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一片海

2021-09-10 07:22王莉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王莉教书老师

“我曾经想辞职去当保安”

王莉:王老师好!我知道您在一个岛上的一所中学教书超过三十年。就我所了解,教师的流动性还是比较大的,换学校比较常见,换行业也大有人在。当然一个人在一个学校教书三十年并不稀罕,稀罕的是您一边教书一边写书编书,对教育始终抱有理想。您是如何做到坚持在东山一中教书三十年的?这期间有没有想要离开?后来怎么又决定留下来?

王木春:一个人在一所学校任教到退休,这情况在大城市或许不多见,但在小县城,就比较常见了。我居住在一个人口仅20余万的小岛上,普通高中就两所,岛内的教师流动性不大,除非离开教学第一线。所以,与其说我“坚守在一个地方”,不如说是客观环境使然。不过,我确实有几次起了想离开学校的念头。最强烈的是刚毕业那两三年里,一方面无法容忍学校种种不公的待遇,加上工资低,入不敷出,我曾想辞职“下海”。我的“下海”,说起来很可怜,不是去干一番大事业,而是去某个私人房地产企业应聘当保安。那时,一名普通保安的薪水是我工资的近两倍。随后,因为确实无法跟那些只有小学、初中毕业的保安一起混,我放弃了,折回学校教书。后来,我又跟一个亲戚学安装水电,心想等手艺学成了,就辞去教职,结果还是没有走成。这一回,是我发现自己已经真的喜欢当老师了——我已经教了第一届学生两年多了,产生了感情。许多年后,我先后还有四次谋划过离开小岛去待遇更好的城市,终因各种因素未能成行。由此可见,我并不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所谓的“坚守”就更谈不上了。

王莉:我有猜测过您去做别的职业,但是真没想到保安这种职业。实在无法将文质彬彬甚至有点腼腆的书生形象与这种比较威猛的职业形象联系起来。其实直到我读到您的《一个特级教师的忏悔》一文,才相信您的确有这段经历。您的大学同学怎么看您的坚守?他们大多数在教书还是从事其他职业?您的学生如何评价您?

王木春: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我那些师大的同学,有近一半的人至今还待在教育岗位上。在多数同学眼里,我天生就是个当教书匠的料。现在,不少从政的同学,认为我在小岛上教书,心无挂碍,闲云野鹤似的,颇为羡慕。这多少有些道理,可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为什么不羡慕那些从政的大学同学?其中一个理由是,教书有千般不好,但至少有一样的好,那就是教书比其他行业多了一份“精神工资”:当老师,只要我有付出,就一定有收获——名利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收获人间的温情与真情。这方面我很看重。至于学生怎么看我,因人而异吧,在有的学生眼里,我是个难得的好老师;在有的学生眼里,我可能不值一提。师生关系也讲究缘分。不过,在多数学生的心里,我给他们的印象是有个性、真诚。我则把每个学生当成朋友——当然朋友也可以变成陌路人。

我还是更喜欢相对安静单纯的教书生活,可以和年轻人在一起,再说我为人散淡、随性,的确也适合站讲台。实际上,前几年,我也有一段时间过得非常“不散淡”,活得很纠結,但年纪已大,辞职单干已不现实。

如何把诗意教学融入高考应试

王莉:您是如何把诗意教学融入高考应试的?您是如何提高学生的语文高考成绩的?

王木春:高考应试与诗意几乎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东西,我没本事把两者融合在一起。不过,我爱好文学,尤其喜欢读诗,又不能掩饰自己,这些爱好就在课堂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就成了您所谓的“诗意”了。再说,如果语文课一直埋头捣鼓那些课文和模拟习题,教书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跟学生合伙读书,“玩诗意”,其实是一种自救的方式,对学生而言也是,过度的应试教育,对他们的一生弊大于利。再换个思路考虑,不是我的课堂有多少诗意,而是现在的许多语文课离文学、情感、性情太远了,变得不是语文课。提高学生高考成绩,我没有奇招妙法。简单得很,我就不断跟他们一块儿读书,也读自己的小文章,时不时也跟学生聊聊天,谈谈时事,说点无聊人生。一到高三,就慢慢收紧上课范围,瞄准高考方向,适当做些针对性的练习,如此如此,应付高考就够了。语文学科毕竟不同于数理化,它更依赖平时读与写的积累,而不是短期的反复操练。

王莉:您如何面对与解决理想教育与现实的冲突?

王木春:世上没有一种完美的教育,包括被当下有些人推崇的民国教育。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是永恒的,也是每位稍有想法的老师不得不经常面对的。刚从教时,面对冲突,无力应对,我只能选择逃离;十年后,面对冲突,我的选择是拿起笔,宣泄不平,发出自己的声音。因为一些机缘,我开始把精力转移到民国教育资料的梳理和研究,这既是我对教育理想的寄托,也是我对现实教育的某种思考。随着阅读的深入,几年后,我真正明白了:想改变教育,单靠教育是一种妄想;要让理想化为现实,也绝非一日之功,需要几代人“得寸进尺”的努力。慢慢地,我心平气和了,像木心诗中说的:“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我想,这算是一种“坚持中的妥协与和解”吧。

王莉:您是怎么研究起民国教育的?

王木春:这话题说来很长。从大学起,我就爱好现代文学,推而广之,对民国人物一直保持浓厚兴趣。七八年前,我参加一个比较高端的业务培训,导师给我的任务是研读叶圣陶的教育思想。说来惭愧,这是我第一次专门读民国教育著作。不久,教育科学出版社知道我在研读叶圣陶,就约我主编了《叶圣陶教育演讲》一书,自此我算“上了这条船”。这期间,我还得到著名历史学者傅国涌先生的许多鼓励和指导。说来,研究民国教育,是偶然,也是必然。总之,我是幸运的,因为我在研究中感到快乐,补偿了我在现实教育中遇到的种种不快,更让我始终怀抱信念:美好的教育总是有的。

王莉:您教了许多届高三了,请问您对高三老师有何心得分享?

王木春:两点心得,一是不管遇到多大的压力,首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家庭的生活,努力做一个正常的人——要知道,在中小学里,“不正常”的老师的比例太高了;二是要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亲其师,信其道”,在各科争夺时间的高三阶段,如果学生亲近你,信任你,你就可以教得自信、轻松,而且最终有不错的成绩。

王莉:那么,如何让学生亲近您、信任您呢?

王木春:“亲”与“信”要建立在教师个人的能力和魅力之上。能力方面,教师上课要“有料”,让学生觉得有听的必要和兴趣;魅力方面,教师不是行尸走肉的机器人或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是个活人,活生生的人,有个性,有思想,有真性情,同时,又能站在学生的角度思考问题,怀着“同情之理解”,与学生接触和交往。如此,才能赢得学生的亲近与信任。

培养女儿阅读、体验大自然的习惯

王莉:对了,想聊聊家庭教育。您是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的?

王木春:我没有很刻意地教育自己的孩子,按照现在许多家长的做法和标准,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二十多年前,自女儿出生后,我没有让她背唐诗宋词什么的,也没有送她进各种艺术班,除了让她跟一名老师断断续续练习书法,就没有其他了。什么陪读、亲子共读,更是没有的事。我住在小县城,大家那时基本不懂这回事。但是,我无意中给女儿提供了一个非常良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我是个购书狂人,家中藏书很多。书没有给我个人带来什么成就,但无意中成就了我女儿。不过,在她小学三年级以前,我不曾向她推荐读什么书,我觉得读书这事不必急于求成,以免把孩子吓坏了。直到三年级,我才开始买些注音的名著给她挑选着看。后来,她能自己阅读了,我也很少规定她读哪些书,满屋子的书,她爱看哪本就看哪本。更主要的是,在她上五年级后,我每天晚上基本在家埋头看书、写文章。这不是陪读,我们父女各有一个房间。我以为这是最好的家庭教育。

王莉:您为女儿做的最满意的事是什么?

我比较满意自己的一点是,在女儿念小学和初中期间,我几乎每周末都骑摩托车带她到乡村老家或者海边山林转悠,看看老屋田野,认识植物庄稼,听听鸟鸣海浪,做这些事纯粹就是瞎玩。女儿的性格很乐观温和,人也健康,这跟我的这个做法有关。然而话说回来,当初我带她四处游荡,首先出于我个人的喜好,有点“己所欲,施于人”的味道,并没想到通过玩达到什么教育目的。同时,当时的小学和初中还不像现在这么疯狂搞应试,孩子的作业很少。这是我教育孩子的方法。

王莉:孩子的童年真美好。其实这是不教之教,潜移默化。而且您给孩子提供了一个特别宽松的环境,加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亲近自然,成就了一个乐观温和、身心健康的孩子,我想这应该才是成功的家庭教育。

教育有自由,教师有尊严,学生有笑声

王莉:如果现在不当老师,您最想做什么?

王木春:我最想去当个图书馆管理员,每天早上打开图书馆大门,整理一些新书旧书,然后自己也读点书,中午就在书架旁打个盹,醒来喝杯茶,下午5点准时关上大门,去跑步……

王莉:退休后您最想做什么?

王木春:退休以后,我最想在海边买个面朝大海的房子,日夜跟海浪海风住在一起。每天清晨和黃昏散步于沙滩,其他时间就喝茶、读书、编书和写作。也就是把我目前的大部分业余工作和生活,变成我的日常。

王莉:请推荐一本您最有感悟的书,说说您和这本书的故事。

王木春:推荐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

今天,大概很少教师了解散文集《金蔷薇》。这是一本借助一系列故事向读者介绍作者创作经验的书。但对我而言,这本书吸引我的,并不是那些写作经验,而是故事本身。尤其第一个故事《珍贵的尘土》。

我读大二的某个写作课上,写作老师潘新和用了近一节课,边介绍边为我们朗读一篇题为《珍贵的尘土》的文章。那时的潘老师三十几岁,温和儒雅,说话语调平平,声音软软,慢条斯理。我不喜欢这款甜腻味的嗓音,然而,这天,我被他的朗读震慑住了。他的嗓音奇迹般地如此适合这篇文章。他读得那样投入、细腻,口中还不停地赞叹着什么。我不明白一向节制的潘老师为什么竟如此动情。更匪夷所思的是,当时对文中的内涵也未十分领会,仅仅由于老师的异常表现,我从此记住了这篇文章以及这本书。

很快,在某杂志上获悉《金蔷薇》出版的书讯。汇款到出版社,书如约而至。深蓝色的封面简约素朴,却不失高贵浪漫,一如那个时代的风貌。

拿到书后,才看清作者的名字——帕乌斯托夫斯基。第一时间读完《珍贵的尘土》,感情依然像课堂上第一次听到的那样炽热。巴黎老清扫工夏米的故事再一次打动了我。在那个激情与苦闷交织的大学时代,善良的夏米精心锻造出的金蔷薇是驱散我青春阴霾的阳光。

毕业后最初一两年,我住农村老家,早上骑车到校,傍晚回家。在清贫寂寥的乡下,什么娱乐也没有,百无聊赖之际,随意翻翻大学里带回的书,而最能引发我美好情感的还是《金蔷薇》。慢慢地,我从书中读出人性的光辉——苦难固然能摧残扭曲一部分人,但也有人,在与苦难的角逐较量中愈挫愈坚。从书中,我更领悟到卑微个体的生存价值。卡夫卡在日记中感慨道:“活着是多么费力啊!树立一座纪念碑都不要求花费这么大的力量。”那种接近于虚无的庸常日子,如漫漫尘埃,是会掩埋人的灵魂的。倘若生命不能自拔而出,一天天被销蚀,迟早异化为尘埃中的一粒。《珍贵的尘土》给了我一丝希望。

年岁越长,我越以为,世上有两种职业最富于人道色彩:写作、教书。有人说教书为了“稻粱谋”,为了分数,为了所谓职业尊严……是的,但不仅如此。在《珍贵的尘土》末尾,帕乌斯托夫斯基写道:“这位老清扫工的金玫瑰是用于祝福苏珊娜幸福的,而我们的创作则是用于美化大地,用于号召人们为幸福、欢乐和自由而进行斗争,用于开阔人们的心灵,用于使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并像不落的太阳一般光华四射。”把这句话中的“创作”换成“教书”,我觉得,未尝不可。

王莉:听了您的介绍,我也想马上读到这本书。您认为的理想教育或您的教育理想是什么?

王木春:校园里有厚厚的落叶,教育有自由,教师有尊严,学生有笑声。

王莉:期待这样一个理想教育的春天早点到来。不管她有多遥远,春天总是带给我们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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