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勇
近期,发生了一件轰动书法圈乃至整个文化界的事。一位女文字学硕士、书法艺术博士、教授,在央视网的书画频道中,为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挑错。她指着“刾史”的“刾”字说:“这个字,没有写成刺,写成jiá字,这本身就是一个错字,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唐代所有的官称当中……没有jiá史的,只有刺史……但是他写成了jiá。”
唐·颜真卿《祭侄文稿》局部
事实上,出了错并且“自己也不知道”的,并非颜真卿,而是这位女学者。《祭侄文稿》的“刾”,只不过是“刺”的异体字,并不读jiá,就读作cì。刾是刺的异体字,二者除了写法不同,读音意义完全相同。刾史,也就是刺史。
“刺”是一个形声兼会意字:形旁为刂(刀),声旁“朿”既表示读音,又表示字义。文字学家通常认为:朿,其实就是刺最初的写法,也即刺的本字或古字。朿字起源很早,在甲骨文中就已较多出现。写作:
字形很像是一种带有一个或多个尖利锋刺的武器,有的字形周围好像还带有血滴。在甲骨文中,多有关于“朿牛”“朿羊”“朿羊豕”的卜辞,朿多用作动词,表示刺杀的意思。
而夾(简化为夹)字,在甲骨文中也已经出现了。写作:
夾字像大人两臂之下各有一个小人的样子。它的本义表示挟持、夾持、夾着。
不难看出,甲骨文朿与夾有一些相似。这可能就是古人把刺写成了?的原因。为了书写的简单、快捷,古人又进一步合并笔画,把?写成了刾。
仅仅因为形近,就把本不应该相混的刺写成?(刾),这当然是不应该的。如果这么说,颜真卿不就真的写错了字吗?然而,事情并非只是这么简单。
把刺写作?(刾)的现象,有着很长的历史。
1975年12月,考古学家在湖北省云梦县的睡虎地古墓中,发掘出大量竹简。这些竹简写于战国末期及秦始皇时期,其中的“刺”字就已写作“?”,写法甚至略有变化。
东汉隶书碑刻中,在?的写法外,更是出现了刾这样的简化写法。例如:
郭仲奇碑 池阳令张君碑 西狭颂
在文字学家臧克和主编的《汉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中,记录了更加丰富的“刺”的字形。其中最多最常见的,就是“?”和“刾”这两种写法。
唐代早于颜真卿的书法家李邕,就经常把“刺”写作“刾”,而且常常与颜真卿《祭侄文稿》中的写法一样,把“夹”中的两点写成了一横。
比颜真卿略晚的大书法家怀素,也将“刺”写作“刾”。
正如鲁迅先生在小说《故乡》末尾所说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本应写成“刺”的字,因为被人们大量地写成“?”和“刾”,而且这种错误的写法十分普遍,时间一久,错误的写法也就积非成是,变成对的了。照这样说来,颜真卿和同时代的人们一样,把“刺史”写作“刾史”,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事,也就算不得错了。
这样的情况,在古代的汉字使用中是十分常见的。这属于汉字发展演变中的字形“讹变”现象。
讹,也就是错误。汉字字形在发展演变过程中,个别部件(偏旁部首或笔画)被错写成形体或读音相近的部件,这种写错的字形被长期沿袭使用,并逐渐被人们接受,使得这种错误的写法竟逐渐演变为通行的字体甚至是正体,这就是汉字字形的“讹变”现象。
比如軍(军)字,商周金文中本来写成,是以旬(甲骨文写作)为声旁,以車为形旁的形声字。后来声旁发生了错写,逐渐写成了冖。此后,軍倒成了正确的写法。
又比如“折”字,在甲骨文、金文中写作,像以斤(一種斧头)砍断(木,树木)的形象。后来,像折断的树木的部分,错写成了(手)。最后,折竟成了正确的写法。
有些字的写法发生讹变之后,本字逐渐消失,不再使用,讹变产生的错字,却成了通行的正确写法。
而有的字字形发生讹变后,本字和讹变产生的错字,则会同时被使用。刺和?(刾)就是这样。虽然?(刾)是一个错字,但由于书写起来更为简便,有时反倒比刺使用得更广泛。比如在北魏时期,“刾”的写法就显然比“刺”更受欢迎。这些讹变字,写法逐渐固定,得到广泛使用后,就成了与本字读音、意义相同,只是字形写法不同的异体字。
书法家为了追求字的姿态、形体、意境上的多变,避免在同一幅作品中过多地书写相同的字,使汉字在形态、结构、笔画方面出现单调、乏味、雷同,往往会打破汉字使用规范的局限,适当地书写一些异体字。许多古汉语字典、古文字字形表、文字编通常会收入这些讹变字、异体字。
当下,不少书法家只强调临帖与书写,却忽视认字识字,写错字、读错字的现象屡见不鲜。所以,了解一点文字学的基础理论,勤查工具书,就可以减少这样的错误了。
编辑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