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一
就是那种给娃娃打针的游戏,很多女童都玩过,虚拟的针筒、听诊器,五颜六色的药丸,瓶瓶罐罐……所有照顾一个生病娃娃的必备物品她都有。这也是她小时候除了过家家外唯一热衷的游戏。成为一个孩子的妈妈或一名打针的护士,去照顾比她还小的人,给她们一条暖烘烘的绒布毯子,去拥抱或抚摸她们的身体,让她们停止哭泣。
而她自己第一次生病是在哪年,早已记不清了。某天夜里,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烫,越来越烫,好像炉子里的水翻滚沸腾,通过眼角不断漫溢出来。她感到奇怪,自己并没有哭啊,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她不仅流眼泪,还感到疼。头疼,嗓子疼,浑身上下都疼。她的爸爸妈妈都不在那个房间里,离她不远的床上躺着年迈的祖父母,他们睡着了,正以呼噜和梦话与另一个世界相连。她发现自己发烧了。这是她第一次发烧。她想从那张床上爬起来,最好是自己飘起来,就像一个游泳的人漂在水面上。她试图转头,踢腿,伸胳膊肘子,但没有用,身体就像被牢牢地摁在床板上,动弹不了。
全身每个毛孔都缺水,她想到冰棍、冰汽水,想象那个卖冰棍的男人此刻正站在电线杆下,从装满棉絮、冒着冷气的木匣子里掏出白糖棒冰、绿豆棒冰、赤豆棒冰。所有能想到的冒冷气的东西在她脑海里轮番出现,它们相遇、碰撞,发出滋滋的声响,却无法让她的身体快速冷却下来。它越来越烫,热气延烧至喉咙口,把还没来得及喊出的话硬生生地吞噬掉了。
她的身体变得轻飘,晃悠,没有重量。嗅觉却异常灵敏,她闻到隐秘角落里的气味,尘灰密布的坛子罐子里散逸出的气味,鼠类排泄物的气味,篦子上人体头发的气味……她的鼻子告诉她这个世界正在下沉,屋梁倾斜,椽木移位,大船倾覆,她滚烫的身体向着另一世界快速滑落而去。
第二天清晨,当睁开眼睛,一切都变好了;太阳出来了,身体里的河水流速平缓,发出清脆哗啦的声响。热力抓住她,又放了她,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健康的日子回来了,她蹦跳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房子外面。上学路上,一切都那么新鲜,柠檬黄的光线在树枝上闪耀,湖上水波潋滟,天空流光溢彩。她变好了。没有人知道她当过一个夜里的病人,身体在云端飘过,意志在烈焰里烤炙过。
此后很多年里,她的体表温度都维持在正常刻度。别的症状会忽然袭击她,将她撂倒在床上,几天之内不能动弹,但不是发烧。她的身体变得恒温,任何时候都没有一点发热的迹象。当为了逃避什么事情不得不请假时,她永远不能像别人那样说,我发烧了,我的身体正在变烫。这样的谎言很容易戳穿,用一柄标准水银温度计就能做到。她总是羡慕那些能发烧的人,特别是当得知发烧是因为体内有两股势力在交战,呈如火如荼状态,心底的困惑便更加强烈了,难道自己的身体里就沒有战场,永远平静无事?
许多年前,那个夜里的风暴又如何解释?
漫长的上学路上,一个手持弹弓的白脸少年躲在一堵矮墙后面,反复地瞄准她与她的同龄人,就像一个复仇者在做着长久的、确保万无一失的准备。少年始终没有将弹弓里的石子射出,他只是瞄准,反复地瞄准,恶狠狠地瞄准。
后来,她才知道少年因病辍学在家。黄疸肝炎,他的眼睛和皮肤会变得像路灯那样黄,像橘子皮那样黄,而身体会越来越没力气。谁都知道那是一种传染病,传播途径有食物、唾液、血液以及亲密接触。在健康者眼里,少年的眼神及举止让人望而却步;而他的家人,也忽然变得行踪可疑。他的祖母偷偷跑去寺庙里烧香,他的母亲趁着夜色遮掩将黑乎乎的药渣倾倒在路旁,他的父亲则低垂着头从人群中快速走过。他自己呢,干脆拿起那架用老柳木做的、绑着黑色胶皮的弹弓,开始瞄准人,瞄准他们的书包、红领巾和水壶,要不就是他们飞奔时带出的空气。
每当她战战兢兢地路过那堵矮墙,与墙头的瞄准器相撞,便一路狂奔,心脏好像要从胸腔中蹦跳而出。她对一具患病的身体之惧怕如此强烈,几乎丧失了基本理性,匪夷所思。
大概是那苍白的脸、橘子皮一样的瞳孔所代表的肉身,与绑着黑色胶皮的弹弓构成一种巨大反差。好像肉身越是孱弱的人,越具有破坏力,越容易制造暴力场景。随着时间流逝,少年病中的日子在窥探和瞄准中一点点成形,最终孤立无援,溃不成军。
那时候,她并不明白隔绝对少年来说意味着什么。学习的队伍中没有他,玩耍和游戏的人群中也不会有他,他只有中药、矮墙和手中的弹弓,只能一日日地观望、等待、咒骂,并做出吓人的动作。直到有一天,她也成为那样的人,对着旋涡形的飞镖盘通宵达旦地扔掷,把墙体和镖盘戳得伤痕累累,把所有病中的日子戳得遍体鳞伤、不忍卒视。
二
病人们住在白色病房里,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有医生们嘘寒问暖和护士们精心看护。那是一些名正言顺的病人,疾病对他们来说是示弱的资本,而不是羞于谈论的话题。她和那个生黄疸病的少年不在此列。少年的领地是那堵快要倒塌的矮墙,手中的弹弓是他与世界唯一的沟通武器。而她的领地是一间出租房,上一名租户留下的飞镖盘和十一枚梭镖成为她锻炼与消遣的工具。每天黄昏时分,她都要去医生的诊所里打上一针。她路过面包房、超市、快要倒闭的租书店,她会在书店里驻留片刻,花上十块钱押金借回一大堆书,从扉页翻到最后一页,一个字都不放过。不同阅读者留下的痕迹让她感到自己的命运也被囊括其中。无聊时,她也会倚床想象下一个借阅者的模样,是不是与她处于同样的处境,或干脆就没有下一个,她是这批书籍的最后一名读者;从此之后,再没有任何人会去翻阅它们。
除了飞镖盘、书籍,房间里还有一扇锈迹斑斑的小窗。窗户对着一条笔直的小路,通往烈士陵园。带着荣耀死去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松树和柏树环伺左右,还有江南雨季特有的连绵细雨共同构成庄严肃穆的气氛,好像令人生畏的死亡还在进行之中,并不断进行下去。
陵园入口处有一个大广场,小贩们在此来来往往,兜售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被日常生活所淘汰的东西。她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东西,猜测着它们曾经的用处。某个雨天过后,商贩们忽然消失了踪影,唯有算命摊子和卖旧书的摊子常年驻扎在那里,好像在执行生活交给它们的隐秘任务。有一天,她从书摊上淘到一本封面泛黄的医学书,如电线般密集排布的血管、肌腱、神经丛,比世上最错综复杂的小路还要难以辨认。人体心脏、胃囊、左右肺叶、蚕豆般的双肾就像是五颜六色的塑料制品,看起来毫无生机。她仍然搞不清楚自身疾病的源起,医生的说法模棱两可,让她困惑。她的身体再无发烧症状。那股神秘的力量始终没有来袭。她等待着再经历一次那种感觉,或许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眩晕,呕吐,没有死去活来的疼痛,甚至没有任何可称得上是“症状”的表现。好像致病因子只是潜伏在那里,准备着,伺机发作。也有可能永远不会发作。医生的原话是“问题肯定有的,但还在发展演变中”,现阶段,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疾病显山露水,露出狰狞面目,或者就此被扼杀在萌芽状态也未可知。
烈士陵园所对的出租房既是临时病房,也是庇护所。每天黄昏时分,她从出租房出发前往医生家的诊所,沿途看到电线杆、广告牌、店铺橱窗、玻璃外墙,直到看见诊所门口的红色十字,好似看到一种微茫的希望。她真希望自己能一直待在那里,以此獲取一种合法身份。她想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病人,住在一间苍白、肮脏的病室里,接受输液、喂药、测量体温,接受护士的问询,亲友的探望,而不是像个无业游民那样徘徊在城市的街巷里,无处可去。
她经常光顾的只有那座林木森然的烈士陵园,无聊时反复查看大理石碑身上的姓名,并通过生卒年月来计算他们在世的光阴。那大多是一些短促的生命,生年与卒年之间只隔着一层薄纸。有些甚至连生年也不详,只留下问号和茫然不知。她双脚踩在松与柏的落叶上,好像踩在支离破碎的时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无从想象这些从未见过面的人拥有怎样仓促的一生,除了石碑上注定会被遗忘的名字,什么也没留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在身强力壮之时便迎来了生命的毁灭,根本不知衰老和病痛为何物。墓园里行走时,她经常遇见东张西望的闲逛者,他们或许是路过此地,因好奇而闯入,当看到松柏掩映下的墓碑又慌乱地退出。只有她自在地漫步其中,视死者为遥远而未曾谋面的朋友,或彼此命运的见证者。她出入自由,无需接受任何盘问,宛如在城市的公园里行走。看门人躲在一扇肮脏的玻璃窗后面打盹儿,在他身边放着一只打开的棕色酒瓶子,一天到晚从未有清醒的时刻。
在陵园寂静、湿滑的台阶上,她的脑海忽然浮现矮墙后面的白脸。时隔多年,她才感到病中少年的脸上不是写着顽劣和挑衅,而是彻头彻尾的恐惧。少年的恐惧通过手里的弹弓传达出来,弹弓是他的语言,就像诗歌是诗人的语言。没有人读懂弹弓所代表的语言,那是绝望者的语言。作为一名传染病患者,一个可能给人群带来致命危险的人,他的表达充满少年人的天真、决绝,与不合时宜。
那段日子里,她逐字逐句地研读纸张发脆、字迹泛黄的医学书,想着身体里埋藏的引爆器——那看不见的疾病,正一日日使她陷入慌乱与郁郁寡欢之中。扔掷飞镖的技艺越来越娴熟,正中靶心的几率也逐日递增。身体里的疾病仍处于沉睡状态。她既畏惧那一天的到来,又为这无限延长的病期而焦灼不堪。她渴望解脱,就像少年渴望再次奔跑在上学途中。
墓园、出租房和诊所之间的路,她独自走了好几个月。期间,有人来出租房探望她,她因走在去往墓园或诊所的路上而错过。他们留下纸条、苹果、书籍,还有电话号码,但她没有拨打过其中任何一个数字。她对错过表示庆幸,无需在锈迹斑斑的窗户前接待这些好奇的访客。她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离群索居,让自己在墓园和诊所之间游荡——所有这些,都将成为她羞耻感的来源。此后很多年里,她固执地想要把它们从记忆的板壁里删除,宁愿那是一段空白的、无所依靠的岁月,最终被遗忘,也好过照镜子时所见的一切。
苍白的脸所对应的往往是一段不能被解释的岁月,这世上没有比不能被解释更糟糕的事。她的痛苦因无法找到公开的共鸣者而旷日持久地持续着,没有消停的那一天。
三
许多年后,因某种机缘,她接触到一些支离破碎的身体。那些身体的存在让她痛苦、慌乱,感同身受。在她实习的康复科病区里,来了一个叫慧慧的女病人,十八岁,颅脑挫裂伤。由外科病房治疗大半年后转入。纺织女工,长发被卷进旋转的机器里,血流如注。抢救过来后,女孩的眼睛和嘴角歪斜,面部肌肉抽紧,双腿站立不稳,话也说不利索。女孩的母亲常年陪伴左右,女孩的父亲很少露面,亲戚们更是踪影全无。有男女治疗师轮流给她做功能训练。女孩喜欢那个笑眯眯的男治疗师,对同样笑眯眯的女治疗师却视而不见。男治疗师不上班的日子,女孩会冲着她的母亲皱眉、跺脚,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歪斜的嘴角淌出一长串口水。见到的人都说可怜,破损的身体再也无法卖萌、撒娇,却依然记得自己是个女性的事实;恋慕异性的本能,喜欢唱歌的天性,还存储在女孩残损的身体里。
实习期结束前,她和同学凑钱给女孩买了一台收音机,远方的人在里面唱歌、跳舞,发出欢乐的声响。听着收音机发出的声音,女孩无法控制地大笑,笑声很是吓人。此后,她再也没有回去探望过女孩。在她的脑海里,永远保留着那声惨叫。机器轰鸣的厂房里,女孩发出最后的叫声。从此之后,一切都结束了。过去消失了,未来不会再来。女孩永远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样说话、唱歌,发出欢乐的叫声。
在医院里,还有更多摇摇晃晃的身体,功能受损的身体,毫无意识的身体,这些拜意外所赐的身体躺在白色病床上,或许要在那里躺上一辈子。医护人员只是将此视为工作对象和永远无法彻底康复的病例,早已司空见惯了。
这些身体的遭遇让人揪心,让她想起那枚埋藏已久的引爆器。很多年里,她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那次,她主动放弃治疗,置医生的规劝于不顾。她想最好是忘却,不能被一场还未到来的疾病折磨殆尽。当宿醉或一夜狂欢后,某个身体器官的微妙反应让她警觉,医生的话言犹在耳,以为疾病正找上门来,尽管最后被证明只是虚惊一场。
某年春天即将来临时,一个消息从天而降,她的朋友得了肺结核。这种只在小说里出现的疾病居然卷土重来,袭击了她身边的人。她无法质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谁也不会无聊到给自己虚构一场莫须有的疾病,况且还是让人退避三舍的肺结核。它们让她想起更古老也更可怕的属于中世纪的病菌——鼠疫、天花和霍乱,但这些或灭绝或得到控制的疾病早已成为历史。在此之前,她以为肺结核也属于此类。低烧、咳血、颧部潮红等症状之所以耳熟能详,不是来自医学知识的广泛传播,而是文学作品的渲染。很多文学家死于此病,小说里的人物也有因感染此疫而丧命的。结核分枝杆菌从何处来,怎样在她朋友的身体里潜伏下来,安家落户,并一点点吞噬肺脏和其他身体器官,她一无所知。如今,它早已不是致命绝症,但疗程漫长而复杂,不容许丝毫懈怠。处于煎熬中的患病者又无法将此告知身边亲友,那无异于一场地震。人们可以接受普通疾病,重症疾病,甚至绝症,但对于传染病,尤其是通过呼吸道传播的肺结核,他们只会避而远之。她明白朋友之所以坦然相告,完全是因为两人并不需要共用同一片空气。
疾病给人群划分了界限,这丝毫不比阶层、种族、肤色带来的界限更容易逾越。在脑海里想象一个患病的人与一个健康的人,就像对阳光与阴影的想象。疾病天生地与负面、阴暗、羞耻、角落等事物联系在一起,世人的偏见和歧视更是将此推至无以复加的地步。因此,带菌或患病的人成了特定空間里的人,他们被隔绝或自我隔绝。那些空间叫病室、岛屿、船、旅店,或隔离点。世界正被划分为一个个隔离点,因为疾病,因为某种过于喧嚣的孤独。
那一年多时间里,她患病的朋友不仅让自己在微信朋友圈中消失,还在人群出入的场所里隐匿。一个人可以与他人分享美食、旅行、购物及生活中的各种小确幸,但疾病不在此列。她等待朋友以健康者的身份归来,就像远航的人离开大海,回到人群之中。而所有患病期间发生的事被人们小心翼翼地装进漂流瓶,扔进大海,直到有一天被相同境遇者从遥远的海滩里打捞上来,被泥沙和海水所包裹的往事由欢闹变得沉静,并逐渐冷却下来,如果还有微光闪烁,那只能来自对往昔病痛的回忆与确认。
四
某个春天的黄昏,她走进住处附近一家拳馆。昏暗的灯光下,有一男一女正在练习推手。两人相对而立,沟通有无,音乐宛如林间晨雾在身体与身体之间缓慢升起。她伫立角落,观看良久,入迷。身体的弧形运动,圆活舒松,粘连伴随,比舞者的动作更为缓慢,柔和,轻灵,好像出自同一身体的往来相随。被他人肢体的运动所感染,内心深处涌现无法言说的欢喜、震撼和愧疚。好几天过去,脑海里仍浮现出那对练习者的身影,一招一式的动作不再是简单的肢体活动,而是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起承转合,如有光芒照临。
被意识关照的身体回来了,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拉回来,种子破土而出,光芒照进暗旧的匣子里,万物被照亮。那种感觉如此新奇,好似黑暗中行走的人,走到一面镜子前,慢慢看清自己和周围人的脸。她逐渐感到身体的存在,就像植物感知饱蘸雨水的根须,蓬勃生长的枝叶以及与土壤的粘连关系。当再次进入风和雨水中,那种感觉变得尤为强烈。她成了一个拥有身体的人,有一具敏锐的、处于万物包围之中的身体,她伸出胳膊,伸展四肢,抬起头颅,深呼吸,做下蹲动作,如此循环往复,腹部温热绵软的气息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
一个太极拳爱好者对身体的态度,让她忽然领悟到什么。身体不单单是食物、胆汁与空气的容纳器,还负责交换、吞吐和净化。它既制造麻木和瘫痪,也生产疾病、眼泪和欢笑。而疾病是永久的谜。人们从遗传基因、病毒感染、饮食作息中孜孜以求,找寻线索,但始终存在难以被阐释的病例。
她朋友的肺结核便是其中之一。用当事者的话说,整个患病过程就像一场梦魇。恋爱受挫的同时疾病降临,宛如当头棒喝。她果断地为这场无望的爱恋画上休止符,转而为疾病奔走。疾病替她作出选择,从前以为绝难办到之事,当意外发生时,所有的抉择和当机立断都是出乎本能的行为,毫不纠结。药物和配合治疗成了唯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她开始了十字绣和编织生涯。在丝线的纵横交错中,她感受到日子由平淡织就的美。她花许多时间烹饪简单的食物,并在一种安宁平和的环境中进食,而不是像从前那样狼吞虎咽、慌不择路。她的时间变得缓慢,可有可无,得以听见饥饿时肠壁加速蠕动的声响,心脏怦怦的跳动声,以及血管里的奔流声。她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宛如大地之上的丘陵和山壑,无时无刻不在发出动静,发出存在的信号。
一场疾病解放了被情欲所困的身体。溪流落回峡谷,朋友的生活也落到平静而隐蔽的低处。没有爱恨情仇,没有怨怼、执迷。浮花浪蕊褪尽,除了身体,别无他物。对生命来说,爱情也不过是附丽,是华丽的花朵和飘逸的香气。
很多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的事,迟钝的肉体无法感知它,只好本能地忽视它。一旦被仪器检测出,通常也到了它的暴动期。肉体消瘦、暗淡无光,生命之光随时可能熄灭。她曾在临终之人的床榻前短暂站立过,向其表示过无法表达的哀伤与同情,想象躺在床上的人正是自己,被疾病所折磨的肉身所发出的绝望呼喊让她感同身受。
她有过的最好时光,无非是身边亲人都在世,他们身强力壮,活力四射。当那些身体开始倦怠、疼痛、患病,便是下坡路的开始,一坠到底,再无挽回的余地。身体与身体之间的症状何其相似,总是病来如山倒,那么强壮、威猛的一个人,瞬间黑了脸,脱了形,目不忍睹。
她终于明白身体上的事才是普通人可能面临的最大困境。没有什么比生命的消失更让人绝望。那意味着彻底的无。而在此之前,她总以为精神上的颓丧和荒芜才是致命的。
五
她一直在想身体是什么,仅仅是肌肉、血管和脏器的连接体吗?那身体与生命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关系?这种关系的缔造,其核心又是什么?她想不清楚。时间可以将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瞬间带走,也能够将垂垂老矣者继续留在人世。一切不过是随机。谁也不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她的亲人中,有人早早离开人世,无论怎样不舍或不甘,都逃不过那一天。她无法想象自己也有离开的一天。任何人都无法提前想象那一天的到来,时间忽然中断,身体坠入没有尽头的深渊或悬崖之中。她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失去身体。失去眼睛,鼻子,双手,行走的脚,负责记忆的大脑和跳动的心脏。无法动弹和呼吸。问题就在这里,所有活着的人都无法想象那一天的到来。他们对死有一种本能的回避,那是身体的尽头,更是个人时间的终点。
她近距离地观察过一具尸体,头巾滑落的刹那,死者的上颌骨已然发黑,黑斑正向着身体其他部位蔓延。像云翳,像黑夜,像深度腐烂的苹果。惨不忍睹。那具尸体属于她的亲人,也是亲人留在她记忆中的最后模样。多年来,她想忘掉那个模样,忘掉苍白的唇,僵硬发黑的手指,但记忆从来没有放过她。
有时候,她会在心里发出惨叫,她和那些提前离开的人才是真真切切、不可更改的一家人!现在,她不得不和另外的人生活在一起,一起聊天,吃饭,发出欢乐的笑声,好似世界完好无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不会把死去的身体介绍给这些人,更不会诉说与死人有关的影影绰绰的往事。但在文字里,她更加频繁地提及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似乎只有消散之物才有存在的意义。消失的身体是不灭的信号,提醒她深渊与悬崖无处不在。
她照料过病中母亲的身体,它岌岌可危,呈破碎状态。被切除的子宫,断裂的骨头,磨损的半月板。母亲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住过医院,连生孩子都在家中进行。医院就像一条传输带,形形色色的人在里面进进出出,还好她的母亲由医院被传送到家中,并快速恢复了健康。她的父亲就没有那么幸运。干脆,他连进医院的资格都没有。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直接告知家人,给他准备一点止痛片吧,不要再浪费钱了。言谈中毫无挽回的余地。家人只好把他弄回去,让他躺在那张硬木板床上。他自己拿着CT片对着飘散的阳光照啊照,试图从中发现什么破绽,以此实现自我拯救之目的。很快,他连拿CT片的力气都丧失了,死神在一个月后找上门,将他直接迎到那个世界里去。
她常常以父亲的临终之眼打量这个世界,打量身边的人。她后来认识的人与她死去的亲人从未照过面,自然毫无关系。可她相信,他们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这个联系就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成长取决于在往事与现实之间所开辟的道路。她的身体里充斥着对逝去之人的回忆,因回忆而致的“变形”常常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这么多年,尽管她在不同场合里讲述了很多故事,其源头却只有一个。它们来自她的父亲,来自父亲的疾病和死亡,而不是他的欢声笑语。生前,他是一个乐观的男人,喜欢看闲书,并把其中有趣的事讲给遇见的人听。他的听众中最多的是村里的孩童。他们的天真感染了他,让他找到了自己的讲述方式。即使在病中,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后来,她发现自己在讲述往事时明显遗传了父亲的语气。好像只有如此,她才能尽最大可能复原记忆中的场景,才能接近那个她以为的真实。
这就是她的故事,一个普普通通、独一无二的故事。曾经,它们属于她的父亲,如今转移到她这里。她只有抓住身体和痛不放,抓住疾病和死亡不松手,才能找到通往过去岁月的捷径。那是属于她的道路。她没有别的道路。它们伴随她每一次心跳和脉搏的跃动,伴随她书写和爱的一生。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