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生根

2021-09-13 11:09宫敏捷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水城胖子

宫敏捷

“唐胖子在贵阳,你知道吗?”罗飞雁在手机上输入这么一条信息,犹豫中,又改成:“原来唐胖子一直在贵阳啊!”觉得这样的措辞更为妥当才发送出去。继续拿起筷子,夹起几根面条送到嘴里。紧接着手机“叮咚”响一下,是信息来了。她拿起来,看到孩子学校的班级微信群里,班主任发了一个文件包:告知大家,后天便是期中考试,请家长们各自打印,交给孩子好好复习。她放下手机,拿起筷子,想再吃几口面条,才看到了刘粉晴回过来的信息:“呵呵。”她心里一愣,以为她还会再说点什么,或者随便问她个问题。一两分钟过去了,刘粉晴音信全无。失落之余,罗飞雁开始忖度刘粉晴看到她信息及回复“呵呵”的心理,嘴角不经意间挂上了两抹淡淡的笑容。

当年,每每有人提到唐胖子,罗飞雁都觉得很好笑。再想想唐胖子跟刘粉晴的关系,好笑之余,又让人心生无限感慨。那时候,唐胖子和刘粉晴的关系,可不一般呐,她还隐隐地为他们担心过呢。有那么两三年,他们是麻友,是情人,还有着雇佣关系。至于后来怎样,罗飞雁一点也不知道。她不喜欢打麻将,也就不怎么跟刘粉晴那一群整天坐在麻将桌上的女人来往,反倒是她老公王容易,没事便跟她们纠缠在一起。

唐胖子大名唐海涛,湖北十堰人。他说他家就在武当山下,他还在山上当过几年的道士,学了一身过硬的本事,耐不住寂寞,这才跑下山的。从湖北十堰,来到贵州的六盘水,长期混迹于水城县,为的是追逐梦想的爱情。下山不久,少了清规戒律的约束,因点小事,下了重手,打断一个游客两根肋骨,赔不起钱,也怕担法律责任,又正好在网上认识一个说喜欢他的水城女孩,脑子一热,便跑过来了。他说的这些,听到的人都将信将疑。唐胖子一米七几,体重近两百斤,全身肉嘟嘟的,走路直晃荡,跟仙风道骨的道人形象相去甚远。但他学过武术,有一身过硬的本事,倒是真的。

刘粉晴老公是开卤鹅店的,店面三百多平米,在车水马龙的水城黄土坡繁华地段,她家的卤鹅店还是远近知名的。卤鹅是招牌菜,其他的贵州特色菜肴,卤鹅店也应有尽有。四五个青年混混想吃霸王餐,打伤了两个男服务员和刘粉晴老公,还对前去调解的刘粉晴语带轻佻,出言不逊。唐胖子正好在店里点一盘卤鹅、一盘油渣土豆片,香喷喷吃着,危急时刻,不言不语地站到刘粉晴身前。他青着头皮,一身黑服,如一面黑墙阻挡在刘粉晴与混混之间。几个混混酒后猖狂,其中一个提着啤酒瓶,哐当一下砸在唐胖子脑袋上。青绿的玻璃碴四处飞溅,刘粉晴被吓得叽哇乱叫,唐胖子的脑袋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摇摇脑袋,头发里的玻璃碴又哗哗掉在地上。几个混混没被他的气势吓着,继续提着啤酒瓶或实木椅子,几人打他一个。唐胖子左躲右闪,如一条滑溜溜的黑鱼,在混混及桌椅板凳间穿梭,也没见他怎么出手,对手却全躺地上了。唐胖子硬逼着他们,付了餐钱,赔了医药费和各种损失,还跟刘粉晴两夫妻赔礼道歉,才放他们一马。

刘粉晴老公吩咐后厨,另做几个大菜,跟唐胖子称兄道弟地喝起酒来,刘粉晴也在一旁作陪。交谈中,知道唐胖子没什么正当职业,生活过得颠沛流离,便问他会不会开车。唐胖子说会的,都有好几年驾龄了。唐胖子此后的第二天起,便成了卤鹅店的司机,或者说刘粉晴一家人的司机。卤鹅店的卤鹅,由签约的位于重庆沙坪坝的一家养殖场供应。唐胖子每周一到两次,开刘粉晴家的进口吉普越野车,往返重庆与水城之间,将刚宰杀包装好的又白又肥的大鹅,第一时间拉回卤鹅店交给后厨处理。刘粉晴老公自己有车,有酒局的时候,才会让唐胖子接送,其他时候,唐胖子就成了刘粉晴的专职司机,走到哪里都叫上他,打麻将也不例外。

两人驾车从钟山大道开过来,停在百盛小区地下车库。麻友够了,就坐电梯径直上到五楼空中花园会所,反之,便在四楼停一下,去到罗飞雁家的服装店看一眼。王容易在,相互间对一下眼神,他便随便找个理由,从罗飞雁身边溜开,没日没夜地陪他们打麻将。王容易不在,一时又找不到其他人顶上,知道罗飞雁也会摸几把,他们便生拉活扯,非得让她把店面交给聘请的店员小妹看着,坐到麻将桌上陪他们玩几局。等到王容易或其他麻友赶来,她便麻将一推,起身溜之大吉。彼此交情不深,内心里也反感打麻将,输了钱,自己心疼,赢了钱,又生怕别人心疼,连开个杠,她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坐在麻將桌上,她浑身都不得劲。从认识唐胖子到他彻底消失,也就那么一两年的时间,加起来,他们坐在一起打麻将的次数,还不到十次。但也足够让她对唐胖子与刘粉晴的关系,有了足够的了解。

不管麻将桌上有哪些人,唐胖子和刘粉晴都相邻而坐。从第一次开始,弯腰从地上捡掉落的麻将时,不经意间,她瞥见了穿粉白碎花长裙的刘粉晴,将一条森白的大腿,搭在唐胖子的腿上。不摸牌的时候,唐胖子的双手都放在桌子底下,在刘粉晴大腿上游来走去。她赶紧起来,装没事人一般,继续打麻将,心却突突地跳,脸上也火辣辣的。知道有人在桌子底下搞小动作,本就不喜欢打麻将的她,心就更不在牌面上了。借摸牌的时机,她会很快瞟一眼刘粉晴,抑或是唐胖子。刘粉晴个矮,身架、身形和气场,都是靠高跟鞋支撑起来的。她喜欢留短发,有着粉白的圆脸,笑起来,肉嘟嘟的脸颊上,一边有一个小酒窝。她还有一对丰满的胸脯,整个人确实挺迷人的。在唐胖子的抚摸下,刘粉晴的眉毛会拧在一起,或嘴角如痉挛一般抽动。唐胖子呢,横肉阔面,坐着打麻将都直喘气,似乎人胖,需要的氧气都比别人多,两鬓还湿漉漉地冒汗。偶尔,他的手会从桌子底下抽出来,从近身的茶几上抽几张纸巾,随便折叠一下,这边揩揩,那边擦擦。看着他把揩过汗水的纸巾湿溻溻丢在麻将桌边的塑料垃圾桶里,罗飞雁都疑心,垃圾桶里会飘散出一股让人恶心的腥臭味。她便会下意识地扬起手,在鼻息边轻轻扇一下,又扇一下。再看其他麻友——大多数时候是戴仕玲和戴凤玲两堂姐妹,或一个叫吕吉亮的货车司机,他们的眼睛,只会盯着自己的牌面或摸牌的人,做苦思状,时而瞟一眼别人打下的麻将,又赶快收回去,将自己的牌面捋来捋去。谁要点杠了,就得给其他人都买一罐红牛,喝得多了,时不时就得跑一趟外面的公共厕所。刘粉晴一起身,唐胖子也会赶忙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小雁,”有一次,他俩刚出门,戴凤玲便问,“你脸红什么?”

“脸红?”罗飞雁说,“我为什么要脸红?”

“你看你,”戴仕玲说,“你现在就脸红了。”

“不会吧?”罗飞雁说,“这么明显?”

“你这是见人家做好事,”戴凤玲说,“自己也心痒了。”

“原来你们也知道啊?”罗飞雁说。

“切,”戴仕玲说,“大惊小怪,见怪不怪。”

“估计又出去搂搂抱抱了。”戴凤玲说。

“这还算好的了,”戴仕玲说,“熬不住的时候,他们还会跑到车库的汽车里亲热够了才回来,顺带给我们从车里拿点零食,借口说是去下面的超市买东西去了。笑死人了。”

“不会吧?”罗飞雁说。

“是真的,”戴仕玲说,“有一回打到半夜,他们开车送我回去,吉普车后座上,才用过的套套都还没清理,好过分哦。”

罗飞雁听得眉毛一抖,咝咝深吸了一口气。往后,不管交往如何深入,她都尽可能找理由,不再跟他们坐在一起打麻将。有时间了,她更喜欢和店员守店的同时,安安静静看一会儿书。最近她迷上看各种文摘,也看一本流行的爱情小说,也有一些鸡汤类文字。她认识的书友比麻友多,他们还有自己的读书会,不常举办,有大家都喜欢看的书了,书店专门布置场地,配上点心、水果和茶水,七八个人一起坐坐,不管有无见地,都掏着心窝子说一通。这样的生活才是踏实的,惬意的,活在其间,自己身心通泰又如鱼得水。相较起来,麻将桌台上台下,都有暗流在涌动,自己再怎么努力,都驾驭不了。也害怕哪一天,风起潮涌,带着腥臭味的流水会席卷到自己身上来。输钱赢钱,都是小事,也不是对唐胖子有什么好感,是一种隐隐的担心,替刘粉晴担心,不知道她该怎么抽身,并无声无息地收拾好残局。在她看来,这样的事情,尽管不是发生在自家身上,也是十分残忍的。更何况,刘粉晴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还是有些张扬了。她对所有的风言风语全不在乎,还放言说:

“一个女人,一辈子只有一个男人,那就亏大了。”

罗飞雁不问自家老公,好奇心的趋势下,偶尔有事跟戴仕玲、戴凤玲两姐妹联系,都侧面打听一下刘粉晴跟唐胖子的事情。他们越是风平浪静,越是如胶似漆,就越为他们担心。但到后来,她料想到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大概又过了半年多,王容易从麻将桌上回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她才知道,唐胖子跑路了,找不到了。王容易骂他,是唐胖子还欠自己三千块钱。唐胖子不但欠自己老公的钱,这个两千,那个五千,凡是跟他打过麻将的人,他都欠着钱。但唐胖子不是因为这个跑的,也不是因为跟刘粉晴的事情败露了跑路的。

唐胖子运气不好,手气也一向不好,逢赌必输,花钱又没有节制,每个月五千多的工资,麻将桌上输一点,请各种来路不明的红男绿女吃饭,又是一大笔开销,每个月都要找人借点钱,才能应付过去。日子久了,麻友和其他认识的人都不再愿意借钱给他,反倒一个劲逼着他还钱,他便开始打起卤鹅店的主意。不偷,不抢,他不去指定的正规渠道进货,或者每次只拿一小部分,其他货源都是来历不明,还以次充好。卤鹅店的食客一吃,就觉得味道不对劲。养殖场的人以为卤鹅店生意不好,进货少,不出两三个月,后厨负责卤鹅的大厨,却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生宰的大鹅比往常瘦小了许多,有的是冷冻的,化冻后一股馊味,根本不敢给客人吃。反映给刘粉晴老公,再与重庆的养殖场一核对,事情一目了然。唐胖子当不了司机,还失去了工作,挨刘粉晴老公一顿痛批,他把车钥匙一交,走出卤鹅店,消失得无影无踪,电话也关机了。

麻将桌还在,除了唐胖子,其他麻友还在,换一个人上台,场面依然撑了起来,只是不知道,消失了的唐胖子,会不会时常脸红心跳。欠那么多人钱,这些人一旦聚集起来,就会说起他,咒骂他。刘粉晴呢,对此不管不问,偶尔也跟着骂几句,说你们还算好的了,他妈的,最吃亏的是我,你们所有人的钱加起来,还没他欠我一个人的多。

“我们找他去?”戴仕玲说。

“去哪里找?”戴凤玲问。

“水城就这么屁大个地方,能打麻将的会所也就那么几家,我们挨家挨户去问。”

“算了,”刘粉晴说,“我可没那个闲心。真找到了,錢我不要,就想抽他几个耳光,又怕伤了自己的手。”

戴仕玲两姐妹是开烙锅店的,经济条件都不错。她们说干就干,麻将一推,下楼开车上路。罗飞雁老公也跟着跑了几家,问唐胖子,没一个人认识,问唐海涛,更没一个人认识。几人开车回来,继续打麻将,继续咒骂唐胖子。骂得多了,日子一长,气就消了。大半年过去,连唐胖子这个名字,都从大家的嘴巴里消失了。不曾想,很偶然的,五年之后,罗飞雁却在贵阳的大街上,与唐胖子不期而遇。

每个月末,罗飞雁都要坐高铁跑一趟贵阳。早上起来,给老公和两个儿子做早餐,白粥配煎蛋和榨菜,或者直接煮西红柿鸡蛋面。看着他们吃完,老公去看店,两个儿子出了家门,结伴奔同一所学校去上学。她才开始洗漱,把他们吃剩的吃完。脱下睡衣,上身随便套一件灰紫色的长袖毛衣,下穿紧身蓝色牛仔裤搭高跟鞋。头发紧贴头皮往后挽一个髻,用做姑娘时母亲送的一根如意银钗别着,让那张玉润的斜着往下巴颏收着的小脸越加清秀,鼻梁也高挺一些。挎着一个姜黄色的坤包,打的前往水城高铁站。到了贵阳北,她再打的去往云岩区石洞坡路上的服装批发市场,为服装店进货,顺道与批发商把上一个月的款给结了。

其实,她完全不用亲自跑贵阳的。结算不过就是算账,双方一核对,赚多赚少,人家通过微信,直接就把钱转过来了。想要再拿点什么货,给个清单,批发商马上安排人发快递过来,当天就能收到,上架到店里的模特身上。但罗飞雁自有一番打算,她内心的那些小道道,对所有熟悉她的人来说,都是秘而不宣的。到了批发市场,结算完,她在批发商的仓库里走一遭,来了哪些新品,又有哪些新品水城人才会喜欢,她的心里就基本有数了。她甚至会特意挑选几套,亲自换上,拍照、修图、编九宫格,发朋友圈,一气呵成;每次人还没从贵阳回到水城,就已经通过朋友圈,卖出去好几套。

这一次也一样,结算下来,净赚三万多元。批发商老板娘说,自己刚刚支付了一大笔货款,卡里暂时没这么多钱,给她两万现金行不行。她满口答应,开玩笑说,自己都好久没见到过钱了。老板娘从抽屉里,拿出两沓钱,让她自己点。罗飞雁接过来,直接放在坤包里,说谁跟谁啊。那时已经十二点过了,老板娘问她吃午饭了没。她说没,一点都不觉得饿。对方坚持要请她,说她们都好久没一起坐坐了,不想在外面的话,去家里吃也行,她可以马上打电话让保姆准备。罗飞雁却死不答应,说自己还有事情急着要办,忙完得先走一步。继而跟着发货员匆匆忙忙进到仓库里。发完朋友圈,罗飞雁重新穿回自己的衣服。刚才试穿拍照的,她留下一条粉白的田园蕾丝边甜美吊带截膝裙,用一个粉红的带小熊图案的胶袋提着。继续打的,去到自己在家吃早餐时,抽空预定的酒店住了下来。

酒店在观山湖区的长岭北路上,住一晚三百多元钱。预定时,她还在手机APP上预览了酒店的楼层户型图,避开了出电梯门的第一间及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书上说这两个房间都不干净。刷卡进到房间里,罗飞雁把坤包放在床头柜,饭也不吃,和衣睡了两个多小时,醒来后,脸色和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再从上到下,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光着脚板去到洗漱间,打开沐浴莲蓬,用簌簌的热水把头发和身体,洗得干干净净。擦干出来,穿上文胸和吊带裙,又走回洗漱间,边吹头发,边欣赏自己。看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妥,她回到床头柜边的坤包里,取出化妆袋,又走回来,粉底、眉笔、眼霜、口红等,一样样取出来,打开来,在脸上一阵捯饬。原本烫过没多久的黑发基本干了,蓬松起来,她两手在肩头捋几下,又用梳子梳顺,扎成一把,拖在脑后,想起了发货员在仓库试衣间对她说过的话。

“姐,”发货员知晓她每次都要带一件新衣服,在贵阳换穿,说,“穿这样的衣服,得把头发披下来。”

罗飞雁又把头发解开,再用梳子梳顺,披垂在背上,仔细端详,效果一般。试着从耳边过肩各捋一股过来,再仔细端详,略一沉思,明白了发货员的意思——减龄呐;玉润的脸变小了,两鬓与眼角的部分皱纹也遮住了,丰满的胸脯,衬着相对宽松的吊带裙,一米六几的她,身条曼妙了许多,整体上看,似乎还小了五六岁,一点也不像一个不惑之年的女人。罗飞雁对着镜中的自己,“啪”地拍了一个巴掌,在内心里,暗自嘀咕一句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话,虽然这话是说给远在水城的老公王容易听的。

为了中考时在体育项目上多捞点分,行将中考的大儿子,每晚做完作业,都要在家练高抬腿和俯卧撑。大儿子一米七出头,体重却达一百七十多斤。王容易昨晚十一点过打完麻将回家时,带回来一个华为电子体重秤放在家里。要求大儿子每天晚上称一下,控制好自己的体重;尽可能一周减一斤,在中考前,将体重控制在一百二十斤之内。

“不是给你们吹,”王容易对刚洗过澡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温习功课的两个儿子说,“我这几年胡吃海喝,没怎么注意,才虚胖了几斤,不然四十岁之前,我的体重都没有超过一百二十斤,是标准的男人身材。”末了,看一眼换上一套蓝白条纹睡衣,正从他身边走过,准备去洗澡的罗飞雁,呵呵一笑,说:

“不像有些同志,肥得快成小猪喽。”

“你说谁?”罗飞雁立住,侧身对着他,故作愠怒地说。

“说谁谁知道。”王容易说。

“你才是猪,你才肥得像猪。”

王容易的下巴颏对着电子体重秤扬了扬,依然笑眯眯的。有多少年没上过秤了罗飞雁不知道,时下被王容易一激,她放下脸盆,脱了拖鞋,站到电子秤上。待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稳定下来,定睛一看,不多不少,一百一十五。脑袋当下就“嗡”的一声,罗飞雁马上不淡定了。跟王容易一样,印象中的自己,体重从来就没超出过某一个数额,对,九十斤,一百一十五,这是自己吗?罗飞雁不信,她又站上去称一次,还是一百一十五。

“怎么样?”王容易问。

“哪里捡来的破秤嘛,”罗飞雁说,“坏的。”

“坏的,坏的,”王容易弯腰捡起地上的称,起身往两个儿子的房间走去,一边说,“把它丢了。”

“本来就是坏的。”罗飞雁说。

“你这是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秤。”王容易头也不回地说。

“我怎么可能有一百一十五?”罗飞雁夹紧屁股,把身子一挺,“你看。”

“不信自己,不信秤,”王容易回转身来,“那你信我得了。”

“信你什么?”罗飞雁没听明白。

“信我什么?信——我——”王容易把电子秤顺手放在客厅餐桌上,走过来,双手拦腰抱住罗飞雁,使劲往上一提,等她双腿离地了,又轻轻放下,还是那么笑眯眯的,说:“秤真的坏了。”

待他抽身,又往孩子房间走去,罗飞雁跟进一步,带点力度,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估计是拍疼了,王容易回过身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正色说:“你看你哦——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也该到胖的时候了,新陈代谢慢了,不锻炼的人都容易胖。”

“你才一把年纪了,可别带上我。”罗飞雁感到自己下手有点重了,赶忙带着笑意说。

“那可不,儿子都这么大了。”

王容易扔下这句话,径直走进儿子房间,不再理她,也不再出来,三个人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她悻悻地站一会儿,用心去感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越加觉得,它们都很有分量,如冷硬的铁,一下一下,戳在心上。但她不能把王容易叫出来,准确地把自己的感受倾诉给他。说了他也不会明白的,明白了,也不会当一回事的。真说出来,反倒是她矫情了。

她抬起臉盆,去到洗漱间,脱了衣服,打开喷淋热水,赤条条慢慢冲洗着。闭眼把刚才的情形回想一遍,确信自己还是反应过度了;细思自己为什么有如此反应后,一些日常隐而不发的情绪,又渐渐堆积起来。她丰盈的内心,所看过的一些书籍,都在引导着她深刻意识到,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其实她的一生,已经到头了,所幸,自己尚还年轻,生活还有各种可能,让自己不断去探索。说到底,她在乎的不是胖,不是体重的增加,而是年华的老去。不能说为了生活,为了家庭,为了两个儿子,操心劳累成这样的,谁不是这样过日子的呢,只能怪岁月不饶人。一时想不起,是哪一本书里写的:过一天,身上都裹一身泥,那是用时间的碎屑搅和的,日子久了,淤泥变成硬壳,坼裂、脱落,又将人变成一堆的粉尘。这一切,跟只会抽烟喝酒打麻将的王容易聊起来,反倒会被他好一阵嘲笑,从来,她都是装在心里,默默品味。

念及于此,她擦去玻璃上的水汽,左右侧身,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双手下意识在两瓣屁股上捏一把,全是肉;小腹微微隆起,自生下老二后,再未消退过。想过要减肥的,跑步、跳绳、玩呼啦圈的心思都有过,却从未付诸实施;乳房依旧丰满,不能说坚挺,轻微的下垂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通过塑形内衣修整的;脸颊比以前圆了,肌肉有点松弛,还有点下耷;最不能忍受的是眼睛,不是眼角有鱼尾纹,是失了神采与清亮的光华了。最能体现一个人人间烟火气和岁月风尘气的,就是眼睛。她走近一步,再次擦去玻璃上氤氲着的水汽,跟自己对视。冲的是热水,她依然能分辨出,有两行更为滚烫的液体,从自己的眼窝里滚出来,流过脸颊,滑过双乳,淌过小腹,又顺着大腿,洒在洗漱间蓝色瓷砖上,继而从地漏口流入下水道,冲走了。她再次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还把洗澡水调凉一点,入定一般站着,又冲洗了十几分钟。

开门出来,两个儿子的房门关闭得严严实实,瞟一眼门缝,没有一丝灯影,显然已经睡下。卧室的门敞开着,王容易摊手摊脚趴在床上,嘴里发出轻微的鼾声。罗飞雁先在全身擦上润肤乳,再打开电吹风,吹湿漉漉的头发。王容易的身体痉挛一下,爬起来,恍惚中摇晃着脑袋,嘴里说,“怎么那么久啊,我都等睡着了。”在床上抓起一条酱红色的内裤,走了出去。他洗澡快,不消十分钟就能解决。脏衣服丢在洗衣机里,就穿着那条内裤,在墙上摸闭客厅灯,顺着卧室铺陈出来的灯影,快步跑回卧室。关门来到梳妆台前,摸一把罗飞雁的头发,不打招呼便从她手里接过电吹风,也是两三分钟的时间,觉得头发已经干了,收起电吹风,关闭吸顶灯,开罗飞雁那一头的床头灯,绕床走到自己的这一侧,腰腹上搭一条毯子,倒头睡下。

“你明天不是要去贵阳吗?”王容易说,“早点睡。”

罗飞雁不说话,扭头看一眼躺倒了的王容易,虎背熊腰的,头发好几个月没剪了,刺拉拉毛躁躁的,后颈处,好多道肉褶子,一层一层叠在一起。“明天得让他去理个发。”她的心里冒出来这么个念头。收脚整个人坐到床上,靠着枕头玩一会儿手机,意识到自己明天确实要早起,又关闭手机,躺平来,也拉一条毯子,盖在自己身上。闭眼想睡,却发现脑子里,有一团正在受热的糨糊,汩汩冒气,身体也跟着热了。她拉开毯子,翻身面对着王容易,听到他的嘴里又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恶作剧一般,罗飞雁伸腿,一下踢在王容易的屁股上。王容易一个激灵醒过来,扭脖问:

“怎么了?”

“给我捶一下,”罗飞雁说,“我一个人把店里家里卫生都搞了一遍,累得要死。”

“赶紧睡啊。”

“全身都酸,你给我捶一下。”

“捶哪里。”

“哪里都捶。”

说完,罗飞雁褪去睡衣,闭上眼睛,摊身平平整整趴在松软的床上。感觉到王容易吭哧吭哧爬起来,挪动沉重的身子,坐到她的身边,时而用拳,时而用掌,像往常一样,轻一下重一下地,以从下到上的顺序,揉捏、敲打、推拿她的大腿、屁股和腰背,继而坐在她肉嘟嘟的屁股上,又揉捏了一阵子她的肩膀。

“舒服点没?”王容易问。

“再揉一下肚子,顺时针。”

“肚子怎么了?”王容易翻身下来。

“好像有气,鼓鼓的。”说着,罗飞雁又平躺过来。

王容易下床走到梳妆台边,挤一点润肤乳在手心,又爬上床来,坐在罗飞雁的腰腹边,左手把着右手的手腕,用力顺时针给罗飞雁揉小腹。每揉几下,就问一声,“好了没?”问得罗飞雁都有些不耐烦了,一下推开他的手,自己拉过毯子,继续睡觉。王容易自作主张,关闭罗飞雁这一头的床头灯,又吭哧吭哧爬过去,倒头没几分钟睡死过去。一点也没发现,罗飞雁一整夜都在翻来覆去,还起身上一次厕所,更不知道,她脑子里那团糨糊,已越来越多,汩汩冒出更多的白汽了。她是快天光发白时,才眯了一会儿,又很快清醒过来,索性不再睡觉,给一家人做早餐。这让她脸上的皮肤越加暗沉,整个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又闷闷不乐的样子。直待到在贵阳的酒店里,补了觉,画了精致的妆容,又穿上减龄的吊带裙,她的情绪才平复过来,脑子里的那团糨糊也消失不见了。贵阳天气晴朗,她从十八楼的窗户里望出去,那种城市壮阔又豁然开朗的景致,也让她的心情敞亮了许多。

以往这个时候,她不是去街上随意溜达,就是百度一个著名景点,一个人坐公共汽车或地铁(不轻易打的,不是心疼钱,那样太过于走马观花了)去好好游览一番。只要有时间,贵阳周边远一点的景点,她也一个人跑过去看。几年下来,最远一个人去过被誉为喀斯特生态博物馆的南江大峡谷,但去得最多的地方是甲秀楼和花溪生态公园,时不时也会买点香蕉、苹果提着去黔灵公园,喂路边的猴子,偶尔还能看到猴王与母猴当着游客的面,像人一样做爱。还有的时候,时间再怎么充裕,她都什么地方也不去,大白天一个人在酒店里睡了醒,醒了睡,完全把自己放空。兴致勃勃去博物馆,看贵州各县市出土的珍贵文物,也看从其他省市借过来展览的各种以前只能在书上见识到的国宝。抑或去图书城,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抱着去咖啡馆,品咖啡,吃点心,一待便是几个小时。晚上再收拾打扮一番,去到夜生活比较丰富的街区,如陕西路的美食街及黔灵东路、友谊路的酒吧一条街等,走走逛逛,换一个方式吃喝玩樂。

她会随意走进一家酒吧,坐在柜台前,询问服务员各种洋酒的名字,然后让他一样倒一点,原味喝几口,加冰再尝尝,偶尔还兑点雪碧、柠檬汁等,哪一种口味最好,又再喝一杯。暗夜昏沉,醉眼迷离,常有男人端着酒杯来到身边,浅笑盈盈中,邀请她再喝一杯。她看着他们的眼睛,揣摩着他们的心思,笑笑不说话,说一句,就会带出第二句,然后是纠缠不清。有人继续纠缠,她便让服务员倒一杯酒给他,让他慢慢喝着,自己带一瓶喜欢的酒,踉跄着脚步回到酒店。坐在高楼的飘窗前,看霓虹明灭的城市,继续沸腾。而她在半梦半醒中,感觉身心都被什么东西,热乎乎地熨得服服帖帖。她是有分寸的,她觉得,她已于与另一个自己的相处中,通过各种尝试,知道了自己需要什么,喜欢什么。连今天的去处是哪里,干什么,她都一早就想好了——云上方舟智慧购物中心。

乘电梯去到其他楼层,给家里的三个男人每人买点东西,又急忙走出来,想着找个上档次的餐馆,美美吃一顿好的,顺便想想,今天余下的时光,应该怎么打发。罗飞雁换乘扶梯下到云上方舟的下沉广场,提着口袋里刚刚购买的东西,挎着坤包没走出几步,一只粗壮的手臂,捏着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塞到她的面前来。广告,她的脑海里飘出来两个字。绕开走,没几步,还是那只手,又把纸张塞到面前来。她抬头正色看,一个脸型方正,留寸头的健壮男人,穿一条黑色的运动长裤,一件黑色的短袖运动T恤,似笑非笑地挡住她的去路。他伸到自己面前来那条手臂上,鼓着一个经脉凸起的肉疙瘩

“怎么回事啊,”罗飞雁说,“你这个人。”

“美女,”男人说,“健身不?”

罗飞雁横他一眼,绕开那只手,继续往红绿灯处走。

“罗——飞——雁。”身后有人喊。

罗飞雁吃了一惊,停住,回头看,还是那个男人。他已经乐得哈哈大笑起来。罗飞雁走回去,站在他面前,拉下逛云上方舟时戴上的防疫口罩,让他更清楚地辨认自己,也借机看看他到底是谁。眉毛、眼睛、鼻子,很熟悉,声音就更熟悉了。她恍然大悟,脱口而出:

“胖子,是你啊。”

“穿得漂亮得很嘛,你,”胖子说,“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真的是你?”以前那个一身横肉呼呼喘气的唐胖子,与眼前这个俊朗健硕又神清气爽的青年男人,两个形象在罗飞雁的脑海里,电光石火地碰撞着,时光飞逝,斗转星移,五六年的时间从心坎坎上簌簌滑过去,将两个人融合出一个崭新的形象,伫立在罗飞雁眼前。她说:“你个死人哦,跑来这里干什么?吓死人了。”

“我在上班,”唐胖子说,“什么叫跑来这里干什么。”

“你在贵阳上班?”

“对啊,一直都是,好几年了——你呢,你又跑来干什么?”

“我来贵阳进货,顺道来买点东西。”

“现在又要去哪里?”

“去吃点东西,我还没吃午饭呢。”话一出口,罗飞雁就有点后悔,却又继续说,“走嘛,请你也吃点。”

“吃午饭,你过的什么时间?”

罗飞雁拿出手机一看,已是下午六点。太阳红彤彤的,隔着一片浩渺的参差不齐的楼宇,红彤彤的半个脑袋吊在天际的一缕白云上,被清风吹得忽忽悠悠的。夜色如沙,黑黝黝的在楼宇间飘洒。

“我请你才差不多。你想吃什么?”

“好吃就行。”

“大鱼大虾?”

“不喜欢?”

“牛羊驴肉?”

“不喜欢。”

“菌子火锅?”

“没吃过,听起来不错。”

两人说着话,过了红绿灯。路边有家大药房,罗飞雁有点鼻塞,昨晚冷热水转换间,身体被激了一下,高铁上的空调,也让她觉得发冷。午睡到现在,她说话都有点瓮声瓮气的。她走进去,说要买盒感冒药。店员用测温枪在她脑门处点一下,三十七度,不燒。药可以卖,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得登记身份证。罗飞雁从坤包里掏身份证时,唐胖子拿出手机,扫一下微信二维码,抢着把药钱支付了。两个人出了药房,继续往前走,来到罗飞雁所住酒店的斜对面,唐胖子所说的菌子火锅店就在那里。

两人上到二楼,占了个包间。唐胖子点完菜,又下楼半个多小时,提上来一瓶红酒,请店员帮忙打开,“醒醒酒。”继而又告诉罗飞雁,“法国进口的。”圆桌中间,是内嵌式电磁炉,他们面对面坐着。她心想,这个胖子,还越来越有品位了。他们以前一起吃过一两次饭的,在老公王容易及刘粉晴等一众麻友都在场的情况下,水城烙锅和猪脚火锅都是他们的最爱。那时候,大家喝的都是苞谷白酒或苦荞酒,散装的那种,刘粉晴的哥哥自酿的。气氛好的时候,男人女人,谁都能喝半斤以上下去,要不然,唐胖子也不会问都不问一声,便把酒买来了。还告诉她,别吃什么感冒药,多喝两杯酒,什么样的感冒都能治。

菜很快上来,脸盆一样大的灰白陶瓷砂锅里,装满了各种菌子。她拿起不锈钢铁勺子搅着看看,发现里面有青头菌、鸡枞菌、老人头、扫把菌等,好多都是小时候父亲带她在二塘河谷两侧的大山上捡食过的。菌子一起在大骨熬制的白色浆汤里,翻煮出一股透着山野气息的浓烈醇香来。配的是大白菜、土豆片,还有一盘去皮九节虾和一盘足有一斤多重的煮熟了的威宁老火腿。罗飞雁的肚子又咕咕叫,唐胖子都听得十分真切,两个人相视一笑,开动筷子吃起来。把红酒当白酒,吃几口,碰一下,半小杯便进到肚子里。

话题逐渐聊开来,唐胖子说,离开水城这几年,他一直生活在贵阳。干过各种各样的基层工作,物业保安、保险推销员、餐馆服务员、快递小哥等。人胖,干什么都容易累,老板不喜欢,女人更不喜欢。下定决心减肥,没钱就去健身房打杂,一心要恢复当年在武当山练武时的好身材。身材恢复了,他的身份也从健身房客户,变成了健身教练,学员都好几十人呢。都是疫情害的,老客户不来,新客户更不来。这不,老板带着他们,都在街上发了半个多月的传单了。

时过境迁,两人重新熟悉和热络之后,难免也会聊到当年那帮麻友的近况。罗飞雁叹一口气,说这几年,大家都很不容易,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告诉唐胖子,戴凤玲的老公,就是在矿务医院开救护车的那个,中风了。他们家就住在医院隔墙,忙一天回到家,一家人坐着开开心心地喝酒吃饭,他伸手去端酒杯,捏不住,勉强抓起来,杯子又掉在地上,碎成了碴。戴凤玲抬头一看,他的半张嘴歪了,抓杯子的那半边身子,也不会动了。好在离医院近,儿子马上背过去抢救,命保住了,嘴还是歪的,那半边身子,还是不会动。戴仕玲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家二儿子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在市三中读初三,前几个月,跟人打架,用刀子捅了别人家娃娃大腿两三刀。两家还是认识的,平时关系也不错,私了,赔了五六万块钱。上个月,又跟人打架了,还是动刀子,说跟其他男生争一个喜欢的女生。下狠手啊,一刀捅在人家胸脯上,现在还在医院的ICU住着。戴仕玲还想私了,对方不干。也不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犯这样的事,会怎么判。

“刘粉晴家也不顺的——”

罗飞雁说得兴起,连最爱的威宁火腿都忘记吃了。唐胖子赶忙夹一大筷子,在锅里烫热,又放在她的饭碗里。等她吃的当口,唐胖子又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扎白酒,一斤多,装在一个敞口的玻璃器皿里。他告诉罗飞雁是以前大家都喜欢喝的那种苞谷酒,还是餐馆从水城拿来的。

“再喝我就要醉了,”罗飞雁说,“这安的什么心?”

“贵州婆娘,哪个不是一斤起步。”

说话间,店员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长寿面,笑着放在罗飞雁面前的餐桌上。唐胖子提醒店员,另给他们拿两个白酒杯来。

“本来想给你买蛋糕的,”唐胖子说,“一下也来不及。”

有点猝不及防,但又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有那么一瞬间,罗飞雁的眼里,涌起了泪水,但她努力克制着,给唐胖子说了声“谢谢”。她没有告诉唐胖子,她最后一次过生日,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吃着那碗长寿面,罗飞雁心里更是暖暖的,白酒、红酒,在胃里二次发酵,一起翻卷,酒精又发挥了很好的作用,让她以更加动情的语气,讲起自己和他人的故事来。

“刘粉晴家出事的是卤鹅店,”罗飞雁继续说,“煤气管泄漏引发火灾,烧死了一个帮厨。赔偿加重新装修,花了一两百万呢。毕竟死过人,晦气,装修得再气派,知根知底的老顾客,许多人反倒不去了。他们家家底不厚,这回都爬不起来了。”

说完,罗飞雁停顿一下,以为唐胖子会就此随便说点什么,哪知他带着点痴笑,呆呆地看着她。汤锅里的白汽,袅袅地飘散在两人之间。愣神中,见罗飞雁没了下文,唐胖子本想去端酒杯的手,伸出来一根手指,顺势指了指罗飞雁的嘴。罗飞雁也一愣,抬手在嘴角揩了一下,一颗黑色的菜渣掉到餐桌上。她很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唐胖子也笑了,略带感慨地说:

“说起来,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道坎要过,只有早一点或迟一点面对的区别。”

罗飞雁默想一下自己,不置可否地笑了。琢磨着,“这个唐胖子,跟以前比,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你呢?”唐胖子问,“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啊,”罗飞雁说,“继续开我的小服装店,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你看,“唐胖子又说,”相对来说,你真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我幸福吗?罗飞雁自己也会思索这个问题。眼见已到不惑之年,她对自己的人生定位越来越清晰,觉得自己是一个胸无大志又安于现状的人,不仅仅是安于当下,过去的四十年里,她都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活过来的,苦不苦,累不累,都无所谓,适应一段时间,也就习惯了。身为女人,谁能说得上幸福?别人不知道,她自己是没感受到的。认真细究起来,快乐的日子倒是有的,初中毕业之前的那段日子。

她、父母及哥哥,一家四口生活在水城县钟山区的大湾镇幸福村,父亲是粮管所的普通职员,一个月两三百块钱。相对于身边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刨食的人家,优越感处处都能体现出来。土地一分不少,还有工资拿,连两室一厅的近百平米的平房,也是单位配建的。除了读书,她几乎什么都不做——全家土地不到三畝,农忙时,请几个亲戚来帮忙,一天便能把活路干完——哥哥也是这样。爱书如命的父亲对他们的要求就是读书,不停地读书。读得越多,肚子里装下的知识自然也越多,一个人的胆识、格局、才情与气魄,就是这么来的,也是这些东西,支撑着一个人越走越远。两兄妹都能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哥哥却做不到,初中毕业就通过关系,到二塘火电厂当司炉工了,每个月也是两三百元钱。他还谈了个女朋友,相邻的二塘镇新合村的。赶集天,她碰见哥哥带那个女孩去看电影。人是很漂亮,但不怎么说话,冷着一张瓜子脸不说,眼神里还有阴沉的光,看人的时候,那些冷光嗖嗖地冒出来。哥哥没介绍,她也就懒得打招呼。

你哥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父亲说。她自然是争气的,以全镇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了教学条件最好的水城矿务中学。吃在学校,住在学校,要没什么事,一个月回家一趟,找父亲拿点生活费。第一年,一家人都平平安安也顺顺当当的。第二年上学期,哥哥把那个女人娶回家里。罗飞雁想跟她亲,却发现嫂子对她,以及她的父母,都不冷不热的,做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你的东西她想要,她的东西,却不让你碰一下。还要求哥哥分家单独开伙生活。为了这事,母亲跟嫂子大吵一架。几个月都不相互理睬。她从水城回到家里,了解到这些事情后,只要能避开,都不想与嫂子打照面。父亲对此,保持着沉默,手心手背都是肉呐。问起她的成绩,几乎都在年级前二十名内,父亲很是安慰,喝酒都要故意吧唧一下嘴巴,美滋滋地抚摸着脖子。他的右耳垂下,长了一个硬核,半年多时间,从鸽子蛋大,长到鹅蛋那么大。一直不当回事,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才来到他们学校附近的矿务医院,也就是戴凤玲老公开救护车那家,找医生彻底检查,才弄清楚那是个恶性肿瘤,癌细胞都扩散出去了。从住院开刀到去世安葬,前后半年多时间。

母亲为照顾父亲,把自己的身体也拖垮了,不是头昏,就是肚子疼,经常到二塘镇上的一家私人诊所去打针。学习之余,她也跟着家里、学校、医院三个地方转圈跑,累倒不怕,学习下滑严重,高二期末考试,年级四五百名,都快掉到尾巴上了。每个科任老师,都找她去办公室谈过话。哥哥嫂子也会为父亲的事忙前忙后,却不愿意拿出一分钱来。父亲下葬之后,她才听母亲说,为父亲治病,家里已经欠下三万多元钱了。在那个年头,这么大一笔钱,无疑是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她是回家找母亲拿生活费时,才听母亲这样说的。母亲从口袋里,掏出灰扑扑的手帕,一层一层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放在她的手里,让她回去安心读书,不够的话,下周再回来拿,她会想办法的。想什么办法呢?她不知道。

那时候,已经是高三的第一个学期了。还没回家,她就从村里跟她一起考入矿务中学的其他同学那里了解到,母亲想的办法,便是要说服哥哥,父亲死后,负担起她的学费。母亲农忙之余,也到处去打零工,为她筹钱;自己身体有病,打针吃药都是赊账的。哥哥口头答应了,却拿不出钱来,他的工资全交给媳妇了。母亲上门去要,跟嫂子大吵一架,两个人还动了手脚。妈妈被打翻在地,嫂子还觉得不解气,在粪坑里舀了一瓢大粪,泼在母亲身上。

没跟任何人商量,也不知会学校,罗飞雁收拾东西,从水城回到家里,再未进过一天学堂。初中毕业的同学,好几个去了深圳,回家过年时,她都见过了。告诉她深圳到处都是工厂,随便都能找到工作,尤其是女生。她想跟他们一起去,又放不下疾病缠身的母亲。犹豫中,贵州最高峰韭菜坪下的海嘎小学,缺一个代课老师,尹校长听说她成绩好,教小学是绰绰有余的,便亲自上门来请。逗她说,那可是贵州的“最高学府”哦。她并未心动。尹校长又说,条件艰苦点,但每个老师都是有单身宿舍的。她想这好啊,多少有工资拿,有地方住,可以把母亲一起带过去,免得跟那个让人恶心的女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便答应了。

校长走后,她跟母亲商量,母亲揉脸抹泪的,哭得眼睛都肿了。她们一走,父亲辛苦挣下的家业和土地,都被一个外来的女人霸占了,不能这么便宜了她。羅飞雁收拾行李,只身上了韭菜坪的海嘎村,一个他们在幸福村,一抬头就能看得到的、终年云遮雾绕的地方。天气阴冷,气候潮湿,时不时还要下一场雨。尹校长说的单身宿舍,不过是二十多平米的一间小瓦房,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也当批改学生作业的书桌用——一个八块青砖堆砌的烧烟煤的火塘,还有一张原木小板凳。宿舍跟教室排在一起,连在最后面,墙外头,便是开满了紫色野韭菜花的韭菜坪,景色倒是挺漂亮的。往峰顶一站,万山来朝,又连绵起伏的推向天边。天气晴好的日子,能看到几十公里外的云南昭通和她读书的六盘水市水城县。

既来之,则安之。罗飞雁静下心来,在海嘎小学兢兢业业地教书育人,一干就是五年。学生都很喜欢她,不只是教书本上的知识,她还会给学生分享自己从书本上看到的发生在世界各地的奇闻轶事。给她带来书籍的,是喜欢她的一个高中同学,已经考入毕节师专读书了。她的工资,大部分交给母亲还债及治病,留一点自己购买生活用品,还得匀一点出来,请那个同学每次来看望她时,都从毕节的新华书店,给她买几本书来。她喜欢看跟人文地理、旅行游记有关的书籍,也会在其他书友的推荐下,看一些时下大陆及港台知名作家的散文和小说。是书本给予了她抵御寒冷和孤寂的力量和温暖,当然,还有那个她同样喜欢他的男同学,或者说,他们已经是恋人了。每个月,他回到大湾镇拿生活费,都要坐一个摩的到韭菜坪看望她。她带他去赶集,买腊肉、青菜回来自己做饭吃;一起到韭菜坪的各个角落,走访她的学生。也会去到山里,拥抱在一起,顺着开满野韭菜花的山坡滚来滚去。

男同学叫徐才仁,瘦瘦高高的,戴一副眼镜,看着文绉绉的。每次抱着她就不撒手,年轻的心,颤抖的手,总在她滚烫的身体上探索。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嘴里还咝咝吸气,疑心他会十分煎熬和难受。有一个周末,徐才仁从毕节回大湾镇,经过威宁县城时,买了一只兔子,一盒一磅重的蛋糕,赶回来,给她过生日。兔子她不忍心杀,也不让他杀,放生了。蛋糕也被她分给班里的同学一个一口全吃了。跟着他,坐送他上山的摩的,回到了大湾镇。父亲埋葬在幸福村后面的茶山上。她径直把徐才仁带到了父亲的坟前。

“你真的喜欢我?”罗飞雁问。

“喜欢。”徐才仁说。

“你会娶我吗?”

“当然会。”

“你读书出来,是有正式工作的,我只是个民办老师。”

“你是什么我都喜欢,我就是要娶你。”

“只怕你说了不算,”罗飞雁说,“还有你父母呢。”

“我们家都听我的,我自己说了才算。”

“那你跟我一起给我父亲磕三个头,我就是你的人了。”

扑通,罗飞雁跪在了父亲的坟头。徐才仁见状,也赶忙跪下去。三个头磕完,两个人起身时,脸上都挂满了泪水。就是在那一片茶叶地里,在一个较为隐蔽的杂草丛中,罗飞雁把身子给了徐才仁。也是这一刻,罗飞雁才真的把徐才仁当成了自己托付一生的男人,开始以此为基础,憧憬往后的生活,生儿育女、赡养老人是免不了的,她还想跟他一起,去往全国各地,好好看看那些被她喜欢的作家妙笔生花书写过的各个地方。但是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了。那一年的寒假,徐才仁从毕节坐大巴回大湾,雪后路滑,大巴车在一个叫白沙坡的地方,冲到一个一百多米深的山沟里,连他一起,死了十几个人。罗飞雁的心,如打了封闭一样,在韭菜坪孤苦无助地生活了三年。

一间教室被暴雨后的泥石流冲塌了。一个身材魁梧,穿黑西服,头发中分似油光水滑的两块瓦片的男人,免费送学校一车青砖,还亲自开一辆东风大卡车送到韭菜坪来。教职员工及前来帮忙的村民往下卸砖时,他抽着烟,到处走走看看,还推开罗飞雁的宿舍门,把头伸了进去。溜达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走到罗飞雁身边,说:

“罗老师,你怎么连张书桌都没有?”

“用不上,自然就没有了。”

“瞎说,”男人说,“当老师的,会用不上书桌?”

罗飞雁不再理他,一大帮子人都看着这个男人和她笑呢,带着讨好他的表情。这个人就是王容易,她太知道他了,是个花心大萝卜。王容易家在与幸福村相邻的新寨村,哥哥每天去火电厂上班,都要从他家门前过。王容易跟好几个火电厂的女职工都谈过恋爱,但也都谈着谈着,没了下文。好多人说,他就是随便玩玩,玩腻了就甩。尽管这样,追求他的女人还挺多。他家有钱,大卡车都是自己买的。把二塘河谷出产的煤炭,运送到二塘火电厂,也运送到水城钢铁厂。全国流行把有钱人叫万元户的时候,王容易就是一个。每次开车在路上见到罗飞雁,都要一脚刹停住,问她去哪里,可以送她。动了好几次心思,罗飞雁一次都没上去过,不想招惹他。

“下回我给你带一张床上来。”王容易说。

“好嘛,”罗飞雁说,“我缺的东西多得很,看你送得起多少。”

王容易说到做到,第二天真的送了一张白色的实木书桌到学校来,连配套的白色实木椅子,都亲自搬到罗飞雁的宿舍里。然后请两个老师爬到他的车厢里,又给罗飞雁搬下来一张弹性极好的席梦思床。罗飞雁骑虎难下,只好照单全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家这是喜欢上她了。

“你买这么多东西,”罗飞雁说,“我可没钱给你。”

“大中午的,”王容易说,“赶紧做顿饭吃吧,我都饿了。”

两个人就是这么搭上伙的。有车的王容易经常不请自来,手里从来不空,衣服裙子、水果零食,样样都给她带。有时候直接带火腿、羊腿,让罗飞雁做给他吃。

“你那么多女朋友,”罗飞雁说,“让她们做给你吃啊。”

“整差火了,”王容易说,“我以为你已经是我女朋友了。”

这么一说,一向不给他好脸色的罗飞雁哈哈笑了起来。其实她对王容易的印象还是挺好的,他有钱,但没有很多有钱人那种趾高气扬又花天酒地的坏毛病,抽烟,喝酒,打麻将,二塘河谷的哪一个男人不都这样?至于谈的女朋友多,有到处玩弄女人的坏口碑,到底怎么坏了,也没一个人具体说得清楚。母亲也知道,王容易在追求她。劝她说,差不多就夠了,姑娘,那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跟他老妈也很熟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是了解的;谈女朋友多怎么了,贪玩嘛,再说,缘分不到啊,缘分到了,玩也玩够了,现在想结婚了。你看看,当初跟他谈过的,哪个不是,娃娃都可以使嘴了。

母亲说这话时,王容易已经追求她一年多了,算是深受考验的。母亲说的这些事理,她也知晓,之所以迟迟不答应,除了想继续考验一下王容易,还想多给自己一点时间,跨过心里那道坎。当初她可是带着徐才仁,一起在父亲坟头磕过三个响头的,她真的把自己当作徐才仁的女人了,且是当着一个死人答应的,随后,又被另一个死人装在心里,带到地下,让她永远都改不了口。得母亲这话时,她心里刚刚释然,并很快和王容易举办了婚礼。那一年,王容易三十岁,罗飞雁二十五岁。

婚后第二年,罗飞雁生了一个男孩,取名为大安,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为小康。结婚当年,罗飞雁便辞去代课老师的工作,在家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生活的重心,都在两个儿子身上,日子浑浑噩噩的,喜欢阅读的习惯一度中断,是到水城为大儿子陪读时,才续上的。家庭唯一的变故,是二儿子十岁那年,王容易拉煤炭下水城钢铁厂,在格扭大桥边,撞死了一个人,还是醉驾。赔了人家几十万,驾照也吊销了。此后,王容易便没开过车,家庭也基本没了收入。靠吃老本,一直到大儿子小升初,录取到水城第四实验中学那一年。

他们计划,把所有积蓄拿出来,在水城买一个小房子,由罗飞雁在水城陪读,收几个借宿生,帮他们做一日三餐,每个月应该也有几千块钱。王容易的表妹——舅舅的三女儿——正好在他们家做客,帮他们分析说,买房子,不如买商铺。你们有自己的房子住,在水城这样的小县城,花钱买房子,是把钱打水漂。不升值不说,说不定还会贬值。投入这么多,一个月赚那几千块,还累得要死。买店铺就不同了,租出去,管它市场如何波动,你都有租金收。不嫌累的话,店铺自己经营,我给你们供货嘛,你们忘记我是在贵阳搞服装批发的了。哥,你想要什么货,我都给你,只要你能卖得掉,进货都不收你一分钱的成本。

表妹开自己的宝马320Li,带她两夫妻直奔水城,在第四实验中学附近中山大道上的百盛购物中心,转手了一家阁楼可住人的服装店。接下来的两年,罗飞雁在水城一个人经营服装店及陪大儿子读书,王容易在家继续抽烟喝酒打麻将,陪小儿子读书。周末她带大儿子回去,经常见到王容易带着一帮人在家打麻将,看得多了,连她自己都学会了。环境不好,她很担心小儿子深受影响,成绩下滑。但他非常争气,两年之后,也考入了哥哥所在的学校,一家人终在水城团聚,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他们继续经营服装店,在亲戚朋友的帮衬下,用开店赚到的钱,在百盛购物中心楼上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

转眼间,时间又过去了一年,罗飞雁自己,已来到四十岁的当口。回头想想,这样的生活幸福吗?如果这就是幸福,那这样的幸福,实在太过于平庸了,还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对罗飞雁来说,这样的生活是没有盼头的,也是看得到头的。王容易有了新的麻友,还一起抽烟喝酒吃火锅,过了一天又一天。她自己也差不多,大多数时候,过的是店铺与居所之间两点一线的日子。好在她又有时间、也有闲情逸致看书了,白天在店里,聘请的店员小妹忙得过来,她便坐在收银台前,默默地看书。晚上回家,吃饭用的大圆桌当书桌收拾干净,上面趴着她和两个儿子,每个人都把书翻得哗哗的。百盛购物中心第二层,就有一家一千多平米的大书店,她喜欢看的书应有尽有,还结交了一帮书友。书籍,引领着她,将目光延伸到水城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是她无法用脚步去丈量的奇妙的广阔天地;也带引她,见识到了不同人的不同生活。那些生活,都是她无从去经历去感受的,她只能在书店老板娘组织的读书会上,带着憧憬,借用书中人的口吻,揣摩着说一说;分享给别人听,也分享给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听。得空了,她就来贵阳,跟另一个自己,好好聚一次。

或许,坐在唐胖子的对面,喝得醉醺醺的那一个罗飞雁,已经不是她自己了。收腹挺胸地端坐在椅子上,十分注意自己的仪态,连咀嚼,也尽量不发出声音。轮到唐胖子说话的时候,她也会很用心地听,偶然跟他碰一下眼神,让他明白,他说的意思,她都懂得,鼓励他继续说下去。除了工作,唐胖子也聊到了个人感情。告诉罗飞雁,一个月前,他刚跟一个女人分了手,是跟他学健身的一个外地来贵阳经商的女人。一开始就说明了,跟他在一起,只是想在贵阳期间能有个人陪。哪天离开了,关系也就断了,风水轮流转,人生不再见。这算什么关系呢,罗飞雁没搞明白。眼波流转间,她吃吃笑着,偶尔晃晃脑袋,自我判断一下,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话多不怕,眼不花,头不沉,还是可以喝的。两个人都不拼不斗不逞能,见这个抬杯,那个也端起来,多少陪着意思一下。眼见着,一斤多散装苞谷酒,下去了七八两。服务员上楼来看了几次,又不好意思说,他们要下班了。在门边,偷偷瞄一下,眼睛里,全是恨意。

“差不多了,”唐胖子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

没说去哪里,罗飞雁也不问,跟在他的身后,出了餐馆,在路边的夜风里站着。对面就是酒店的大门,罗飞雁迟疑着,要不要请唐胖子上去坐坐。每见一辆车经过,唐胖子都要招一下手,不消几分钟,一辆嫩绿色出租车,停在了他们身边。唐胖子一手拉开后面的车门,另一只手已经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进到出租车里。告诉司机,先左转,再右转,直行到第五个红绿灯再右转。全程下来,也就三四公里,不消一会儿就到了。

唐胖子先下车,又拉着她的手,近似搀扶一般,把她从车里拉到路牙子上。指着身后一栋商住楼告诉她,自己就住在这上面。她定睛一看,楼房的下面四层是商业用房,但黑黢黢的,没一点灯火,也没一个人影。五层之上,倒是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的。住宅的电梯在楼房的左侧,她跟着唐胖子进到电梯,看到他按了最高的二十六层。出了电梯门,左右各三户人家,但都不是唐胖子的家。他拉着她爬楼梯,连爬两层,来到了住宅楼顶,一间门窗紧锁的小房子前。唐胖子拿出钥匙开门,在门边摸开灯,带着她走了进去。她四下看,房间四五十平米,一个人住,还是挺宽敞的。里面有一张一米八的大床,铁质床架是米白色的,床头带靠背,靠背上面有枝型图案的铁质花纹。床垫、枕头、被子,又全是深灰色的,全都叠得整整齐齐,跟很久都没人住过了一样。床边有一张米白色的书桌及一把靠背椅,桌上摆的不是电脑,而是一盆已长有半米高的落地生根。罗飞雁把随身带着的坤包及为家里的三个男人购买的东西放在书桌上,坐下来仔细看,落地生根的枝干跟竹子一样,一节一节的,每一节都长一对叶片,背部紫中透红,正面又青绿绿的。每片叶子的边缘,都长满了远看似莲花,近看如宝石的嫩芽。房间的最里边,有一道可移动实木竹帘屏风。唐胖子走到屏风后面,不知在拖动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摩擦出哧溜声,一会儿,又传出来流水的哗哗声。他走出来后,说要带罗飞雁到处看看,却是拉着她的手,来到了楼顶的边缘,两人爬在一米多高的女儿墙上,指点着这里看看,哪里看看。在霓虹灯的映衬下,城市的浩渺与神秘,在午夜时分表现得淋漓尽致。

“啊——啊——”

唐胖子扯开喉咙大喊了一声。说他每天晚上都要站在楼顶,这样大喊几声,什么烦恼忧愁都没有了。让罗飞雁也试试,说这样大喊大叫,还能醒酒。

“我又没醉,”罗飞雁说,“喊来喊去的,吵死人了。”

“你想多了,”唐胖子说,“隔着两层楼呢,鬼都听不到。”

“对了,”罗飞雁问,“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里风景好,还便宜。”

唐胖子进而解释说,他住的这个房间,是下面商业裙楼的空调主机房。裙楼有产权纠纷,十几年了都没启用,这个房子就一直空着,管理处简单装修了一下,原本是给自己的管理干部使用的,水电齐全,还铺了大理石地板。这里的管理处主任是他健身客户的哥哥,他通过关系便宜租過来的,都住一年多了。两人又站着聊了一阵,贵阳跟水城都是山城,早晚温差大,还阴冷,站在楼顶,带着湿气的风都能吹进骨头缝里。

“我们回去吧。”唐胖子挨过来,从后面搂着她,轻声在她耳边说,“你喜欢泡澡吗?”

“喜欢。”

“那就好。”

回到屋里,唐胖子把她领到屏风后面。她看到一个船型的白色大澡盆,里面放满了水,两根热得快拖在里面,热得快周围,全是晶莹的小气泡,呼呼往外冒。唐胖子伸手进澡盆里捞一下,告诉她差不多了,可以洗澡了,人就走了出来。澡盆边的一个脸盆里,有洗发水和沐浴露。墙上的毛巾架上,挂着一条纯棉的白色毛巾,被她顺手扯了下来。墙上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镜子,似乎是用玻璃胶粘上去的,洇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她用毛巾擦去水汽,从镜子里匆忙瞟了一眼自己红彤彤的脸,褪去粉白的田园蕾丝边甜美吊带截膝裙,以及黑色的文胸和内裤,先伸一只脚试试水温,然后整个人站进去,一屁股坐在澡盆里,继而躺倒身子,全身没入水中,闭气泡了一阵子,才把上半身探出水面。看到唐胖子已经站到澡盆边了,正在慢条斯理地刷着牙齿。她歪头看了一眼,作为健身教练,唐胖子名副其实,胸肌、腹肌、肱二头肌,她能说得出名字的,都在他身上清晰可见,像一块块铁板,焊在该有的地方,紧致光滑得看不到一丝赘肉,还隐藏着原始又粗犷的力量,让身为女人的她,羡慕不已。刷完牙,唐胖子让她让让地方,也跟她挤在一个澡盆里。空间突然拥挤起来,双方手脚都有些别扭,唐胖子一使劲,把她抱起来。

“这个澡盆,”唐胖子没事人一般,说,“就是那个女人买的。”

“哪个女人?”

“前不久跟我分手那个,”唐胖子说,“外面书桌上的那盆书夹子草,也是她买的。”

“什么书夹子草,”罗飞雁说,“那叫落地生根。”

“那个女人说的,估计他们广东人都这么叫吧。还说她读书的时候,经常把书夹子当书签。这种叶子,夹在书里,也不会干枯,还会越长越大。难怪她走了这么长时间,我一点水没浇,也能长得好好的。”

她没说话,觉得一切都有点兴味索然。唐胖子感觉到了,自己先起身,又一把将她抱起来,径直放到床上去。她能想到的没想到的动作,唐胖子都会,她甚至都奇怪,在性爱方面,原来人的身体,还有那么多神奇又诡异的功能,她一直不知道。她更不知道,原来这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在床上付出那么多,还那么持久,那么有爆发力,差不多都要把她的骨头拆散架了。当她浑身瘫软地沉沉睡去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往日那么不堪的一个唐胖子,刘粉晴怎么会愿意委身于他。这一觉,是带有补偿性质的,连前一晚因失眠积存的睡意也一扫而光。等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身边的唐胖子,依然在赤身裸体地呼呼大睡。

罗飞雁轻声起床,去到屏风后面,穿好自己的衣物,再蹑脚走到书桌边,提上自己的坤包及为家里的三个男人购买的东西,轻轻开门出去。很快下楼梯,乘电梯来到楼下,拦一辆的士,几分钟时间,回到了酒店。把坤包放在床上,再次褪去全身的衣物,在洗漱间的莲蓬热水下,里里外外,把身体冲洗得干干净净。简单画一个妆,又穿回了自己从水城出发时穿的那一套衣服。回水城的高铁票是下午三点,先去找地方一个人吃个午饭,下午两点前回来退房,也是可以的。她伸手在坤包里掏手机,想美团一下,附近都有什么自己喜欢吃的。手机没在,装化妆品的另有一个小皮包,放在外面,坤包里应该还有那两万块钱和手机的。钱是在的,手机却没了影子。她清楚记得,自己昨晚洗澡前,亲自把手机放进去的,怎么不翼而飞了。拉链全打开找一遍,还是没有,返程的整个计划就全改变了。

罗飞雁肩挎坤包手提东西,下到酒店大堂里,先把房退了。等着服务员办理退房手续时,她的心突突地跳。手机不在身边,似乎缺少了什么,且还会耽误某件大事一样。能有什么事呢,她站在柜台边细心地想。真是没有手机的时候,更觉得有些电话急着要打,一刻都耽误不得;对了,有一件跟儿子有关的事情,还没有办。她跟前台工作人员解释一番,借用前台座机,拨通了老公王容易的手机。

“喂,哪位?”王容易问。

“是我。”罗飞雁说。

“你哪位?”王容易又问。

“你听不出来啊,”罗飞雁说,“是不是故意的?”

“你有手机不打?这是谁的电话?”

“酒店前台的,我的手机没电了,正在——充电——”

“什么事情哦?”

“我给你买了一根真皮皮带,我出门时看到你的皮带都起毛边了;给大安买了一副华为的蓝牙耳机,给小康买了一架遥控飞机,他们天天在我耳边讲,再不买,我耳朵都要被他们嚼起老茧来了。”

“你提回来不就知道,你几点的高铁?”

“下午三点,跟平时那个点回家。”

“你打电话就是为说这个?”

“不是——大安有一套期中考试的复习资料,你没在家长群里,找一个你有微信的其他家长要一下,帮他打印出来,这是老师要求的。我差点忘记了,早打早复习,不要耽误了。”

“我知道了,”王容易说,“我以为你什么事呢。”

电话挂了,退房手续也办清了。罗飞雁提着东西出酒店大门,来到昨晚唐胖子打的那个地方,拦了一辆出租车,迷茫地望着远方。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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