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墨
我妈带着我,准确地说,是开车把我送到奶奶家院子的门口。我爸在门口接过我的包裹。他根本不正眼看我妈。我妈不下车,也不看他,话也没说一句,就又开车走了。
我直到看不见她的车,才跟我爸进了院子。
我一眼就看见蛙叶槽,还有站在槽子边的杨米——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爸顾不上我在仔细打量它,拉着我和杨米就进屋了。
我奶本来是躺着的,一见我,马上坐了起来,一点也不像病人,“杨格,格格。”
我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小声说:“我早就叫苏格了。”
“哦,宝贝呀,你都长这么大了。奶奶就想你啊!你小时候太可爱了,把池塘的荷叶叫蛙叶,说是青蛙能跳上去的叶子就是蛙叶。然后啊,我就把马食槽子填上一半土,放上水,种上荷花,让你在家就能看见蛙叶……”
然后,奶奶就又躺下了,闭上眼睛,不说话。
要不是我奶病危,想看我最后一眼,我妈才不会让我过来呢!
事情很简单,我爸和我妈离婚了。离婚后,我爸生意失败了,赔得精光。他在乡下老实种地,和别人生孩子,过日子。我妈和我则生活在城里。印象中,我和他只见过几次面,其他人根本没见过。
我觉得杨米看我的眼光,和我看她的眼光都是警惕的、试探的。她一定和我一样,知道《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童话故事。她妈是我的后妈,我妈好像也是她的“前后妈”。后妈的女儿也是坏的,当然要警惕一些。
可我是姐姐,下学期我就要上初中了,不能和小学生一样,要显得有素质些。洗完手,我私自决定,将我妈给我奶的一万元钱抽出两千块送给杨米。这样,饭我会吃得仗义些,毕竟是杨米她妈做的,我不能白吃。
杨米妈居然急红了脸,根本不让她收钱,说:“你要实在想给还是给奶奶吧!”我爸接过了钱,怎么处理我就不管了,心意我到了。
米饭蒸得很干,菜有红烧鲫鱼、烧茄子、黄瓜炒鸡蛋和青椒炒土豆片。我爸说鲫鱼是现从池塘里捞出来的,新鲜着呢。我习惯吃饭有汤,杨米跑回屋,端出一个漂亮的青花瓷小碗放到我面前说:“这是米汤,特意给奶奶熬的,你也喝点吧!”
我爸和杨米妈看看她,看看我。
我爸吞吞吐吐地说:“那个……碗吧,是杨米今年的生日礼物,她从来没舍得用过。”
杨米红着脸说:“碗我洗过了,格格姐姐放心用吧。”
一个青花瓷小碗都没舍得用,那这顿菜……我才想起刚才屋子里的摆设和眼前三个人的穿着陈旧落伍。
无论我走到哪儿,杨米都和我保持半米左右的距离跟着我。我坐奶奶身边,她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安静地看着我;我上厕所,她在旱厕外面等我;我蹲在蛙叶槽边看盛开的十几朵荷花,她站在旁边;我看见高粱杆做成的栅栏上停留着的蜻蜓,她教我如何捉它們玩;我拿出书来看,她也拿着她的二年级语文书看……
杨米妈和我爸不太和我说话,他们要陪奶奶还要干活。但我很奇怪,问我爸:“既然奶奶病重,为什么不送医院?”
我爸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杨米上前拽着我的裙子把我拉到院子里,告诉我:“没钱,有钱送医院也没用。你来了她好多了。”
当我打开小皮箱找换洗内衣的时候,才想起来有半箱子零食。我全拿出来摆在桌子上要和杨米分享。杨米妈一把拉过她,不让她动我的东西。杨米的眼睛舍不得从花花绿绿的袋子、盒子上面移开,只能紧闭着嘴唇忍着肚子里的“馋虫”。我撕开巧克力的包装,掰下一块递给她,她摇摇头跑了出去。杨米妈也紧张万分的样子。
难道是怕有毒?天黑了,我再也不敢给杨米吃的了。我害怕她跑进黑暗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晚上,我和杨米住一间屋子一张炕,两条褥子各靠一边墙,中间还余出一条褥子的地方露着铺炕的地板革。
说实话,我从来不知道有“炕”这种东西。
我问杨米什么是“炕”?杨米说:“睡人的地方”。
那“床”为什么不是“炕”?
杨米不知道什么是“床”。
这里没有网络,我用手机的流量百度“炕”和“床”的区别,然后告诉杨米。
我发现杨米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比如《小王子》和《绿山墙的安妮》,比如我的微信手表和韩国发卡,比如我们班男生都玩的指尖陀螺。
“格格姐姐,那你给我讲讲《小王子》和《绿山墙的安妮》吧!我喜欢听故事,我班的小李老师下午会讲故事给我们听。可放假期间,小李老师也放假啊,我听不着故事了。”
“那你自己看书啊!上网看啊!我都是自己看书的。”
“我家没有什么课外书,没电脑也没网络。”
“为什么不和父母要?”
“怎么要?”
“就说要买课外书,也是为提高成绩啊!”
“哦——”杨米的这个字音拉得很长,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转头看向她那边,发现她正看窗户外面的月亮呢!
然后,杨米将头转向我,问我:“你知道《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吧,我觉得你根本不像那里面的姐姐。一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善良的好姐姐。”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小孩子都是这样,都听妈妈讲过这个故事。我妈讲这个故事时,告诉我:“你爸就是生物学上的爸,他的后老婆就是白雪公主的后妈,你千万不能落她手上,她真会毒死你。”
想到这,我大口喘气,又掐了自己一把,证明自己是活着的,吃了后妈做的两顿饭也没死成。
杨米也半天不说话,我以为她睡着了,也闭上眼睛想睡。
可是,她又说话了:“我能背下所有的课文,可我想听其他的故事。”
于是,这天晚上我讲了《小王子》。讲了一会儿,杨米就睡着了。
我妈发微信告诉我,她可能后天下午到,我回她:“让我多待几天吧,这里空气好。不如你和你男朋友旅游几天,我也有地方吃饭。”
我妈说:“那你小心点。”
我回了一句:“我好好地活着回你微信呢!”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就去看我奶。
我唤了她一声,她睁开眼,四下瞅瞅,可能发现没人,从耳朵上拽下两只金耳环放在我手里:“快藏起来。”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可我好害怕啊!我根本不想要金耳环。我想要一个正常的奶奶,像别人家的奶奶那样,讲讲我小时候的事。
杨米端着洗脸盆进来了,熟练地给奶奶擦脸和手,嘴里还说:“奶奶,伸出左手,我会轻轻地给你擦。”
我要帮忙,一伸手,金耳环从左手掌落到地上,被进来的杨米妈看见了。我眼看她脸色变青,扭身出门。然后,门外就传来她压抑着愤怒的声音:“我不是为杨米争东西,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在身边的孙女就赶不上三岁走后就没再回来的孙女亲?天天嘴里念叨着大孙女,小孙女天天侍候着,她却不认识了……”
我转身就要往外走,被杨米拉住:“你装听不见!我不要那东西,给你就给你!”
杨米说:“耳环是早上我奶给我,后来我给我姐的!我奶不早说过吗?那耳环是姐姐的妈给奶奶买的呢!”
杨米妈和我爸立刻呆住了,我也呆住了。
(未完待续)
编辑/季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