已化为尘，吾心依旧。千年万载，此情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