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K·迪克[美国]
菲利普?K?迪克(1928-1982),美国科幻小说作家。他一生出版有四十四部长篇小说,发表了一百多篇短篇小说,作品探讨广泛的哲学和社会议题。他在世的时候虽然凭借《高堡奇人》摘得雨果奖,但作品未获大众认可,反而是过世之后,多部作品被好莱坞改编为电影,这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银翼杀手》《少数派报告》等等。也因为如此,迪克的作品重新受到文学界的关注,使得迪克成为作品编入“美国文库”的首位科幻作家。译林出版社和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翻译了迪克的多部长篇作品;短篇小说方面,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也出版了《命运规划局》,收入迪克的大部分作品,但此篇不在其中。
东西基本都装上船了。奥普特斯站在船外,双臂交叉在胸前,脸色很阴沉。弗朗克船长悠闲地走下踏板,面带微笑。
“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开心?”弗朗克船长问,“我们可是付钱给你的。”
奥普特斯折过身去,整理着身上穿的长袍,一言不发。
船长一脚踩住袍子的边缘。“等等,”他喊道,“别走,我还没说完呢。”
“哦?”奥普特斯愤怒地转身,“我得回村里去。”他望着那些被运上踏板而后被装载到航空飞船里的动物和鸟禽,说,“我得召集村里人重新打猎去。”
弗朗克船长点燃一支烟。“这有什么?你的人大可以到大草原里把猎物重新打回来。但是等我们出发去火星的时候……”
奥普特斯没等船长说完就离开了。船长和走下踏板的第一名船员随意攀谈起来。
“进展如何?”船长问着,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这笔买卖很划算。”
船员酸溜溜地瞥了船长一眼。“你怎么跟他谈的?”
“你这是什么问题?”船长说,“我们比他们更需要这批货。”
“我还有事要忙,待会儿见,长官。”船员说着便走回踏板,在那些要被送去火星的长脚鸟禽之间见缝插针,往船舱赶,弗朗克看着他离开,他随后也踏上连接码头的踏板,登上飞船。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它。
“我的上帝!”弗朗克目瞪口呆,双手扶住屁股。牵着它走的是彼得森,因为气急,彼得森双颊绯红。
“抱歉,船长。”彼得森说,抓紧牵绳。弗朗克走近他。
“这是什么东西?”
它一停下,一身的肥肉就垂下来,它慢慢坐下,眯起了眼睛。几只苍蝇绕着它打转,它甩了甩尾巴。
它彻底坐下了。飞船外一阵沉默。
“这是豚,”彼得森说,“我花了五十美分从一个当地人手里买的。他说它是非比寻常的动物,在当地很受尊敬。”
“就这家伙?”弗朗克用手戳了戳豚一侧堆着的肥肉,“它是只猪!一只大肥猪!”
“是的,船长。是只猪,但是当地人管它叫豚。”
“一只大肥猪,准有四百磅重。”弗朗克抓起豚身上的一簇毛。它大口喘气,睁开了黏糊糊的小眼睛,接着它的大嘴抽搐了两下。
一滴泪从豚一侧的面颊滚下来,溅落到地上。
“它可能很好吃。”彼得森情急之下说道。
“好不好吃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弗朗克说。
整个起飞的过程,豚都在船舱里熟睡。一等飞船进入太空,转为自助飞行模式,弗朗克船长就让手下把豚带上楼,他要看看豚究竟是何方神圣。
豚发着不满的啧啧声,一边挤过走道一边大口喘气。
“动作快点。”琼斯拽着牵绳。豚扭动着身子,皮毛蹭着光滑的铬合金墙面。它好容易来到候客室,一进房间,浑身的赘肉就堆在地板上,把房里的人吓了一跳。
“上帝哪,”弗兰说,“这是什么东西?”
“彼得森说是豚,”琼斯说,“是彼得森弄来的。”琼斯踢了豚一腳,豚站起来,脚步不太稳,又开始喘粗气。
“这家伙怎么回事?”弗兰走过来,“它是不是病了?”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豚悲伤地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些人。
“我觉得它是渴了。”彼得森说着,就去取水。弗兰摇了摇头。
“怪不得我们起飞的时候这么费劲,我必须重置压箱操作。”
彼得森带着水回来了,豚感激地大口喝水,水花溅在周围的人身上。
弗朗克船长来到了房门口。
“让我们好生看看这家伙,”他走上前来,眯缝着眼睛挑剔地看着,“你花五十美分买来的?”
“对,长官,”彼得森说,“它什么都吃。我喂它谷物,它喜欢极了。之后我也喂过土豆,土豆泥,桌上的剩菜,还有牛奶。它似乎很喜欢吃东西,一吃完就趴下打盹。”
“我明白了,”弗朗克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它好不好吃。我觉得没有必要让它再长膘了,它已经够肥了。厨子在哪儿?把他叫来。我想知道……”
豚忽然不喝水了,它抬起头看船长。
“真的吗,船长?”豚开口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换个话题。”
房里一片沉寂。
“谁发的声音?”弗朗克说,“就在刚刚?”
“是这只豚,长官,”彼得森说,“它说话了。”
大家齐刷刷地看着豚。
“它说了啥?说了啥?”
“它建议我们换个话题。”
弗朗克走近豚,绕着它转了一圈,从每个角度审视它。接着他走回来,和手下站在一起。
“我在想是不是有个当地人在它肚子里,”他认真地说,“或许我们应该剖开看看。”
“哦,我的天!”豚叫起来,“你们人类脑袋里就只装了这些,成天都想着杀戮?”
弗朗克握紧拳头。“给我滚出来!不管你是谁,出来!”
没有东西出来。这些船员并肩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豚。豚摇了摇尾巴,忽然打了一个饱嗝。
“抱歉,您刚才说了什么?”豚问道。
“我觉得里面没人。”琼斯低声说。他们面面相觑。
厨子来了。
“船长,您找我?”厨子说,“这是什么东西?”
“是一只豚,”弗朗克说,“要作伙食用。你能不能称一称,然后……”
“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豚说,“如果可以,我想跟您聊聊,船长。我看得出您跟我不能就最基本的议题达成一致。”
船长花了很长时间想如何回复。豚耐心地等着,舔干下巴上的水珠。
“来我的办公室。”船长最后甩下了这句。他先转身离去,豚起身,啪嗒啪嗒地跟着他。其他人看着它离开,听见它爬楼梯。
“不知道会谈出什么结果,”厨子说,“好吧,我在厨房。有了决定你们跟我说。”
“好的,”琼斯说,“这个当然。”
豚在办公室里找了个角落舒服地趴下来,长呼了一口气。“请你原谅,”它说,“我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各种放松的姿态。一旦长到像我这么大的个头……”
船长不耐烦地点着头。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交叉着双手。
“好吧,”他说,“我们进入正题吧。你是豚,对吧?”
豚耸了耸肩。“我猜没错,他们……当地人是这么叫我们的。但我们有自己的叫法。”
“你讲英语?你以前也跟地球人讲过话?”
“没讲过。”
“那你怎么能说话?”
“说英语?你问我怎么能说英语?我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任何语言。我读你的脑袋……”
“我的脑袋?”
“我研究里面的想法,尤其是语法部分,如果你硬要我解释……”
“我明白了,”船长说,“心灵感应。”
“我们是很古老的族类,”豚说,“很老,块头很大。我们走动起来很吃力。你明白的,任何动作慢的生物都会受到更轻巧的生物的威胁。我们没法用身体来自我保护:跑起来太笨重,打起来没力气,还因为脾气好,不想去猎捕其他生物……”
“你们吃什么过活?”
“植物,蔬菜。我们什么都吃。我们海纳百川:隐忍,不挑,宽宏大量。我们自己过活,也让别人过活。我们就是这么生活下来的。”
豚瞅了瞅船长。
“这也是为什么我非常反对要把我煮了吃这个决定。我能看到你脑袋里在想什么——我的绝大部分都被冻在冰柜里,一部分在炖锅里,还有一小部分用来喂你的猫……”
“你看来真的会读心?”船长说,“真有意思。还有什么?我是问,你除了读心还会点儿什么?”
“会做一些杂活儿,”豚心思涣散地说,张望起办公室来,“船长,你的办公室真不错。你收拾得很整洁。我尊重干净的生物。有些火星上的鸟类就很干净,它们会把不要的东西扔出鸟巢,还会扫……”
“是是,”船长点头说,“但说回正题……”
“好,言归正传。你说到要吃我。我听别人说,我的味道不错,有点肥,但是很嫩。但是,如果你要这么野蛮地对待我,我又怎么能建立起我们族类和人类之间的长久情谊呢?比起吃我,你应该跟我讨论问题,比如哲学,艺术……”
船长站了起来。“哲学?你得知道我们下个月就没东西吃了。多浪费啊,要是不……”
“我知道,”豚点点头。“但是倘若遵照你们的民主原则,我们不该都有决定权吗?说到底,民主制度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处在这种情况之下的少数族裔的。现在,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票……”
船长向门口走去。
“你脑袋有病。”他说着,打开房门,张开嘴。
他突然不动了,嘴巴张着,眼睛直着,手还握着门把手。
豚先是看着他,接着它啪嗒啪嗒地走出房间,蹭过船长。它迈向走道的尽头,陷入沉思。
豚回到原先待的舱室,房里很安静。
“所以,你看到了,”豚说,“我们有着同样的神话系统。你脑袋里装着很多类似的神话符号:伊什塔尔,奥德修斯……”
彼得森一言不发,双眼望着地面。他坐下后扭动了一下身子。
“说下去,”他说,“你接着说。”
“在拥有自我意识的族类所创造的神话里,几乎都有着跟你们的奥德修斯相似的人物。我是这么看的,奥德修斯作为个体漫游世界,也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个体。神话里有着分离的主题,和家庭分离,和国家分离,这是个体形成的过程。”
“但是奥德修斯想要回家。”彼得森望着窗外的星星——数不尽的星星在空荡的宇宙里兀自燃烧。“最终他回家了。”
“所有生命体都要回家。分离只是暂时的状态,是灵魂的片刻行旅。旅程有始也有终。漫游者回到自己的家园和族类……”
舱门被推开了,豚突然不说话了,转动着大脑袋。
進来的是弗朗克船长,身后还跟着几个手下。他们都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你没事吧?”弗兰问。
“你问我?”彼得森感到惊讶,“为什么这么问?”
弗朗克压低手里的枪。“过来,”他对彼得森说,“起来,到我们这儿来。”
一阵沉默。
“去吧,”豚说,“没关系,去吧。”
彼得森站起来,“这是要干吗?”
“这是命令。”
彼得森走到门口,弗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们准备干吗?”彼得森奋力挣脱,“你们都怎么回事?”
弗朗克船长靠近豚所在的角落,豚抬眼看着他,一侧的身子紧贴着墙。
“有意思,”豚说,“你们都非要吃我不可,我真想知道为什么。”
“站起来。”弗朗克说。
“看在上帝分上!”彼得森叫起来,琼斯应声转向彼得森,眼里充满恐惧。
“你刚才没看见他——就像一尊雕塑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嘴巴大张着。要是我们没有赶到,他现在还在那儿站着呢。”
“你是说谁?船长?”彼得森扭头张望着,“但是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们都站在房里,一齐望向豚,它硕大的胸脯随呼吸而起伏。
“别挡路,”弗朗克说,“往旁边挪一挪。”
这几个人往门边靠去。
“你很怕我,对吧?”豚说,“我对你做了什么?我一向反对伤人。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保护自己。你难道想看我毫不犹豫地慷慨赴死?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懂感情、讲道理的生命体。我对你们的飞船很有兴趣,很想近距离了解你们。我还跟当地人建议说……”
手枪的扳机扣动了。
“看到了?”弗朗克说,“我早知如此。”
豚倒下了,持重地喘气。它伸出爪子,把尾巴绕到自己身旁。
“这样暖和,”豚说,“我知道我们已经离喷射不远了。核能。你们用核能做出这么多创举——我是说技术上的创举。很显然,你们的科学等级观念没法解决道德伦理方面的……”
弗朗克转向了拥在他身后的人们,他睁大眼睛,一言不发。
“我做得到的,你们看着就好。”
弗兰点头,说,“试着瞄准脑袋,反正脑袋不能吃。不要打胸口。要是打烂了肋骨,我们还得把骨头挑出来。”
“听着,”彼得森说着,舔了舔嘴唇,“它到底做了什么?它有没有伤害你们?我在问你们呢。再说了,它是我买来的。你们没有权利杀它。它不属于你们。”
弗朗克再次举起枪。
“我得出去,”琼斯说,他已面如死灰,“我看不下去。”
“我也不想看。”弗兰说道。几个男人都嘟囔着走出去,彼得森在门口踯躅。
“它刚还在跟我讨论神话呢,”彼得森说,“它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说完,他也出去了。
弗朗克走近豚。豚慢慢地抬起眼,咽了一口口水。
“蠢東西,”它说,“你想这么做,我感到很遗憾。你的救世主曾讲过这么一个譬喻……”
它没再讲下去,瞪着枪口。
“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开枪吗?”豚问道,“你能这么做吗?”
船长低头看它。“我可以看着你的眼睛,”他说,“以前在农场上我们有的是猪,脊背长毛的脏猪。我一点问题也没有。”
船长望向豚闪着泪花的眼睛,扣下了扳机。
豚的味道好极了。
船员阴沉地围坐在餐桌旁,有几个人几乎什么都没吃。弗朗克船长似乎是唯一一个享受美食的人。
“再来一点儿?”他问同桌的人,“再来一点儿?或许再添点儿酒?”
“我不用了,”弗兰说,“我觉得我该回海图室了。”
“我也是。”琼斯起身,把椅子塞回餐桌底下,“待会儿见。”
船长看着他俩离开。更多的人告辞离开。
“你觉得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船长问彼得森。彼得森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餐盘:土豆,豌豆,还有一大块热气腾腾、炖得软烂的豚肉。
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船长拍了拍彼得森的肩。
“它现在只是一堆肉了,”船长说,“生命本质已经不存在了。”他继续吃,把肉汁刮到面包上去。“我本人很喜欢吃东西。这是任何活着的生命体可以享受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吃,睡觉,思考,讨论问题。”
彼得森连连点头。又有两个人起身离去。船长喝了一口水,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我得说这是一顿难得的美宴。我先前听闻的所有报道都是真的——豚肉鲜美。真的特别鲜。但是在过去,我都不被允许享用这种美食。”
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靠向椅背。彼得森看着餐桌,郁郁寡欢。
船长一直都在留心看他,现在他侧身靠近他。
“来来来,”船长说道,“别不开心!让我们来讨论一些问题。”
说着,他笑了。
“我被打断之前,正说到奥德修斯在神话里的意义……”
彼得森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让我接着说下去,”船长说,“就我的理解,奥德修斯……”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