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的脸(短篇小说)

2021-09-13 11:18易康
椰城 2021年9期
关键词:詹妮菜场小强

作者简介:易康,江苏兴化人,从事基础教育工作。曾在《上海文学》 《花城》 《芙蓉》 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有作品入选2018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我又遇见詹妮了,就在我快要把她完全忘记的时候。

詹妮站在工商银行的门口。她左手拎着包,右手握着一部手机。跟六年前相比,她胖了些。她笑的时候,眼角竟然泛起了细细的鱼尾纹,给人一种沧桑之感,尽管她也就二十三四岁。

“叔叔,”她面对着阳光,微微地眯起眼睛,“不认识我啦,我是詹妮。”

我一愣,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不是原先的那个詹妮。然而,她用一种无可置疑的眼神注视着我,使我不能无动于衷。我后来好像是笑了笑:“好久不见了,都有些认不出来了,现在一定很好吧。”

詹妮松弛了下来。她说,她先前在苏州进修学习,现在回来了。她略微停了一下,便两腮微红,双眼放光地说:“我快要结婚了。再过两个月……已经领证了,到时候请您。”

我心一动,立即说:“啊,恭喜恭喜。真好,真不错。”

接着,她向我索要联系方式,说等到办喜事的时候邀请我。我毫不迟疑地将手机号给了她。这当然是愚蠢之举,但如

果眼前的这一幕能够重演的话,我恐怕还会如此。

詹妮的过去像团雾,将来也是这样,能看出个大概的只有现在。六年前,城东发生过一场群殴,参与的大多是未成年人。受害者被砖块击中后脑,致使终身残疾。詹妮是这一事件的煽动者,甚至是策划者。当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先是装得像个迷茫的孩子,接着便痛彻地悔过、苦苦地哀求……最后,她消失了,这一消失就是六年。

詹妮虽然要走了我的手机号码,但没有马上给我电话。直到一个月以后,我才在一家小超市门口再次遇见她。我之所以能发现詹妮,那是因为她一直在向我点头微笑。她依门而立,手里握着手机。她一边不停地跟身边的一个少妇交谈,一边紧盯着我,脸上充盈着孩子般的笑容。

时值初夏,凉风吹来,行道树浓荫摇曳,日光在摇曳的浓荫的缝隙间闪烁。为了避开这日光,我走了过去。又是一阵凉风,树影在詹妮的脸上身上浮动。于是,她停止了交谈,邀我进超市坐坐。

超市的店面很小,货架上好像只有飲料和一些洗涤用品。在店门口的一角,一个年龄跟詹妮差不多大的男生正在收银台上玩电脑。詹妮用手指划了一圈说:“这店是两个月前跟朋友合开的……这儿我平时很少来,今天真是碰巧。坐吧。”

但这儿实在没地方可坐。她装作没注意到,背过身去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货架上的商品,然后对收银台上的男生说:“这是我表弟。小强,这是叔叔。”说罢,她脸一红。男生抬起头来看我,又瘦又黄的脸上,艰难地挤出生硬的笑容。

我后悔进来。于是,我说:“你忙,我先走了,还要去办点事,有空再来。”她问我要去哪儿,我走到门口用手往前方一指。她说:“正好我也去那边,同路。”

一路上,詹妮只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话,没有提起婚礼的事。路旁有一辆白色的轿车,詹妮掏出钥匙说:“您到底要去哪儿,我送您。”我连忙婉拒。她没有坚持。我往前走,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詹妮的车一直开进不远处的别墅小区,最后消失在绿树和洋楼之中。

当天晚上十点多,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报家门,说是我高中同学。我的确有这么个同学,但他跟我已经有七八年不联系了。其间,我的手机卡换过几次,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先致歉,说不该在晚上打扰,接着就告诉我,他的一辆雷克萨斯牌轿车被盗了。我问他:“是白色的?”他说:“银灰色,一个月前在东门菜场附近遗失。”他说,他已经报警了,可即使能破案,那也得等很长一段时间。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说:“那就耐心地等吧,如果巧了,说快也快。”他立即接着我的话头说:“我总不能寄希望于碰巧吧。”他想请我帮忙,他认为只要我愿意出力,肯定没问题。

在听到老同学说车被盗的第一时间里,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詹妮。尽管我告诫自己不可找麻烦,但最终还是给陈三打了电话。陈三是在菜场辖区执勤的辅警,我的老街坊,这事找他比较合适。陈三口齿不清,像是喝多了,咋呼了半天才说:“放心吧,只要是在我这地盘,我一定让他们完璧归赵!”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希望事情到此为止,一边迫切期待着陈三那边的回音。梅雨季节,风多雨多,潮湿沉闷。在这样的时候,我常常坐在窗前,注视着连绵不绝的雨水,心中充溢着失落不安的情绪。

大约过了四五天,那个同学又来了电话。他开口就问我忙不忙,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想跟老同学聚一聚。”他还要我顺便带几个朋友过来,大家一起玩,玩得热闹些。我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说:“好的。”

那天晚上,我约了陈三和另外几个朋友。这是一家地处背街陋巷的土菜馆,我曾在这儿吃过饭。虽说是土菜,其实很丰盛。我们走进包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穿白色短袖衬衫的中年男子。他谢顶,扁圆的脸上布满褐色的斑点。他见我们来了,连忙上前寒暄。只有在他的笑中,我还能寻找到学生时代的痕迹。我一边和他握手,一边向其他人做介绍:“钱子辉,信达公司企划部经理,我的老同学。”

大家入座后,老同学抱歉地笑道:“我邀了一个同事来陪酒,不巧临时有事,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我们边吃边等吧。”

席间,钱子辉没有提车的事,只是殷勤劝酒。我们当中陈三喝得最多,但他还能管住自己。他给钱子辉敬酒,倒也没有失礼失态的地方。就在钱子辉浅浅地抿了半口酒,准备坐下的时候,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服务员请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她长发及肩,穿着一套银灰色的职业装。是詹妮。

钱子辉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然后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助理。他说了一个我从未听说名字。尽管那时心不在焉,但我可以肯定他说的不是“詹妮”。

詹妮开始有些局促,但在吃了几口菜以后,便挨个儿给桌上的人敬酒。等轮到我的时候,她的目光有些游离。推杯换盏之际,她与陈三交流较多。陈三最终没有能控制住自己,喷溅着唾沫星子地夸夸其谈。

酒宴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后,詹妮提着包出去了。服务员上水果。钱子辉问:“飯后去洗个澡,要不就去唱会儿歌?”除了陈三,我们都推辞。钱子辉没有再说什么,于是我便起身说:“感谢盛情。”

直到走出菜馆,行将分手的时候,詹妮才迎上来,面带歉意地对我说:“这几天都是我开车带钱经理,实在是不方便。”我立即说:“找车虽然有些难度,但我会尽力的。”詹妮像是有些尴尬,她手抚着脸颊,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语道:“工作还是忙碌……初夏的风一吹起来人就显得特别苍老。”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辆车打开了车灯,那光柱整个儿罩在詹妮的脸上。我从未这么清晰地看过她。她似乎有些惊惶,立即眯起眼睛,她长长的眼梢形成一条线直插向鬓间。一阵疾风乍起,詹妮的头发被吹了起来扬了起来,扬起的发丝将她的整个脸裹住。她别过脸去,像是要避开风,又像是要躲闪车灯。

离开了詹妮,我步行回家。天上又下起了雨。我没找地方躲雨,而是继续在黑暗中往家的方向走。我恍如梦中,觉得刚才在一起饮酒作乐的是些不相干的人,他们似乎只在今晚出现,过后就杳无踪迹了。

要是在过去,陈三一准会把酒桌上的承诺置之脑后,可这次是个例外。没过几天,我就接到他的电话,他让我快过去,说车的事好像有点眉目了,需要面谈。我问到哪儿见他。他说:“菜场门口。”

黄昏,天色暗下来。菜场这时候的生意比较淡,保洁员正在用水冲地。警务室是在三楼,我跟着陈三往上走。这里的二楼比较杂,那些小商铺门口满是花花绿绿的美甲、纹身、保健品的广告。混杂在小店之中的是连成一片的隔间。那里的通道很狭窄,仅够两人并排行走。昏暗之中,只有烟头闪烁的红光明灭可见,犹如秋夜里低飞的蛰萤。

三楼其实就是楼顶。上面立着的广告灯箱,就像排列在桌上的骨牌一般。这里的四面是通道、楼梯,连向我们从未去过的陌生之地。陈三的警务室在楼道口,是依靠着雨篷而搭成的简易房。陈三把我带进左边亮着灯的一间。屋里有一个辅警正吸烟看电视,电视机旁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男生。他见陈三来了,就起身拿起茶杯说:“好了,这边全交给你了。”

男生大约有十七八岁,剃着寸头。当陈三喝令他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脖子上有刺青。他身体壮硕,戴着深度近视的眼镜。他的脚边还有一只篮球。陈三掏出烟来,点着深吸一口。

“说啊,一共偷过几辆?”陈三此时完全是铁面无私。这副嘴脸竟然让我也产生了忌惮。我想:假如有一天我栽在他手里,估计也不会被轻饶。男孩捡起球抱在怀里,说:“我没偷车,我就是打球,想找人打三对三。”

我说:“应该要他交代出幕后指使,他还是个孩子,没本事单干。”陈三不理睬我,而是厉声对男孩喝道:“把球放下,放下球再说!说话要经过大脑,不老实就自找倒霉了!”说罢,他面有愠色地扫了我一眼,好像也在警告我。

男孩依旧没有动。陈三站起来,揪住他的衣领,猛地搡了一把。那男孩的后脑勺撞在电视机上,球从他的怀里掉了下来。陈三飞起一脚将球踢到门外。男孩大叫起来,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跑去。陈三喝道:“你想干什么?回来,蹲下!”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詹妮。她问我在哪儿。我说在菜场的楼上。她说她也在附近。她问:“有空吗?一起喝茶。”我推辞道:“天晚了,要回家吃饭了。”詹妮说:“回家干什么,晚饭我请。”

那是个星期天,饭店里的人多。詹妮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边,还用包为我占据了一个座位。她见我来了便嫣然一笑,把正打着的电话挂了,然后拿起菜谱,问我喝什么。我说:“今天不喝酒,还有事。刚才那个当辅警的朋友找我,说是钱总丢车的事有些眉目了。”

詹妮把菜谱递给服务员,说:“真要是找到了就好了,天天接送钱总不仅麻烦,而且很不方便。”说到这儿,她的脸上掠过些羞怯。没多久,服务员上菜了。我说:“有的事说起来麻烦,一旦做起来倒未必复杂。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盗窃案,那贼偷的也是一辆车。有意思的是,贼在行窃后还卖力地帮助失主找车。”

我紧盯着詹妮,发现她的脸微微一红。她提起筷子夹住一撮凉拌海蜇,满满地塞进嘴里,说:“还有这样的笨贼啊!跟小孩玩游戏差不多。”她草草地嚼了两口,就将菜咽了下去,接着轻轻地啜了口饮料,笑嘻嘻地说:“如果是我,才不会这样呢。”说话间,她的手机响了。她瞄了我一眼,然后起身到僻静处去接电话。一两分钟后,她回来了,像刚才那样满脸是笑地说:“是陈队长的电话。奇怪,他怎么会有我的号码?你告诉他的?”

我说:“没有。”詹妮又说:“他打你电话,但你没接,就只好找我。”我掏出手机,发现果然有两个陈三的未接来电。我把电话拨过去,陈三在那边要我立即去他那儿一趟。等我挂了手机,詹妮已经结完账,拿了外套起身说:“本来想跟您好好谈谈我的情况。说实在的,这几年我一直忘不了您。在我结婚前,有些话不能不说。”她说着话,显出怅然的样子。

我们一起出了饭店。她挽着我的胳膊,往菜场的方向走。在路上,我们都没吭声。有几次,我想把胳膊抽出来,但最终还是觉得由她挽着好。等到了菜场门口,她放开我。我竟然有些不舍。她显然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低头浅笑道:“机会有的是,过几天再叙吧。”

菜场已经关门落锁了。我在菜场的后侧,找到了另一条上三楼的通道。此时,模糊的夜空之中,低悬着一轮黄巴巴的、尽显疲态的圆月。这沉郁的夜景,使我不由得陡生慵懒之感。

陈三办公室的灯亮着,电视开着,但没有人。我打电话问他现在何处,他说正在二楼找人,接着就问我有没有看见那个男生。我说没有。可话音刚落,从不远处就传来了“啪啪”的声响,有一只篮球正在向我这边弹跳滚动。这分明是那男孩的球。我挂了电话,走上前去。

看不见人,只有球在蹦达。那些灯箱一个个傻立着,无端地发着苍白的光亮。我弯腰捡起蹦达到跟前的篮球,惶惑地看着四周。一股潮湿的气息随着西南风扑面而来,将我裹住。就在这时,陈三的电话又来了,不等我开口,他便急促地说:“快到二楼来,快来!”

二楼,正对楼梯口的走道上聚着一群人,他们把陈三围在了中间,而那个男孩正跟陳三面对着面。他满脸通红,像是正在抽泣。我刚走下楼梯,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往两边散开。与此同时,那男孩扭过头。他当然看到了我怀抱着的篮球。于是,男孩大哭大喊着向我扑来,他们随即也丢开陈三,将我围在了中间。他们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有的还光着膀子。

男孩本应冲着球来,但他却揪着我的衣领大喊大叫。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指指戳戳地骂我不该欺负一个孩子。我涨红了脸,但不敢辩解。男孩只是拽着我的衣领拼命地摇,他块头大,力气大,我被他摇得直晃。混乱之中,我胳膊一松,球从怀抱中滑落了下来。我知道球不能丢,不顾一切地大喊:“球,球丢了!”

男孩嚎啕起来。那些人逼得更近了,他们挤撞着我,口臭夹带着唾沫星子直往我脸上扑。我拼命地找陈三,大喊“陈队长,陈队长”,企图在人缝中抓到这根救命稻草,但他早已没有了踪迹。就在我快要被汗臭口臭完全吞没的紧要关头,詹妮出现了。

詹妮换了衣服。里面穿了一件高领的白色衬衣,纽扣一直系到下巴;外面罩一件黑色的中长风衣,下面则是一条天蓝色的休闲裤。她别着咖啡色的发卡,宽宽的额头使得整张脸透着秀气和聪慧。

“你们在乱哄哄地闹什么?他是我叔叔。”詹妮说。

他们停止了叫嚷,一起看着詹妮。在这群臭烘烘的男人之中,詹妮就像女神一样高贵。詹妮斥责道:“大男人不忙着干活养家,成天搅在是是非非里,没出息!小强,今天是你挑的头吧?”

我这才发现在人群里,有一个面黄肌瘦的青年男子——就是坐在小超市收银台上的那位。小强一歪脑袋,颇有些不平地说:“他们欺负小孩。”

“你最近发痴发神经了,看谁都不顺眼,不闹出点事来,你就浑身不舒坦!小孩呢?小孩在哪儿?”

那男孩已经不见了,球也没有了。詹妮厉声道:“还不快回店里,再这样闹下去,客人都要给闹没了。和气才能生财,你不懂吗?”

小强掏出烟来点上,猛吸一口,然后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其他的人也散开,走进那些美甲、纹身的小店,还有的钻进了隔间里。这儿立时安静了下来,只有旮旯里还有男女在小声絮语。

詹妮回过头来对我一笑,然后带着我走,我身不由己地跟着她。那些店的门口亮着各式各样的微型霓虹广告,还有五光十色的荧光小黑板。詹妮说:“叔叔不要担心,这地方是我们公司的产业,我现在是公司的代理人,他们都还听我的。”

我惊魂未定,只不停地点头称是。此时,詹妮更像一个公益人士:“这儿的人白天各做各的事,晚上就来打工加班,增加点收入。像小强就是这样,他们有活干就不会给叔叔们惹麻烦,对社会也有好处呀。”

她把我领向那些隔间。在狭窄的过道中,我看见倚门抽烟的男人和蹲在地上洗衣服的女人。我随着詹妮转来转去,最后转到刚装修过的一间。她边说着话,边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并随手按亮了屋里的灯。房间里只有桌凳和床。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六年前的詹妮,以及她经常光顾的那些小旅馆。

“把门关好。”詹妮脱下风衣,从床底拎出一双拖鞋换上。我想: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们很多行为的目的是不明确的,或者就是根本没有目的。一件事情的发生和结束,都不存在必要的理由。

詹妮取下发卡,拢了拢头发。然后解开脖颈处的衬衣纽扣,转身面对着我。她的嘴唇翕动着,像有话要说。她又解开了一个纽扣。她的锁骨与脖子之间好像有刺青。我想看个究竟。她呼出阵阵香气。我完全昏了头。

詹妮告诉我:她自小就不安于现状,上中学时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寻求变化,但在一般人看来却是离经叛道。按照詹妮的说法,在外地完成学业后,本打算在大城市的银行找一份工作,但她想到父母渐老需要照顾,就毅然地回来了。她的理想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现身说法,让那些曾经跟她一样游荡在社会的年轻人都走上正道,都过上健康快乐的生活。

这一夜混乱而漫长,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幽暗的隧道里穿行,既充满惊恐,又洋溢着快意。其间,詹妮好像离开过我;我也离开过詹妮,独自走出隔间,在那些暧昧的通道之间往来。詹妮离开的时候,我的身边依然有一个人,一个比詹妮小得多的女孩。她笔直地躺着,仰面对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由于我神思恍惚,女孩的脸始终很模糊,她的身体如同冬日里小树的枝干,僵硬干瘦,仿佛只需稍微一用力就可折断。

半夜时分的二楼,那些店的门还开着,店里的人如同在画中,始终静止地保持着一个动作。我在做纹身刺青的店铺前坐下,企图引起他们的注意,但不起任何作用。我回到隔间,躺下,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睁开。到了这时,我才能模糊地看到床上那人的脸:她微张着嘴,唇间半露着的牙齿闪着银白色的、星辉一般的亮点。

最终我是被闪光灯给刺激醒了。詹妮正站在床前用手机拍摄。我一下弹跳起来。她腼腆地一笑,说:“我拍了很多张,有我们在一起的,很宝贵。我都收藏了,你想看吗?”

早晨的菜场尽是嘈杂,喧嚷声如同热气在下面升腾,升腾到二楼,然后往四处蒸发。从隔间里出来,我没遇见一个人。店铺的灯灭了,门大多关着。于是,我大步走到楼梯口,想很快下楼,很快地融入菜场里的喧哗。然而就在这时,迎面走上来一位辅警,他正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往楼上拽。我发现这个协警就是在警务室等陈三换班的那位。“怎么,这就回去啦?”他看到我便咧嘴一笑,然后瞄了一眼女孩,“惯偷,总算逮住了,人赃俱获。”

那女孩又瘦又黑,穿着一件嫩黄色的短袖衫,干枯的头发遮住了眉眼。我停了下来。辅警收敛起笑容紧盯着我,问道:“你见过她,她偷过你?”我似是而非地哼了一声,然后快步往楼下走去。

楼梯口的正前方是菜场的后门,那儿专卖家禽,鸡鸭们惊惶失措的啼号不断传来。我走过去,陈三已经候着了。他坐在一辆电动车上,正跟一个鸡贩子眉飞色舞地谈笑。他一见到我就从车上下来,说:“那男孩招了,最好联系一下钱子辉,通知他去所里对质。”

我说:“上午有事,下午或者晚上再与你联系。”说罢,我便与他告别,然后迅速地拐进小巷。我要回家,回家吃饭,洗澡换衣,然后再睡上一觉。

第二天,我才去派出所,但没有约钱子辉。我跟陈三谎称他公司有事来不了。陈三“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男孩变得很听话,乖乖地坐着,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在膝盖上。他承认跟踪过钱子辉,但车是怎么被偷的,现在在谁的手里,他都不知道。我问男孩一句很蠢的话:“那天在菜场二楼的事是你起头闹的,这背后恐怕有人指使吧。”男孩抬起头,扬着眉问道:“叔叔说的是哪件事,最近的事实在太多了!”我被他窘住,只得对陈三说:“这孩子不过是被利用,况且车没找到,就不算破案。”

在阴雨连绵,一切都被潮湿所笼罩的时候,我们都渴望这样的时节尽早过去,就是忍受炎热也在所不惜。然而当炎阳炙烤着我们的肌肤的时候,我们的内心又被另一种焦虑所填埋。此时,我们往往产生有违常理的念头,而詹妮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适逢其时地出现。

去过派出所不久,我就接到詹妮的电话。她约我出来。她说:“你就不想吗,就不想出来吗?”

按照事前的约定,那天下午我来到林荫道的拐弯处,站在一棵大树后等待。天气已经晴热,热辣辣的太阳灼得人头皮生疼。没站多久,我就开始流汗。就在我倍感焦灼的时候,詹妮来了。她在离我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车,然后将头探出车窗,招呼我上车。她戴着宽大的墨镜,化了淡妆,脖子上系着彩色的丝巾,使她添加了几分妖冶。我一上车,她就说:“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到时候请你。”

我没吭声。詹妮的车开得慢。从驾驶座的后视镜里,我窥见浓荫、阳光在她的脸上交替掠过,也在我的脸上掠过,这是一个滑稽怪异的情境。我说:“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一个多月了。”詹妮脸一红,摘下墨镜,揉了揉眼角,然后对着后视镜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车经过那家小超市,超市的门关着。詹妮没往那儿看一眼,继续开车。车最终进了别墅区。这儿优雅静谧,引人入胜。詹妮朱唇微张,嘴角间挂上一丝笑意。她将车缓缓地停在一座三层的小洋楼前,然后掏出一把钥匙,说,“我还得把车开到车库,你先进屋吧。”

其实,我本可以在原地等她,但我没有,而是按照她所吩咐的那样,乖乖地打开了小洋楼的门。出乎我意料的是,屋里一片狼藉。原来的地板都被撬了,乱糟糟的地面上扔着三角板和旧报纸。墙上被凿得斑斑点点,卫生间的墙被推倒了,碎砖和水泥块堆放在原地。在一楼我连一张凳子都找不到,只好站着等。等了十来分钟,詹妮没回来。按理说我应该出去找她,但我却莫名其妙地上了二楼,投入到了他们事先张好的罗网里。

二楼没那么乱,有一张旧沙发和四方桌,靠墙角还放着两把椅子,我刚坐下,楼下的门开了,我连忙起身往下看。进来的不是詹妮,而是四五个年轻人。其中两个我在菜场的二楼见过。他们还带着一个黑瘦的女孩。几乎是同时,三楼上有了响动,从上面下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小强,他身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粗大汉。大汉剃着光头,满脸横肉,戴着一条粗重的金项链。我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

他们把我按在椅子上。小强把女孩推到我跟前说:“说吧,他是怎么弄你的。”那女孩双眉紧蹙,咬着嘴唇不住地颤抖。她身上的那件嫩黄色短袖衫的领口歪到一边,露出了肮脏的内衣吊带。没等女孩开口,小强就又把她一推,推搡到桌边。然后从后腰抽出一根警棍,指着我说:“你不光侮辱这女孩,还打妮姐的主意。你朋友的车丢了,就诬赖妮姐,逼着她跟你!我他妈的让你骚!”

他用警棍对着我脸猛杵过来。我只觉得鼻子一麻,眼冒金星,同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在我打算伸手去擦流下来的鼻血时,小强又往我胳膊肘上狠狠地抽了一下。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这时,那个大汉开口了:“这儿是他的家,不好办事,先把他弄走再说。”

我刚要分辨,他们一哄而上,把我的手绑了起来,将地上的旧报纸拧成团塞进我嘴里,用破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接下来是一陣的混乱,他们叽叽喳喳地搜我的身,还解下我的裤带,在裆里摸了几下。

他们把我拉到楼下,塞进一辆车里。车开了二三十分钟,他们又将我拖了出来,扭进一间屋子里。虽然解下了蒙着眼睛的破布,可我依然身处黑暗,只有前方还有一丝光亮,一排排货架隐约可见,这些货架就像是搁置在后台长久不用的道具。

我的眼前不停地有人影在晃动。他们打我骂我。我将他们那天骂人的话做了个归纳,无外乎以下几点:一、詹妮是大哥的女人,你竟然敢抢;二、你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大哥从不把你们的臭钱放在眼里;三、你有把柄在我们手上,你诱骗女孩和妮姐的照片都在我们手机里存着;四、我们盯你很久了,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如果揭发出去准保你身败名裂。

没过多久,那一丝光亮消失了。我眼前只有幢幢的黑影,耳边只听到粗声谩骂,还会时不时地挨上一巴掌,或者被踢上一脚,但我发现他们下手并不算狠,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经过一番折腾,他们也累了,开始停下来喝水抽烟。

过了一会儿,他们打开灯。我发现自己待在一间小屋的墙角里,屋里有五六个人,除了那大汉,其他的人都站着。大汉懒洋洋地张开香肠一样的手指,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再缓缓地攥成拳头。我发现他的颈部两边都有刺青,一边刺的好像是二维码。灯亮了以后,他们开始没完没了地数落。与殴打相比,这更令人生厌。

最终打破僵局的是大汉,他挥手招呼他们停下来,然后又装模作样地端详起自己的手指。他很醉心于这样的动作,继续张开攥紧、攥紧张开地反复自我欣赏。就这样过了六七分钟,他才开口道出了此次行动的目的。他的原话颠三倒四、啰哩啰嗦,主要意思是:花钱消灾,拿钱来吧。他刚说完,小强就把那个瘦小的女孩又一次推倒在我跟前,气势汹汹地说:“识相点,要不这丫头就到法院告你,还要把那些照片四处转发,让你丢人。”

他们逼我写欠条,写八十万的欠条。我当然要说没有这么多的钱。大汉气哼哼地说:“你又是别墅又是豪车的,家族企业有四五家,这几个钱算什么,大哥的女人连八十万都不值吗?”

他们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在欠条上签名,还按了三四个手印。大汉将欠条看了几遍,长长地嘘了口气,仔细折叠好,放进裤兜里。随后,他掏出一张银行卡在我眼前一晃,笑道:“说吧,密码。”

这是我的卡,一直随身带着,应该是搜身的时候落到了他的手上。我说:“你们这是绑架抢劫敲诈,要坐牢的。”大汉没有被激怒,相反“噗嗤”笑出声来。他们又一次堵住我的嘴,将一只沾满泥沙的编织袋套在我的头上。然后对我粗暴地推搡。我又被弄到了车上。在车里,他们放肆地说笑。我被他们挤在中间动弹不得,他们的胳膊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戳到我的脸上头上。我觉得,与诈钱相比,他们似乎更喜欢捉弄我。

下车后,编织袋被取了下来。我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街上只有为数不多的汽车往来。他们把我推到一台工商银行的ATM机跟前。灯孤独地亮着。在冷清、落寞之中,我盯着灯看,心里充满了凄凉。

根据我提供的密码,他们从卡里取出两万块钱。他们分钱,然后扒拉着钞票,又有说有笑起来。兴奋之余,他们甚至对着来往的汽车大声吆喝。这期间,我发现有辆白色的雷克萨斯从前面的岔路口驶来,司机好像来回打了一下方向盘,使得车在道路上画了一个浅浅的半弧形,车灯刺眼的白光随之往我们这边横扫了一遍,之后这辆车便疾驶而去。

我不能肯定这是詹妮的车,更不能肯定驾驶这辆车的就是詹妮。但确凿无疑的是,在车灯一扫而过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柜员机右侧的银行大门——这就是几个月前我跟詹妮相遇的地方。

他们哄笑着再次给我套上编织袋。虽然是两眼一抹黑,但我知道他们是带着我往回走。车刚停下,他们就揪着我的后脖领,把我推进原先的那间小屋。我注意到那个女孩还夹在他们中间,枯草似的头发披散在她的额上,漠然地站立着。她的眼珠就像是两颗黑钉子,要将我钉死在这间屋子里。我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大声对她说:“你不能这样,真的不能这样!”

在歇斯底里地喊叫的同时,我还激烈地晃动着脑袋。这一举动当然不能打动女孩,反倒使得自己禁不住哽咽。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想起这等拙劣滑稽的言行,就羞惭得无地自容。

大汉像是玩腻味了。他坐着,面无表情,一脸的死相,不停地用手掌摩挲着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小强使了个眼色,然后嘻嘻一笑说:“给他长个记性吧。”

当小强挥刀向我逼过来的时候,我恐惧地张嘴大叫起来。就在这瞬间,我看见那个女孩正在他们身后,侧着脸不停地嗑着瓜子,我禁不住泪如泉涌。我忘不了小强狰狞的嘴脸,以及他手里那把又长又细、寒光闪闪的刀。他拧眉瞪目、龇牙咧嘴,步步逼近。那时,我只觉得头顶上一凉,眼前金星四溅,随即就晕倒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没过多久,我才渐渐有了些知觉,但依旧感觉自己身处在黑暗之中。一段时间的颠簸之后,仿佛有了光亮,我看见人们将我抬进了医院,而后不久便深深地淹没在白色里了。

钱子辉来过。他的车应该是找到了,因为我看见他的那辆雷克萨斯泊在停车场。陈三也来过,在我跟前转了几个来回后,便走到窗口向外面张望,像是找着什么。他离开时,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饱含着不舍。

等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詹妮正坐在我面前。她妩媚地一笑,说:“你醒啦,你这一觉睡得真死啊,医生说你是来补觉的。”我说我头疼得厉害。她低头又一笑,说:“其实没什么,小强他们只是用刀背在你头上敲了一下,头皮是破了,缝了三四针。你只是惊吓过度,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痊愈出院了。”

詹妮站起身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束花,轻轻地放在我的枕边。我嗅了嗅,很香。鲜花中还插着粉色的卡片,上面写着“祝某某早日康复”。我鼻子一酸,说:“我现在这样都是你害的……”

詹妮立即换上一副愁容。她微微眯着眼,说:“你说这话就太伤人了。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叔叔,从心里佩服你尊重你感激你,感激你的帮助和爱护。除此以外真的没想过别的。”

她取下发卡,拢了拢头发,微张着嘴唇注视着我。一陣浓香袭来,但我还能挺得住。我闭上眼睛,把头扭向一边。詹妮靠过来俯下身子,将我的被子掖了掖,她的发梢在我的脸颊来回摩擦了好几次。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就要结婚了,到时候请你。”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詹妮枯坐了一会儿,打开包,拿出一张纸对我说:“那张欠条在我这儿,这事已经结了。”说罢她将欠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她又掏出我的那张银行卡放在我的枕边,柔声地说道:“他们先后从你的卡里取走了六万元,这笔钱算我借你的,最近钱不凑手,过段时间定然还清。”

“还有手机,我替你赎了回来……”她将我的手机放在银行卡的上面。

詹妮起身告别。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以往的碎屑被拼接在了一起,拼出了一个大概。我笑出声来,对着走到门边的詹妮喊道:“我是替代品,代人受过!”她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顾伸手拉开门,然后一摆丰臀,就在门口消失了。

四天后,我出院了。尽管头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但我还是应了詹妮的约请。事先,詹妮还派人用车来接我,并且送来了轮椅,我把来人臭骂了一顿,就自己开车去了。其实这不是婚宴。詹妮说,婚宴等以后补吧。鉴于以往的教训,我不再费心劳神地去研究她的话了。

我到了她指定的酒店。在门口等我的是钱子辉,我们见了面,谁都没说话,我跟着他走。进了楼上的包厢,迎过来的男子有五六十岁,留着寸头,头发白了一大半。要论年纪,他比我们大出许多。这样的事现在也不鲜见,所以我没有太多的诧异。但令我费解的是,男子的身边还跟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矮胖女人,穿金戴银,打扮得珠光宝气。

詹妮穿了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在强烈的灯光下,在黑发黑衣的衬托下,她的脸白生生的,白得让我看着眼花,以至于我只能看清她乌黑的眼珠和红通通的嘴唇。

钱子辉给那对夫妇斟上红酒。詹妮则给我倒了半杯白酒。她的朱唇和乌睛渐渐地模糊起来,唯有挂在她脖子上的项链吊坠清晰地在我眼前晃动着,吊坠上拇指大的翠绿色的宝石在灯下闪烁着妖娆的光。此时,我才发现她好像胖了些,腰肢似乎粗壮了些。

大家的兴致都很高,笑声不断。这对五十多岁的男女对我格外关照,不停地给我夹菜斟酒。那妇人还说,詹妮这么优秀有先天的基因,也是后天的努力,她的成长离不开我,对此大家都心知肚明。我臊得满脸通红,端起酒杯独自喝了一大口。那男人干咳了两声,然后“嘿嘿”笑了起来。席间,他们对我头上裹着的纱布不置一词。我只顾放开肚皮大口吃菜大杯喝酒。酒宴接近尾声的时候,他们都放下杯筷,一齐注视着我。我毫不在意,依旧胡吃海喝。

席罢,那两个人把我送到包间门口,然后就招呼钱子辉带我下楼帮忙联系代驾。在电梯里,钱子辉理所当然地开口了:“我知道我对不住老同学,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捧人家的饭碗,替人家办事。”

他掏出一根烟,但没点上:“当然,我只是在找车这事上做了假,至于其他的,就与我无关。”

我说:“你们也太损了吧,利用了我的正义和善良!”

他眨着干涩的眼睛,笑了笑:“只是我们家老板太急,病急就乱投医了。眼看到了这岁数了,还没个苗,挣得的万贯家私有什么用?”

我愤怒了:“问题是,你们这些破事与我何干?为何要搞我,让我遭罪?”

“事情是这样的,詹妮跟那帮人牵扯太多,想要摆脱也不见得就那么容易。总得借坡下驴,总得让那帮人出口气,落点好处吧,所以……”

“所以我就成了你们老板的替罪羊?你知道吗,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

“谁说不是?”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一楼,他伸手请我先走。“但你也有问题,你不是也有东西在他们手里?没有十分的把握,谁敢做这事?”

我虽然义愤填膺,但实在无话可说。最后,他拍拍我的肩头道:“其实妮姐人不坏,对你也很尊重。她因为知道你人品,才找上你。你虽然受了点委屈,却帮了她的大忙。她将来定然会报答你的。”

街上嘈杂喧嚣,机动车排出的尾气使人更加觉得闷热难当。我站在街口等着代驾,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或行色匆匆,或漫不经心。他们在发现我之后,也用同样的目光打量我。我想,这样的对视,很可能会酿成一次不巧的偶遇。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子骑着电动摩托向我这边驶来,我一边迎上前去,一边继续往下想:所谓“偶遇”,其实是预谋,而预谋又来自彼此的需要。

简单地交流之后,他便上了我的车。关上车窗,我长出一口气,然后便由他带着我去那要去的地方。

我知道,这以后的两三年,詹妮一定音信皆无。就在我们将要再次忘记她的时候,她突然出现。那时,她会站在图书馆门前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迎着太阳眯起眼睛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她比先前又胖了些,背著双肩包,握着手机,俨然是一个来自外地的游客。风吹动了她的头发,扬起的头发裹住了她的脸,有几缕发丝粘在她丰满湿润的嘴唇上。

跟以往不同的是,詹妮身边带着一个刚能走路小男孩。男孩的嘴里含着棒棒糖,糖水黏糊在通红的嘴巴周围。他时常仰头看詹妮,而詹妮却从不看他,只是依旧注视着街道,寻找着她想要找的人。我们当中的随便哪一个都有可能被她看中,她会用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让我们记住她;她会让我们既恼怒,又纠结,又不舍。她的存在或许就为了这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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