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老路灯,在时代列车的奔驰轰鸣中,它还在站台发出睡意蒙眬的光晕,默默目送着远行者的旅程。这些年来,在城市的迷离夜光中,我也还独自拧亮着一盏盏精神念想上的老路灯。
我26岁那年秋天的凌晨,从河边小城码头启程,坐船去上海。那时是江上慢船,要三天三夜的航程,是一次有关耐心的熬炼。穿过一条黑漆漆的小巷时,我听到了轮船在江面上的鸣笛,想来轮船已经靠岸了,我加快了脚步,走过黄葛树下一段斜坡,跌跌撞撞开始跑,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借着巷子里路灯的光亮,才让我看清了脚下的路。
我抬头一看,电线杆上的一盏路灯,它散发着昏黄的光。这是一盏多年的路灯了,像一个站在那里的老朋友,在轻声提醒道:“看着路走,看着路走。”亮光中,我看见电线杆上面还贴着一则房屋出售的广告,居然是朋友朱福的房子。朱福前不久告诉我说,他要到武汉去开馆子了,和武汉的一个女人结婚,准备把家也安在那里。朱福是我在小城里最好的朋友,他就要离开这里了,而我,出游后还要归来。我站在这路灯下,突然有雾一样弥漫开来的忧伤。
在当年的小城,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巷里,总有那么一些陪伴夜行者的老路灯,像一只只萤火虫,在夜里散发着微弱的光亮。这些老路灯,有时真模糊了它们在城市的年岁,如一个好脾气的老大娘,蜷缩在岁月角落里,却哆嗦着操劳全家老少的衣食,直到有一天老去,匍匐在大地深處,最后在晚风里无声无息离去,?才突然让亲人们念起曾经被她温暖浸润过的光泽。
当年小城,而今已经疯长成百万人口的都市了。但我对那些老路灯,一直埋着一种沉默的感情。作为一个不爱交际应酬的人,我很少奔走在都市的灯红酒绿里,但我还常在老路灯下徘徊踯躅,孤单的身影晃动。那老路灯散发的光晕,在有霜的夜晚,雨声滴答的黎明,像一件披在我身上的粗布衣裳。
在异乡城市,借着那些老路灯的光,让我找到安顿的简朴旅馆后,恍然也有到家的感觉了。那时候,这些路灯的光,都幻化成亲人们的目光。特别是坐着深夜里的火车穿过隧洞,在铁轨上看到那些老眼昏花的路灯,总有一种遇到从前旧人的心头微微一热。在一趟火车深夜时分停留的小站上,隔着车窗,看见一个小女孩挎着竹篮吆喝着当地小吃,小女孩在黯淡路灯下轻声喊:“叔,叔啊,买一个吧!”这路灯下的稚气呼喊,让一列火车,在我的旅途上始终摇摇晃晃。
有一次,我竟奇迹一般亲历了一次老路灯的衰亡。那是我去见一个外地来的朋友,喝了很多酒,回家经过巷子里一盏路灯下,只见路灯反复眨闪着,瞬间一亮,灯泡里漫过一团白雾后,转瞬熄灭,像一个人打了一个哈欠,沉沉地就睡过去了。
编辑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