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在中国古典文学里,是蕴含着无限的美好意境与纯洁情感的。你看宋人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气势宏伟、意境高远。明初宋濂写的《阅江楼记》,字里行间尽显新朝气象,既激情澎湃又富丽堂皇。至于在古诗里,楼的形象更加多样。同样的一座楼,在李太白、苏东坡、黄仲则的笔下各不相同。这便是楼的魅力之所在。
古代的楼,有高的,有矮的。譬如鹳雀楼,本就建在高台上,站在最上层,视野辽阔,自然可以领略苍茫大地的芸芸众生、河流草木了。唐诗中有“楼阁相扶倚太阳”、“楼倚银河气象间”的句子,诚然,在高楼之上,会有一种“飞升上仙”的感觉,但更多的是空灵飘忽之感。
偶阅《南唐二主词》,见到“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的词句,我便知道,被囚禁在汴梁的李后主非常思念他的江南故国,但有时他又不愿意登楼,怕涌起更多的伤感。还有“独上高楼望,行人远不知”、“织女高楼上,停梭顾行客”的诗句,丈夫或友人出门远行的时候,留守在家的妇女是很忧伤的。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在春风骀荡的时刻,小楼自给人一种清丽的美感。“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亡国之痛,凄惨之情,时时刻刻让李后主夜不能寐。“小楼深巷敲方响,水国人家在处同。”在朦朦胧胧的夜晚,小楼极富情趣,连一点响动都有别致的韵律。
但我辈凡人,哪里有那般福气受用那种精致的亭台楼阁哟?我曾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住在楼顶的一间屋子里,屋子很狭窄,被我的几个文友称为“小楼”。它没有冯其庸的瓜饭楼典雅,更没有图书馆的藏书楼气派,有的只是安谧与舒适。我经常坐在窗前,捧一杯茶,看白云漂移,听鸦雀欢腾,不去想那些令人烦闷的人与事……
我喜欢买书、看书。时间久了,书房自然堆积了不少的书。一九九七年,我在龚场老家有一座小楼。二十多年前搬到武汉后,一家人居住在某小区楼盘的顶层,但还是经常回想起龚场的那座小楼。可惜那座小楼在搬去武汉之前已经卖了。小楼到底如何,我不能说一些华而不实的话。我只愿意说一些生活中的细节。那座小楼是我用青春经营了很多年才拥有的。曾几何时,小楼储存着我的很多梦想与喜怒哀乐,装载着我生活的酸甜苦辣。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回忆起来,小楼才是最舒适的地方。
印象里,小楼的对面是一家姓骆的人家开的餐馆,餐馆的两边,均是早餐店。豆浆的香味、油饼的香味、馄饨的香味、热干面的芝麻香味,均在风的助力下,飘到了我的窗前。楼下往前走一百米是一家菜场,街坊邻里的讨价还价声,凤凰牌自行车的铃铛声以及卖鱼佬的吆喝声,当时听得很清晰,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响。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听这琐碎的杂声。在古代,有人卧游,有人喜欢躺在床上听雨打芭蕉,有人非要听窗外的草间虫鸣才睡得着。我没有那些癖好,只要有一个枕头,在哪里都可以睡。小楼是我躲避一切世俗间应酬的地方。在小城呆久了的人,老是想着退休后返回“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农村,种地钓鱼,快活度日。他们哪里知道,乡村是一个封闭的小世界,你的任何一点与众不同,都会被人议论纷纷。在小楼里住着,一旦关上门,便宛如“深山”里的读书净土。
楼后的桂树上,起风的时候,会有枝叶互相拍打发出的沙沙声。清晨,还有麻雀婉转的歌声。有时候,我喜欢站在窗前看朝霞,那种蓬勃的阳刚气象,是令人欣喜的。
倘使大风不把雨滴与黄叶刮进来的话,我是觉得风是可爱的。反之,我认为那风是凶悍的。记得有一次,忘记关上窗户了,猛然而至的夏风刮进了大雨,将书桌上的一册中华书局影印本《断肠词》全给打湿了。等我回来,房间里好像遭了劫,空气里还有雨的味与霉味。窗外是瓦蓝的天空,远处还有落叶飘零。
休息的时候,会有三五好友敲门进来,与我谈苏东坡、王阳明、曹雪芹,或者干脆不谈这些,直接抨击社会上的腐臭人与垃圾事。我喜欢看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模样,更多的时候是微笑着聆听,而不是打断他们的发言,自己去高谈阔论。那时,有人劝我买几面落地镜,贴在墙上,那样看起来,房子的空间便更大了。我不愿意这样做。我说:“心宽房自宽。人的一生中,最大的心魔是无限扩张的欲望。”他们都笑我夸大其词了。
小楼已远,但心中的印痕永远不会磨灭,还会被岁月熏染成一副层次分明的水彩画。
【作者简介】安频,男、湖北省监利市人,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报告学会副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