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1840—1911 年)域外游记的西学诠释

2021-09-13 02:32陈室如
旅游学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郭嵩焘旅人游记

陈室如

鸦片战争后,由于国际情势的改变,清廷不得不调整对外政策,很多中国人开始走向海外,为数可观的域外游记亦随之出现,记录异国见闻,同时也向国内读者输入了大量的西方新知。

晚清域外游記的发展可分为3个时期:第一时期为1840—1874年,由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至清廷派遣郭嵩焘为第一任驻外使节,这时期,多数人为初次出国,游记主要呈现器物层面的猎奇;第二时期为1875—1894年,由1875年清廷派任郭嵩焘为驻英公使至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此阶段的外交派驻人员停留时间较长,开始反思“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必要性;第三时期为1895—1911年,甲午战败后至辛亥革命民国成立,游记的关注焦点也由器物层面提升至根本的思想、制度层面。

晚清域外游记的作者群以具官方身份者居多,可分为下列数种:(1)专使、特使,如1866年与1868年率团出访的外交使节斌椿、志刚,1905年、1906年为君主立宪出国考察西方政治的戴鸿慈、载泽;(2)1875年后由清廷派驻各国的驻外公使,如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3)随公使驻外的副使与常备人员,如参赞、翻译、随使人员等,翻译多半以同文馆毕业生为主,如著有多部海外述奇的张德彝1。以私人身份出游者数量明显少于官方旅人,他们的出洋因素常与政治、经济相关,如1867年因太平天国事件流亡海外的王韬与1898年因戊戌政变逃亡海外的康有为、梁启超;经济因素如1847年受聘前往美国担任翻译的林针、1876年代表中国工商界前往美国费城参加建国百年博览会的李圭。

旅人的身份背景与观看视角差异,建构出晚清域外游记的多元面貌,从早期的猎奇想象到后期的文化省思,域外游记所传递的西学新知,同时投射出晚清中国认识世界的变迁方向。

一、地理空间的具象化

晚清域外地理知识与现代地理学的导入,已逐渐拓展众人对外在世界的认识,鸦片战争后,魏源《海国图志》与徐继畬《瀛寰志略》相继出版,摒弃“天朝中心”史地观念,介绍了世界各国的历史地理。在跨越疆界的过程中,对晚清域外旅人而言,空间经验的冲击更是对传统地理知识的直接挑战。1859年,天主教徒郭连城的意大利游记《西游笔略》即绘有地球图,详细解说“地球如橙”之说。1866年率团出访的斌椿在轮船行经波罗的海时,观察远方船只的形体变化,进而确认“地球之圆,非臆说也”,同行的张德彝在《航海述奇》亦放上地球图,并作《地球说》一文详述地球的周长、直径、运转方式,以及海洋与大陆分布的地理位置,解构中国为世界中心的错误传说。

域外旅行的移动经验改变了旅人的空间认知,晚清初期的海外游记大量引述地理新知,旅人的亲身实证更强化了此类学说的可信度。地圆说与移动细节的具体呈现,为读者开启了客观的空间地图,以斌椿的记录为例:“自亚丁以南,舟兼东向行,日约九百里,在三四度之数。每日天时,皆短一刻许。盖自东而西追日自西而东逆日行故”2,确切数字与方位清楚揭示了空间距离,时差换算方式与国际换日等地理概念,亦在旅人的现身说法中更显清晰。

尽管晚清初期的域外游记已呈现了大量地理知识,但对于空间概念的诠释,却仍可见传统认知的比附,例如张德彝以古人的天圆地方之说加以解释地球论、1868年出访的志刚亦以邹衍的天下为大九洲之说对比西方的地球说。此种现象到晚晴中期以后已有改变,1886年以随员身份随刘瑞芬出使英俄的邹代钧,出身地理学世家,航行途中,他仔细解释航海辨位之法,联系中国史书的记录进行检讨,最后得出“吾华古书于测度之事能详言之,但西人之术为加密耳”3之结论,藉由详细的考证推理,清楚揭示了建构在科学基础上的世界图像。

二、物质文明的科学化

西方科技文明所带来的新奇体验,为晚清旅人带来另一大震撼。从火车、铁路、电报到轮船、大炮、自行车、建筑、电力设施等,令旅人应接不暇的新鲜器物,成为游记书写重点,但知识体系的隔阂与差异,却使得初期域外游记中充满了失语窘境,例如斌椿仅能以“精妙异常”“神速”等模糊语言描述英国的造币局与纺织工业;张德彝在初期的述奇作品中也常以“奇妙至极”描述西方事物。即便是出洋前曾在上海担任编辑翻译、与西方人士多所接触的文人王韬,在游记中也频频以“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等形容概括种种物质文明。

与失语相对应的是另一种向既有认知寻求比附的诠释,旅人将中国特有的意象和典故附会于域外事物,对西方事物“中国化”的描写方式,大量出现在初期作品中,例如王韬以“霄汉”“缥缈”“雕樯”“雕槛”“晶窗”“云窗”等词汇形容各式西方建筑物的雄伟,志刚搭乘火车的比较基准为“列子御风而行,或不如也”1。旅人纷纷将不同的西方现代性体验收编于中国化的想象中,却同时消解了异域事物的鲜明特色。

随着旅行经验的积累,此种方式也有了不同转变。以王韬为例,旅居英国日久,对西方文明认识渐深,游记的后半段他已能了解火车运行原理,具体陈述火车之行进与外围设施、调度联络等细节,且进一步延伸到抽象层面的思考,体认到发展铁路“实为裕国富民之道”2,注意炫奇物质背后所隐涉的丰富意涵。

晚清中后期的旅人已逐渐摆脱失语困境与中国化的叙述模式,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在《使西纪程》中记录参观过的工厂、银行、邮局、医院等文明设施,多半以客观数据呈现,关注表象背后的制度与思维,例如他描述英国邮务之发展,注意到政策本身是以便民为出发点,利国利民方是西洋富强之因。部分游记作品亦以科学化的叙述与解释取代文学意象的联想,以随同郭嵩焘出使的参赞黎庶昌为例,他于1878年前往巴黎参加世界博览会,幸运搭乘热气球升空,在游记中已能清楚解释热气球的构造,并正确使用科学单位如买特尔(meter,米)、马力、吨、吉罗(kilogram,千克)加以说明,强化了游记的知识性。

科学理性的叙述方式成为中后期旅人所采取的书写策略,1879年以驻德国二等参赞名义前往欧洲进行技术考察的徐建寅,出国前任职于江南制造局,在《欧游杂录》中记录所参观的89个工厂及科技单位,涉及200多项制造工艺、设备及管理方法,所再现的西方文明亦更为清晰。1890年任出使英法意比4国大臣的薛福成,参观德国演炮厂,以近2000字篇幅巨细靡遗地介绍枪炮规格、制造原理、使用方法,进而从军事角度出发,比较欧洲列强制造的火炮质量与中国采购武器之考虑,在传递新知之余亦兼顾了国际情势与国家经济。

三、思想制度的矛盾化

晚清中后期的旅人已开始调整观看角度,不再耽溺于大量的器物书写,1905年、1906年以载泽和戴鸿慈为首的两次考察,即为了“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旅行札记的书写重点亦以政治制度为主。

在此之前,观察敏锐、思想开明的旅人如王韬、郭嵩焘、薛福成等已关注到西方文明的进步不只展现在器物层面,更重要的是内在本质。郭嵩焘统整对欧洲文明的观察,发现只有全民族的素质和思想得以开化,国家才能有强大的生命力;薛福成亦由教育普及、学校兴盛的现象说明西洋各国勃兴之因。

然而,即便是已能在游记中具体再现各式新器物的旅人,在思想与制度的诠释上却仍有一定局限,例如薛福成经过一年多的考察,最后断定“凡兹西学,实本东来”,直接将西方的文明现况比附中国三代之治;同时期任驻英参赞的宋育仁,则将代表西方民主制度的议会即等同于中国古代的乡校,此种将西方文明统摄于中国文化底下的西学中源说,仍属传统的延续,也容易有牵强附会的盲点。

救亡图存的危机感到了晚清末期更为强烈,列强的政治制度成为旅人取经重点,晚清旅人对西方民主体制显然是采取有条件的接受,对于如美国、法国的民主共和制度,他们多半无法认同,例如戴鸿慈考察美国议院后即强调美国以工商立国,民权的发展与中国政体不同,不能骤相仿效。逃亡海外的梁启超原先对美国共和体制充满诸多向往,但于1899年展开访美之行,实际见到美国共和政治的诸多缺失后,开始持保留态度,在旅美华人身上见到更多冲突后,更转而修正看法,认为“吾今若采多数政体,是无异于自杀其国也”“一言以蔽之,则今日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可以享自由”3。

晚清末期旅人的考察日记中对君民共主之国如英国、德国、日本则大为赞赏,如载泽考察英国议院,形容该国政治兴革先经由上下议院讨论,众人集思广益后再上呈君主签押施行,如此即可达垂拱之治。戊戌政变后流亡海外的康有为,在16年的逃亡生涯中周游列国,寻求救国之方,他多次在游记中盛赞德国,對于德国宪制高度美誉,亦肯定其核心关键为强势君权,德国议院以民权立法,具基本实权,但君主掌握全部的行政权与军权,仍拥有最高权力,二者配合得当,相得益彰,此番经验正值得中国借鉴。末期旅人对西方民主宪政虽有具体认识,亦提出多项改革建议,但整体论述却仍收编于巩固君权的传统窠臼中。

四、小结

晚清旅人在时势压力下走出国门,接触陌生异域文化,透过游记的再现,向读者传递了大量西方新知。旅行路线的记录使模糊的想象空间具象化,实际映证地理知识;旅人对西方物质文明的诠释,逐渐由无法言说的失语窘境、传统知识的比附,转向科学化的具体表述与比较分析;旅人虽已意识到实学与民主为西方富强本源,但对思想与政治制度的考察,却仍回归至西学中源于君权至上的传统模式。晚清域外游记所传达的知识性随旅人视野的开拓而逐步成长,但依然存在着无法突破的局限。

(作者系该系副教授;收稿日期:2021-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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